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殊这次回家,就会从上海港坐游轮直接去美国,不会再回北京了。相处这几年,彼此间情分与亲人也相差无几,就是魏老太太魏金听说秦殊要出国,也准备了礼物给她带着。魏老太太送给秦殊的东西颇是接地气,给了秦殊一块儿灶心土。魏老太太说,“这是咱们老宅搬家时,我让大妹在灶心敲下来的。这个你带着,出门容易水不服。要是觉着身上不好,就掰下一块儿来煮碗水喝,就好了。”

不得不说,魏老太太当真有先见之明,待年根底下,秦殊自国外寄来的信上说起此事时,都觉不可思议。秦殊向来认为自己壮如牛犊,鲜少生病,可在轮船上,她不知怎么回事,浑身乏力,吃不下睡不香的,吃了医生开的药也不抵用。最后船上有位老中医给她把把脉,说是要有家里的灶心土,喝上一碗灶心土煮的水就能好。要按秦殊以往,她虽不是那等娇惯人,也不能喝土煮出来的水啊。兴许是病的实在难受,秦殊就掰下一小块儿,喝了一碗灶心土煮的水,她还是等澄澈下来才喝的。可就这一碗水,第二天就觉着好多了。秦殊喝了三天,病就好了。

为此,秦殊在信上简直是把魏老太太大大的吹捧了一番。

要搁往时,魏老太太若知此事,定要得意非常。眼下魏老太太却是没这个心了,魏老太太自从住魏年这里的洋房后,她就此在这儿安了家,跟小丫头住一屋儿,祖孙俩特别的透脾气,每天介欢欢喜喜的过日子。这人老了,说是不管事不管事,其实爱操心。魏老太太更是这种性子,她住在二儿子这里,每天管着二儿子家里的一摊事。本来就是啊,魏年陈萱都是早上吃过饭就出门,傍晚才回来。家里的事,可不就得是魏老太太管么。除了二儿子这里,魏老太太也挺关心大儿子家的事,这闲来无事,带着小丫头上午看了梅兰芳的专场,下午唱的是谭富英的《定军山》,到傍晚,魏老太太就带着小丫头到大儿子家去了。结果这一去,魏老太太险没气死。李氏正在张罗晚饭,可这晚饭吃的叫什么,白面都没有,玉米面抖抖面口袋,也只有半升了。魏老太太目瞪口呆,问李氏,“你们这是过得什么日子?”

这一问才知道,老太爷分给两房的钱,李氏收着的那一份儿,早叫魏时讨了去。魏时非但把那钱花的精光,连李氏隔嫁的金簪金戒子金耳环都骗出去再没见影儿。魏老太太问,“那钱呢?”

李氏摇头,“不知道。”

魏老太太瞧着那半升玉米面就觉着不痛快,问李氏,“你们晚上吃这个,明儿早吃啥?”

李氏也不说话。

魏老太太气得不轻。

最后,魏老太太找来魏年商量,还有王府井的李掌柜过来,这才知道,魏时这一年竟是抽上了大烟。这抽大烟,不要说只王府井这一个铺子和魏老太爷临终分的家业,就是再多十倍,抽光也是转眼的事。魏时都到了骗李氏陪嫁的份儿上,可见是真的没什么钱了。李掌柜也发愁这柜上的生意,直跟魏年商量,许多货款还没结哪。魏老太太拍着大腿哭早死的老头子,眼瞅就周年祭了,魏时来这么一出。

周年祭是小事,无非就是给魏老太爷烧烧纸,两家人一起吃顿饭。

魏时抽大烟是大事,以后日子怎么过?魏年倒是有钱,可再有钱也不能供大哥抽大烟啊!

魏时给老娘哭一回捶一回,脸色腊黄,也没了主意。最后,是李氏拿的主意,李氏平平淡淡的说,“眼下城里,铺子里生意已做不下去,杰哥儿他爹烟馆里还欠了不少账。铺子里也有欠账,请李掌柜把铺子处理了还一还欠款。若是有剩,这铺子有老太太一半儿,我们不孝,剩下的钱都该是老太太的。若是不够,二叔帮忙垫上,这里我让杰哥儿他爹给二叔写张欠条,以后这钱我们慢慢还。如今城里是过不下去了,我们回乡下吧。乡下没大烟,杰哥儿他爹也好戒烟。”

魏老太太全无主意,就是不放心孙子孙女,说,“那杰哥儿明哥儿云姐儿可怎么办?”

李氏道,“自然是跟我们一起回乡下。”

魏老太太当时就说,“云姐儿断不能跟你们回去,杰哥儿明哥儿也大些,又是男孩子,我不大担心,云姐儿自出娘胎就在咱们北京城,她哪里去过乡下,我再舍不得的。”

魏年说,“大嫂,不如让三个孩子在北京跟我过。孩子们明年还要上学哪。”

李氏想了想,歉然的同魏年陈萱道,“云姐儿我就托付给二弟和二弟妹了,杰哥儿明哥儿都跟我和他们爹一起回乡下过日子,乡下有地有屋,怎么也能活。”

陈萱倒是不反对魏时回乡下,她就是可惜三个孩子,陈萱说,“大嫂,别耽误了杰哥儿明哥儿念书。”

李氏面色平静无波,“做人比念书更加重要。”

如此,年前,过了老太爷的周年祭,李氏就带着要戒烟瘾的丈夫和两年即将成年的儿子,雇了一辆平板大车,回老家过活去了。要说烟瘾难戒,当初孙燕的父亲,硬是把家抽垮,最的死在了大烟上。可那得分什么人,有李氏在,魏时回老家这一路硬是把大烟给戒了,而且,此生再不复吸。

这就是一向柔顺的李氏的手段了。

第176章 不是油灯命!

李氏说带着丈夫儿子回乡下, 一时也走不了,老铺的账那里倒好说, 李掌柜多少年的老人儿了,账目一向清楚, 就是烟馆的烂账比较麻烦,好在有魏年, 烟馆的账, 是魏年过去给结的。

可这铺子盘出去, 也不是你说盘, 人家立刻就有人接手的。老铺那里, 李掌柜劝魏年把铺子接下来,倒不单是为了这是老太爷留下的生意, 李掌柜说的实诚,“铺子里这些伙计,都是咱老家的孩儿,这铺子一旦盘出去,我这里倒好,这些年总有些个积攒, 可他们就要回老家种地了。”

李氏也是想魏年接手老铺的,李氏说,“咱们不是外人,我宁可是二叔把铺子盘下, 不为别个, 这是太爷传下的基业。纵是你大哥无德, 二叔经营也好。”

魏年虽说血冷一些,可该尽的兄弟间的义务,他是尽到的。他大哥出去找女人,他劝过,他是做弟弟的,大家都娶媳妇有孩子成有立业的成年人了,他做弟弟的,总不能为这事儿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跟他大哥说,你别嫖了,好生过日子吧。魏年真不是那样的性子,魏年向来是,明白人不用劝也明白,糊涂人再劝也是糊涂。他大哥这样儿,魏年也没法儿。不过,魏年能做的都做了,对于这铺子,魏年想了想,道,“既然大嫂这样说,如今咱们就把契立了。以后大哥戒了烟想回来,这铺子这会儿我买多少钱,大哥可原价买回。”还是要替他大哥说话,“浪子回头金不换,许多事,我怕大嫂你糟心,没跟你说。傅掌柜前些日子就来北京城找营生,大哥不算糊涂,没把傅掌柜弄铺子里来。大嫂就看着杰哥儿明哥儿吧。”

李氏道,“二叔说的是。”

既如此,魏年出钱把铺子盘下来,除去铺子里欠的货款,还有烟馆里的钱,余下一千大洋。魏时没脸要这钱,说是给老太太养老的。魏年私下同李氏商量了,又帮着置了一处宅子。李氏惭愧道,“若非有二叔你们帮衬,我们这日子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魏年道,“大哥戒了烟,要是明白了,大嫂就跟他回来。咱们一家子在北京,总有个照应。”

“我知道。”李氏虽柔顺,心里却是再明白不过,二房真是在要紧时候帮她这一把,李氏却不是心安理得就受二房这些好处的性子,李氏道,“这两处宅子,都有劳二叔和婶子照料了,宅子的租金就给云姐儿交学费,平时花用。二叔不必替我留着,那样我就太愧的慌了。”

“都听大嫂的。”魏年并没客套。还有置宅子剩下的二百大洋,魏年打算给大嫂的。李氏道,“我这里还有五块大洋,二叔不用给我钱,现在钱多了不是好事。这些钱留着做云姐儿的花销吧,还有老太太那里,我们一回乡下,怕是不能尽孝了。”

处理完这些事,李氏就带着丈夫儿子回了乡。

魏老太太很是为大儿子这一房流了些眼泪,好在陈萱劝着魏老太太,又跟老太太商量着给云姐儿收拾屋子,要按老太太的意思,俩孙女都跟她住就是了。可现在住洋房,不比以前的大炕。炕多大啊,那一条大炕,睡五六个人都睡得开。如今魏老太太屋里的床,原本是床垫,魏老太太睡不惯,嫌太软,硬是把床垫换成硬板床,铺上褥子,她老人家才觉着舒坦。其实,她老人家是想儿子给她盘条炕的,奈何魏年不答应,说这是人家的房子,不能随便盘炕,于是,老太太只得睡床啦。这床也是一米八的大床,足够魏老太太和小丫头睡,可是再加上一个云姐儿就太挤了。

其实,房子里还有空房间,魏年是打算给侄女单独一间屋子的,云姐儿也十二岁了,大姑娘了。还是魏银说,让云姐儿跟她住,一则云姐儿自来跟魏银关系好,二来家里出这样的事,爸妈哥哥们都回乡下老家了,云姐儿心里没有不牵挂的,跟魏银一起住,魏银能宽慰一下云姐儿。

既如此,就让云姐儿跟魏银住的。

年前真是忙的没空多想魏时的事,王府井的铺子被魏年盘了下来,李掌柜和铺子里的伙计们都松了口气,过年的红包是没有了,可当月的工钱也是要发的,而且为了安抚人心,年礼与东单铺子都是一样的。还有陈萱魏银店里年下打折促销的活动,年下的红包、年礼,化妆品厂年下的出货以及过年的事宜,花边儿厂也是一样,尤其李氏一走,花边儿厂的事三人商量后提携了牛二嫂管理。除了厂子里的事,还有今年出孝,过年给亲戚朋友送年礼、拜年的事,这几年,魏年陈萱的交际愈广,要走动的人家自然越多。就是魏银,也有些自己的朋友过年要走动,三人忙的脚不沾地。

家里过年的吃食,都是老太太看着大妹刘嫂子准备的。

年前王二舅来北京的时候,大妹要跟着王二嫂回家过年的,刘嫂子不准备回去,说是怕回去小丫头没人看。当然,刘嫂子这话,魏老太太都说假。这年头儿,出来做工的女人家,在村儿里都不是太好过的人。刘嫂子是个寡妇,娘家婆家都一般,她现下在魏家,顿顿跟魏家人吃的一样,住的也干净讲究,而且每月还有工钱。出来的第一年,刘嫂子就不愿意回去,那会儿胆子小,不回怕婆家有话说。如今在外这几年,刘嫂子长了些见识,胆量也大了些,索性不回家过年,就留在主家过年,帮着主家料理家事。

魏年也挺乐意,还说过年给刘嫂子封个红包,毕竟年下事多,出门应酬走动,魏年喜欢带着妻女一起,这样一来,家里的活儿还是得陈萱魏银干。魏年此人,但凡能用钱省下这些杂务的时间,他是极愿意的。

魏年还托付了王二舅一番,他大哥说是回了乡下过日子,可大哥虽是在乡下出生的,却是少时就一家子来北京生活的,何时种过地?眼下这日子也不知该怎么过哪。王家人当真厚道人家,王二舅笑,“阿年你放心,我跟大哥都商量好了,过年叫外甥女儿、外甥女婿回家过年。他们这回老家,一些庄活家什怕是没置办下,没事儿,咱家都有。你只管放心吧,有我们哪。”

魏年还能说什么,只得把大哥一家托付给王家了。好在王家也不是外处,是李氏嫡嫡亲的舅家。等后来才知道,人王家真是帮了大忙,这个年李氏没去舅家过,就在自家乡下庄户老院儿过的,虽说东西都旧了,王家送些碗碟等当用的来,凑凑和和的,也过了个年。待第二年春种秋收,李氏虽说在乡下长大,舅家疼外甥女,她自幼没下过地。魏时更是不必说,这位刚戒完大烟瘾的先生,好容易保住了半条命,如今身体还在恢复中。话说回来,就是身子骨儿没事儿,他也不懂种田。魏杰魏明就更不必提了,都是王家人带着家伙什儿过来,管播种管秋收。

后来魏年得知此事都说,真是亲娘舅家。

陈萱说的更实在,“就是亲娘舅家,这么好的也不多见。”

当然,这是后话,暂可不提。

百姓家守孝便是一年。

出了第一年孝,走亲戚串门子嫁娶之事便不忌了。

魏年准备好好的过个年,对了,年前还要跟魏金结草莓的账。草莓的生意,魏年是这样跟魏金赵姐夫商议的,以前魏老太爷在时,自是魏老太爷说了算。如今分了家,魏年叫了魏银一起商量。魏银无所谓,当初她就投了一块大洋,这些年跟着分了不少钱。何况,近来化妆品生意火爆,魏银连银行贷款也早就还清了。如今这草莓生意,陈萱就是每天过去记录,其他都是魏金管着,无非就是卖的时候,魏年跟六国饭店签的合约。跟六国饭店,也时老客户了。

魏年想着,再按老爷子分股儿的办法不大好,与魏金说的,既是魏金在种,以后便是七三,魏金拿七,魏年魏银拿三。七三也只分三年,三年之后,这技术就归魏金了。

魏金自是喜不迭。

不过,魏金存了心眼儿,她悄悄同魏年魏银说了,这事儿不要说出去,对赵姐夫就说按以前的老例,魏金拿二。魏金道,“不是我有外心,自从咱爸去了,我家那老婆子就不安生。先前不给丰哥儿裕哥儿出学费,叫老爷子骂了一回,不敢再克扣。可其他的,一文钱不出。近来总跟我打听种草莓的事儿,你们姐夫是个没用的,给那老婆子哭一哭就没了主意。我得自己攒几个,万一以后有大用处哪。这钱,阿年你给我换成金子,我不用什么美金,不懂那玩意儿,还是金子保险。”

魏年对于魏金藏私房的本事还是很看好的,魏年问魏金,“要不要再置处宅子?”魏金也是俩儿子,先前魏金托魏年悄悄置过一处小宅。

魏金问,“有好宅子?”这两年,就是拿二,魏金也分了不少钱。对于置产的事,魏金还是很热衷的。

魏年心下一动,“你跟姐夫住的王府仓胡同儿的宅子如何?市价得一千两百大洋,一千拿下,你要不要?”

魏金当然要,魏年从魏金这里要来大洋,去帮魏金办了地契。之后一倒手,把大洋换了美金存在了自己账户。魏年与陈萱说,“亏得大姐不知道那宅子是咱们的,不然她一个大子儿都不会出的,可算是把那宅子出手了。”

陈萱笑,“也就你能占大姑姐的便宜。”

“这哪儿叫占她便宜,给她便宜了两百大洋不止,不然她能这么痛快。”魏年在年前做成这笔生意,神清气爽。东交民巷的宅子是不愁卖的,王府仓胡同这个,魏年想着出国前提前变现,毕竟国外花销大。再者,魏年可不是上学就干上学的脾气,倘国外有可做之事业,魏年也想试一试的。如容扬、如闻夫人,都是在国外起的家。魏年自问不比人差,所以,出国前,国内产业魏年是要慢慢变现的。

刚刚把手上的宅子卖给大姐,魏年第二天就见大姐携夫带子的来他家了。魏年还以为那宅子的事儿叫魏金知道来找他算账了,不想魏金另外有事,魏金说,“家里洗澡不方便,还要烧热水。你这里有冷热水的设备,浴缸大,洗澡方便,就来你这里洗了。”

魏年心下松口气,笑道,“我正说这都要年了,大姐你怎么还不来。吃饭没?我这里有山西的汾酒,正好陪姐夫喝几盅。”自从魏年搬到小洋楼里来,他就习惯他大姐一家时不时过来洗个澡的事了。

“没哪,正好一起吃。”魏金在弟弟家是绝不会客气的,魏年让刘嫂子添几个菜,小丫头见大姑来了,早就扑过去跟大姑抱在一起啾啾啾的说起话来。小丫头还毛遂自荐,“大姑,一会儿我给大姑擦背!”

魏金亲小丫头两口,“真是大姑的心肝儿宝贝!”

魏年斜插一句,“丫头,你大姑有你大姑父擦背,不用你。”结果,被魏金啐一口,骂魏年都做爹的人了,还说话没个把门儿的,不要脸面。

魏金一家过来,魏老太太也很高兴,问魏金婆家过年准备如何了。魏金道,“就跟往年一样,我跟我们妯娌白天都要烧鸡炖鸭蒸馒头。晚上不是我家还没装电灯么,黑灯瞎火的也干不了活儿,我就先跟你女婿带着他们哥儿俩过来洗澡。这大年下的,总得洗的干干净净的才好过年。”

魏老太太想到赵亲家母这个抠儿也是没法儿,魏老太太都跟大女婿说,“原我觉着我就是很会过日子的,还是没法儿跟你妈比。这都民国二十三年啦,你家还不装电灯哪。”

赵姐夫也是无奈,“劝我妈好几遭,都叫她骂一脸,说装电灯容易,电钱忒贵。”

小丫头吓一跳,说,“大姑父,要是没灯,晚上不就看不见了!”

赵姐夫也挺喜欢小丫头,笑道,“有油灯啊。”

小丫头问,“可是,电要钱,油灯里的油也要钱的啊!”

赵姐夫笑,“电贵,煤油便宜。”

魏金摸摸小丫头系着蝴蝶结的小辫子,说,“没事儿,咱们小丫头不是个油灯命,咱小丫头起码是个电灯的命!”

魏金刚说了侄女儿不是个油灯的命,那点油灯的老太婆就打起她家小丫头的主意来。甭看赵家连电灯都舍不得装,赵老太太这在煤油灯下熬了几十年的眼神儿真是锃锃亮的好,很是不瞎。这几年,魏家二房越发兴旺,这不,魏老太爷一去,魏家大房展眼不成了,魏家二房却连小洋楼都住上了。赵老太太就寻思着,要不要亲上做亲,她家老二屋里的一个小孙子,今年八岁,眉清目秀的好相貌,跟魏年家那丑闺女就差不离嘛。

亲上加亲,更亲了。

赵老太太这算盘倒是打的挺如意,魏金因稀罕小丫头,时常把小丫头带身边儿,她给小丫头做了身过年穿的新裙子,带小丫头到家里试大小,觉着挺合适,就叫小丫头穿着玩儿了。赵老太太拿糖给小丫头吃,家里就有她那孙子,赵老太太问小丫头,“你看你这小哥哥怎么样?”

小丫头嘴里含着糖,鼓着半个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还成。”

赵老太太立时乐歪嘴,问小丫头,“以后你给他做媳妇好不好?”

小丫头歪头,睁着小眯眯眼问,“啥是媳妇?”

赵老太太很会比喻,“就像你大姑跟你大姑夫似的,做一家人。”

“不行!”小丫头十分干脆,“我可不是油灯命!”

第177章 贼心未死

赵老太太一时还没明白“油灯命”的意思,小丫头很善解人意的给她解释了一回, “你家使油灯, 就是油灯命。我家用电灯,我是电灯命!”

赵老太在见小丫头明火执仗的在她跟前“炫命”, 很是给噎的不轻, 说小丫头, “怎么小小年纪就这么势利?”

“啥叫势利?”小丫头问。

赵老太太酸溜溜地, “你家条件好, 用电灯的, 看不起咱们这用油灯的,就是势利。”

小丫头不乐意, “我可没看不起你,我大姑也是用油灯的!”然后, 她可能觉着赵老太侮辱了她的人格, 也不守着赵老太吃糖, 到厨房找她大姑去了。

魏金招呼小丫头,“过来过来,鸡刚炖好, 软的不得了,大姑给你盛两块儿。”

魏金那妯娌已是给盛了满满的一小碗, 放在小丫头跟前儿, 递给她筷子, 笑眯眯的说, “丫头趁热吃。”

“她多大个人, 可吃不了这么多,别撑着。”魏金给捡回锅里几块儿,又从馒头锅里捡出个热腾腾的大馒头,掰半个给小丫头,让她就着馒头吃,老太太怕吃,年下好容易有些鸡鸭鱼肉,一个个弄的死咸,这配着馒头,是担心齁着她家小丫头。小丫头挺有心眼儿,待大姑忙完这一摊事儿,她在人赵家吃过午饭、下午茶后,傍晚大姑带着俩表哥送她回家时,她才跟大姑说,“油灯奶奶说我势利。”

“谁是油灯奶奶啊?”

“就是阿丰哥的奶奶,她说我是用电灯的,看不起她用油灯的,这就叫势利。”五岁的小丫头很会学舌了。魏金听的哈哈大笑,小丫头强调,“我说我可没有看不起用油灯的,大姑你也是用油灯的啊!”

小丫头人小鬼大,总结一句,“油灯奶奶不好。”

魏金先笑嘻嘻的跟侄女说,“以后不要跟那老婆子说话,跟大姑玩儿。”

小丫头也不喜欢油灯奶奶。

原本小丫头年纪小,都不知道什么媳妇不媳妇的事儿,她早忘了脑后去了,也没跟家里说。当天小丫头穿着大姑给做的红花儿绸子裙,特别高兴,回家一通臭显摆,必要人人都夸她一夸,她才满意。你要是不夸,她就不停的问你,“大姑给我做的新裙子!”然后,在你跟前转圈儿啊踢腿啊手舞足蹈的展示她的小裙子来吸引你的注意力,大家都肯夸小丫头,就是魏年使坏,硬是憋着不夸,结果小丫头在她爸跟前蹦蹦跳跳一晚上展示她的小裙子,险没把小丫头累瘫。

魏年憋一肚子的笑,陈萱瞪他好几回,魏年才一脸真诚的说,“好看,咱小丫头穿啥都好看。”

小丫头擦一把脑门儿上的汗,喘着气说,“可是把我累坏了!”

魏年听她这大人话就是一阵乐,魏老太太骂儿子,“就知道逗咱小丫头!丫头过来,奶奶给你洗澡。”自从住上洋房,用热水方便,魏家人每天都要洗澡,小丫头自来爱管事儿,开始魏老太太不乐意天天洗,怕费水费电,小丫头就接受爸爸派给她的任务,见天儿的监督奶奶洗澡,这时间长了,魏老太太养成习惯,每天洗,也会给小丫头洗,都不用陈萱魏年操心。

“奶奶,明年我就六岁了,明年我就自己洗啦!”小丫头把给自己今年年底所剩无几的洗澡的事都分派好了,“今天奶奶给我洗,明天爸爸给我洗,后来是妈妈,大后天是大姑,大大后天是二姑。等过了年,你们就没这机会啦!”她还觉着给她洗澡是啥美差来着。

这临过年,忙的都是大人,连魏老太太往年只管等着媳妇伺候的人,今年也帮着管着家里的一摊事,没空去戏园子听戏了。也就小丫头没事,每天穿的漂漂亮亮的等着爸妈带她去串门子。魏年开始并没有这个意识,年前给亲戚朋友的送年礼什么的,小时候是兄弟俩跟着魏老太爷出门,后来大了,就是两兄弟出门走动,也从没带过姐妹一起。陈萱不一样,魏年可能更宠爱小丫头一些,陈萱对女儿的要求则是严格的,不论是培养闺女持之以恒的品性,还是平时出门,只要陈萱能去的场合,都会带着小丫头。陈萱吃够了没见识的苦,她虽出身有限,学业也在进行中,可是,她对小丫头的培养,真是尽了最大心力。

所以,过年去给亲戚朋友送年礼,自小丫头能出门的时候,陈萱就带会着闺女一道去。陈萱这样节俭的人,因闺女年纪小,冬天又冷,要是搁她和魏年,陈萱更倾向于俩人穿暖和些坐黄包车,可有闺女,陈萱就能狠一狠心让魏年租小汽车。一家三口坐小汽车出门,然后,到亲戚朋友家做客要注意什么,要有礼貌.,陈萱都会耐心的教给闺女。

所以,甭看小丫头年纪小,她见的世面比魏老太太都多,更别提痴心妄想的赵老太太了。

今天小丫头就要跟着爸爸妈妈去邻居郑司长家,说来,魏年心思之机敏,陈萱都十分佩服的。就拿当初租这房子来说,每月一百五十块大洋啊,这是在北平,不是天津上海,这样的价码,在租界也不便宜了。陈萱原还嫌贵,待住进来才知道,左邻是北平教育司郑司长,右舍是市政厅秘书长的宅子。

魏年这宅子租的,相当有水准。

而且,魏年这人吧,别看这宅子租的好像他要往政界发展似的。当然这不可能,魏年是买卖人,对于做官没兴趣。可要旁人租了这宅子,近水楼台,也得上赶着走动一二。魏年不一样,他租了这儿的宅子,也没忒上赶着,就是搬来的第一天往邻居家里送了些自家种的草莓。之后,他是做生意的,人两家都是政府部门的人员,魏年并没有凑上前巴结什么的。就是郑司长这里,算是秦殊留下的人脉了,魏年也没有显出多热络来。

魏年摆出八风不动的架式,与郑司长家的社交反是由小丫头和老太太开始的。小丫头爱热闹,当初住金鱼胡同儿时她就喜欢出去找胡同儿里的小孩儿玩儿。如今这搬了小洋楼,左邻右舍的,也就郑司长家有个年龄相仿的小孙女。魏老太太也是个爱串门子的,就带着孙女去串门子了。刚开始郑少奶奶还有点儿不乐意,觉着魏家到底是做生意的,主要是魏老太太从头到脚都是一股子老派小脚老太太的风范,在魏老太太的审美影响下,小丫头红裙红褂也有些土土的。可小丫头都找来玩儿了,就让俩孩子一起玩儿吧。待相处长了,就觉着魏家虽是做生意的,也是本分人,尤其孩子教育的好,小丫头才多大,唐诗三百首都背完了,现在每天要背诗经,就是洋文也会叽哩咕噜的说上几句,郑少奶奶一问,是人家爸妈教的。

郑少奶奶都说,“魏小姑娘年纪不大,学的东西真不少。”

郑太太笑,“魏先生魏太太在社交场虽低调,风评却是很好,她夫妻二人都会好几国的话哪。”

郑少奶奶想想魏家这一家人,“魏先生魏太太都是洋派人,她家心姐儿也招人喜欢。就是他家老太太,还是旧派人的那一套。”还有魏小姑娘,挺伶俐一闺女,魏先生魏太太洋气的不得了,怎么也不给闺女打扮一二。郑少奶奶真是冤枉魏年陈萱了,魏年天生洋气,陈萱虽是后天才学会的梳妆打扮,现在也挺有审美。给小丫头买的小姑娘穿的白纱的小洋裙、蝴蝶结的小皮鞋,她都不喜欢穿。小丫头天生自有审美,她就爱红裙红褂那一套,爱的不得了。而且,小丫头可不觉着自己个儿土,她觉着自己洋气的不得了!

郑太太道,“就是现在北京城里,这样的旧派人也不少。”

“是啊。”两家孩子间来往的多了,大人自然也熟了。由孩子的家教便能看出一个家庭的教养,小丫头的家教很过关,与郑家来往多了,又是邻居,过年过节的都会走动一二。

大家也很有话题,远在大洋彼岸的秦殊就是话题啊。郑司长问起魏年准备考国外大学的事,魏年道,“原本今年就想考的,我爸爸的周年祭就在年底,前些天刚过了。我想着,怎么也要过了我爸的周年,再考国外的大学,毕竟这一出国,起码得三四年才能回来。”

郑司长道,“是啊,大学起码四年,若是再往上读,就要更久了。”又问魏年准备考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

郑司长专职干教育的,对这上面很有见识,给了魏年不少建议。

陈萱则带着小丫头和郑太太郑少奶奶说话,主要是过年的事,陈萱说起家里预备过年吃食,陈萱说,“今年太忙,我都没顾上家里,都是我们老太太瞧着预备的。”

郑少奶奶嘴快,说,“您家预备那许多东西,得吃到什么年岁啊,略预备几样就好,到时有客人来,饭店叫一席上好席面儿来,既省事又省心。”

郑太太就觉着儿媳妇这说话不大客气,好在陈萱向来心肠大,她没觉着有什么不客气,反是请教起郑少奶奶来。郑少奶奶就说了,“备几样自家吃的就好,年前跟相熟的饭庄子打好招呼,到时预备着第二天是哪些客人过来,提前打电话叫饭庄准备好,中午送家来就是。他们管送管收,碗碟都不用洗的,就是给些车马费就成。比起在饭店吃是贵一些,可也节省了时间啊。”

陈萱觉着这法子靡费了些,不过,如果特别忙的时候,也是可以用用的,便道,“您说,以前我家也往饭店叫过席面儿,这过年忙成这样,我倒没想起这个法子。”

郑少奶奶笑,“您就是太忙了,‘思卿’的广告,现在满大街都是。我见了都要与人说,‘思卿’的老板就住我们隔壁。”

陈萱连忙说,“我们只是给容先生做代理,牌子是容先生的。”

“那也是容先生慧眼识珠,这么些做代理的,哪个比得上你们?”郑少奶奶对于陈萱做生意的本事是很佩服的,她虽不用这些国产货,可也去陈萱的店里看过,陈萱性子好,待人和气,做生意实诚,店里每天都是顾客不断。现在连原本做店员的赵大丫也升成小头头儿,手下还管着俩人哪。

在郑司长这里送过年礼,夫妻二人就带着小丫头回家了。郑司长这里离得近,就先过来,明天要去文先生和楚教授那里。魏家的行程安排的很紧凑,所以,对于赵老太太竟是贼心未死之事,竟是毫不知情。其实,说句实话,就是赵老太太的“贼心”,魏家这会儿都不知道哪。

魏金也不知这事儿,是赵姐夫吭吭哧哧同魏金说的,魏金一听险没炸了,接着又气乐了,与丈夫说,“你说,咱们老太太是不是病了?”

赵姐夫问,“哪儿不好啦?”

魏金噗一口气把煤油灯吹灭,冷冷道,“脑子坏了。”这死不肯安电灯,硬拉着一大家子熬煤油灯的老婆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啊!

赵姐夫想想现在二小舅子的势头儿,对于妻子的话竟是气不起来,见煤油灯的灯芯跳出两个小火星儿,而后冒出一股子油烟味儿极浓的青烟,便彻底的黑了下去。赵姐夫没啥脾气的也躺下睡了。

第178章 孙燕

魏金回娘家时说到这事儿,都说, “怪道我那妯娌突然对咱小丫头这么好, 她平时我略多吃块儿肉都要瞅我好几眼的人,那天小丫头过去, 赶上厨下炖鸡肉, 那鸡炖的软和, 我就说让小丫头尝两块儿。她平时哪儿那么大方过, 给小丫头盛了冒尖儿的一小碗。我们家那肉炖的都咸, 哪儿敢给孩子吃那许多, 咸着嗓子怎么办?我说她突然大方,原来是打的这主意!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魏老太太平时就跟赵老太太不对付, 魏金不好说婆婆,主要是抱怨妯娌。魏老太太可没此顾忌, 骂道, “当初我就说你爹眼神儿没瞅好, 大女婿虽是个老实人,可你婆家那老婆子委实不是好缠的!嫁她家这些年,吃苦受累不说, 还给她老赵家生了俩大孙子!我这就后悔多少年,当初不该答应赵家的亲事, 如今又打起咱小丫头主意来, 她倒真敢想!”

“可不就说么!”魏金摇头, “真是发梦!”

这事儿叫魏家知道, 魏家也不能怎么着, 毕竟赵老太太就是发了回梦,魏家不乐意也就是了。魏年倒是说她大姐,“以后别带小丫头到你婆家去,你那婆婆,越发不着调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要知道她打咱小丫头的主意,我才不带小丫头过去哪。”魏金因娘家得力,也是很硬气的。

陈萱知道这事儿后倒是跟魏年说,“要是以后有人打听咱们小丫头的亲事,阿年哥你可别乱给小丫头定样。现在是新社会了,早不时兴娃娃亲了。”

“我知道,就赵老二家的小子,他是做梦。”魏年为人,便是连赵姐夫也不大欣赏的,主要是自家姐姐嫁都嫁了,又有俩外甥,小舅子大姐夫的,凑合着来往呗。魏年可不是魏老爷子,给闺女说亲就图女婿老实,魏年眼界儿高,魏年道,“咱们都还年轻,以后还能往上走一走的,不要说以后,就是现下,他家那秃小子也配不上咱小丫头。”

陈萱认真的说,“以后咱小丫头说亲,起码得是个博士才行。”陈萱比较喜欢会念书的人。

魏年乐,“合着你比我眼光还高哪。”

“不是眼光高,咱小丫头以后也会读博士的,结亲讲究门当户对,咱小丫头要是博士,嫁个不识字儿的,也不般配啊。”陈萱还就自己跟魏年婚姻发表了一通感慨,“先前咱俩刚成亲,阿年哥你不愿意,不就是因为咱们不般配么。”

魏年这辈子最大的短儿就是这个了,连忙轻咳两声,强行辩解,“没有的事儿啊,我那会儿主要是想跟你培养培养感情。”

陈萱笑睨他一眼,俩人换好家居服下楼,就见小丫头踩着椅子打电话哪。陈萱说,“你又打电话,不是说了电话费很贵么。”小丫头颇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一大爱好就是打电话。陈萱很为小丫头这烧钱的爱好头疼,时常让魏老太太监督,不叫小丫头总乱拨电话,魏老太太不在客厅,一看就知道在洗澡。

小丫头大声说,“我叫容叔叔打过来的,是容叔叔花钱,不是咱家花钱!”

陈萱恨不能捂脸,诶,丫头,你能不能小声些,你容叔叔该听到了!陈萱正色道,“你容叔叔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

“容叔叔很有钱的,说没关系。”小丫头扭过头跟容扬说,“我妈怕您花电话钱,容叔叔,我得挂了,祝您新年快乐啊,我主要是想跟叔叔拜年!”然后,她又“嗯,嗯,嗯”了三声,都没容她妈接过电话跟容叔叔说两句,她啪的把电话挂了。扭头跟她妈说,“这不快过年了,我打电话给容叔叔拜年。”

这电话都打完了,小丫头还不下来,还拨电话号码哪,陈萱过去,“你怎么还打?”

“我想再给姥姥打一个啊。”小丫头很有计划性的跟妈妈说,“过年啦,得跟长辈拜年。容叔叔和姥姥常寄东西给我,我想给他们打电话拜年。我跟他们说,咱家钱不多,叫他们打过来的,用不了咱家多少钱的,妈妈。”

陈萱无语片刻,说小丫头,“你可真会过日子。”

深觉受到妈妈的表扬,小丫头得意的晃晃自己脑袋上的两根细辫子,抖机伶,“我这主要是像妈妈你。”

“我真是受宠若惊。”陈萱想说小丫头几句勤俭节约的话,见云姐儿背书包进来,摸摸小丫头的小辫子,倒了杯水,问云姐儿,“考完了,考的怎么样?”

云姐儿成绩是完全不用担心的,这孩子自小聪明,上学晚些,可第一年就跳级了,早追上了同龄人的进度。魏家原是买卖人家,自从陈萱向学,影响的一大家子都念起书来,云姐儿连法文德文也学了一些的,在班里成绩一向名列前茅。云姐儿放下书包,接过水,“婶子,成绩单得下个星期去拿,还要开家长会。我觉着问题不大,试卷上的题目我都答上了。”

陈萱道,“那就好,到时让你二叔去给你开家长会。”

云姐儿点点头。

小丫头问她爸,“爸爸,我什么时候才能上学啊?”

魏年笑,“你想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