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李容褀又与宋夫人寒暄了两句,便以不敢多叨扰唯由欲带宋娴离开,不想却被宋夫人挽留:“今日天色已晚,又正好是中秋,本应团圆,王爷如不嫌弃,且在鄙府歇一夜,明日再回去也不迟。”

这两日光顾着盼李容褀和父亲回来,又为泰宁公之事担忧,何曾有心思想其他,若不是母亲提起来,宋娴倒也忘了今日正是中秋佳节。

宋将军也随即接过话道:“正是,眼下也不早了,若是趁夜进宫谒见太子殿下反而容易引得泰宁公怀疑,况且老夫命人暗中前往宫中查看,已确认东宫一切安好,暂且并无异样,不如就在府上歇下,也正好一家团圆。”

能够一家团圆,是宋娴这些年来最大的心愿。

闻得父亲此话,她再难掩心中期盼,扯了扯李容褀的袖角,迎向他低头向她投来的目光道:“父亲和母亲都如此盛情,我们做晚辈的怎好违背,不如就留下吧。”

李容褀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好。”

于是宋府上下便将这中秋家宴张罗起来。

宋夫人还让人去找了件宋渊的衣衫给李容褀。

宋娴则拉着他到自己的闺房去更衣。

这是李容褀第一次正大光明的踏足她的闺房,较之先前溜门爬窗进来时反而显得有些局促。

宋娴吩咐侍从在屋里准备了热水,打算在晚膳之前让他先洗尽满身的尘土。

分别了这一个月,心里的思念早就堆积成山,原以为见面时会百般嗯爱缠棉,却没有想到屋子里真的只剩下他们两个时,气氛却有些尴尬。

宋娴替他脱下甲胄,又转身到屏风后试好了水温,方才找到话题道:“水已经准备好了。”

说话时她也不敢抬头朝他看,只觉这狭小空间里因为氤氲了水汽而有些过热。

她转身便欲往屏风外逃出,却被经过她身边的李容褀握住手腕。

“别走,陪我说会儿话。”他的声音也有些干涩,然而他的靠近也同时将热度弥漫到她的身上。

宋娴唰的红了脸,忙低下头掩饰。

慌张了半天,方才取下旁边架子上的巾子道:“我帮你擦背。”

李容褀轻应了一声,转身去更衣。

虽说伺候他沐浴也不是第一遭,可如今两人的关系已是不同,她简直窘迫到极致,俨然不知所措,从头到尾的埋着头,耳朵却格外灵敏的听见褪去衣衫时的窸窣声。

紧紧只是凭着声音想象就足以让她面红耳赤。

宋娴将巾子越攥越紧,最终索性蒙住双眼,直等得听到哗啦的水声才磨磨蹭蹭的移到浴桶前。

她搬了凳子择了李容褀身后的位置坐下,这样不必面对他的目光,不那么尴尬。

然而当她沾湿了巾子准备替他擦背时,却赫然瞧见那如玉肌肤上几道疤痕。

新婚那夜记得还没有的,显然是新添的。

宋娴心下一震,顿时将所有的窘迫都抛到了脑后,颤抖着触碰那伤痕,紧张道:“这是怎么弄的?可是战时受的伤?”

听到这满怀疼惜的话,李容褀很是受用,顺势按住她的柔荑,安慰道:“上阵杀敌,哪有不挂彩的,都是小伤,无妨的。”

他极力将受伤的过程表现得轻松些,可还是听见身后隐约传来鼻音,接着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混合着水汽落在他的肩头。

李容褀欲回头安慰,却感觉到掌中的柔荑缩了缩,于是明白她小小的自尊心,按捺下来,刻意佯装不知。

他只是握紧了她的柔荑,身后靠着桶壁,与她鬓首相依,继而微启薄唇,轻声喃语:“阿宁你可知道,这次打仗对于我来说和过去每一次都不一样。”

他似陷入回忆,缓缓的诉说着往事:“在郇城的时候我一心想建功立业,后来又得知你弃我而去,每一次上战场我都毫无所惧,将那股憋在心里的气都在战场上发泄出来,与敌人厮杀拼命,结果竟屡立战功。可如今却不同了,这一次上阵杀敌,我再也没有办法不顾一切,因为我知道你在等我回来,而我在这世上也有了牵挂,就是你。”

“我想,我可能再也没有办法成为英雄了。”说到最后,他竟是现出自嘲的语调。

默然听着他袒露真心的宋娴则已抑制不住的嘤嘤而泣。

“我不要你当英雄,只要你平安无事,好好的回来见我。”她再顾不得所谓窘迫与矜持,抬起双臂自身后将他拥住,面颊贴着他的侧脸,将温柔的泪水蹭了他满面。

李容褀倒也不嫌弃,反而覆住她交握在他胸前的手,薄唇轻柔的触碰她的眼角和双颊,一点一点不厌其烦的吻干他的泪滴,最后覆上她的朱唇。

这一吻满载了重逢的喜悦和相依为命的温存,无需任何的言语已交换彼此的真心,也倾诉了宋娴深藏的无数话语。

半个时辰过后,李容褀方沐浴更衣完毕,和宋娴相携来到庭院里。

此时宋将军也已更衣梳洗过,褪了铠甲,换上一身绀青色常服,正坐在庭院里等待开席。

今日特在露天处设下一席,为的是能同时赏月。

丫头小厮们出出进进的忙碌着,将芬芳的桂蜜和肥美的螃蟹端上来。

李容褀则迅速的分辨出桌机旁帮忙的两个女子。

见他顿足不前,眸色微沉的看向前方,宋娴明白过来他的心思,忙解释道:“这次多亏了敏心和雪笙姐姐,我才免于受刑和得救,如今她们已无去处,宋夫人便让她们留在宋府。”

李容褀侧过头来看她,目光之中隐有微诧。

敏心和雪笙也注意到李容褀,连忙的上前来请安。

显然,对于这位“旧主”,她们还是敬畏多于情分,就连雪笙到了他面前也是一副不敢轻易吭声的模样。

怎料今日的李容褀难得没有冷着脸,反而对她们道:“这次多谢你们,今后若还有去处,你们可自行离去,若无去处,就回王府吧。”

她们两人同时诧然的抬头,而敏心的眸子里已然泛起水泽。

宋夫人却在这时过来,同时说道:“这两个丫头我看着甚是欢喜,不如就让她们留在宋府吧。”

“你们俩可愿意?”到了跟前,她又转而问敏心和雪笙。

见她们两人为难的样子,宋娴便解围道:“无妨,你们只管照你们自己的意愿说,想留在宋府还是跟我们回王府,都随你们。”

踟蹰了片刻之后,雪笙终于拱手行礼道:“奴婢愿意留在宋府。”

“奴婢也是。”听到雪笙率先表了态,敏心也连忙跟着回答。

宋娴有些无奈的看了看李容褀,终究还是应了她们。

“你们几个别光顾着说话,饭菜都备好了,快来吧。”不远处宋将军的声音传了来。

“来了。”宋夫人应着,领了他们几人往席上去。

下一刻,一家人已围坐在桌机上,和天上的圆月相互辉映。

宋夫人忙夹了块月饼到宋娴的碗里。

宋娴谢着,低头咬了一口,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在孝敬过父母之后,她也忙给李容褀夹了一块,含笑对他道:“这是桂花莲蓉的酥皮月饼,母亲亲手做的,可好吃了,你快尝尝。”

得到夸奖,宋夫人很是欣喜,笑道:“你喜欢就好,以前娴儿也最喜欢这个口味的月饼。”

听到此处,宋娴却顿住咬了一半的月饼,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李容褀也觉察到她的变化,却又不知为何,无从安慰。

宋将军则暗自扯了扯自家夫人的衣袖。

宋夫人意识到自己失言,懊恼的忍住泪道:“瞧我这口无遮拦的,今天只说高兴的,不说别的。”

宋娴却端起桂花蜜敬了众人一盏,而后噙着泪道:“不,女儿很高兴,再没有比今天更高兴的了,今日女儿又再度有了家的感觉。”

“家的感觉…”李容褀顿住杯盏,怔然低喃。

“嗯。”宋娴接着道:“所谓家的感觉,就是一家人在一起,端午节的时候一起煮粽子,中秋的时候一起赏月吃月饼,过年的时候围在一个桌上涮羊肉。”

“怎么都和吃的有关。”宋戈闻之轻笑,而宋渊接过话去,俨然如过往那个喜欢同她拌嘴的兄长一样。

这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也叫宋娴羞红了脸,唯有李容褀仍陷入忧思。

宋夫人则接过话去道:“好,好,只要你喜欢,以后所有节我们一家人都一起过,母亲给你做好吃的。”

“王爷…”宋夫人唤了出神的李容褀一声,随即又改口道:“贤婿莫要发呆了,快饮了这一盏吧。”

李容褀回过神来,忙与宋将军夫妇满饮此盏。

宋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待他搁下杯盏时则在桌机下寻了他的手握住。

他有些惊诧的侧头与他相视,却又立刻回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凝视着那双早已刻在她心上的眼眸,她弯起嘴角露出温柔的一笑。

从今以后,你我都不再孤寂。

我们有家了,不止是宋府这一大家子,还有…

我们就是彼此的家。

神医

长日慢慢的夏天一旦过去,时间就像快马加鞭一样奔腾而去。

接连下的几场雨让空气逐渐被薄凉浸透,就连清晨时窗台上的霜也一天比一天重。

“今年冷得可真早,再这么下去连炭火都要用上了。”济川王府沁竹园的两名丫头在屋前嘟囔着,刻意压低了声音,怕吵着了屋里的人。

然而随即而起的一连串响动却惊了她们一跳。

当窗户从屋里被推开时,她们还怔在那里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乌发披散的女子出现在窗前,这两个丫头才反应过来,连忙隔着窗请安:“参见王…”

话还没说完就被里头的人以手势示意阻止。

宋娴将纤指竖在唇边,转头往屋内瞥了一眼,确认垂着幔帐的床榻并无动静,方才放下心来。

现在时辰还早,可以让他再懒一会儿,也不会误了早朝,毕竟昨夜闹到那么晚。

想到此处她不禁双颊绯红,心里有些怨怼他昨晚的纠缠,可想起彼此温存的那些细节,却又有些留恋。

她出神之际,那两个丫头却看得发怔。

只见那窗前的女子只着了一件松散的寝衣,乌发犹如泼墨般笼在身侧,衬得她的面色愈发白皙,却又不是苍白,而是透着些许红润。

她眉目间还携着惺忪倦意,眸中慵懒泛着浮光,竟让人生生自秋景间想起春日的海棠。

看着她这被雨露滋润的娇花模样,再联想起昨夜值守时听到屋内的动静,两个小丫头不约而同的红了脸。

宋娴哪里知道这些,只是怕吵着李容褀,又怜惜这两个丫头已经在这里守了一夜,于是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先退下休息。

那两个丫头离开后,她自己则趴在窗台上赏景。

这秋日虽然凉,可贵在清爽,举目可见天高云淡,令人心绪宁静。

宋娴沉浸其中,也就不觉清风拂面,携着丝丝透骨。

不知不觉间就咳嗽起来,她这才下意识的拢了拢衣襟。

这时候沾染了凉意的身子却忽然一暖,竟被暖炉似的怀抱包裹其中。

那暖意迅速驱散了寒凉,携着温柔的鼻息令人沉醉。

李容褀似还未醒,一面搂着她发懒,一面伸出手去关了窗。

他腻着她坐在软榻上,乌发与她的纠缠在一起,半阖着双眼数落道:“大早的坐在窗边,着凉可怎么好,都咳嗽了。”

他的声音因为刚醒来而携着慵懒和倦意,说话的时候纤长睫羽和薄唇同时轻擦过她的面颊,让她莫名有些沉醉,下意识的往他怀里靠了靠。

她侧过头去,在他唇边轻啄,而后撒娇道:“才坐一会儿,不会着凉的,再说我这咳嗽本是旧疾,过两日也就好了。”

正如她所说,她这病根是在跟着李容锦逃亡的时候落下的,原本只是风寒,因为耽搁了就成了顽疾,稍有些风吹草动的就要发作。

对于宋娴无所谓的态度李容褀却不苟同,掀起睫羽展露一双比秋水还要澄澈的眼眸。

不知从何时起,那眸子里已鲜见怨毒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柔情,特别是看着她的时候。

比如此刻,眸中又多了几分宠溺和关怀。

他叹了叹,有些担忧道:“这样老放着不管也不是办法,我命人这几日去寻了那神医来与你看看,没准调养一番就好了。”

“神医?”宋娴诧然,过往不曾听他提起,竟不知还有这号人物。

李容褀解释道:“是一位云游的高人,我那心疾就是他治好的,连我这自小的旧疾都能医治,想必你的这个毛病也不在话下。”

“原来如此。”她不禁恍然大悟。

自从与李容褀重逢之后,她就发现李容褀和过往大不一样了,不仅心疾再不曾发作,身子也不似过去那般孱弱,还能上阵征战,甚至他的身上也闻不到药香。

虽然也曾有过疑惑,可见他越来越好,她自然是欢喜的,也就不曾多问,如今听他这样一说才终于明白过来。

李容褀派出去的手下很是得力,不过半日功夫就找来了那个神医。

诚实说来,这位高人的样子和宋娴想象中的颇有些偏差。

她原以为此人应该生得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再不济也应该鹤发童颜,不想却只是个样貌十分普通的中年男子。

瞧那举手投足间的架势,不像个大夫,倒更像个樵夫。

若单只是这么个人,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可李容褀的话她却相信,于是便由着他的安排试一试。

见到她时,那大夫端着一脸的恭敬和小心,连忙低头哈腰的行礼。

请脉的时候,那人只是沉吟着,什么话也没问,倒还有几分高人的神秘。

直到最后,他才问了一句:“王妃这症候有多久了。”

宋娴便应道:“算来也有一年多了,倒也不甚厉害,只是隔三差五的就要闹上一阵子,请了许多大夫也用了不少药都无用,王爷这才想到请您出山。”

“不敢不敢。”大夫连忙应着,额上却已浮起一层薄汗,又沉吟了许久方才对宋娴拱手道:“王妃的病症有些复杂,且容小人回去思量两日,再给王妃开方子。”

见他持着如此审慎的态度,原本并不看好的宋娴反而有了几分信服,于是答应了下来,准备试一试。

大夫离开之后,宋娴因为身子不爽就歪在榻上歇息,不想这一歪就到了傍晚。

正闭目养神之际,身后传来了窸窣的动静。

宋娴以为是丫头淳儿,也就不曾理会,怎料下一刻却被人自身后揽住,偎进了温暖的怀抱里。

她忙翻过身来,凝视那副百看不厌的眉眼。

“怎么今日回得这样早…唔…”她话还未说完就被他以薄唇封堵。

李容褀纵情与她缠绵许久方才稍稍撤离,应道:“我放心不下你。”

“今日那神医可来了,看得如何?”他拥着她问道。

宋娴顺势依进他怀里,如实将今日之事都说与他听,却又不安道:“我总是觉得这个神医有些怪怪的。”

李容褀却安慰她道:“不必担心,我的病确实是服过他的药好了的,等他开了方子,你只管好生的用着。”

既然到了这个份儿上,宋娴也只能暂时放下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