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不能放心。”贺夷简反手给坐骑又加了一鞭,沉声道,“回魏州之后,我会立刻向大人请求出兵!清君侧!保丰淳!”

师如意欣慰道:“六郎终于知道事情轻重了!”他最担心的,是贺夷简说着说着,非要继续前往长安打探元秀公主的消息。

此刻贺夷简虽然出兵的目的还是多半为了元秀,但至少是用过脑子的。

师如意自小与贺夷简一起长大,对贺之方自然也是时常接触的,对于这位当初弑叔杀兄戮弟才达到目的、又在宪宗皇帝与杜青棠手里保下了魏博节度使之位的节帅,他不敢说多么了解,但至少颇知性情,而这些年来,贺之方的打算,师如意也渐渐猜到了一点——毫无疑问,贺之方是一定要将魏博镇交到自己的亲子贺夷简手里的,倘若贺夷简掌握不了,贺之方很有可能,打破河北三镇历来联手进退的均衡,主动上表,将魏博五州交还长安!

以此换取贺夷简入长安为官,或者得封一爵,坐享富贵。

这样,哪怕是为了给其他藩镇树立一个可靠的榜样,长安也会拼命保护贺夷简的安全,并且继续给予他锦衣玉食的生活!

毕竟贺之方只此一子,贺家虽然还有一些远亲,然而贺之方当年为了争夺节度使之位,连同母所出的兄弟侄儿并叔父都杀戮一空——那些远亲他若是没有亲生骨肉,或者不得不从中过继嗣子,如今有了贺夷简,自然是什么都要为了贺夷简考虑!

贺之方活着时,魏博五州在他手里犹如臂使,便是长安,也不能不对贺夷简忌惮几分!但贺之方死后呢?他晚年得子,得的委实过晚了!

贺夷简如今不过十七岁,距离加冠尚有三年,这个年纪便是才华横溢,放到了朝里为官作宦,必定也要刻意压一压的——这不是为了打击少年人,而是因为才高年少者,若是过于坦途,反而是害了他——昔年甘罗十二为相、当年即死,便是个例子。

从来为一州之长官刺史者,至少也要二十余岁,就是膝下已有二子一女的杜家三郎杜野,已经算得上梦唐最年轻的刺史之一了——但杜野上任,杜家长辈在后面出谋划策不说,身边更是派了数名年长谋士,里面甚至还有杜家如今的家主杜黄衣从前的心腹帮着参谋!此外,杜野任刺史时,正是他的叔父杜青棠只手遮天之际,诸镇都对杜青棠畏惧若虎,所以他到了任上后,上下畏惧那时候杜家声势,无人敢加以为难,饶是如此,杜野在起初几年里,少不得隔上十几日便要写信回长安请教!

魏博镇有五州,还不是简单的五州!

这五州军政民生,大小官吏,林林总总,皆不受长安节制,全是贺之方一人说了算!因此,贺之方若想接掌魏博,他需要学的,需要做的,不知道比杜野多多少!

问题是杜野上任一州刺史时年纪比贺夷简如今长,他的身后还有当时声势浩浩的长安城南杜氏,就是后来丰淳登基,他还有杜家久经宦海的众多长辈在背后指导,有杜家在本朝经营数百年盘根错节的人脉可借助…贺夷简,若是贺之方死了,他又有什么?

贺之方的这个打算,其实三镇也不是不清楚,若不然,李衡也不会主动提出将自己最为宠爱的女儿许配给贺夷简了,成德、幽州,虽然联手也足以使长安头疼,然而三镇原本连成一片,盘踞河北,若是失了魏博,单剩两镇——换作了宪宗皇帝当年,恐怕早就在动淄青前,先把曾逼迫德宗皇帝下罪己诏的河北解决了!

师如意本是贺之方旧部之子,虽然不像贺怀年那样与贺之方之间有父子之名,但也确实深受贺之方信赖,他对贺家的忠心,绝不逊色于任何一名魏博部属之下。

如果贺夷简当真在贺之方死时仍旧无法掌管魏博五州,那么他此生的命运,也只是陪伴贺夷简前往长安,帮助后者斡旋关中各家之间,碌碌而死。

以师如意的想法,他当然更希望追随贺夷简彻底的掌管魏博。

“只是不知道长安情况如何。”贺夷简并没有理会他别有用意的夸赞,神色凝重道,“若是丰淳太过无用,等我们回到魏州,那边已成定局,连新君都立了,我等却是师出无名了!”

“只要丰淳不死,我等便有理由!”师如意毕竟是谋士,他微微一笑,提醒道,“六郎此去长安,原本不正是得了今上密旨,在元秀公主及笄后,择吉日尚主的么?”

贺夷简一怔!

“就算杜青棠为了斩草除根,杀了丰淳,我等也可以如此声称——今上早在他们动手之时,便已经察觉到了杜氏的阴谋,再加上先前六郎恋慕元秀公主之事满长安都知!因此,今上以密旨允诺元秀公主下降,请求魏博出兵清军侧!”骏马飞驰之中,迎面而来的风太急,师如意身无武艺,说了这么一席话后,顿时有点气急,但他还是坚持着将自己的计划说完,“今上毕竟是正统,就算不及杜青棠狡诈被废弃,想必杜青棠也会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够稳住长安之局,到时候,就算我等不能趁机进入长安,至少也可以越过黄河,占取附近州城,杜青棠善谋,但手无兵权,河北距离长安尚有距离,邱逢祥可未必会同意让神策军离开关中太远…至于长安那边,为了不多生是非,最少的让步,也会同意让元秀公主下降!”

师如意深知,要怎样才能最快速度的说服贺夷简,果然,听到最后一句,贺夷简眼睛一亮,对他面露赞许之色!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三章 灵光(一)

[更新时间] 2012-07-04 22:14:44 [字数] 4942

“公主殿下以为杜拂日就当真是什么君子吗?”小云儿进来伺候了元秀梳洗,又取了一套崭新的衣裙请她换了,元秀的脸色虽然仍旧有些苍白,但此刻却已经镇定了许多,燕九怀将茶碗放到桌上,似笑非笑的反问道,“便拿方才公主殿下以瓷枕砸向他时,他一动不动之事来说,公主殿下可是以为他心虚,所以任凭你出气?”

元秀漠然看着他,燕九怀勾起唇,微笑着道:“公主若是这么想,未免太蠢了点!杜拂日箭技惊人,耳力远较常人敏捷,就连我,箭技上的天赋比他差得远的,但因为自幼习练刺杀之术,五感也是比普通人更敏锐些,才走进院子,你们方才的对话,就听得清楚,如果不是听见我恰好走到屏风前面,公主不妨看一看他可还有这样的老实?”

“如今李室蒙难,本宫这个公主,就是在从前,也不见燕小郎君有什么忌惮,这会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燕九怀伸出了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摇了一摇,含笑道:“就因为你蒙难,所以我才想安慰安慰你,知道你如今最恨杜拂日,所以,我替你揭穿一下他的真面目,顺便帮你骂他一骂,我知道,你从小身份尊贵,什么杖毙啊处死啊或者不陌生,打人大概也不奇怪,只是骂人恐怕就要逊色许多了,毕竟,以你的身份,在你面前说话,很少会有人敢不客客气气!”

元秀默然。

她此刻心中惶恐渐去,剩下的除了为丰淳担忧外,就是茫然,邱逢祥,逼宫,太上皇…不过是短短一日,可谁能想到,长安已经是风云变幻,在昨日之前,她还认为杜青棠最多只能与丰淳两败俱伤,毕竟他手腕再怎么高明,丰淳始终占据着正统所在!而且还有韦造、袁别鹤这些死忠臣子,况且,丰淳如今还没有正式对杜青棠下手!

杜青棠师出无名——他手中也无军权,何况就是从邱逢祥的角度而言,杜青棠为相,怎么比得上韦造为相好?这两人的能力手腕差距悬殊,对于邱逢祥这样的位置与身份来说,无论是能干的皇帝,还是能干的臣子,都不该是他所希望出现的。

就好像前朝曲平之的例子,邱逢祥虽然顺利活到了本朝,可那也是多年来一直谨言慎行的结果。

杜青棠是怎么办到的?

元秀眯起眼,实际上,与其说她以前认为丰淳与杜青棠会两败俱伤,还不如说她认为杜青棠的赢面会更小,从来权臣一旦失势,除非手握兵权,否则断然没有反抗君上的能力!

这也是她当初选择杜拂日为驸马的原因——诸镇都有兵马,否则无以存身,在这种情况下,若让其中一镇得势,其后果还不如选择有名相名声的杜氏,在所有的道理中,兵权是最强硬的一种。

——前朝杨坚篡国,何尝不是有了承继自其父杨忠的柱国大将军之位,手握重兵,而后才有了篡国的资本?

然而这一夜中杜青棠出人意料的举止,却让元秀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杜青棠甚至没有亲自出面。

邱逢祥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反了。

阉人自来就比寻常人要低了一头,就是本朝鱼朝恩,侍奉玄宗皇帝最尽心的,当年旁人明面上称一声鱼监,回过头来,心中到底也要鄙夷几分,本朝因着安史之乱,从肃宗皇帝时起,大权渐渐落进了宦官之手,这些宦官固然在皇室中人眼里一个个卑鄙无耻又狡诈阴险,可要说真的本事也不可能没有——邱逢祥看似谦逊又知进退,却能够在宪宗皇帝和杜青棠手里保下来神策军权,他的眼光手腕及隐忍能力,就算不足以与杜青棠一较高下,恐怕也是去之不远。

这样一个人,平素里连丰淳登基后,也总要给上几分体面,元秀这个当朝最最尊贵的公主,见了面即使心有不满,总也要笑着称一句“邱监”,何况邱逢祥与杜青棠之间,纵然不是敌人,也不该是友人。

杜青棠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他?

黄河决口引起的民变吗?

刚才拿一个璎珞圈从燕九怀那里才问到了所谓的逼宫缘故,可元秀却不相信事情会这样的巧。

但这件事情,偏偏为逼宫找到了理由与借口!

丰淳在此事上的举措确实失误——也正是这个失误,哪怕他这回不被废,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至少从登基以来的勤政的形象与名声将毁于一旦了。

而他之所以明知道黄河决口引起的换田之事牵扯巨大还强行压下,无非是为了对付杜青棠,杜青棠权倾前朝,一生提拔重用施恩过的人遍布天下,多到了即使丰淳能够调出前朝所有卷宗来看,也记不住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丰淳独自与杜青棠较量显然不行,九五之尊的身份固然尊贵,但这也注定了丰淳比杜青棠更输不起,尤其他继位还未几年,正是血气方刚之时,更丢不起这个脸!

从为东宫的时候,就被杜青棠的阴影所压制,比起宪宗皇帝多少次满怀慈爱带在身边的琼王,杜青棠给予丰淳的压力必定更大!毕竟当初琼王之所以获得那许多人的支持,还不是因为陶景年?

琼王妃陶景年的舅父,杜青棠!

假如说丰淳头一次试探杜青棠,是在自己登基后立刻暗示杜青棠为韦造让位,而杜青棠毫无异议的照做了,那个时候,丰淳还对杜青棠心存顾忌,那么这三年多来,丰淳一次又一次的贬斥着杜家子弟,一次又一次暗示群臣弹劾杜青棠,杜氏虽然不至于立刻树倒猢狲散,可也至少露出明显的衰败之色来。

这样,无疑给予丰淳一个错误的认知——那就是人走茶凉,杜青棠再怎么厉害,他也只是一个臣子,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只要他加把劲,想一想办法,也许就可以将这个仇人彻底的解决!

元秀不知道丰淳是几时出现这个念头的,但她知道,一旦丰淳这么想了,此刻再将黄河决口的谣言引起换田风波的奏章放到了他的面前,丰淳一定会毫不迟疑的将之压下去!

这就好像一个人快要追赶到他极为渴望的猎物时,哪怕知道了身后发生了重大之事,但看着近在咫尺的猎物,鲜少有人可以果断放弃的,必然认为先将身后之事撇下,集中力量将猎物抓到手为止——因为前者是耗费了许多心力与代价的!

然而…当对手是杜青棠这样的老狐狸时,年轻的丰淳又怎么知道,那似乎垂手可及的猎物其实也有可能是精明的猎手伪装,为要叫他掉进身后的陷阱里呢?

若是放在了平时,丰淳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也许丰淳不及宪宗皇帝精明,不及杜青棠能干,但他自幼敏而好学,又因跟着文华太后被冷待多年,十分早慧,否则宪宗皇帝也不会在犹豫之后还是继续选择他为储君。丰淳做一个守成之君,那绝对是够资格的。

元秀咬了咬唇,是什么原因让丰淳如此急功近利,连社稷动摇的风险都敢冒?

燕九怀说,黄河决口的事情是发生在两个月多前,如今是七月初,两个多月前,那就是…重五之日前后?

也是自己见到杜拂日的前后?

元秀脸色迅速阴沉下来!

但她很快想到,这不可能,玄鸿与杜青棠的交情不一般,这一点她是知道的,玄鸿也没有隐瞒的意思,但无论如何,玄鸿也是皇室中人,何况她虽然与宪宗皇帝的兄妹之情不错,但在元秀出生前,就已经去了清忘观中修行,与宪宗的子嗣并不算多么亲近,也就生在前面的代王、齐王,她或许还在长安时,见的多一些。

至少在清忘观这些年,玄鸿不曾传出与哪个侄子特别亲近的。再说废立之事,且不提朝中震动必定伤及帝国元气,最直接的伤害,就是对皇族彼此之间产生怨怼之情,玄鸿再怎么说也是皇室的公主,丰淳登基前后对自己的几个姑母都是十分客气的,并没有失礼之处,因此怎么想,玄鸿也没这个必要出卖皇室——

只是,那张请帖,分明就是玄鸿给自己的!

早在她因与云州闹翻后,负气跑到清忘观中要出家时,玄鸿借口大雨,厢房失修,让她迁到旁的住处去,那幅山河破碎图,就有故意放在那里的嫌疑。

后来又让她在重五赴杜家之宴——当时,元秀的目的是想私下与杜青棠一晤,然那一次的宴饮,杜青棠是根本不会出席的,连发出请贴的人,杜家七郎杜留,都只是抱着玩笑的态度送了这张帖子去清忘观,其实压根就没打算清忘观的人会去。

这一点,元秀当时不知道,但与杜青棠素来亲善的玄鸿元君,难道会分不出来请帖出自杜青棠亲笔,还是杜家小辈之手吗?

以玄鸿的身份并她与杜青棠的关系,若当真杜青棠要邀请她,岂有不亲自书写帖子的道理?

那时候元秀并非想不到这些,只是当时的形式,怎么看,杜氏才是那个被一再打压不得不小心翼翼、连曲江赛舟不但没有参与,更是只包下了位置次好的观澜阁,而将位置最好的汀兰阁并微雪台都让给了博陵崔与荥阳郑!

后来观澜楼上,汪岳的出现以及裴家二十四娘的解释,都让元秀压根就没把那次宴饮放在心上——杜青棠权倾朝野的时候,汪家还不知道在哪里,而转眼之间杜家长房子弟杜野邓州刺史任满归来,居然只能请了汪家之子赴宴,如此迂回的探听吏部消息,这在宪宗皇帝时,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玄鸿在将帖子给自己时就已经知道杜青棠当时不在,而作为主人的,只有杜家三个与元秀同辈,其中除了三郎杜野已经娶妻生子外,杜留、杜拂日都不曾婚配——而后两人皆是仪表出众、风采翩然之人,哪怕杜拂日当日在长安名声远不及杜留,也沉默寡言,可城南杜氏累世积蕴熏陶出来的风流气度,却远非常人所能及。

再往下想一想——那天,虽然杜家三位主人中,只有杜野娶妻生子,但杜留却特特带了一位美人前去,像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他的多情一样,原本元秀还对那叫江错娘的女郎颇感兴趣,前几日还在齐王府里面见过,然而那天金腰娘子并曹弦子都出过风头,惟独那江错娘直到元秀走时也没有下过观澜阁的三楼,若说杜留是打算借着宴饮好生夸耀一番自己那新收宠姬,却为何要如此?

元秀抿了抿嘴,她没出生前,玄鸿就去了清忘观出家,在这种情况下,玄鸿对她的性情,也不能很了解,但究竟是姑侄,总也不可能是一无所知。

并且,她三岁时生母文华太后去世,宪宗皇帝忙于政务,又要教导储君,不可能对唯一的嫡女花费太多心思,教养她长大的昭贤太后与薛娘子,这两个人的性情,或多或少,总也会影响到她。

换言之,哪怕见面不多,想要推测元秀的性情,大可以从昭贤太后并薛娘子两人而来——而这一点,身为宪宗之妹的玄鸿,对昔年的王惠妃并薛尚仪,又怎会陌生?

昭贤太后素有贤名,宫闱中传她心肠柔善又大气温婉,贤德而有才,打理六宫井井有条,并不比文华太后在时逊色多少——实际上考虑到文华太后乃是宪宗元后,当初郭家又声势赫赫,并且文华太后还有嫡子傍身,而昭贤太后在宪宗一朝,二十年来的位份,都只是惠妃,还是长年与卢丽妃并崔华妃并立,且唯一的长子已死,昭贤太后打理六宫的手段那应该是不在文华太后之下的。

由此可见元秀的眼光与心机绝不会太差,再看薛娘子,薛娘子的性格一言以蔽之,乃是刚烈有谋。

被这样两个女性长辈教导出来的元秀,对于已有妻室但风流不减的杜野绝对不会产生什么特别的好感,更不屑去作夺人丈夫之事,元秀不是昌阳、东平,她是宪宗与文华太后唯一的女儿,丰淳唯一的胞妹,她的身份注定了她骄行众人的资格,她不需要争取甚至不需要做什么,自有人将这天下最好的东西捧到了她面前,任她挑选。

在这种情况下,再加上了昭贤教导的太原王家那让历代以来世家都争相求娶的教女家风,以及薛娘子从前红衣快靴、纵马长安犹如烈火卷过长街的高傲,虽然夺他人之夫对元秀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但她绝不屑为之。

而且在这之前,贺夷简追求元秀的事情,已经是满城风雨。

那处处留情的杜不留,固然叫满长安不知道多少女郎为他神魂颠倒,可是从公主的身份俯瞰下来,杜不留未免叫人觉得浅薄——何况他那天还特特带了一个江错娘!

难道玄鸿从那时候起,就打着要撮合她与杜拂日的主意?

但…玄鸿又凭什么认为自己会对杜拂日心生好感?

杜拂日诚然是极吸引人的郎君,尤其是如元秀这样见惯了长安各家风采卓然又热情似火的少年郎的贵女,前者静时若处子、动时犹脱兔的风仪,以及豁达大气的胸怀,最容易引起元秀注意。

但也只是注意罢了。

元秀自认心志坚韧,贺夷简当初就是个例子。

她享受着胞兄为帝带给自己骄行众公主的好处,同样也想为丰淳尽一份心力,因此很早以前就已经决定,自己的婚姻固然要考虑到自己的喜好,却也要考虑到所降之人能够给予丰淳襄助。

在当时的情况下,下降河北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因此她任凭贺夷简如何表白心迹,甚至在离开长安前,特特攀爬了终南山数座高峰,只为为她摘来一枝六月里仍旧盛开的桃花,但她依旧将桃花丢进了竹楼下的水池…

玄鸿、哪怕再加上杜青棠,又凭什么认为自己会选择杜拂日?

元秀默默思索着,浑然不觉燕九怀在旁说了什么,她心里有着微妙的冲动,像是抓到了事情的关键,可是一时间却又有点琢磨不透。

“假如我当初没有自请下降杜拂日,五哥是不是也不会这样急着对付杜青棠,以至于落到了如今的地步?虽然黄口决口引发的换田之事是在两个多月前就已经发生,但若不是被杜青棠与邱逢祥抢先利用揭发出来,只要是五哥自己揭发——最多牺牲一个韦造,只管说是宰相包庇那些权贵,蒙蔽圣听,韦造在前朝为太子师,如今为相,这个身份也足以交代了…”

她的指甲渐渐掐入了掌心…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三十四章 灵光(二)

[更新时间] 2012-07-04 23:14:26 [字数] 2827

晨曦温柔的照到太极殿上时,殿中群臣争议与彼此责问的喧嚷轰然如雷,但逼宫的始作俑者邱逢祥却不在殿上,他高冠博带,不去瞧颔下的白净以及若有若无的阴柔之气,俨然长安城中一个寻常士人。

他的目光,远眺到了乐游原的尽头。

重玄门上原本就甲士如林,如今更是站满了全身重甲的士卒,无声无息之间,一股铁与血的味道弥漫,在他们的身后,刚刚发生过彻夜战斗的大明宫中,一队队内侍谨慎而麻利的收拾着残局,从重玄门上反望回去,仿佛蝼蚁经行。

“我从进宫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良久,邱逢祥忽然喟然一叹,目光却仍旧没有离开乐游原的方向,“当我还没有进宫前,正鲜衣怒马驰骋朱雀长街之时,也曾邀朋呼友,往原上游,那时候从乐游原俯瞰长安,看到含元殿时,想到了父亲的责骂,并非没有盼望过有朝一日位列朝堂、为梦唐复现太宗皇帝时的荣耀而尽一份心力的。”

“但那时候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确实做到了从前所向往的,只是方式却远非我所能想象。”邱逢祥忽然转过了身,看向了身后正略带气喘、一步一步走上城门的人,“少年时候父亲着我跟着兄长们读书,我并不情愿,后来进了宫,起初为了站稳脚,后来地位稳固,闲暇时间却多了,反而自己想看书了,可惜眼睛却坏了,看起来总感到疲惫,便遣了宫中识字的小内侍拿了书卷念与我听,有一回,有个小内侍念到了那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时候我已进宫数年,闻言竟也未能按捺住,当着那小内侍的面,潸然而下!”

“唔,我记得,有一年,你忽然以将沸水翻在了你身上为借口,杖毙了一个小内侍,当时我与先帝都猜测那小内侍是不是知晓了你的什么秘密,还是被你差了做了什么需要灭口之事,以至于我们费了许多手脚,将那小内侍的底细查了个一清二楚,后来甚至还将他从被你叫去念书开始的行踪全部查了,那段时间与他接触的人也都问过,并且宫外他的亲眷还使了人跟踪了足足一年才放弃。”杜青棠鹤氅华袍,背负双手,漫不经心的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你也不做得自然点,平白叫我与先帝费心!”

邱逢祥没理会他,淡淡的道:“虽然杀了那小内侍,但我从此倒是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没事的时候,就到重玄门上来,看一看乐游原,也算是聊以安慰。”

“乐游原又不是阉人便不能去。”杜青棠笑眯眯的道,“你何必如此?若不嫌弃,老夫倒也不介意此刻就陪你走一遭?”

“太极殿上的事情吵完了?”邱逢祥这回沉默了半晌,语气里的怅惘已经全然不见,冷静的问道。

杜卿棠眯着眼睛,摇头:“还早,他们刚吵到了丰淳小儿不顾社稷之举是否足以抵消从前的勤政、以及你这么做是否该上表弹劾…”

“哈!弹劾?”饶是邱逢祥此刻心绪复杂,也不禁笑了,“丰淳如今已是太上皇,玉玺都在我手中,他们打算将弹劾的奏章交给谁?何况如今太上皇都叫出来了,他们难道还妄想着凭借几个臣子,逼着我重新将人迎上太极殿去?”

“所以我出来了。”杜青棠一本正经道,“念在他们在丰淳小儿手下干了这几年,估计被带的也蠢了许多,何况这一回动手,确实有雷霆之势,满朝文武多的是还没反应过来的,本来嘛,我是打算在那里多等一等,给他们点恢复正常的时间的,但没想到,他们会蠢到这个地步——你还没开口,他们居然就当家作主起来了!”

他摇头叹息,“再待下去,已经不是耗费时辰的问题,是忍无可忍的问题!所以,我想来想去,反正已经进了宫,从大内到东内也不远,干脆过来看看你——没想到,我在太极殿被他们吵得头晕,你倒好,居然在这里看风景!毕竟是手握重兵之人,究竟不一样!不一样啊!你知道么?刚才登上城门的刹那,见你如此悠闲,我甚至有几分嫉妒!”

邱逢祥冷笑了一声:“我一介废人算什么?却不知道杜相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啊?”

“邱监,你又错了。”杜青棠慢条斯理道,“下面的问题不是问我,而是问你——太极殿上吵来吵去,我看也就这一句最有意义,那就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丰淳帝已经被尊为太上皇,移居南内成了定局,这件事情是邱监所为,因此,新君的人选,总是要先问过了邱监的意思的。”

邱逢祥皱眉道:“还请杜相先说一说!”

“这和我没关系!”杜青棠非常爽快的道,“一来,我不是皇室中人,连宫里人都算不上,二来,如今的宗室里面的男子,看来看去,比丰淳也好不到哪里去,说起来,还不如几位公主有脑子!只可惜如今不是高宗皇帝时,想立女主,无异于自寻死路,现成送给诸镇不遵长安号令、甚至趁乱起兵的借口!虽然他们起兵,归根到底只需要一个借口,那就是长安衰落,不过好在诸镇也不是全然齐心,因此我等还能利用他们彼此忌惮,不使他们立刻动作!三来嘛,就算我有所偏向,新君到头来,还是要住进神策军拱卫的宫城之中,若无你的准许,虽然宗室男子不少,总是死皇帝,恐怕诸镇又要造谣,说李家气数已尽,于民心无益。”

“宗室里的男子看来看去比丰淳也好不到哪里去?”邱逢祥淡然一笑,“简直胡说八道!若是先帝当初废了丰淳改立琼王,如今你权势比之前朝也未必会差到哪里去吧?”

杜青棠笑眯眯的道:“若非如此,你以为先帝为什么不肯废弃丰淳小儿?你当先帝这等英主,会瞧不出丰淳小儿那自以为掩饰得极好、却哪里躲得过我等眼目的怨怼?先帝早就知道,他几时驾崩,我几时便要与丰淳小儿对上!若是换了琼王,嘿嘿,那可就未必了!”

邱逢祥目光一闪:“世人都说宪宗皇帝信你用你,丝毫不加怀疑,原来你们这对注定了青史留名的明君贤臣,也不过如此?”

“以德服人除了上古时候的尧、舜之君外,自从禹之子启建夏,历代君主有几个是真正的高洁之人?”杜青棠丝毫不为所动,慢条斯理的反问道,“所谓明君,当看他为天下做了什么,而不该追究其用了什么手段,否则远的不说,近者如本朝太宗皇帝,弑兄杀侄乃继位,更迫得高祖皇帝退为太上皇,难道是合人伦孝悌之道?然而贞观之治,至今仍有人歆慕万分,谁又能说太宗皇帝不是一代明君?”

“信用能臣,是明君的眼力与魄力,但事事依从臣子而不加以约束,那便成了昏君所为!”杜青棠悠然道,“本朝白乐天曾有诗云: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须知人心未足,便是再谦逊忠诚的臣子,一旦君上给予了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为所欲为的机会,而不时刻加以劝戒与提醒,又有几人能够顶得住那种天下尽在掌中、翻云覆雨之畅快?倘若王莽当初逢着的是太宗皇帝那等君主,而非汉成帝之辈,邱监以为,此人能否在史上留下周公之名而非毁于后来的篡位之举?”

邱逢祥淡淡的道:“杜相辩才前朝已经朝野皆知,我岂敢继续讨教下去?”

“先帝未曾改立琼王,就是因为琼王对我太过崇敬。”杜青棠慢条斯理的道,“所以,从我的角度来说,当然也是他登基对我最为有利。只是这一点,朝中上下都能看出来,想必你是不会同意的。”

邱逢祥漠然道:“我当然不会同意,虽然我有把握,在宪宗皇帝和你联手欲夺走神策军时都将军权保了下来,琼王更不在话下,但这种给自己找麻烦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做?”

“这么说,你打算立谁?齐王、徐王?还是丰淳那几个幼子里的一个?”杜青棠眯起眼,两人终于说到了正题上面。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三十五章 灵光(三)

[更新时间] 2012-07-04 23:55:19 [字数] 2300

“陛下怎么样了?”杜拂日匆匆忙忙赶进含凉殿时,却见韦华妃衣裙整洁,虽然面上犹带病容,但神情不慌不忙,四周陈设也无太多毁坏之处,只在角落里少了几件瓷器之类的陈设,连带她身边伺候的几名宫女,都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

死缠烂打将杜拂日找来的韦维端见状,不由尴尬的解释道:“听宫中传言有人落了胎,我想端娘先前就病了一场,昨儿又那样的突然…”

他语气里有一丝隐约的埋怨,这也很正常,若不是杜青棠与邱逢祥联手闹了这么一场,韦造为相,女儿是华妃,这会还有了身孕,韦维端自己,在长安也是颇负才名,就算不如王子瑕那么在丰淳面前得意,将来不论走科举,还是由韦造推荐给丰淳,前程自不必说。

不过韦维端的埋怨,也不仅仅是为了韦家的前程,更有为了妹妹韦华妃。

虽然逼宫之事杜青棠脱不了关系,但两家毕竟是姻亲——杜拂日的母亲,正是韦家兄妹的嫡亲姑母,所以如今杜青棠不在,韦维端又知道杜拂日的气量,在他面前,也没有太过掩饰自己的情绪。

果然杜拂日压根就没在意他的态度,也没有立刻回答韦华妃的话,而是先问:“可有太医过来看过?”

“我只是被吵了一夜,后来实在困,又见一队人进了含凉殿,碰到了些东西又出去了,便又睡着了。”韦华妃说的轻描淡写,但韦维端也不得不佩服自己妹妹的镇定——逼宫之事,非同小可,尤其华妃还怀着身孕——昨晚别说整个大明宫,喊杀声直入云宵,恐怕南内那边都听到了,北里距离大明宫与南内差不多,虽然有丝竹之声掩饰,但也恐怕不足,秋十六娘这才点上了迷神香,然而韦华妃身在宫中,居然还能睡得着。

听她这么说,那么想来身子是无碍的了,杜拂日也就放了心,杜氏五房因当初杜丹棘帮着宪宗皇帝一步步夺权,王太清的疯狂反扑中,包括杜丹棘在内,五房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不但男嗣如今只剩了杜拂日一个,就是杜青棠的两个女儿,为了使她们不受牵累,非但一到了及笄之年就出了阁,而且还特特低嫁到了远方,从出阁便再没回长安过,而杜家家主杜黄衣,又与杜青棠似不太和睦,两房不过是场面上的功夫,因此杜拂日自小最亲近的血亲,却还是要数母亲韦氏的这对侄子侄女,对韦华妃这个表姐,他也是很关心的,否则也不至于听到她出事的消息,才与元秀说了个开头,就匆匆赶到了这里来探望。

“太上皇如今正在蓬莱殿里与皇太后一道休憩,待片刻后,想来朝议那边出了结果,便会请太上皇并皇太后,及各位太妃去往南内颐养。”杜拂日道,这个消息并不是什么秘密,若不是大明宫此刻还有许多尸首没有收拾完,因此禁军依旧戒备着不许宫人随意走动,恐怕早就传到了含凉殿了。

韦华妃先对他的称呼皱了皱眉,随即问道:“大哥你说宫中传出有人落了胎,那是怎么回事?”

“昨晚大明宫玄武殿被禁军纵火焚毁,火光直入云霄,因此晚间父亲就心急如焚,穿了官袍至丹凤门外求见圣人,只是被禁军所阻,当时是我陪着父亲出门,在宫门前等待的,其他朝臣也有许多人赶到,只奈何宫门不开,城门也是紧闭,便是想绕到重玄门那边向北衙为个究竟也难。”韦维端原本一路上记挂着妹妹,如今见她无事,顿时又为此刻还在太极殿上的韦造担心起来——便心不在焉的说道,“后来天亮之后没多久,宫门可算是开了,到了这个时候才晓得原来竟是邱逢祥…”说到这里,他到底顿了一顿,一带而过,毕竟邱逢祥可不是杜青棠叔侄,与韦家好歹还有一层姻亲关系,即使他们这会抱怨几句,杜拂日也权当没有听见,自古以来宦官因着身体上面的残缺,总比常人要低一等,所以每多心思古怪者,邱逢祥有才干又握重兵,还生得仪表堂堂,这样一个人,倘若不是去了势,那正合了踌躇志满四个字,当真是年轻有为了。

也因此,虽然邱逢祥素来被称为知进退,但那也是在宪宗皇帝、最少也是杜青棠这样的人面前,而韦维端一介士子——就是韦造,对这位邱监也是颇为忌惮的。

韦维端含糊着继续道,“邱逢祥让人传了话,召众臣去太极殿议事,父亲便打发我回家报信,哪知我回到家中没过多久,忽然有人到门前禀告,说是宫里有位妃嫔落了胎,正出血不止,因着禁军如今还把守着宫门不许任何人出入与走动的缘故,虽然消息传出了宫,却也带不进太医去,要我速速想法子,我反复盘问了三次,那内侍都信誓旦旦是妃嫔而非皇后,我想着如今宫里有孕的妃子可就你一个人,急切之下我原本是打算带着家中众仆强行闯宫去的,毕竟这会宫里…但拂日恰好赶到…”

他说到这里韦华妃正要开口问皇后的情况,一旁杜拂日忽然皱起眉,打断了他问:“你说什么?我恰好赶到?难道不是你写了信说表姐性命垂危,而你进不去宫中,所以才要我与你一同入宫?”

如今大明宫皆在邱逢祥掌中,他这回夺宫是与杜青棠联了手,自然不会限制杜拂日探望自己的表姐,杜拂日也正是靠在宫门前亮明了身份,才得以带着韦维端一起进宫的。

他这么一问,韦维端立刻吃惊道:“信?什么信?那会我急的都恨不得直接拔了剑杀进宫里来了,哪里还有心思静下来写信?”

杜拂日脸色顿时变了!

韦华妃与韦维端都非迟钝之人,见他色变,立刻知晓情况不对,韦华妃素来冷静,昨晚宫变都能入眠,此刻立刻问道:“你原本在什么地方?这定然是有人想使调虎离山之计!”

“听说玢国公清晨时也到了太极殿议事,再者国公身边有杜管家跟着,拂日你…”韦维端话才说到了一半,却见杜拂日刷的站起了身,神色匆匆的对韦华妃点了下头:“如今大明宫有邱逢祥在,此人原本便是内侍省监,又有禁军襄助,必然不会让禁军混乱打扰表姐,此外念在叔父的份上,想必他也不会为难表姐,还请表姐且放宽了心…我有些事必须立刻就走,若是表姐这边另有差遣,且再去靖安坊告知!”

说着,足下生风,虽然仪态不乱,却是疾风般卷出门去!

看着他的背影,韦家兄妹对望了一眼,目中都有惊讶之色。

“他原本究竟在什么地方?”韦华妃喃喃道,“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三十六章 灵光(四)

[更新时间] 2012-07-05 22:43:57 [字数] 5212

长生子从帐后转出时,元秀并不意外,只是指了指面前的燕九怀:“探丸郎本以刺杀官吏为营,这位燕小郎君,更是其中翘楚,却不知道道长是如何将他这般不知不觉放倒的?”

“这位小郎君原本就居心不良,贫道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长生子也不隐瞒,轻描淡写的道,“昨晚他向阁中要了可以使人情.迷.意.乱的助情香,贫道当时恰好在附近,因此抢在他之前,将助情香换作了迷魂香,其实原本这位小郎君倒也不至于如此简单的被放倒,只不过他如今身上尚且有伤,自然虚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