他薄唇轻启,一字一顿:“霍音,你要记住,你家庭美满、生活幸福。你父亲叫霍诚,母亲叫陈丽芹,你还有一个弟弟叫霍辞。至于你那些所谓的感同身受,只是悲天悯人罢了。”

“永远不要想,也别再想。”

梁淮则说完的下一秒,就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他指尖的余温还停留在霍音的肩胛骨上,久久不去。

自与梁淮则相识以来,他在霍音面前展现的所有情绪,不过是漠视和淡然。即使近些日子,他对她的态度已经有所改观,却也一直克制某一步。

他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这样暴力地对待过霍音。

霍音并不是因为他的粗暴而不满,只是因为他对她施展力气的时候,眼里偶尔划过的那一丝恼羞成怒,让霍音看不真切。

而且,他对霍音说出的那句话。

与其像是告诫,不如说是逃避。与其说是逃避,不如说是…对霍音的自我催眠。

第16章 回忆的拾荒者(一)

第十六章

从法律意义上来说,小恬并不能算是个完全的孤儿,事实上她还有一个外婆。不过因为外婆已经八十多岁了,没有经济能力,生活自理已经是难事,更诓论要照顾小恬了,所以小恬才会被送到了孤儿院来。

外婆住在孤儿院前面的一座山上,交通淤塞。两天后,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小恬在孤儿院里被打的事情,吵嚷着要把小恬带回家。院长无奈,在询问过小恬的意见后,才答应把她送回去。

宜北市的山都异常的陡峭,山体滑坡这种事也经常有。院长不放心小恬一个人回去,就打算委派一个老师送小恬回家。院长找了个当地的熟悉山形的老师送小恬回家,而小恬却依依不舍地扯了扯院长的衣袖,低声下气地说:“我想让霍老师送我回家。”

霍音本来就不放心小恬一个人回家,如果能亲自送她上山,把她叫到她外婆的手里,自然是放心不过了。也因此,她立马就应下了小恬的请求。

就那样,霍音牵着小恬一起走出了孤儿院,往对面的山上走去。

梁淮则是不知道这件事的,等到中午的时候,他没见到霍音回来吃饭才察觉到了异常。他问了院长,才知道霍音去送小恬回家了。

他也没当一回事,等到了傍晚还没见到霍音的人影,他才开始着急了。

窗外淅沥沥地开始下小雨,泥土由干涩变得泥泞。透过老式的铁质玻璃窗能够看见临山的风景,大概是因为降雨的缘故,山上逐渐蒙起了一层薄雾,气雾缭绕之间,梁淮则已经不能清楚的辨识出山形的轮廓了。

“阿姨怎么还不回来?”梁慕尧趴在窗前,手指对着窗上的雾气圈圈画画,显然一副耐不住性子的样子。

梁淮则刚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院长刚进门,就立马探了探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在没见到预料中霍音的身影后,她才语气焦灼地问梁淮则:“小梁,霍音她还没有回来吗?”

“嗯,从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梁淮则表情凝重。

“照理说送小恬回家,往返的路程不会超过三个小时的。现在都快过去五个小时了,她怎么还没回来,真是要急死人了。”院长瞥了一眼窗外,着急地跺了跺脚:“况且现在还下起了小雨,万一待会雨下大了可怎么办。大雨天可是最容易引起山体滑坡的。不行,我得马上找人去山上找找她。”

院长刚打算出门,却被梁淮则给拦住了。

“院长,我去吧。”

院长刚想出声拒绝,他却已经先行开口:“慕尧就麻烦您照顾了。”

临出门的时候,他蹲在梁慕尧的面前,神情恳挚像是在与稚弱的孩童进行着男人间的承诺:“慕尧,坐在这里等爸爸,爸爸会把妈妈找回来的。”

“嗯。”

梁慕尧重重点头,小短腿挂在床上,目光坚毅的像是个强硬的男子汉。

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妈妈这一个词,是多么的突兀与生涩,却又像是与生俱来的。

——那种肝脑涂地的保护欲。

梁淮则像是只无头苍蝇,漫无目的地在山上寻找着霍音的身影。还好山上都是高大的乔木,只要沿着走上山的那条道,总能看见霍音的影子的。

梁淮则是在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才找到霍音的,那时候她还没意识到梁淮则的到来,仍旧保持着两手扶树,一只脚弯曲着的姿势。

听到窸窣的脚步声靠近,霍音的第一反应是防备,但在抬眼见到梁淮则之后,她那颗悬着的心才匆匆放下。

“你怎么来了?”山风呼啦啦地吹,霍音的声音也通过风声,支离破碎地传进梁淮则的耳朵里。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将目光驻足在某一处,问她:“你的左脚怎么了?”

霍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匆匆地把那只受伤的脚按在地上。刺骨钻心的疼,痛得她呲牙咧嘴,但她还是义无返顾地摆着脸,对他笑:“没什么。”

在梁淮则的面前,霍音总不屑于展现软弱。她不是电影里的白沐瑶小姐,不需要展现那楚楚动人的一面给梁淮则看。

梁淮则能够看得出她在硬撑,她每次都是那样,要等到撑不下去了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找他帮忙。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走过去,凑近她而后揽住。霍音的左脚本来就不受力,梁淮则这么一扶,她就轻而易举地黏在了他的身上。隔着近在咫尺的距离,她能闻见他细微的鼻息,以及他唇角那一抹难以察觉的笑容。

他把她扶到一块石头上,弯下了腰,霍音就很配合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怎么弄的?”他问她。

霍音犹豫了一下:“刚才送完小恬回家,下山的路上下了点小雨,一不小心就滑了一跤,然后脚踝就疼的不能动了。”霍音也是个医生,所以她知道在叙述病情的时候,总要细致到细枝末节,不能有一点的含糊。

梁淮则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脱掉鞋子,除去袜子。在霍音的脚踝处按了几下之后,他才盖棺定论道:“应该是脱臼了。”

“然后呢?”

“你忍一忍。”

霍音还没反应过来,梁淮则就已经咔哒地一声,把她脱臼的脚踝挪回了位。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尖叫都来不及了。

大概是因为梁淮则的手艺太好,以致于霍音连应有的疼痛都没有感受到。也或许,她是被梁淮则的美貌所引诱,以致于令她连疼痛都忘记了。

她晃了一下脚腕,语气揶揄:“你以前不是个脑外科医生吗?怎么还会治这个。”

梁淮则只是笑:“以备不时之需。”

“难不成你还有做跌打大夫的经历?”

“没有。”他唇角弯弯:“只不过以前刚开始做实习医生轮科室的时候,顺便学了一点。”

“原来是这样。”

霍音也不奇怪,毕竟,换做在以前,梁淮则曾是全国最好的脑外科医生,他精通的东西是有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所以,他随便学一点的东西,大概比起别人,也已经算是精通了。

霍音思绪出离的那一刻,梁淮则已经在她的面前蹲下了。他说:“你脚上的脱臼刚归位,不适合走路,我背你回去。”

他的脊背刚硬挺直,让霍音有一瞬间的熟悉感。她也不说话,只是顺理成章地伏在他的背上,任由他把她背起来。

梁淮则身上的温度恰好,还带着一股难以察觉的松木气息,好闻又清淡。霍音靠在他的背上,睡意有些泛滥。梦境与现实交叠的时候,梁淮则忽然出声,把她带回了现实。

“你跟她差不多重。”

“嗯?”她尾音上扬,夹带着些睡意:“是白微娆还是白沐瑶。”

霍音环在他脖子里的那双手,也能感觉到他面部的变化,带动着脖颈里的皮肤,微微上移。

他蓦地笑了起来:“为什么会扯到白沐瑶?”

大概是因为睡意还没消散,所以霍音才会这样的勇气十足:“我以前看到过你跟她的绯闻,传的沸沸扬扬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因为她长得像白微娆,才会喜欢上她的。”说道最后的时候,霍音的语气闷了闷:“就跟你娶我的原因一样,因为长得像白微娆。”

“你难道不觉得,小娆姓白,她也姓白太过巧合了吗?”

“所以呢?”

梁淮则的脊背很是暖和,再辅以轻微的颠簸,让霍音的眼皮又更重了一层。

“白沐瑶是她的堂妹,唯一的堂妹,她之前拜托过我要好好照顾她的。”梁淮则语气微滞,在听到背上那人平稳的呼吸声之后,他才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再说,我爱上你的原因,哪能跟别人一样。”

“傻瓜。”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伏在梁淮则背上的霍音,突然开始睡得有些不安稳。梁淮则故意停下了脚步,等她睡意平稳一点再出发。

隔了半晌,他以为霍音会安静下来的。却没想到,她反倒是唱起了歌来,类似于梦中的呓语。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梁淮则身形一顿。

某年某月,他跟白微娆一起登上加拿大最高的落基山脉看日落。

那时候,白微娆的哮喘病还很严重。下山的时候,他怕高原低压引起她哮喘病发,就特地背着她走。躺在他背上久了,她就睡着了。睡梦中一直在重复《送别》的曲调。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后来,她在他的背上醒来。

梁淮则问她为什么要唱这首歌,她只是说:“唱这首歌的时候,会有回到中国的感觉。”

她伸出头,伏在他的背上蹭他的脸,细微的胡渣摩擦在她的脸上,沙沙的声音,梁淮则至今都能回忆得出来。她说:“梁淮则我想家,想爸爸妈妈了。”

她指着半山的落日对他说:“落日的颜色很像火光,爸爸被坏人冤枉私吞公款之后,妈妈就跟着他一起去了。妈妈就是死在火海里的,现在红彤彤的太阳,真是像极了那时候的大火。”

梁淮则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再看见落日的霞光。他故意逃避似的,说:“国内空气质量不好,你的哮喘病现在还很严重,所以我们暂时不能回去。”

她心思单纯,也没意识到梁淮则声音里的闪躲。在浅啄了一口他的面颊之后,她又颇为感叹地说:“梁淮则,你爱我爱的这么小心谨慎,要是哪天我比你先死了,你可怎么办呐?”

“你敢!”

他回过头去,顺利地噙住了她的唇,辗转吮吻。她还被他禁锢在背上,动弹不得。

她没法反抗,只能等他尽兴。等梁淮则终于意犹未尽地松开她的时候,她大喘了好几口气,恼怒地捶搡他的胸膛,怒声说道:“高原上空气本来就稀薄,梁淮则你是不是想闷死我?”

他也只是狡黠地朝她笑:“我只是想给你渡气。”

过往的一切太过美好。

想到这里,梁淮则圈住霍音的手,终是忍不住地收紧了。

他曾经赌输过。

这一次,他宁可永远都不要知道赌局真相,也不要…再输。

他没资本了,输不起了。

第17章 (二)

第十七章

回枫南市的日期在即,孤儿院支援的日子即将过去。这一个星期不到的时间里,梁淮则和霍音之间的气氛也由曾经的剑拔弩张变得和谐了许多。之前,霍音以为他应该是住了几天就会走的,却没想因为梁慕尧离不开她的关系,他又是硬生生地陪她待完了整个支援期。

离开孤儿院的前一天,院长为霍音一行人举办了隆重的告别仪式,说是隆重,只不过也是由小孩子献献花的事情。同行的小护士是个特别重情义的人,被孩子们这样送别,愣是哭成了累人。

大约是被气氛所感染,霍音也被闹得流了好多的眼泪。霍音一直很享受被人依赖的感觉,可惜父母与霍辞永远都对她敬而远之。后来遇上了梁慕尧,被他依赖着,霍音也觉得自己好像也得到了支撑。

甚至于到了现在,霍音连自己以后是不是能够全身而退地远离梁慕尧,也变得那么不自信了。或者说,比起梁慕尧,她更舍不得梁淮则。

大概是因为,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给予过她最炙热温暖的人吧。

那天他背着她,从山上到山下,她虽是睡着了,但他身上的余温,霍音却一直视若珍宝地回味着。

同行的小护士跟着大队伍上了车,霍音则是为了照顾梁慕尧,选择与梁淮则同行。

走到孤儿院门口的时候,梁淮则的车已经停在了哪里。透过斑驳生锈的铁栅栏,霍音还能回想出那天梁淮则带着梁慕尧站在门口等她的模样。霍音还记得,认出他样貌的时候,她忽然全世界的礼花都绽放了,耀眼的光线足矣让她兴奋到晕眩。

想到这里,霍音嘴角浅浅地上扬,如同品茗清茶,虽是淡,却也是回味无穷的。

车窗降下,梁淮则英俊的侧脸缓缓显露。与此同时,梁慕尧也殷勤地趴在了车窗上,撑着脑袋朝霍音笑。

破旧的铁栅栏门被上了锁,霍音也不着急,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前等开门的人来。没过多久,倒真是有一位老大爷从门边上的一幢破房子里跑了出来。

大约是怕霍音等急了,他一边披衣服,一边拿着一大串钥匙,向她摇旗呐喊:“小姑娘别急,我这就来开门了。”

霍音朝他甜甜的笑:“不急的,您慢慢来好了。”

老大爷大概是刚睡醒,迷迷糊糊地换了好几把钥匙,才把门锁打开。边开锁,还边问霍音:“小姑娘这么早,是要往哪里去啊?”

“我是来孤儿院里支援的医生,现在要回去了。”霍音大方地说道。

老人的观念里,医生总是崇高而温良的代名词:“小姑娘年纪轻轻就当了医生,真是了不得啊。”

霍音刚想说什么,却见老人家开锁的身形猛地一顿,连脚步都开始虚浮起来。她立刻扶住他:“老人家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就是刚起来,脑袋有点晕。”

老人拍了拍霍音扶住他的那只手,示意自己没有大碍,但枯槁而煞白的嘴唇,还是让霍音放心不下来。或许,是因为医生那股救死扶伤的使命感吧。

栅栏门已经打开,老大爷推开大门,目送霍音走出去:“小姑娘一路顺风啊。”

霍音犹豫地迈开了几步,走到了梁淮则的车前,刚一碰门把手,梁慕尧就热情地探出头,甜甜得喊她:“阿姨…”父子俩的笑容频率也总是在一个层面上,梁慕尧笑,梁淮则也总会笑。

他薄唇上扬,难得温柔地对她说:“上车吧,该回家了。”

“家”这个词,让霍音有一瞬间的动容,差一点就热泪盈眶了。

砰——

一阵闷响从霍音的背后传来,霍音和梁淮则同时下意识地往后看。

之前给霍音开门的老大爷已经意识模糊地倒在了地上,干瘪的身子无端地抽搐着。老大爷脸色发白,嘴角向一处歪斜,开始喷射状地呕吐。呕吐物流淌在水泥地面上,发出难闻的腥臭,浑浊而肮脏。

霍音见情势不对,立刻跑到了老大爷身边,打算把他扶起来。

“霍音,别动他!”梁淮则喝令。

梁淮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车,站在了霍音的身后。他抢先一步蹲下身,也不顾地上的脏污,趴在老人的胸前聆听他的心跳频率。之后,又熟练地抬手翻开老人的眼皮,说道。

“左侧瞳孔放大,右侧瞳孔缩小,典型的脑出血的症状。病人嘴角向一侧歪斜,出现单侧肢体偏瘫伴有失语,伴随喷射状的呕吐,应该是突发性脑溢血。”

梁淮则顺势让老人侧卧在病发时的位置,并将他的一只手垫在耳朵背后,再把老人的腿摆成直角作为支撑。最后,使头部上仰。这一系列的动作,能够防止病人的呕吐物堵塞呼吸道,引起窒息。

在做完这些后,他刻不容缓地吩咐道。

“霍音,马上打急救电话。”

“是。”

霍音打完电话,正打算询问梁淮则下一步该怎么做的时候。却看见他猛地解下了脖颈里的围巾,递给霍音。

“接冷水,沾湿了给我。”他惜字如金。

因为知道他知道,没耽误一分钟,病人就可能没命。

硕大的logo印在羊绒质地的围巾上,动辄上万的著名奢侈品品牌。霍音愣了愣,却还是二话没说地立刻接了冷水给他递过去。

梁淮则收到后,将围巾整齐地裹在老人的头顶,辅以左手按压,一直等到救护车的到来。头部物理降温,能够降低人脑细胞坏死的速度,能够降低脑出血对于人脑的伤害。

作为一名成功的脑外科医生,梁淮则深谙这一点。

救护车到来之后,梁淮则帮助医生一起把老人扶上担架,又向随车医生叮嘱了很多细节才走开。

梁淮则回过头的时候,霍音还站在原地。

身后,医生护士人来人往作为背景,救护车灯刺目地规律而闪动着。梁淮则朝她会心地笑,她也就回他笑。霍音也不知道为什么,望着他真心的笑容,就忽然感动地热泪盈眶。

他快要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年轻的随车医生忽然好奇地叫住了他。

“这位先生,请问你是老人的家属吗?”

“不是。”

“原来先生是见义勇为啊。”

“也不算是。”梁淮则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霍音,心领神会地笑:“只是责任感罢了。”

年轻医生一脸惊讶:“为什么会是责任感,难道先生也是一名医生吗?”

梁淮则薄唇微抿,淡笑,却不说话。

响起刚才梁淮则叮嘱他的那些话,年轻医生像是忽然理出了头绪,问道:“冒昧地问一句,先生您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