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介宦官不过是依附皇室存在罢了,若是李家没了他又算什么?”杜青棠淡然道,“所以他知道此事后的反应可想而知了!”

玄鸿脸色顿变!邱逢祥虽然是宦官却不是普通的宦官——内侍省监的职位在皇权面前无足轻重,但那四十万神策军——她定了定神,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这么说邱逢祥已经打算与你联手?”

“他别无选择。”杜青棠用有些漠然的语气说道,“我一生看人鲜少走眼,丰淳这小儿还是头一个,也是最要命的一个,当年郭家之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为了梦唐便是叫我灭了杜氏我也未必做不出来!但若知道文华太后之子居然会是这等意气之人,当初决计不会心软选择了迂回之计——文华太后有这样一个儿子委实是太过丢脸了!”

他骂得刻薄,玄鸿此刻竟也无言以对,半晌才道:“五郎如今膝下有三子…还有中宫与华妃有孕,你打算怎么办?”

“主少国疑。”杜青棠深深笑了笑,“丰淳小儿不是一定要将齐王与琼王留在长安么?如此甚好,也免得我过后还要特特将人从封地叫回来。”

玄鸿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压根就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我与兄长呕心沥血,助先帝铲除王太清、诛杀曲平之,震慑诸镇,整肃朝纲,为此还搭进了兄长与几位庶弟的性命,致使杜家五房原本人丁兴旺,如今竟只存我与拂儿两人,如此辛苦巩固的江山,可不是为了给一个昏君胡闹的!”杜青棠站起身来,冷笑着道,“放心,念在文华太后与郭家那一位的份上,我不会杀他,兴庆宫自从昭贤太后去后始终空着,此宫这些年来一直都很适合养老,丰淳小儿虽然年纪尚轻,但看他那个糊涂劲,进去住一住,也是合适!”

……………………………………………………

紫宸殿上丰淳却也正在说着杜青棠,在他面前是长跪不起的韦造:“…杜青棠生性奸诈,此人不除,长安难宁,黄河之事,还宜私下派干吏前去整治。”

“陛下,此事委实不能再压了!”韦造苦苦谏道,“民变非同小可,何况原本今年因春旱的缘故料想秋日收成便好不到哪里去!如今正是盛夏,接着就是秋收,陛下请想一想,此时发生民变,庄禾犹在田中,便是抢收也未成熟,到那时候乱民不虞粮草,至少可以通过掳掠田中之产撑到来年,如此一来,社稷堪忧啊!”

他跪在地上请求道,“还望陛下明日、不,此刻便召众臣前来,商议如何处治此事!最好是立刻派人晓谕那几处有乱象的黎庶,责令那些当初强行换田的权贵不许为难,使民心无怨,则乱象可平,如此这几处的百姓定然也铭感吾皇隆恩!”

丰淳皱起了眉:“韦相之言朕岂是不知?但据朕所知,那几处的田地,可有大半,都是长安与洛阳两处贵胄所有啊!”

韦造原本还准备好的说服之辞顿时没了用武之地——丰淳这是摆明了要对付杜青棠!他的心意已经坚决到了连民变也不顾了——在这眼节骨上都不肯得罪了对杜青棠极为佩服的关中豪门!

“陛下恕臣直言,杜青棠权倾朝野已是前朝之事,如今不过是一介区区玢国公,且膝下无子,以陛下之尊,委实无需再与他计较!”韦造责任在身,顿了一顿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劝说道,见丰淳听了这话脸色顿沉,忙又改口,“陛下纵然不喜杜青棠,毕竟杜青棠如今身无官职,陛下若要追问其罪责,颇有可为之时之处,又岂能拿社稷玩笑?还求陛下三思!”

韦造如今是懊悔莫及,当初头一封封了火漆的文书送到了他手里时,他就不该听着丰淳的意思将其中消息压下,并写密信斥责了那个如今想来却是颇有远见的小小县丞,命他封锁消息——至少那时候他若捅了出来,丰淳最多对他不喜,总比如今这样险峻的好——这会看着是他一片丹心的劝说丰淳不要再将换田即将引发民变之事压下去,可韦造心里清楚他这么做最多的不是为了丰淳,而是为了自己!

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些加急文书是韦造压下来的!当然他是奉了丰淳之命,可是毕竟是经他之手,将来若是丰淳受不住群臣质问,大可以将责任全部推到了他的身上,到那时候,韦造想不替罪都难!

只是如今他想劝,丰淳却是打定了主意,淡淡的道:“算一算时间河北的人就要到长安了,也不必拖很久,韦相不用担忧。”他说的轻描淡写,韦造却深知此事绝对没有这么简单,杜青棠是什么人?韦造也是宪宗一朝过来的,对于宪宗皇帝他可谓是奉若神明,尊崇无比,但宪宗皇帝对杜青棠却是极为尊敬、倚重万分!

丰淳登基以来杜青棠处处退让,本就已经占据了大义名份,毕竟他在前朝贤相之名上下皆知,在诸镇里面更是如雷贯耳。丰淳想借着诸镇来对付杜青棠,诸镇又不是傻子,岂有一定会上当的?

尤其换田民变之事如今还压着,朝中虽然还风平浪静,可是诸镇未必不知——尤其是从河北过来最急切的那一行人…若是看出了端倪,恐怕会刻意放慢了行程,任凭此事爆发后,丰淳不论如何处理,都必定得罪一方!若是在此事刚刚上报时就处置,再先放下对付杜青棠的打算,倒也不是没功夫慢慢把人心笼络回去,但此刻几件事情加在了一起,诸镇畏惧杜青棠,羡慕长安、河北那一位,还打着尚主的主意…丰淳打算让他们来长安限制杜青棠,难道他们真的会听话?

那真是笑话!

出了紫宸殿,韦造失神的远眺着含元殿方向,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作为宪宗一朝过来的臣子,他此刻不期然想起了当初皇九女诞生之后,尚为太子、年少的丰淳兴冲冲的告诉自己:“父皇为九娘赐名单一个‘煌’字,师父曾教寡人,煌者,光也,父皇这是期许九娘日后容颜灼灼,犹如华光,寡人胞妹,将来定然美貌非常!”

“太子殿下说的是,只是贵主原本就是金枝玉叶,生而光彩,这却是与皇家有关了,太子殿下若是希望贵主荣光渐盛,自当振奋,使李室重归太宗皇帝时之盛世煌煌,贵主之名,方才不枉!”其时宰相杜青棠恰好路过,因此驻足,含笑回道。

“嘿,盛世荣光?”韦造怅然失笑,他摇了摇头,脚步有些踉跄的下了玉阶,口中呢喃几不可察,“还是回光返照?”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夜色已深

[更新时间] 2012-07-01 23:48:22 [字数] 2571

迷神阁中元秀笑颜若花,在解决了曲名之争后,虽然汪峰打头带出了新的为难,但杜拂日不愧是杜青棠亲自教导长大之人,他态度从容,语气温和,词锋鲜少犀利,然而众人群起而攻之,在辩才上居然无人是其十合之敌——若是拂日口舌毒辣一些,恐怕许多人连一合也难以招架。

前朝时候杜青棠的辩才也是名传天下的,杜拂日到底没有堕了杜家五房的声名。

元秀在旁听得笑意盈盈,李复才输给了杜拂日几局,注意到她眼望杜拂日,不由笑道:“我等只顾着与十二郎亲近,却是冷落了贵主了。”他这么忽然提起,雅座中人顿时都将目光看向了元秀,恰好将她满是笑意睨睇着杜拂日的情景看在了眼里,其中虽然有人大为失落如柳折别,有人不动声色如王子瑕,却有更多人欣然而笑,彼此对望,心照不宣。

“本宫原本就是过来看个热闹的,你们方才辩驳入神忘记本宫这样才好,如今都看着本宫做什么?”元秀收回视线,若无其事的笑道。

李复笑着道:“贵主此言甚是,只是贵主毕竟是学生请来,怎能让贵主就这样在旁看着?”

“李郎君既然不喜本宫在此旁听,莫非竟是要赶本宫离开么?”元秀面露惊讶之色,故作不解道。

不待李复回答,那欧姓士子已经笑着道:“子反兄之言却反而冒犯了贵主了。”

“如此是学生的不是。”李复也不反驳,当下就着欧姓士子的话笑着自承不是,他这么说了元秀却不能借着先前的话离开,便迂回了说道:“倒也不怪你,本宫这几日代理宫务,如今究竟有些乏了,便是你不赶,本宫也打算听完了方才那段便告辞。”

她直接把话说开,李复等人倒也没有借口挽留,毕竟此处并非他们之中某人的府邸,还是迷神阁——若不是因为今晚秋十六娘献技,当年瑟二部头的名声过盛,方才李复留下元秀便是不敬了。

“学生送一送贵主!”李复拱手道。

刚才元秀就是他请过来的,如今他送一送也是理所当然,他在长安众家少年里面声名不低,自然无人起哄与反对,元秀也知道今晚杜拂日风头已出,不宜再火上浇油,所以并未去看杜拂日,只点了点头,正要起身带了人与李复离开,忽然杜拂日微笑道:“不如我送贵主?”

雅座中顿时一静,连一直温文尔雅的王子瑕也面露惊色,看了他一眼。

元秀略感意外,不过她急速的思索了下——觉得还是杜拂日的压力会比较大,既然如此,她回之一笑:“也好。”

李复立刻退了下去,微笑道:“既然如此,学生便失礼一回了。”

杜拂日朝他点了点头:“多谢子反兄。”他这句话俨然证明了什么,雅座里众人脸色顿时变得分外精彩。

出了迷神阁,此刻坊门已关,就是北里的街道上,也寂静得很,只隔着门墙听见或远或近的欢声笑语,有一种飘渺而不真实的感觉。

七月初的夜里已经有了一些微凉,元秀抓着帷帽,轻轻吐了口阁中的浊气,隔着面纱杜拂日的面庞有些影影幢幢的模糊着,她低声道:“十二郎辩才如斯——从前几次见你沉默寡言,本宫还以为你当真是不擅言辞。”

“夜色已深,贵主但请珍重。”杜拂日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只是沉声叮嘱。

元秀以为他说的是燕九怀,面纱下的神色顿时一僵,但想到此刻薛氏就在自己身后,就是跟着薛氏过来的郭雨奴,也是练过几年武的,何况还有侍卫——再者,迷神阁才重新开张,燕九怀如今还没那个胆子敢公然冒犯金枝玉叶。

她轻哼了一声:“本宫自回宫中,有什么需要珍重的?”说罢登车而去。

马车辘轳着驶向坊门,虽然如今坊门已关,但以元秀的身份,想要再开门也无妨——拐弯的时候她装作不经意的揭开了车帘向后一看,却见夜色里,迷神阁前高悬的宫灯下,杜拂日一袭华衣,居然仍未进入阁中,反而背负着双手站在那里,他没有看向马车,而是看向了头顶的夜幕。

这是朔月的夜晚,月色几不可见,只有星光散漫,撒落他一身,如披秋霜。

“九娘想要看到什么时候?”因元秀来时未曾想到会遇见薛氏,是以只备了一驾马车,这会郭雨奴和于文融一起坐在了车辕上赶车,薛氏并锦芳便都进了马车里,元秀正在失神,冷不防耳畔想起了薛氏刻意压低的声音,她一惊,忙放下了车帘。

车中点了一盏宫灯,拿厚纱灯罩罩了,因此光线并不明亮,薛氏的目光好似闪烁着锋利的光彩:“九娘这是在做什么呢?”

元秀也不说话,拿了薛氏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的写着,随着她的书写,薛氏的脸色渐渐变了又变,末了,她面无表情的道:“五郎居然会同意?我不相信!”

“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因锦芳究竟不比采蓝和采绿可信,所以元秀说的含糊,“这会乏了,明儿再与大娘仔细说罢。”

薛氏皱眉道:“当初,杜青棠就是个喜欢说话拐弯抹角的主儿,到了他的侄子,总也不脱这个习性,你老实告诉我,他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堂堂金枝玉叶,又是在长安城中,不过是夜晚了回宫里去,有什么需要珍重的?”

元秀心里暗叫一声糟糕,杜拂日这句话里提醒之意太过明显,薛氏又是个执拗的脾气,她只得将燕九怀招供出来,毕竟当初在燕九怀手里吃的亏不小,纵然对这位燕小郎君满心怨恨,元秀到底也没脸全部说出来,只是含糊道:“那位燕小郎君从前不是几次闯进我马车里面么?方才在迷神阁里也看到他了,他与杜家十二郎也是相识,寒暄了几句,我当时见着了他脸色不太好,大约这杜家十二郎也是知道燕小郎君的性情了,所以这才提醒我一二,但我想这会有大娘在,况且我今儿在阁里也露了身份,那燕小郎君定然是知道轻重的。”

薛氏听了却有些狐疑道:“燕家小郎君前些日子受了重伤,因损及心脉,伤势极重,上次替秋十六娘到紫阁别院去投帖,还特特带了今儿给咱们耍赖让你身份暴露的孟二郎随行以备不测,他虽然性格跳脱了点儿,总也是知道轻重的,如今他看似行动如常,其实连跑几步也跑不得,如何来为难你?”

薛氏这么一说,元秀也觉得奇怪,这句话若是燕九怀说来,她压根连想都懒得想,只管丢到一边去,但杜拂日素来的印象里,却是端方君子…况且方才还是他不惜引人注意,主动从李复那里要了送别的差使,以他辩才送别时候说什么话不好,偏生这么说,想觉得他没有旁的用意都难…

元秀沉吟良久,对采蓝道:“叫他们折回去,我要问个清楚!”

薛氏难得没有反对,而是淡淡道:“幸亏咱们还没叫开坊门,倒也算不上太过麻烦。”

见薛氏这样的态度,元秀心中一动——薛氏并不赞同她与杜拂日亲近,如今居然没有阻拦——从薛氏方才之言可见薛氏虽然对杜拂日不熟悉,但对杜青棠的性情却有所知,这也难怪,一来杜青棠在长安声名过盛,二来他与文华太后及郭家之事大有关系,薛氏是郭家养女不管想不想报仇又怎能不留意着他?

如此看来,薛氏是否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提醒自己回去?

元秀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惶恐之情!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二十六章 狂飙渐(一)

[更新时间] 2012-07-02 22:26:37 [字数] 2645

星光如霜,去而复返的辘轳声惊动了正仰望苍穹的人,杜拂日收回视线,负手看向了马车,元秀见他一直站在此处,心中那股惶恐之意越发明显,她不待马车停稳便跳了下去:“十二郎可是在等本宫?”

杜拂日看着她,眸色深沉,缓缓点头。

“究竟要发生什么事?”元秀吐了口气,低声问道。

“贵主请跟我来。”杜拂日没有回答,却指了指旁边迷神阁前纱灯照不到的阴影里,缓缓道,见元秀皱眉,解释道,“那里有个角门。”

薛氏警觉道:“杜家郎君若是有什么话说,何不上了马车来?”

杜拂日闻言转头望向了她,只是安静的笑了笑,却没有登车之意,元秀皱眉道:“十二郎是要与本宫长谈么?”

见她并没有应允的意思,杜拂日忽然走到她身旁,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这姿势极为暧昧,但元秀却没有退开,而是偏头看着他,杜拂日低下头,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一字字反问:“贵主难道不想知道昔年郭家族没的真相?”

“你…”元秀眼睛猛然一亮!她下意识的以袖掩口,极为短暂的思索了一下,低声反问,“知道了可有意义?”

“自然有的。”杜拂日意味深长道,“贵主若是不肯听,定然会后悔!”他给元秀的印象素来端方,此刻不过寥寥数言,元秀便不由自主开始动摇起来,抿嘴道:“大娘,咱们跟他去看看。”

薛氏还没回答,杜拂日却已摇头:“此事只能告诉贵主一人!”

“你想叫贵主单独跟你走?这怎么可能?”薛氏立刻反对道,“说起来我也是郭家的女郎,九娘姓李不姓郭,连她外祖父一面都不曾见过,你要告诉九娘,岂有不叫我知道的道理?”

杜拂日声音虽然放的低微,但薛氏武艺也不差,她站的地方距离两人也不太远,却是听了个清楚,此刻毫不迟疑的出言反驳,听到郭家二字,于文融与采蓝等人都吃了一惊,郭雨奴全身一震,随即察觉到于文融的打量,赶紧做出若无其事之状,但呼吸却不由自主的急促了许多。

“可这番话是郭守留与郭家血脉的。”杜拂日一贯态度温和,如今强硬起来虽然依旧不使人感觉到锋芒毕露,却有一种面对山岳的感触,不锋利不张扬,但压力扑面而来,便是想避让都似乎力有不逮,薛氏脸色一变,张了张嘴,竟是无从反驳。

元秀握了握拳,杜拂日看似温文尔雅,但语气里却透露出毫无还价余地之意,她知道若是坚持带上薛氏,杜拂日绝对不会泄露有关郭家只字片语——何况,元秀自己也不愿意带上薛氏,郭家是她的外祖父家,下旨让郭家在长安除名的却是她的亲生父亲,宪宗皇帝也许不常陪伴她左右,但作为一个君父来说他确实是尽力疼爱膝下每一个子女,更何况她姓李——薛氏虽然姓薛,却是郭守一手抚养长大、视同亲女的,为了这个缘故,有她在旁,杜拂日恐怕很多话都不便直接说出来。

这些年来薛氏陪伴元秀左右,虽然没有明着为她说郭家是冤枉的,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元秀未必听不出来,当然郭家当年被族没,与当时的宰相杜青棠竭力主张大有关系,杜拂日的话也未必全然可信,不过真话与假话,都有其价值,丰淳与杜青棠之间的心结,全在乎此事,如果可以,她不介意再冒一次险。

而且杜拂日不是燕九怀,此人为人不像是会作出以女郎为质这种事情的人。

元秀终于拿定了主意,对薛氏道:“大娘请在这里等,我去问清楚了就回来。”

薛氏冷冷望着杜拂日道:“九娘你究竟年少,你怎知道他们会告诉你实话?从前杜青棠在朝中便以辩才著称,杜家十二郎是杜青棠一手抚养长大的,视同亲子,我想口才也不会太差。”

杜拂日却只望着元秀,等待她的决定,对薛氏的指责与提醒,仿佛全然没有听到。

元秀想了一想:“要多少时辰能够说清楚?”

杜拂日沉吟了一下,方道:“贵主若是能够竞夜留下最好。”

“不行!”这回连于文融与采蓝都变了色,采蓝急急从车中探出头来,究竟还顾忌着隔墙有耳,小声叫道,“阿家尚未出阁,如何可以与少年郎君私下相处逾夜?这对阿家清誉有损,奴等若是就此离开,回头可怎么与五郎交代?还求阿家莫要糊涂!”

薛氏沉声道:“这不可能!”这四个字她说的简短有力,场面一时间陷入僵局,忽然迷神阁中走出了一个人来,这人一身浅绯色袍衫,面色微赤,似乎是喝多了几杯,偶然走到门口来透风,蓦然看见了一群人站着,面上顿时现出诧异之色:“薛姑姑?”

元秀一听这声音便有些厌烦,燕九怀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袍走向了薛氏,面上笑意未消,带着一丝极为自然的诧异之色:“薛姑姑方才一转身你怎便不见了?这会竟是就要走了么?秋十六娘在后面却不过司徒等人之请,打算私下里再加一曲,因而打发了我出来寻你,我方才将大堂里的雅座都寻遍了也不见姑姑,正想出来透一透气,原来姑姑却在这里?”

薛氏原本对他是很有几分客气,但想着元秀方才说这燕九怀对她不甚尊敬,这会态度也冷了一些,淡淡的道:“九娘如今掌着宫务,今晚出来偷闲听了两曲已经不容易,怎能继续耽搁下去?十六娘的好意,容我回头来谢罢。”

燕九怀闻言面露遗憾之色,从袖子里取出一物道:“这是方才姑姑贺十六娘首曲的罢?十六娘看过了说此物太过珍贵,她不敢收,姑姑另外的东西她是收下来了,这个却请姑姑收回罢!”

“我既然已经给了十六娘,便没什么珍贵不珍贵的,不过是觉得她用着恰好合适而已。”薛氏虽然如今只是公主乳母的身份,尚仪之衔也算不得多么尊贵,但怎么说也是郭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长安名门女郎的习性早已深入骨髓,她亲自送出去的东西不管是否一时冲动,却也绝不肯收了回来。

元秀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燕九怀察觉到了,微笑着递到她面前:“贵主请帮看一看,如此珍贵之物,秋十六娘怎么敢收下?”但见他五指摊开,露出一块莹然生辉的美玉来,今夜朔月,星光惨淡,那玉却依旧皎洁明媚,足见成色之好,便是元秀自幼生长宫闱,见惯天下富贵,这会见了也不由暗赞一个好字——她看清楚了玉形才知道为什么薛氏会将它送给秋十六娘,此玉恰恰雕琢做了琵琶之形。

迷神阁中常年燃着种种香料,犹以沉水香等浓香为最,燕九怀在里面待了这些时候,身上竟也带了一股沉水香的气息,他将琵琶形状的美玉递到元秀面前时那种香气却越发的明显起来,夜风竟难吹散,元秀不觉屏了屏息。

那边薛氏还是坚持不收,场面虽然不再僵持却也闹得难以收场。

元秀正自沉吟,身旁杜拂日忽然低声问道:“贵主不愿意与我同去,可是因为不信我?”

“本宫一直以为十二郎是个端方的君子。”许是燕九怀站在身旁的缘故,沉水香气竟是拂之难去,逐渐压过了她身上所佩的瑞麟香,元秀忽然觉得脑中有些奇异的冲动,略带茫然的回答道。

“那么贵主何不与我前去说个明白?”杜拂日的声音似远似近,元秀心里却开始糊涂起来,半晌似乎杜拂日又问了一遍,她迟疑了许久方道:“好!”

隐约之间,元秀仿佛听见燕九怀带着笑意的声音:“咦,贵主答应与杜家郎君你单独一晤?那便用我的院子罢,就在…”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七章 狂飑渐(二)

[更新时间] 2012-07-02 22:27:05 [字数] 2860

同样无月的夜空下,贺夷简初睡下便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顿时警觉起来,披衣开了门,外面师如意衣袍俱全,神色凝重,不等他让便一步跨了进来。

“出事了?”两人一起长大,贺夷简见他如此卤莽,非但没有责怪,反而明了,飞快的系上外袍的衣带,问,“是什么事?”

“黄河左近将有民变。”师如意简短一句,贺夷简立刻看出了重点:“长安从来没有传过这样的消息来!”

“不仅仅是长安。”师如意神色凝重,“方才我问过在驿站里歇脚的商贾,他们说黄河沿岸好些上田因为端午后雨水增多,致黄河有泛滥之象,上田的主人们多为长安、洛阳权贵,其中有些人担心若黄河决口上田皆将化为乌有,便仗着权势令那些田地的总管逼迫远处中田或下田的百姓与其更换,有人带头余者纷纷效仿,一时之间黄河两岸上田竟全部被换给了那些平民,结果这些平民也不知道怎的,当时没有闹事,反而竭力巩固河堤,如今雨水已止,眼看黄河不会决堤不说,两岸上田素如膏腴,怎是远处中田、下田能比?因此这些权贵又想将上田换了回来,如此百姓才闹开了——今晚驿站来了许多驿使与商贾,皆是恐惧民变,又担忧左近府军败坏,打算往长安京畿、神策军驻扎之处去避难的。”

贺夷简虽然为人骄横,但也并非全无谋略之辈,闻言皱起眉:“这不对劲,早先权贵以上田换中田、下田时,何竟无事?再者如今这许多地方都闹了起来,我们若不是今晚歇在此处,你又出去套了话,竟也不知!梦唐如今吏治还有点盛世景象的也只有孟光仪治下的京畿二十三县了,这几处地方的官吏倘若真有那个能耐,也不会任着那些权贵闹出这等事来!”

“六郎说的是,我也怀疑民变背后定然有人主使。”师如意神色郑重的点了点头,“如今驿站里面驿使如云,这定然不是头一次向长安禀告了,很有可能是先前的文书都被长安压了下来,又命他们不得声张,如今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极为严峻之时,按着梦唐律,若有一地发生民变,其地长官必受株连!这些官吏自然要设法自保,但碍着长安那边的命令,不敢公然捅出,便使大批驿使前往,如此故意引起他人注意,将消息传出,他们也有脱罪的余地!”

“这是大事,不论是先前权贵逼迫百姓以中田、下田更换上田,还是黄河可能决口,以及如今引起民变的直接原因,都非寻常人可以压下来,还叫那些父母官守口如瓶这许久。”贺夷简闭上眼,想了一想,“韦造,杜青棠,长安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必定经过这两人!”

师如意皱眉:“节帅从前评价韦造,说他是盛世之贤相,乱世之庸才,言他在朝为一阁老正好,在如今之时做宰相却能力不足,必有昏庸之举,因此他若做出这等事来倒也不足为奇,但杜青棠…此人眼光犀利毒辣,这些消息只需给他略微透露些许,恐怕便会被他止住!”

贺夷简微微一哂:“如意你只会谈他们的能力,却不知道着眼大局——我若是杜青棠,为何要阻止此事?”

“六郎的意思是…”师如意心念电转,恍然道,“杜青棠要借此事对付今上?”

“如今府军败坏,长安名义上有四十万精锐禁军拱卫,但神策军的军权却不在今上手里,一旦发生民变,可想而知今上必定要经过了内侍省监邱逢祥的同意方能出兵镇压,邱逢祥身为宦官,一身荣耀与皇室息息相关,倒也不怕他不肯出兵,问题是此举必定让邱逢祥势力大增!”贺夷简目光闪动,一点一点分析着,“邱逢祥势力若增,则必定削弱皇权!原本在曲平之后,继任的邱逢祥是这些年来掌神策军中最为恭敬知进退者,这里面曲平之的前车之辙是一个很大的原因,问题是今上远不及宪宗皇帝英明,韦造更难与杜青棠相比,而邱逢祥却连当初宪宗皇帝并杜青棠都不曾将他扳倒,足见智谋与手段!他若得到了名正言顺干涉朝政的机会,嘿!”

贺夷简缓缓道:“今上成为第二个怀宗,未必不可能!”

师如意双眉一扬,怀宗皇帝沉迷丹术,朝政皆付时内侍省监王太清,王太清那时候只手遮天之处比之前朝杜青棠为相时还要夸张,杜青棠虽然当时提起他的名字都会使许多藩镇之主听之而色变,但其人在朝野上下却是公认的贤明与大度,当初杜丹棘故世,杜青棠伤痛亡兄过度,病倒在榻,杜家请了一名大夫前去诊断,结果那名大夫学艺不精,几帖药下去反而差点让杜青棠送了性命!

当时宪宗皇帝闻说之后惊怒交加,亲自吩咐耿静斋前去,又吩咐将那大夫交与杜家处置,那时候杜丹棘与杜青棠的父亲已故,只剩了杜家老夫人在堂,老夫人一生只有两个亲子,一个壮年而夭,撇下了初有身孕的长媳,如今另一个也险些被庸医治死,如何不怒?又得了宪宗的准许,当下便要将那大夫拖到堂下活活打死!

结果杜青棠当时已经奄奄一息,闻讯硬是逼着身边小厮前去求情,最后那大夫除了一场惊吓外,居然毫发无损的出了杜府,后来有人问杜青棠为何不收拾那大夫,杜青棠一笑了之,只轻描淡写道:“彼非有意,我何责之?”时有人叹而赞之,说所谓光风霁月,便如杜相胸襟。

因此在杜青棠当政之时,诸镇对他始终敬畏有加,而朝中上下却莫不敬服,这也是丰淳登基后欲对付杜青棠,虽然占了为君之利,却依旧处处受阻的缘故。

王太清当政时也被称为王太清乱政——一个乱字,可想而知!便连怀宗皇帝的亲生骨肉,都莫不是觑着一介阉奴的脸色战战兢兢而行!而宪宗皇帝被称为英主,但寿命却谈不上太长,这里面据说是因为当初王太清意图谋害宪宗,结果宪宗皇帝死里逃生,却也终究受到了影响…

“不过,邱逢祥就算仗着神策军的军权,将今上封在深宫,有杜青棠在,他想学王太清,恐怕也不太可能。”贺夷简的脸色渐渐肃然,“况且民变若是人数众多,还有我等藩镇在旁觊觎,神策军虽然是禁军,总也要留些拱卫长安,不可能全部派出,但我河北三镇且不论,单是淄青便有精骑十万!如今长安疲弱,这十万人不必打明了旗号,冒充乱民伏击神策军,趁势扰乱天下…今上或者平庸,但怎么说都是未足十岁便为东宫,宪宗皇帝亲自抚养长大,这点眼力,不可能没有!”

“这么说来,想必是韦造奉了今上之命将此事压了下去!”师如意眼睛顿时一亮!

两人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今上铁了心要先解决了杜青棠!所以才将此事一直压下!”

贺夷简叹息:“今上这一步实在错得离谱,堂堂九五之尊,却为了一个臣子,需要豁出社稷来对付他——愚蠢,实在是愚蠢!”

师如意却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杜青棠必然不会放过这一点大做文章,也许此刻长安已经传遍了坊间!到那时候就算今上不下罪己诏,也将颜面扫地、威信全无!如此杜青棠就算不主动趁势起复,也多有人会请求他重新出山!”

“先前节帅同意六郎亲自入长安请求尚主,是因为当时杜青棠与今上之争尚未看出胜负,节帅以为今上毕竟是君,杜青棠又已经让了数年,未必肯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使青史留污,但如今情势变化,今上这一局是输定了。”师如意缓缓道,“如今长安定然是杜青棠做主,六郎那便绝对不能前去了,否则杜青棠大可以派人刺杀六郎,事后推到长安乱局上面去!”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换了其他人,哪怕是丰淳,也不敢轻易动贺之方的独子,但杜青棠——那可是只携一仆一婢至魏州传旨,独身入帐谈笑风生间使贺之方及以下众将都汗下如浆之人!

就算贺夷简之死会让贺之方不顾一切的发疯报复——想必杜青棠也不会放在眼里。

“六郎,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六郎暂且返回魏州,观望之后,再作决定!”院外,似乎已经隐隐传来喧嚣叫嚷声…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二十八章 狂飑渐(三)

[更新时间] 2012-07-02 23:53:43 [字数] 2689

杜拂日伸掌在元秀颈后一切,原本就神智模糊的元秀立刻昏昏然倒进他的臂弯,被后者小心的抱至榻上,轻轻拿过旁边的薄被为她盖上。

才放下了帐幔,燕九怀笑意盈盈的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玩味道:“师兄可有注意到此屋中的床榻与帐幔都是新的?这些都是我今日才搬进来。”

杜拂日瞥了他一眼,面无笑色,淡淡问:“秋十六娘那边如何了?”

“还能如何?”燕九怀见他并不为自己的暗示所动,有些无趣的敛了容色,慢条斯理的道,“一支迷神香,足够王展等人一留到天明了!到那时候尘埃已定,即使王展心有不甘又能如何?”

顿了一顿,见杜拂日还在若有所思,燕九怀提醒道:“薛娘子那边…”

“杜伯安排了人手恰在附近接应。”杜拂日并没有把薛娘子一行放在心上,一言带过,复陷入深思之中,燕九怀不觉奇道:“师兄你在想什么?如今美人在帐,还是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过了今夜,杜氏再次只手遮天也不为过,且你今晚迷神引三字,借秋十六娘一曲名传坊间已成定局,李复亲自出面替你造了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说到最后一句,他语气里带进几分讥诮。

杜拂日平静的问:“你方才进我的雅座里究竟想与我说什么?”

“方才?”燕九怀摸着下巴回忆了片刻,一拍脑袋,恍然道,“我什么都不打算说,只不过担心这位公主殿下太呆了一点,你又是一向沉默寡言,担心到时候你就算明示了她今晚会发生什么,她也不愿意相信,好在她对我忌惮的紧,因此我便主动进去转了转,果然——”燕九怀笑得暧昧,目光在杜拂日袖子上打着转,“师兄,美貌公主主动牵袖的感觉如何?这恐怕是贺夷简梦寐以求之事,却不知道贺夷简若到了长安来后,会怎么想?”

杜拂日淡然道:“贺夷简暂时是不会来长安了。”

“我可是昨儿才接的鸽信,他数日前就出了河北。”燕九怀不以为然道,“师兄难道还想瞒着我?”

“黄河民变事情闹大了。”杜拂日的声音依旧很平静,然而平静之中却带着极冷之意,饶是燕九怀这样嬉笑惯了的,闻声也不禁微微一窒,方继续道:“你是说已经大到了连师父都压制不住,他们前来长安的路上都会听闻的地步了?”

杜拂日沉重点头,缓缓道:“这是作孽!”

“嘿!”燕九怀不由转头看了眼帐内,舔了舔嘴唇,转了话题,“那这位公主殿下师兄你打算怎么办?”

“若她愿意继续下降与我…”杜拂日话才说到一半,燕九怀已经讥诮着打断道:“师兄这话说的未免太过无耻了,先前明面上皇家占着优势时,这位公主殿下为了能够让杜老狐狸继续帮着皇家卖命,舍弃了那位情深义重的贺家六郎也要下降与你,过了今夜,今上性命都难保——就是为了今上膝下三子,以及中宫并韦华妃腹中子嗣,恐怕这位李家九娘也不能不委身于你吧?”

“你并不了解这位贵主的性情。”杜拂日却只是一笑。

燕九怀眯起眼,冷不防道:“这位公主殿下容貌过人,就算没有金枝玉叶的身份,也是极引人注意的。”

杜拂日忽然看住了他,半晌,燕九怀皱眉道:“你看着我干什么?”

“贺夷简许了你什么好处?”杜拂日单刀直入的问道。

燕九怀眉头皱得更紧:“你以为他走时给了我好处,所以我方才是替他试探你对公主的态度?”

杜拂日盯着他慢慢道:“你对贵主一向无礼,为何反复问我以后会如何待她?”

“我不算太喜欢这位贵主,不过从前一直拿着她的好处。”燕九怀沉吟着,斟酌用辞,“所以虽然帮着你们做事,但也希望尽量给她些优待,总也不算当初白拿。”

“你既然不想做不义之人,我自然要成全你。”杜拂日打量他片刻,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