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上起床时他已去了公司。外间小客厅里的沙发上坐垫凌乱,手边小柜上烟灰缸里满满都是燃尽的烟蒂,不用问他昨夜一定就在这里将就了一夜。

她其实并不想伤害他的,虽然心里仍有怨怪,仍然无法释怀,可是看他难过,她也会心痛啊!但是说到和他结婚,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当他牵着他的新娘一步步地向她走近时,她幼年的梦想便就彻底破灭了。

她曾经以为他会是这世上唯一属于她的,爱她,宠她,保护她,永远不离不弃。所有的快乐、幸福,还有那脆弱到一击就破的安全感全部来自于他。可事实证明她错了,他们的关系,就像路人和一只流浪猫,他是随时随地并且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丢弃她的。就连他的爱都是这样,这世界还有谁是她可以信任的呢?

她自那时起就给自己的心门上了锁,无论对谁,包括他,都不会轻易地打开。

俊轩在她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终于长吸口气抬手敲门。

她身上还穿着昨夜的睡衣,薄薄丝织品覆盖下的美妙身体甚至还残留着和他相爱后的气息,白皙的颈间一朵梅花压着另一朵,花瓣细腻密匝,让人一眼看见就能想象出它的主人昨夜经历了一场怎样的巫山云雨。

眼角还有湿意涌上来。一点一点,渐渐地全部倒流至心底,他在这一刻彻底痛恨起了自己:

如果他努力,支撑住没有答应卓尔群的要求,他还有机会站在她身边吗?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可笑,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女人,值得自己拿家族事业来冒险吗?

答案自然是不值得。不仅不值得,而且非常不值得。他只不过让出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女人,却顺利地获得了卓尔群这个强有力的靠山。他有了卓尔群的支持,以后想要什么没有?她不过只是个女人。

她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手边的请柬,大红的囍字下就是程俊轩和他的新娘严孝思的照片,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心里空荡荡的,分不清失落还是解脱,只是一个劲儿地想着:

原来都这样,原来都是这样。

爱情原来不过这样。什么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简直鬼话连篇!

好一会儿醒过神来方觉腹中饥火中烧。站起身来下楼,不知为什么脚步也有些不稳。绍晖走上前来恭顺地行了个礼,便就默默地退到一旁等候。

心里异常压抑,说不清到底哪里不舒服,只是想张嘴,呼吸,吐纳,痛痛快快地换一口气。她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顾绍晖,淡淡道:

“今天没事,我哪里也不想去。”顾绍晖却是淡淡一笑,手一伸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到裴静雪的面前道:

“这是你的。”静雪本来兴致缺缺,一侧头瞥见信封下方的logo,忽又兴奋地跳叫起来:

“给我的?这是给我的吗?”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绍晖,“Noble的入职通知,是真的吗?”绍晖立在一旁含笑点头:

“本来还觉得你那一身衣服太过抢眼,可各花入各眼,他们就是需要像你这样走在时代和流行最前沿的人!”她脸上的笑容灿烂起来,闭上眼,手捂胸口快乐地叫道: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这是我第一次凭借自己的本事做成一件事!一件大事!不是靠人,没有靠别人!”歪着脑袋笑得一脸灿烂。

绍晖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子闪过一丝错愕,面上却只淡淡应道:

“你本来就很棒!可以做很多事情,不一定要去靠别人。”静雪笑里含了疑惑,垂着脑袋思索半晌,忽然抬起头来问他:

“是吗?你真地这么觉得?”顾绍晖眼盯着她重重点头。

她心情飞扬起来。甩着包包奔在前头,大声嚷着:

“我要去买衣服!上班可以穿的那种!没有这么多的修饰搭配,但一定要很舒适,很帅!要变成世界上最帅最帅的上班女郎!”

绍晖这下再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

“什么帅!现代的OL女郎都是外表看着光鲜,干的比谁都累,薪水比谁都少,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做!”她耸耸鼻子不以为然,只是道:

“我才不怕,你少来吓我!只要我努力,一定就能做好!”转头又要往大商场奔去。

绍晖停下脚步立在原地,扬声叫:

“喂,裴大小姐,你不是要买OL女郎穿的衣服?”见静雪回头诧异地盯着自己,嘴角一扬道:

“走吧,我带你去买!”

两人把车子开到一处地下卖场。才刚下车,就听见里面熙熙攘攘,清脆嘹亮的叫卖声、欢笑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静雪站在长长的夹道前四顾,一脸惊诧地看向顾绍晖道:

“你就是带我来这里?这里有我们要买的东西?”

“怎么没有?”绍晖一伸手把裴静雪从道路中央扯开,好笑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最喜欢来的就是这里,衣服、鞋子、首饰、皮包…女孩子喜欢的所有东西都可以在这里买到!那些名牌旗舰店,你以为是谁都逛得起的吗?”

静雪脸上微微浮上两抹红晕,瞪着眼道:

“我可没有!我的衣服,没有一件是我自己买的!”所有都是卓尔群的安排。

她的生活、学习、衣服起居,什么都是卓尔群的安排!身上每一样能看得见的都是名牌,衣服都是一套一套,每季由专人送上门去供她挑选,上衣最露只能是无袖,下身裙子必须长过膝盖,吊带衫、露脐装、超短裙等等一概想都别想,成年后穿高跟鞋,鞋跟要在2.5-3公分,太高不行,太低也不行,放学必须回家,晚上八点以后没有大人陪伴决不准出门,更别提在外过夜!

她把一件黄白相间的中长款毛衣捏在手中,笑嘻嘻地问:

“这个怎么样?好不好看?”见绍晖鼓着嘴巴摇头,飞快地转了个身扑向身后的米色裙裤,“这个呢?这个怎么样?”绍晖摇摇头无奈地叹口气道:

“你怎么老喜欢这些?没有青春一点的?”说罢转身从架上扯过一件炫彩吊带裙,递给静雪道:

“穿这个吧!你身上的那些衣服,太像富家少奶奶!”静雪瞪一眼他接了过去。

事实证明顾绍晖眼光不错。静雪揽镜自照美了半天,最后竟然没来由地叹出一句:

“啊,原来我还这么年轻!”老气横秋的模样逗得顾绍晖再也没忍住笑,捧着肚子嗔道:

“是是是,你终于认识到了!我还以为你喜欢做富家少奶奶呢!”静雪腿一抬狠狠地踹他一下,没等顾绍晖发飙,身子一滑溜到收银台去付账。

收银小姐睁大眼睛把手里的信用卡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又再POS机上来来回回再试了几遍,最后还是一脸歉疚地说道:

“对不起小姐,这种信用卡我们没有见过。”绍晖原本舒散的眉头渐渐拧起。她手里的信用卡,是目前世界上可见的最顶级的卡种,持有者非是大富亦即大贵,所到之处无不引人侧目,别说是一般小店,就是稍逊一点的五星级酒店都未必能用!

他默默地垂下眼帘,伸手掏出口袋里的钱包问:

“多少钱?”

第三十九章

两人一路逛了过去,静雪的心情仍然像六月的阳光一样灿烂,东摸摸,西逛逛,琳琅满目的衣物饰品看得她简直眼花缭乱。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种地方,可以用很少的钱买到很多又漂亮又新鲜的东西!不过才小半天的功夫,她浑身上下早已换了一身行头。出门时穿的宝蓝GUCCI早已被耀眼的彩裙取代,浑身上下叮叮当当挂满了一堆廉价但可爱的项链首饰,脚上精巧的高跟鞋换成五颜六色的球鞋,让人看了几乎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些属于普通人的生活,也是可以满足她的。

她并没有一般贵族小姐的娇气蛮横,虽然任性是任性了点,但是丝毫不影响她的魅力——女孩子,任性一点反而更可爱。

他看她站在一家小小的店面前快乐地冲着自己招手:

“哎,顾绍晖,快来看啊,她们把身上弄得好漂亮!”他手里大包小包满满一堆,略显吃力地走到她的面前嗔道:

“又看什么?大小姐,天色不早了,再不回去家里得着急了!”心里却恨不得永远不要回去才好。静雪只当没有听见,转过身去指着身边的女孩,艳羡地叫着:

“看她,她的胳膊好漂亮!”他伸长脖子看向店里,店老板正在为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纹身,看那走势,要的显然是朵玫瑰。粉红色的花瓣开在白皙柔嫩的肌肤上,极为艳丽动人。

“这是纹身。”见身边的裴静雪伸长脑袋一脸向往,绍晖赶紧扯住她道,“好看是好看,可是一旦烙上很难去除,好好的人要它做什么?不好!咱们走吧!”

“不要,”静雪拉长了脸,不满地鼓着嘴巴道,“我喜欢!我想要!”孩子一样赖坐在了柜台上。

“哎哟,这位小姐要纹身吗?”老板一见又有了生意,立刻满脸笑容地迎上来招呼,“很便宜的!你看看,你看看多漂亮!来试一试吧!”转头笑谓绍晖,“这位先生不要这样嘛,女朋友难得高兴,你就遂了她吧啊!现代科技这么发达,小小纹身算些什么?你不需要,激光激一下马上搞定,哪有那么麻烦呀!”

妈呀,绍晖听得心里暗叫,还激光激一下就搞定,咱好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儿,干嘛要受那份罪!想也不想拉起静雪:

“走啦!还激光激一下!你还嫌你长得太美吗?快走快走!”

谁知静雪却是纹丝不动,身体后仰用力扒住桌沿,闭着眼睛嚷:

“我不走我不走!我也要一个!我也要一个!”竟然当众耍起赖来!绍晖仰天翻了记大大的白眼,心里想笑,面上却是乌云密布,皱着眉头又伸手扯她:

“快走!”见静雪挪挪屁股又往后缩,复又咬牙切齿地怒道,“再不走我可动手了!快点起来!”见静雪颇为不屑地仰头撇嘴,蓦地松开手臂神秘一笑,转身抬脚出了店门。

“哎!”静雪急了,跳起来嚷,“顾绍晖!”

他头也不回,潇潇洒洒地冲着身后挥挥手臂,得意洋洋地大声喊道:

“再见了裴小姐!你想要纹身,那就自己付账吧!”她跺一下脚咬牙切齿地跟了上去。

回家的路上她还在生气,鼓着嘴,恼恨地看着窗外动也不动。绍晖一面开车一面从后视镜里看她,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纹身?那是她可以做的事情吗?只怕她今天想要,明天指不定得多么痛恨他没有及时阻拦!想到这儿他有些发懵,怔怔开了好一会儿车,忽然猛转车头绕了回去。

他把车子靠在路边停下,打开车门嘱咐一声:

“乖乖在车里等着,我买个东西马上回来!”谁料回来时竟然带回一叠贴纸。他呼吸紊乱,显然一路都用跑的。

“我们用这个!”顾绍晖笑着扬了扬手里的贴纸,“一次性的,不喜欢了可以洗掉!”

“这…这个是什么?”静雪脸上表情微怔,不解地抬起头来问他。

“是贴纸。”他口气仍然有些不稳,气喘吁吁地咧嘴一笑答道,“我们可以用它来印一个!要不要试试?”话音未落扯过静雪的双臂,“过来,我帮你!”

她白皙的手臂犹如秋天里刚刚洗净的莲藕,十分细致圆润,只是摸上去如同她的人,不是温暖而是冰凉。而他不知怎么体温节节攀升,覆在她手臂上的掌心炙热无比,甚至隐隐有些不发抖。

她心里困惑起来,想这人风风火火地奔出去一趟,难道就是为了给自己买张贴画吗?有心想说不需要,可看他眼角堆笑,又闭上嘴巴缄默不语。

印个纹身要花些功夫。静雪垂头坐在车里,渐渐地感觉有些不对劲:他们贴得太近了!他手抓住她的手臂,身体与她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距离,她微一侧头,脸立刻就能碰上他的!窄小的车厢里寂静一片,她只要稍稍屏住呼吸便能听见他急促紊乱的呼吸声,心脏剧烈跳动,渐渐渐渐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到最后她甚至害怕:它也许会从自己的胸膛跳出来也说不定!

绍晖松开双手退离一步,长吸口气却仍然无法平息自己疯狂剧烈的心跳。他想太多了!真地想太多了!自己不过是个一穷二白的小保镖而已,她这样一个千金大小姐,怎么会在乎他?又怎么可能在乎他呢?

他真地想太多了!

可心虽这么想,却仍然遏制不住想去看她,转回头,她精致美丽的脸颊就在自己唇边,控制不住,到底还是没有克制得住,俯身在那艳丽娇俏的图案上,颤巍巍、轻柔柔地印下一个浅浅的唇印。

到家的时候尔群已坐在客厅守着。本来脸色平静,见到她一身堪称“怪异”的打扮脸色一下转暗,攥着双手在沙发上坐了好久,终于一甩手起身上了二楼。

她神情倨傲地提着自己的战利品上楼,一眼瞥见他背着双手立在窗边,心底冷笑,无所谓地扬扬嘴角进了卧房。

他心底愤怒起来,身体里似有一把火,熊熊烧得浑身每一根神经都剧烈疼痛着。漫天的疼痛汹涌而来,五脏六腑纠结不已,喉咙里像灌了铅,想吞吞不下,想叫也叫不出。

他突然一脚踹开房门,双手成拳,脸色发青,眼里隐隐似要滴出血来。

她手里捏着一张鲜红的婚宴请柬,面色清冷,幽幽地吐出一句:

“一样的,男人都是一样的。”排山倒海的疼痛袭来,有剧烈到铺天盖地,汹涌到无处可逃的绝望兜头呼啸而来——这世界都是一样的,生命还有什么意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身体剧烈抖着,不停地、无法遏制地抖着,咬牙切齿,无可奈何地恨声质问: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她美丽的眼里蓄满泪水,却依旧倔强地、无比强硬地咬牙反问:

“我怎样了?我到底怎么样了!”眼泪跌落下来。他胸中亦痛亦悔、亦爱亦恨,猛地抓住她的双臂大吼:

“我错了!我真地错了!你别再这样琢磨我了!别再这样折磨我了行不行!”

她不是她!她真地不是她!他那时说凌子涵身上的纹身漂亮不过是为了气她而已!谁让她竟然敢在他的面前跟别的男生调笑,谁让她竟然当着他的面数同校男生们的情书,谁让她竟然一脸天真地奔到他的书房,歪着脑袋笑容满面地向他请教:

“卓哥哥,你说我的情书要怎么写?”

神智模糊起来,他几乎已经愤怒到出离的程度,气势汹汹地硬拉住她拖向浴室,打开水龙头,一把扯过她的胳膊疯狂揉搓起来。

手臂火辣辣的疼,他紧绷着的面容阴沉可怖,甚至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怜惜,只是眼角有透明的液体涌出,咚一声摔碎在她的心上,心脏骤然一紧,她用力甩手拼命想要挣脱却被他更加紧地按住,更加用力地揉搓。嘴角有一丝腥甜溢出,一点一滴,控制不住马上就要从嘴里溢了出来,她甩着手臂叫:

“不要你管!我不要你管!你走开,走开!”他一言不发只是用力,胸口剧烈起伏,十根指头环环用力,箍得她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她张开嘴巴猛吸口气,忽地胃部一阵抽痛,咬起嘴唇勉力支撑一阵,到底抵抗不住,身体一软向下滑去!

第四十章

她好一会儿上吐下泻,到了晚上终于还是发起烧来。尔群急得坐立难安,只是满脸痛心地抱着她叫:

“雪儿,雪儿!”医生来来回回看了几次,一个劲儿地劝:

“先生,去医院吧!大小姐恐怕是得了急性胃炎了。”他神色一惊,下意识地双手抱紧她道:

“去医院?要去医院这么严重吗?”雪儿烧得意识模糊,腹部刮骨结肠似地痛,却仍然双手紧攥,咬着牙齿下意识地反抗:

“不去医院!雪儿不去医院!”他眼中的伤痛扩散开来,隐隐约约,透着令人心悸的惊恐和无措,脑中不由自主,又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本来很好的周末,他和她其乐融融地跑到花园里晒太阳,他坐在老榕树下的千秋架旁,端着咖啡,满脸笑意地看着正荡秋千荡得高兴的心上人。天气那样清朗,阳光薄而透明,透过枝叶相接、繁茂密匝的老树缝隙投射下来,千条万条炫目美丽的光晕把她笼罩其中,斑驳光怪。她忽然大叫着向他飞来,脸上带笑,一抬脚踢碎满园晨光,她一面玩一面开心地冲着身后大叫:

“高一点!再高一点!”佣人接到命令,一面更加大力地推她一面喊:

“高一点可以,你抓稳了!千万别摔下来!”他含笑刚想大声提醒,忽然腰上一紧,竟是凌子涵从身后拥住他道:

“开心吗?难得你这样高兴?”他心脏骤然一紧,还没来得及把她推开,耳畔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佣人愣在原地,瞪大眼睛歇斯底里般地疯狂大喊:

“啊…裴小姐!裴小姐!”他眼神蓦地惊恐万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冲上前去抱住她喊:

“雪儿!雪儿!”声音哽咽难辨,眼神模糊起来,声色俱厉地抬头大喝:

“愣着干什么!救护车!赶快去叫救护车啊!”覆在她脑后的手掌下有粘稠的液体股股溢出,殷红的液体像一支饱蘸朱砂的毛笔,遇水袅袅扩散在眼底,他心痛得手足无措,拼命用手压住的同时几乎无法克制地去想:

“这要流多少血!这要流多少血!”到医院时追着冰冷的担架车奔跑,手紧攥她的,疯狂喊:

“雪儿!雪儿!雪儿!”她始终安安静静地躺着,面色苍白,了无生气,手术室大门关上的那一刻他脑袋轰地一响,身体一软向后仰去,悲哀地靠在墙上呢喃:

“不会的!不会的!”心脏不是抽痛,而是像一只被困在茧中的蚕蛹,四面紧密耀眼的白色大网紧紧袭来,将他整颗心整个人死死地捆绑在疼痛中央。

身边不断有人涌来。一个个身着白大褂,配着这样那样专家头衔的人小心翼翼地向他赔笑:“卓先生不要担心!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他脑中白茫茫的一片,模模糊糊中只听见一句话:

“脑部严重受创,一时半会儿恐怕醒不过来!”他身体猛地一颤,反手抓住对面的人问: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主治医生被他的模样吓得猛一哆嗦,说话时口气愈加不稳:

“这…我们…我是…”支吾半天冒出一句,“我们尽力而为!”他紧绷的神经忽然断裂,愣了半天扑进病房:

“你故意的!”他声音悲愤欲绝,双手攥住她的咬牙质问,“你故意的对不对!你想让我伤心想让我后悔你不想要我了对不对?!我不准我不准!你生我就生,你死了我陪你一起!你敢不要我你敢丢下我试试!”她眼角有泪滑下,一滴一滴,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还是自己的,她小时候已是个魔星,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让他后悔让他痛苦。他心痛忿恨的同时忽然明白:

她是根本不爱她自己的。

生命那样无力,仿若他手中的一线风筝,牵线一断,一切变得再无意义。

他费尽心机,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派人守着她保护她,固然是担心她的安全,但更重要的是要无时无刻地向她传达,向她表白:

“我在乎的,所以不能放弃。你的生命,无论如何不能放弃!”眼睛模糊起来,她躺在他的怀里,痛苦地低声抽泣:

“卓哥哥…我好痛…去医院…我要去医院…”他闭上眼睛顿了两秒,转头冲着门外大喊:

“备车!我们去医院!”

早晨换岗之前还有些空,他转了圈绕到厨房找姑姑。陈嫂这时正在煲粥,见他进来一面用勺漂出锅里的桂花心和茯苓一面骂道:

“你昨天带着裴小姐到哪儿去了?都给她吃了什么,害得她这样轰轰烈烈地大病一场?绍晖啊,你可要有点分寸!那样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根本就不是吃着五谷杂粮长大的!偶尔出去玩玩闹闹先生没说什么,可你看他哪一刻没留着一只眼睛?不要以为自己聪明,他们的关系,是你一眼看得透的吗?以后离她远点,你听到没有,啊?”他听她生病已自焦心,这时再被没头没脸地一顿训斥,顿觉心烦意乱,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

“知道了。”等粥煲好还是抵受不住,站起身来说道,“我去送吧!你歇着!”

第四十一章

她早晨醒来的时候他就在身边,这样的场景并不少见,从小到大哪次她生病他不在旁边陪着?除了中间那六年。

她有心躲你,便连一点点机会都不肯再留,仿佛连病神都明白了她的心意而从不肯轻易光顾。

他连这最后一点卑微的借口都没有了。多少次他守着电话,对着她的照片,真地极想极想问问:她心里到底有没有他?到底有没有想念过他?如果想念,难道就不想听听他的声音看看他的样子?

心里憋了一口气,可还不敢问,更别提像正常情侣那样争吵或者沟通,她对他的信任犹如一丝紧绷的弦,是一触就能断的。

她倚在床头向外望去,窗台上一捧石斛开得正好,枝叶鲜翠,雪白柔软的小花荡在微风中,仿似随时都有化风而去的可能。

尔群伸出手去关了窗,回身走到她面前,柔声嗔:

“刚生了病,怎么还开了窗?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她脸色疲惫之中透着腻烦,皱眉道:

“才刚开了一会儿,我心里闷得慌。”尔群心底暗自一怔,陪了笑道:

“再怎么还是身体要紧,你觉得闷,等你好了我陪你出去走走,你想去哪里跟我说,我派人去安排!”她眼神幽幽一转,表情索然无味:她只不过想出去散散步,喝一碗只有8毛钱的豆浆,如果她的胃允许,或许还会加一根油条,只是这么简单的想法而已,他或许明白、或许不明白,可是偏偏每次都顾左右而言它。

他强撑着自己陪了小心:

“你乖乖听话,想出去什么时候都可以,只要你的身体好了,行不行?”她见他如此心有些软,坐起身来抱住他胳膊,孩子样地鼓嘴撒娇:

“我不要!我想出去玩,你陪我!你陪我!”软言细语、娇憨柔媚,听得他一颗心猝不及防地便融了,可到底念着她身体不好,板着脸坚持:

“别闹!乖乖地养好身体,身体好了再说,嗯?”她哼哧哼哧来了精神,手抱着他脖子,扭股糖似地腻在他身上闹:

“不行!我要去,我现在要去!”他被她闹得心里早已器械投降,可私心里却爱极了她这样冲着自己撒娇,于是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板着脸装腔作势地哼哼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