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宋娴才渐渐适应了倚墨园的生活。

近来暑气渐涨,天也一日长似一天,加之王府中并没有什么新鲜事,故而丫头们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宋娴倒觉得这样很好,周围没有那些流言蜚语和聒噪的声音反而让人静得下心来。

她已开始试图梳理重生前记忆中的许多细枝末节,指望从中发现些许端倪。

然而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到半月,新的传闻就在丫头们的口耳之间兴起。

这一次倒不是王府里的故事,而是关于最近出现在京城里的一个奇人。

此人是个道士,也不知什么来历,路过别人家门口,就敲了门进去给人看事,起初也没人在意,只当他是个化缘的,给些银钱打发了便是。

渐渐的,不少人都碰到这道人,竟不约而同的发现这道人说的话十分灵验,一时流传开来。

有达官贵人得知此事,欲花重金请道人指点,怎料那道人面对黄金白银竟丝毫不为所动,只说有缘的他才肯看。

说来也奇怪,这许多皇亲贵胄皆求不得的道人竟在某日出现在济川王府门前。

门上的仆从自然也听说这故事,又忖着王妃也是信这个的,便不敢怠慢,留了那道士赶紧向王妃禀报。

王妃闻言大喜,忙将道士请进府里,问了他一些关于大殿下的事情。

提到大殿下,那道士别的倒没说,只抚着胡须道:“那宋氏之女并非良配,真正的凤凰就栖在这王府之内。”

王妃听后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她尚且不曾说这道人就知道大殿下配了宋氏之女,不过这个倒不奇怪,济川王长子成亲是大事,道人有所耳闻也不无可能,可即便如此,宋将军眼下正如日整天,手上又握有兵权,怎么他家的千金会不是良配?喜的是虽然宋小姐不是良配,真正的凤凰就在王府当中,这凤凰可要龙来配,若真如此岂不是…

听得道长的这番言论后,王妃半刻也不耽误,立刻吩咐下去让济川王府里所有还没有配人的丫头都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给交上去,让那道士分辨。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顿时在丫头们中间掀起了一股轩然大波。

要知道这可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机会!

如今济川王只得两子,二殿下又自小体弱,恐难当大任,那么继承王位的极有可能就是大殿下。

做了大殿下的姬妾,哪怕只是一个侍妾,也比配给普通人家做正妻强上许多。

于是丫头们心里都怀着被幸运之神眷顾的侥幸,嘴上却都在揣测谁会是那个最后的幸运儿。

阿清听到这个消息后也迫不及待的来告诉宋娴。

彼时宋娴正在书房里打扫,为晚些时候伺候笔墨做准备。

听了阿清的话之后,她的兴致却并不高,反而显得有的沉默。

阿清却在兴头上,见她这般无精打采,便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大家都在猜呢?你觉得道士说的会是谁?”

宋娴只是努了努嘴道:“我看那道士不过是个诓骗钱财的。”

怎料阿清却反驳道:“他并不是求财,王妃原本给了他许多金银他都退了回来,就只收了一锭银子。”

宋娴抬头看了看她道:“喏,还是收了。”

阿清却又绕道她身边道:“就算是这样,他算得也很准,京城了都传开了,好多王公大臣都想请他去,却都因为没有缘分被他拒绝了。”

听到此处,宋娴更觉好笑,心里暗道这也不过是江湖伎俩,知道的就算,不知道的就推说无缘罢了。

但鉴于阿清对这件事情深信不疑,又再三同她纠缠,宋娴被她闹得狠了也就懒得同她争辩,便顺着她的话道:“我瞧着那道士说的人没准就是你。”

果然一提到这话,阿清立刻露出娇羞之态,一面脸红得掩不住笑意,一面嗔怪她道:“好啊,你个阿宁,竟然拿我取笑!”

阿清说着,忽然扑上前去咯吱她。

宋娴防备不急,被她闹得“咯咯”直笑,只能求饶:“好阿清,快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还不成,一会儿就给主子奶奶下跪认错。”

阿清一顿,更是又羞又恼,愈发不肯放过她。

两人正在软榻上闹作一团,忽闻得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俪兰苑的一位嬷嬷便出现在门口,指着她们道:“你们这两个小蹄子,还在这里闹,还不快把生辰八字写了递上去,俪兰苑那里还等着呢。”

宋娴和阿清连忙停下来,阿清更是神采奕奕的对嬷嬷欠身道:“是,奴婢这就写了递上去。”

那个嬷嬷只知会了她们一声便转头离开了倚墨园,又去别处找遗漏的丫头。

宋娴和阿清就着书房里的纸分别写下了各自的八字。

未免不必要的麻烦,宋娴写的却并不是自己的八字,而是忖度着阿宁的年岁虽说编造的。

宋娴将写了字的宣纸拿起来吹了吹,待干了之后却递给了阿清,并对她道:“大殿下一会儿就要回来了,我现在走不开,劳你替我一道递上去吧。”

“好。”阿清爽快的答应了,接过她的八字后,又将两张纸夹于掌心,双掌合十的对天祷告:“神明保佑,这凤凰一定要是我们姐妹中间的一个。”

见她如此,宋娴又忍不住嘲笑了她一番,臊得阿清又同她闹了一阵子才离开。

阿清走了没过多久,李容锦便回来了。

他今日是在外头用的晚膳,眼下朝服尚且不曾换。

宋娴见状,忙侍候他褪了外袍,又拿来日常的衣衫给他披上。

因为有了此前照顾李容褀的经验,这些她做得倒还算顺手。

服侍的过程中,李容锦随口问她今日府上一切可安好。

“都安好。”宋娴应着,忽又想起阿清说的那件事,便忍不住与他说起,又试探的问他道:“不知大殿下对此事怎么看?”

李容锦在桌机前坐下,接过宋娴递来的茶轻抿了一口,眉宇微蹙道:“这个事啊,我早听母妃提起过,只是她肯信那道士的话也就罢了,不过是个姬妾而已。”

他只是不经意的说着,随手翻开了桌机上搁着的文书。

见他如此,宋娴的心下却是一沉,忍不住又问他道:“可是殿下不是已经跟宋小姐定亲了吗?”

李容锦抬眸看了她一瞬,似乎对她的态度有些诧异。

宋娴意识到自己有些失仪,忙低下头,却听他道:“眼下不过是纳一个姬妾,权且为了应道士的预言,让母妃安心,并不影响娶正妻的。”

“这样啊…”宋娴勉强扯出一丝笑应着,垂下眼眸再不说话,而李容锦也埋头于文书中间忙于处理公务。

看着他携着认真的俊朗眉宇,宋娴心里控制不住的有些失落。

在得知将要成为他的妻子时她其实就应该料到,济川王府这样的皇亲国戚,李容锦又是长子,极有可能继承王位的,今后绝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更何况但凡大些的宅府里都是如此,便是她的父亲也有一房妾室。

她也知道像李容锦这般已近及冠的年纪,更是不可能没碰过女人的,就像现在为李容褀张罗一般,王府里定然已经为他安排了教习丫头,只不过倚墨园中并没有见到有名分的侍妾,倒忽略了罢了,只是不知当年那个服侍他的丫头得了个怎样的归宿。

虽说自古以来,女人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可宋娴心里却和她们有些不同。

重生之前,直到成亲时她也不曾听说李容锦纳过侍妾。

甚至闺阁女子之间还常有对他为人的称颂,都道他洁身自好,和普通的王族纨绔不同,如今却知他竟然是在成婚前便早有了姬妾。

其实有了倒没什么,毕竟他们俩的情分还没到让她为他吃醋的地步,只是他已有了女人,却又要对外造出那般不近女色的模样,这便让宋娴有些不好受了。

看李容锦方才说话的语调,似乎也很无奈,可为了在王妃跟前进孝,就要纳一个丝毫没有感情的女子为姬妾,他竟也能心安理得。

虽说那些女子大抵冲着他的皮相和身份都是心甘情愿的,可到底风光背后的凄苦只有自己知道,只怕多半都添了一个怨侣。

此时此刻,宋娴却没来由的设想着,若是被道士说的人是李容褀,凭着他那别扭又洁癖的性子,让他纳个不相熟的丫头做姬妾,可指不定要闹成什么个样子,说不准连那个道士也要被他狠狠捉弄一番。

这样想着,宋娴的心里又莫名轻松了些许。

可到底知道这件事后,面对着李容锦就尴尬了许多。

于是伺候笔墨的这段时间里,她再没有说一句话,而李容锦今日要处理的文书也格外多,故也没有闲暇搭话。

就这样忙到了半夜,李容锦才歇了笔墨,也让宋娴退下早些歇息。

因为今天的事情,宋娴心绪不大好,故而一夜睡得也不安稳。

阿清也是同样,但却是因为等待道士查看八字的结果也兴奋的睡不着。

她们两人便挨着一头说话,直聊到天快亮时才眯瞪了一会儿。

宋娴醒来时,外头已经大亮,阿清却还在睡梦里。

她忖着今日倚墨园里事情也不多,就没有叫醒她,自己蹑手蹑脚的起身出去。

怎知刚出了门就碰到昨日来催八字的那个嬷嬷,端着个红布蒙着的乌木托盘,一脸喜气的对她道:“阿清姑娘呢?老奴来给她贺喜了,那道士看了八字,说王府里栖着的凤凰就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是阿清吗?你们猜猜…

偷梁

听得此话,宋娴心下一惊,不想竟当真被阿清盼了来,将要成为李容锦的姬妾。

眼下她不知心里是何滋味,表面上却尽量维持平静,对嬷嬷道:“有劳嬷嬷报信,阿清眼下到不在倚墨园里,等她回来,我必替嬷嬷将话带到。”

既然要成为李容锦的姬妾,素来默默无闻的阿清很快就会被众人的视线所追逐,其言行更是会被苛责,若是还没开始就被人发现偷懒,免不了背后遭人诟病,故而宋娴不敢说她还没起身,只道她是去别处差使了。

嬷嬷自然也懒得再去寻她,便谢过宋娴,又将手里托着的木盘递给她,并嘱托道:“这是王爷和阿清姑娘的八字,那道士说了,要将这两个八字用红布包了,压在阿清姑娘的枕头底下,直到吉日当天才可取出。”

宋娴接过托盘应道:“知道了,我先替她收着,等她回来就给她。”

嬷嬷又谢了宋娴一遭,便辞了她去了。

宋娴端着托盘,转身往屋里去,打算等阿清醒来就拿给她。

不想她刚行出两步,不知自哪里起了一阵风,竟把那上面盖着的红绸布掀了开来,一时里面用撒金红笺纸写着的八字便露了出来。

宋娴忙顿住脚步,重新把红布盖好,可无意间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副八字上,却顿住。

那副八字看起来很是眼熟,她不由的在心里默念了一遭,惊诧的发现和她自己当时所写的八字是一模一样的。

分明记得自己那时是随手编造的一个八字,而阿清写的八字她也无意间瞥了一眼的,两个人写的分明是不一样的啊。

宋娴怔了怔,忽然明白过来,心下顿时一沉。

就算京城里传得再盛,她从头到尾都不曾把那个道士的话当真。

可如今一想,却又觉察到个中玄机。

宋娴因并不知道阿宁的八字,故而写的是她编造的八字,那道士说宋府里的小姐不是良配,又自那么多八字中选出了她的,未免也太过巧合。

如果道士的话确实是真的,那么他看出真正的她在这个丫头的壳子里,眼下宋府里她自己壳子里的,不是她,又会是谁?

宋娴在这里越想越觉得惶恐,屋子里却传来了阿清的声音,想来是她醒了见自己不在,便一声声唤着“阿宁”。

她应了一声,便端着托盘进去。

阿清刚换好了衣裳,正在床榻间翻找什么,听到她进屋,头也不抬的问道:“你可记得我昨夜把耳环放哪里了,怎么找不到了。”

宋娴二话不说,行至床头边的小柜前,拉开里面的第二层抽屉,取出了一对耳环递给她。

阿清见了,忙上前接了过去,又道:“是了,昨夜睡前收在这里的,我自己倒忘了,还是你记性好。”

她说着抬头看向宋娴,注意到她托着的木盘,便问道:“这是什么?”

宋娴不动声色的把乌木盘递到她面前,同时道:“方才俪兰苑的嬷嬷来报信,那道士看了,说你的八字就是她们要找的,眼下送来你和大殿下的八字,让用红布包着放在枕头底下,直到吉日才可取出。”

听到此话,阿清的面上并没有露出应有的欢喜神色,反而有些紧张的抢过那乌木盘,也不掀了红布看,只一股脑儿了包了塞进枕头下面。

“怎么让你拿来?”她蹙起淡眉,低声嘟哝着,整个过程中,始终垂着眼眸,不与宋娴相视,沉默了片刻后又嗫嚅着问宋娴:“这八字…你可看过了?”

她这一系列的表情变化都被宋娴看在眼里,只是宋娴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只是语调平淡的应道:“看过了。”

阿清猛地抬头,眸子里都是惊恐和不安。

下一刻她竟哭了起来,从床榻上爬下,跪在宋娴的面前。

宋娴有些诧然,下意识的后退,俯身欲扶她起来。

怎料阿清却不肯起,只拼命攥紧她的裙摆,声泪俱下的诉道:“我知道你眼下肯定恨我,可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占了你的…”

见她如此,宋娴不由得蹙紧双眉,又恐她的哭声传出去给人听到,便急道:“你别这样,先起来再说?”

阿清却无比坚定道:“不,你不听我说完,我是断然不能起来的…”

她说着,竟是将昨日如何替她送八字去俪兰苑,送八字时又是如何无意间听到嬷嬷们在私自讨论那道人算出来的八字,继而她又是如何将她们两人的八字掉了包的过程说来。

“那时,我捧着我们两个的八字,正要呈送上去,却听见大殿下的奶妈正与人说话,他们说王妃也对道人心存疑虑,便命他先写下要找的八字,再和府里收上来的八字对比,看有是没有,若是有自然就没错了,若是没有便说他是假的。她们那时正说到那个八字,我仔细听了听,与我自己的并不一样,可低头一看竟是你的八字。”

“为什么偏偏是你啊!”阿清说着,不断涌出泪水的眼里尽数都是不甘,哽咽了片刻又接着道:“我那时候也不知怎么鬼迷心窍,就把我们两个的八字给换了,等我后悔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这样的大事若是上头知道我说了谎,定然要把我赶出府去…”

说到最后她愈发激动起来,拉扯着宋娴的裙摆道:“是我对不起你,可你知道我对大殿下的心…这一生一世,若是可以守着大殿下,便是拼上我所有的福气,或是折去我的寿,我都无怨无悔,若是可以成为大殿下的姬妾,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阿清说的确是掏心掏肺之语。

宋娴见她这般,心里倒不是气她调换了八字。

虽说她将来也是要嫁给李容锦的,可若让她现在以别人的身份和身体成为他的姬妾,她也觉得十分别扭。

她眼下实则是为阿清忧虑,看到她对李容锦一片痴迷之相,又联想起昨夜李容锦提起此事的漫不经心,若是阿清只是冲着他的地位和身份便罢了,可偏就当真动了情,只怕这份痴情到最后是要错付了。

事到如今宋娴已然看清,像李容锦那样的人,并不是会被儿女私情绊住的,和她的婚约也好,纳姬妾也罢,都不过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乃至开枝散叶罢了。

这样想着,她不禁发出一声浅叹。

阿清见她一脸愁绪,只当她还是不肯原谅自己,又恐她因为愤怒将此事到王妃跟前戳穿,于是急得连连向宋娴磕头。

宋娴吓了一跳,连忙俯身阻止,不想却被她阿清拉住双臂。

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在近处凝着宋娴的眼眸,继而阿清又用一只手攥着自己的胸口,仿佛无比痛苦般道:“阿宁,求求你原谅我吧,对你来说那或许只是一个姬妾的名分,可对我来说却不止是这样,我知道我错了,可是…你可曾知道恋慕一个人的感觉…”

阿清这最末的一句话却令宋娴彻底的愣住。

宋娴沉吟了片刻,只道眼下阿清的情绪太过激动,唯恐自己若说话不慎,再引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便只一味的安慰她,好不容易才使她渐渐的收住了眼泪。

由于那道士选定的吉日就在近前,王府里顿时忙碌起来,特别是倚墨园中。

宋娴也是忙得晕头转向,原本想寻着机会去见一见那个道士,说不准能从他那里得到些关于她重生之事的指点,却一直不得空。

这样延续到吉日当天。

虽说此番李容锦只是纳妾,可因为道士的预言,王妃格外的重视,因而倚墨园里也是张灯结彩,到处都挂着红灯红烛的,好不热闹。

阿清因为突然要做李容锦的姬妾,少不得有许多的规矩要学,所以每天跟几个嬷嬷一起关在屋子里恶补,许久都不曾同宋娴见面。

还是吉日当天,她才叫了宋娴去说话,只偷偷的告诉宋娴自己的紧张跟期待。

宋娴安慰了她一番才出来,又迎面遇上了李容锦。

阿清那边当成是天大的一桩事在盼着,他倒还和平常无二,仍旧到了旁晚才回府,用了膳又处理了一会儿文书,还是王妃派来的嬷嬷提醒过,才提早出了书房。

不过换了一身寝衣便进了内屋,而阿清则早已打扮妥当送了进去,眼下怕是已经端着忐忑等了许久。

待到落了房前的锦帘,屋里也熄了灯烛,忙活了数日的宋娴才闲下来。

除了奉命守在寝屋外伺候的嬷嬷和丫头们,其他人都早早的散了,各自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