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情况下,杜拂日吃了元秀这样一个暗亏却忍了不发作,足见虽然丰淳这会被软禁在了蓬莱殿,但元秀公主的地位却也未必衰微下来,霍蔚自然敢继续给杜拂日主仆脸色看。

杜默被杜拂日提醒了想到这些,不觉皱眉道:“郎君方才也太让着贵主了,便是在人前欲为贵主留些颜面,以郎君身手,方才不动声色间震开贵主也可做的不留痕迹的。”

“小伤而已。”杜拂日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指了指几上茶碗道,“你从修政坊一路赶到此处想必也是渴了,这茶中加了薄荷,为何不喝?”

“这茶碗…”杜默说到此处停住,杜拂日闻言看了一眼,却见杜默面前的五瓣葵口贴金箔秘瓷碗与自己面前的竟是一模一样,分明是一窑所出的成套瓷碗里的两个,杜家是城南望族,最是讲究规矩的,此刻殿上四周又无人,杜默不免道,“贵主彻夜未归,白昼也是,宪宗皇帝英明,本朝却是一直承平,这些宫人想是都被昨晚吓得慌了。”

杜默道是珠镜殿上的宫人慌张之中才让主仆用的茶碗一样,杜拂日却笑了一笑,摇头道:“这碗茶却是他们故意这么端上来的,这是在暗责我等!”说着摆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你只管喝就是。”

杜默皱了皱眉,旋即明白过来——从来主仆有别、上下有差,如今珠镜殿上明知道他与杜拂日乃是一仆一主的身份,却偏偏还要拿同等器皿上茶,甚至是一套里面的两个,惟恐他们看不出来是同等对待,这分明是在骂杜氏尊卑不分!

“贵主究竟是女郎。”杜拂日有命,杜默也不推辞,放下茶碗后,低声评论了一句,他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元秀从回殿以来的举止,无论是借着杜拂日想扶她下马车,暗中掐伤后者以发泄,还是将他们一晾许久,以及此刻借着上茶指桑骂槐,都是十足的女郎气儿。

杜拂日正要回答,那边元秀却终于姗姗而来了,但见她新换了双螺髻,髻上缠着两串珍珠,灯火下固然华彩熠熠,但色泽都是偏于雪白的,乍一看去还以为是白色,除此之外并无装饰,再看她面上不施脂粉,虽然依旧柳眉杏眼、肌肤闪耀,嘴唇却颜色极淡,身上更是穿了荼白暗绣梅兰竹菊纹的素色夏衫,下面系着牙色罗裙,这一身足以与当初昭贤太后才去几日.比了。

她到了主位坐了,也未解释自己为何来迟,只是对着杜默抬了抬下巴,陪着她出来的采绿便道:“杜家郎君答应要告诉阿家的话,有外人在听着怕是不妥罢?”

“杜默,你先去殿外等我。”杜拂日看了眼杜默,后者倒也未推辞,反而咧嘴一笑,向殿上抱拳道:“在下谨遵贵主之命,只是在下如今十分口渴,方才得蒙霍公公赐了一杯甘霖,如今犹觉喉中似火烧,可否请贵主再赐些粗茶?”

杜默忽然这么一说,元秀却是神色波澜不惊,淡淡道:“粗茶?这么说这位郎君是喝不惯本宫这里的茶水了?只是本宫从前受父亲兄长爱护,这粗茶还真没有,本宫想杜家十二郎箭技高明,又是朝野皆知的前朝贤相杜青棠唯一的侄儿,想来在宫里宫外,也断然没有什么人能够伤到十二郎,不如郎君回玢国公府去喝个痛快,岂不是很好?十二郎从前向来都是极为体贴,不为难人的,你既然是鹿剑园中总管,本宫觉得,十二郎待你也不该见外才是。”说着她看了眼杜拂日问,“十二郎以为呢?”

杜拂日正要回答,杜默已经苦笑着复抱拳道:“贵主说的极是,在下乃是粗人,还请贵主宽恕方才之言,只是断然没有叫郎君独自出入的道理,若是郎君今日不在宫中留宿,在下还是在外面等着罢。”

元秀听他话里有话,也不生气,淡然道:“便是十二郎留在宫中,也有韦华妃在,你一个粗手笨脚的,难道还能比华妃宫里的宫女更会伺候不成?”

杜拂日侧头轻咳了一声,吩咐道:“杜默且先去殿外。”

杜默只得忍气应了,施一礼复退出。

他出了殿,杜拂日淡哂道:“杜默平素也算能言之人,却不抵贵主口齿犀利。”方才杜默故意挑剔珠镜殿不知待客之仪,竟连茶水也不能提供足够,然而元秀却依着他的“粗茶”二字,讥他身份低微不配饮殿中好茶,话中甚至不无当着杜拂日之面讥诮其叔父杜青棠仗着前朝之名,行今日宫变之举的意思。

结果杜默在茶水上输了一阵,心中不甘,又欲抓着杜拂日此刻还要留在元秀殿中谈事,有讥诮元秀不过是靠着美色方能够至今盛气凌人,却不想元秀又把韦华妃拖了进来,杜默一直照顾着杜拂日,如何不知他与韦华妃感情不错,虽然如今韦造相位因杜青棠之故定然难保,但便是杜青棠也不至于为难一个小辈,见话题提到了华妃身上,杜拂日也只能出面阻止了。

“便是不犀利,与十二郎这样的人说话,总也要多打点几分精神。”元秀悠悠的说道,“毕竟,十二郎叔侄的辩才,才是真正人尽皆知啊!”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四十四章 家国(八)

[更新时间] 2012-07-07 23:58:28 [字数] 2809

深邃的夜幕下,七月初时魏州的夜间已经有了明显的凉意,一只信鸽带着披夜而来的疲惫与星霜扑扇着翅膀落到了节度使府邸内的书房外,轻轻啄着绿纱窗,不多时,书房的门被打开,孙朴常亲自撩起衣袍下摆跑了出来,双手将它捧了进去。

贺之方此夜未睡,正对着宽大长案上的一幅江山坤舆图仔细端详着,见孙朴常抱进信鸽,神色一喜:“是长安的消息?”

“节帅说的不错。”孙朴常也是极为重视这一封鸽信,他小心翼翼的取下了信鸽腹部下的竹管,展开里面寸宽的纸条,但见其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孙朴常知道贺之方挂心长安局势已久,如今虽然自己也是百爪挠心,但还是先呈到了贺之方面前,贺之方接过迫不及待的扫了一眼,看到了几个关键的字眼,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见状,孙朴常更是心头一紧,却见贺之方匆匆看完,一边将纸条递了过来,一边解释:“邱逢祥宫变了!”

“是否成功?”孙朴常也吃了一惊,目光一扫,已无需贺之方回答,虽然从贺夷简传回的消息上,他们已经猜测到了长安之变,但如此快的得到消息,还是不免心惊——这意味着,杜青棠与邱逢祥联手之下,对长安的控制是何等的严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河北与诸镇这些年来陆续在长安安插了众多探子、内应,然而想要因此作乱,却还不够格…

这对于觑出时局将来的变化,打算趁火打劫的诸镇来说,可不是个好兆头!

“嘿!”贺之方阴着脸,冷哼不语。

孙朴常匆忙看过,顿时露出了惊讶之色:“…徐王?”

“不错,易道长亲自带着徐王殿下与丰淳亲手所书之血诏,如今已经离开了长安,正日夜兼程向魏州而来!”贺之方沉着脸道。

“易道长亲自出手,想来此行虽然有些凶险,但易道长此人除了武艺出众,更有许多道家之能,他又精通卜算凶吉之道,既然愿意答应贵主的要求,想必是有几分把握的。”孙朴常沉吟了片刻,道,“血诏、徐王,如此,讨伐长安便有了大义名份,便是接下来局势再有变化,出兵不吉,也大可以以此二物与杜青棠交换些好处,总之此事于我等并无不利之处,那徐王如今也不过十岁稚童,不过一介傀儡,节帅为何反而闷闷不乐?可是因为贵主未曾救出,担心六郎不喜?但贵主是女郎,在长安未必会有凶险,此事六郎也是明白的。”

贺之方冷笑道:“你看到了么?带出徐王是那位贵主的主意,原本丰淳担心诸王惹人眼目,何况代王、齐王还有琼王这几人未必肯与他同心,杜、邱联手发动宫变,废弃了丰淳,却未必会取代李家,如今宗室里面有资格登基的那就那么几人,丰淳膝下三子俱年幼,又都是深宫里面娇惯着长大的,恐怕丰淳既怕杜青棠震慑诸镇的名声太过响亮,单单一封血诏不足以让诸镇问鼎长安,又怕膝下三子难以承受逃亡之苦,夭折路上,所以托了易道长只带并无承位之权、却与六郎有渊源的元秀公主为佐证,同来魏州!哼!六郎对这位贵主那般记挂着,李十七娘那样的女郎都是百般的瞧不入眼,甚至连妙娘都是毫不留情的打发了…丰淳倒也是知道这一条美人计加上血诏,不怕我河北能够坐视!”

“只是…”贺之方说到此处,却叹了口气,“这位贵主却硬生生的将这个逃出长安的机会让给了徐王——徐王今年十岁,这位宪宗皇帝的幼子虽然如今尚且年幼,却比丰淳膝下年纪最长的韩王足足长了四岁,听闻他身子强健,比起韩王来可耐得住奔波之苦多了!而且他的身份是丰淳幼弟,并非丰淳之子,所以当他执丰淳之诏明示天下时,那么就算杜青棠与邱逢祥打算以代王、齐王、琼王这三位同为丰淳兄弟中的一位继位时,这三位恐怕也要有所迟疑,毕竟徐王与他们同辈,他们若是坐上了那个位置,天下相信血诏的人必然会骂他们与杜、邱联手,谋夺弟弟之位!再者徐王与丰淳同辈,为宪宗皇帝所宠爱的幼子不说,其生母盛才人贤德之名天下皆知,当初盛才人在宪宗皇帝自愿随殉时,满朝文武莫不交口称赞,就是杜青棠也随着场面说过几句赞誉之言的,生母如此贤名远播,徐王执诏,比起年纪更加幼小、还不为天下所详知的韩王三人可要有分量的多了!”

“当然,所谓贤名、所谓正统,在大军面前,这些道理统统不及一道虎符更为响亮,只是这位贵主舍得放弃自己三个亲侄儿,选择异母弟弟,这份决断…”贺之方望向了纱窗之外的星空,悠悠的道,“若是徐王被易道长顺利带到魏州来,到时候若是能够夺回长安,就算丰淳父子都活着,恐怕也依旧只能做太上皇了,毕竟三镇讨伐长安,打的必然是奉血诏的名头,但因携诏而来的是徐王,与我等相处的也是他,况且他又那样年少,我等既然打下了长安,岂会让那如今已经被软禁蓬莱殿上的丰淳继位?到那时候,若是换了我来做主,那定然是明着尊丰淳为太上皇,大肆封赏其三子…暗地里过几天一碗鸩酒送他们四人该驾崩的驾崩,该甍的甍!这个后果这位贵主未必想不到,她却依然这么做了,只因她也知道,贵主究竟是女郎,哪怕携诏而出,也不及一位皇子来得效果好,况且国不可一日无君,国却可一直无太上皇,丰淳就是现在也不安全,单单一封血诏还以继续毒死了他推说是伪诏,但有一位皇弟佐证,那么丰淳反而不易死…”

贺之方眯起了眼:“贵主这是在赌!”

“即使贵主之计一一应验,丰淳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孙朴常沉吟道,“难道届时贵主是打算以自身下降六郎,然后通过六郎来保丰淳父子性命么?但此事极大,就是节帅愿意成全六郎,幽州、成德两镇也未必会答应的!”

贺之方摇了摇头,冷哂道:“金枝玉叶们固然都是锦绣堆里长大,但宫闱里又何尝是只有花团锦簇?这位贵主若是这般相信六郎,她也不必劝说易道长改带了徐王出长安投奔我河北了,她只管自己前来——贵主这么走,一是她清醒的认识到了大局面前,即使她再怎么如花似玉,六郎再怎么对她爱得极了,也断然不会或者说不足过于纵容她…何况六郎如今的身份地位,也不过是因为是我独子罢了,咱们河北三镇素来只看兵权,她金枝玉叶的身份在河北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二是,嘿!鸽信上面说的不清楚,但这位贵主想来定有后手!”

“这位贵主我虽然不曾见过,但易道长的为人你我都很清楚,他是道门中人,行踪素来飘忽,做事一向古怪,当初他倏至魏州救下了六郎,让我对他感激不尽,可是回头走的也是莫名其妙,起初我还当是哪里惹了他不快,后来几年才知道这位道长本就是这样古怪的性情,只是一件,他所决定的事情很少改变…丰淳请他送贵主与血诏到长安来,他答应了,但贵主却又说服他将自己改成了徐王,杜青棠与邱逢祥何等老谋深算?他们焉能不料到有类似的情况出现?徐王年幼,如今还住在了宫里,不似代王等人已经成婚开府,在宫外还方便些,单单是从刚刚宫变过的宫里带出徐王,便要多费一番手脚。”

贺之方微哂着道,“何况还能舍弃自己与三个侄儿,以异母弟弟代替…可见口才与聪慧之外,更见狠心!朴常你想,六郎偏偏爱她爱得极了,这样一个儿妇,却叫我如何放心?!”

“一个不仔细,恐怕我那六郎,也要被她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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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汗,我说为什么大家问我名字呢

真是糊涂了

原来这一章里打错了名字

谢谢看书的女孩和汐啊

真是不好意思

昨天糊涂了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四十五章 家国(九)

[更新时间] 2012-07-08 22:16:23 [字数] 4988

一道紫电掠过天幕,原本的深靛转为墨黑,雨声渐渐大起来,铁马的铮铮声悠长入殿。

元秀吩咐采绿:“去把冰盆撤了。”

她从主位上站起了身,看向了尚未来得及关闭的殿门外,远处的宫灯在雨幕里只剩了荧火般的光点,但铁与血的气息仍旧在整个大明宫里弥漫着。

这一场雨浩浩荡荡,倒仿佛是为了邱逢祥而下的一样,将宫变的血腥与痕迹洗了个干净。

“此殿气闷,十二郎若不介意,不如与本宫登高阁一晤。”元秀舒展广袖,看着雨幕良久,忽然道。

杜拂日衣袂翩然,拱手为礼:“敢不从命?”

从高处俯瞰下去远处的灯火仿佛格外遥远,这骤雨的夏夜里,珠镜殿俨然是海面孤独的小舟,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景遇,阁中还残留着白日的炎热,打开窗后,急卷而入的携着潮湿水气的风却将那点炎热赶了个干净。

“那回在观澜楼得十二郎赠诗,妙笔生花,本宫当场不能回复,结果翌日还得宫来,也是这样一场大雨,便在这阁里写了还诗。”元秀仰了仰面庞,阁子的四角俱放了宫灯,烛火外面是藕丝纱罩,那火光里便带进了一点浅紫的颜色,照在她脸上俨然冰冷又俨然沉郁,但阁外的急风一阵又一阵的吹进来,几缕挽得不牢的鬓发散在肩头,却又显出少女的娇俏来,元秀随手将这几缕鬓发掠至耳后,慢条斯理道,“那时候本宫是怎么也想不到,因着那场骤雨,黄河沿岸就会生出决口的谣言来,就算想到,也断然料不到这谣言会引出换田之事,最后又害了本宫的五哥。”

她悠悠的道,“那一回在观澜楼看到本宫,不知道十二郎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是惊讶抑制或是早有预料?只是本宫却想不明白,那回你们做什么一定要本宫过去?”

杜拂日站在窗前静静的听着,一直到元秀住了声,他才开口:“玄鸿元君让贵主去观澜楼,确实有让贵主与我结识的意思,不过昨晚之事,元君并不知晓,实际上,若非太上皇一意要将换田之事压下,邱监的理由也难成立。”

“昭贤太后去岁甍逝,本宫为此很是难过了一段时间,后来因着五哥哀毁不深,还为此与五哥争吵过。”元秀慢慢的道,“隔了段时间方从三姑那里听说了早年后宫里面的一些事情,方知道五哥素来是疑心着昭贤太后谋害过母后的,但本宫却相信先帝的英明,既然将当时才三岁的本宫交给了她抚养,必然是因为昭贤太后未行此事。不过不管怎么说,昭贤太后已经去了,她的性情宁静,所以在世之时,本宫也多是被她养在了宫中,鲜少出门,她去后,本宫身边最信任的人,非大娘莫属,大娘的性情,长安各家年长些的人个个皆知,再加上了每年秋冬都有皇家狩猎,本宫又正是年少好事的时候,自然会在秋狩前抓着时间练习。”

“大部分人乍学一件事情的时候,对擅此道者总是极有好感的,何况十二郎不仅箭技出色,而且才貌俱全。”元秀目光淡淡掠过那个背影,“在今日之前,本宫从来没有想过,杜青棠的手段,连个一向养在深宫的公主,也不放过,也真难为了他,这般年纪,却还要揣测本宫这样少年女郎的心思。”

杜拂日淡然一笑:“贵主身份尊贵,又生长宫闱,贺家六郎虽然爱贵主极深,但他性情同样跋扈飞扬,固然在贵主面前竭力收敛,但傲性难掩,若如今长安振奋,倒也罢了,只是长安疲惫,诸镇心思难言,尤其河北三镇,先前德宗皇帝都被他们折辱得颜面扫地,贵主身为金枝玉叶,自然对贺六的傲性极为敏感。”

“而十二郎性情温文大度,风仪上佳,并且还是先帝最为信任重用过的贤相之侄。”元秀盯着他,冷笑,“若不是因了本宫母后的缘故,恐怕就是五哥为本宫挑选驸马,头一个定然也是点十二郎的。”

“不然。”杜拂日转过头来,微笑着道,“贵主难道当真以为,太上皇打压杜氏全是为了文华太后之事?”

“那是为了什么?”

“怀宗皇帝的嫡母郭太皇太后,亦是文华太后的姑祖,想必贵主是有所耳闻的。”杜拂日伸手将窗半掩,遮住了些许风雨声,走到元秀对面的席上跪坐下来,轻描淡写的说道,“时人都说王太清乱政,又说怀宗皇帝沉迷丹术,因此才纵容王太清如此,却不知道怀宗皇帝沉迷丹术的缘故——怀宗皇帝与宪宗皇帝不同,怀宗皇帝登基时尚且稚龄,大权皆在太皇太后手中,因不是太皇太后的亲生子,且其生母出身卑微,没有得力的外家,所以在太皇太后面前甚是惶恐,而王太清本是侍奉太皇太后之人,后来被太皇太后派到怀宗皇帝身边,怀宗皇帝以为他是太皇太后所遣监督自己之人,对他极为客气,甚至是忍让,王太清察觉这一点,便引诱怀宗皇帝追求道家长生之术,太皇太后去后,更是一手遮天!”

元秀脸色沉了下来:“郭家已亡,你便是说王太清乱政始于太皇太后,如今杜氏将兴,本宫也没什么可说的!”

“太皇太后在时,郭氏兴盛达到颠峰,当时便是宗室也不敢与郭家轻易争锋。”杜拂日摇了摇头,“贵主请继续听下去——太皇太后去后,王太清主政,怀宗皇帝沉迷丹术,但怀宗皇帝长子英王贤能有才,诸臣所望,结果却因此为王太清所忌,暗中下毒将其毒杀,后面几王也是如此,以至于怀宗皇帝的后宫妃嫔虽然一共为怀宗皇帝诞下近十子,但活到了怀宗皇帝驾崩的,却只有宪宗皇帝并如今的鲁王,宪宗皇帝的英明朝野皆知,就是在做太子时,在臣子里面的口碑,也是不差的,所以贵主难道不想知道,宪宗皇帝当时一个劲的往国子监中跑,又与先父、叔父交好,王太清固然狠毒,究竟主政多年,焉能未觉?”

元秀心念一转,张口惊道:“难道是因为母后的缘故?”

“王太清本是郭太皇太后近身之人,奉了太皇太后之命去侍奉怀宗皇帝,这才掌了大权的。”杜拂日淡淡的道,“太皇太后甍时王太清在朝野已经颇有根基,虽然在太皇太后面前依旧恭敬,但以太皇太后之能,如何看不出来他的野心?因此后来宪宗皇帝到了大婚之龄,便听从先父劝说,主动向郭家求娶嫡长女为正妃,这就是文华太后。”

元秀皱眉深思,杜拂日继续说道,“文华太后与宪宗皇帝是少年夫妻,虽然宪宗皇帝当初求娶文华太后确实有借郭家之势自保之意,但文华太后美貌刚烈,且聪慧有能,与宪宗皇帝也算是两情相悦,因此先父死前,才未觉太过愧疚,毕竟当时宪宗皇帝虽然假借蹴鞠为戏,时常与先父约见,共议铲除王太清之事,但次数多了,先父又是杜氏五房嫡长之子,在宗族内也素有才名,王太清自然也生疑虑。而先父为了让宪宗皇帝免遭王太清毒手,建议他求娶文华太后,本就有利用文华太后,并她身后的郭氏之意,至于文华太后是否能与宪宗皇帝琴瑟和谐,先父当时却是未曾考虑的。”

“十二郎这话说的,本宫都快相信已故的杜丹棘,乃是一个心慈手软俨然花甲妇人的郎君了。”元秀淡淡的说道。

“贵主在原上射猎也有段时间,不知可见过母兽与幼兽一起被发现之时的情景么?”杜拂日听她讥诮自己的父亲,并不动怒,只是淡淡的道,“在这个时候母兽总是挡在幼兽之前,然它若发现猎人并无放过幼兽之意,而自己又不可能阻拦得了猎人的话,那么它会选择带着幼兽逃走,这种事情,它会选择最强壮的幼兽,那剩下的幼兽它难道不怜惜么?不过是因为难以两全罢了。”

说到此处,他平静的看向元秀:“自古便有一句话叫做忠孝难以两全,这世上其他的事情也不外如是,为政之人谋算天下时,黎庶犹如草芥,万物皆为棋子,若不然,以有情之心,何以起手布局?但若撇开局外,究竟还是常人罢了,先父亲手布此局,虽然布时毫无犹豫,布下也未后悔,即使文华太后与宪宗皇帝相看两厌,因此潦倒一生,先父早知结局,也会如此而行,但私下里扪心之时,终究还是希望文华太后能够与宪宗皇帝琴瑟和谐的。”

“这就好像…”元秀忽然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重五那一日,十二郎得了本宫三姑的消息,特特等在了观澜楼中,等着本宫自动送上门去时,虽然无论本宫是丑如无盐还是骄悍如太平、安乐,终究是要敷衍好本宫的,但心中是否也希望本宫最好貌美如花又蠢得三言两语便能骗个晕头转向?”

“贵主那一日去其实我等先前并不知情。”杜拂日见元秀笑意变得不屑,微微一哂,“玄鸿元君劝说贵主那一日到观澜楼,确实有知晓贵主正在练习骑射,而我箭技不错,有引贵主与我相识之意,但更多的意思却是希望贵主能够因此对杜氏有所好感,从而劝说太上皇停手,贵主那一日不是还曾劝说我去报考武举么?”

元秀淡笑道:“如此说来三姑却是里外不是人了,从本宫及宗室这边来看,她出卖了自己的侄儿侄女,可你们那边也不觉得她立下来大功。”

杜拂日未在意她的讥讽,只是淡淡的道:“当初宪宗皇帝在时对叔父信任无比,而太上皇与琼王一度有夺储之仇,正是因为宪宗皇帝为琼王所娶正妃乃是我的表妹之一,结果最后宪宗皇帝究竟未曾改立储君,依旧以太上皇为储,甚至为了避免兄弟相残,还将琼王与齐王皆远远的打发出了长安,以宪宗皇帝的英明,如何会不知道太上皇既然对我叔父记恨已久,一旦登基,自然会对杜氏不遗余力的打压,如此长安不攻自乱,正给诸镇大好时机,贵主以为,宪宗皇帝岂会为皇室,为梦唐,留下如此败笔?”

元秀皱起眉,实际上,这也是她所想不明白的地方。

无论宪宗皇帝与文华太后的感情有多深刻——如今更是知道了宪宗当年娶文华太后的缘故,最初不过是为了保命,但即使如此,宪宗皇帝也未必会感激文华太后,毕竟那一个让怀宗皇帝诸子暴毙的暴毙、战战兢兢的战战兢兢的王太清,还是郭家的女儿身边出来的。

即使宪宗与文华当真是琴瑟和谐,但宪宗这样的英主——英主也意味着,必要时,他的选择,将一切以帝国为重,或者说,以李室为重!

丰淳与杜青棠的仇怨因文华太后之死而结下,那时候丰淳不过十二岁,他心中的仇恨与怨怼在宪宗皇帝面前绝对无法掩盖,宪宗费尽心机从王太清手下逃出生天、又诛杀曲平之,征伐诸镇,中兴梦唐——这样一位英主,他如何甘心为了与文华太后的那点情谊,让自己的心血在自己死后被子孙败坏殆尽?更别说他还曾为了信王李佳之死,冷落文华太后并丰淳近十年!

若是丰淳英明果断之处更胜宪宗,足以对付杜青棠并振奋李室,也许宪宗皇帝这么做是为了自己不沾染一个鸟尽弓藏的名声,将重臣留给新君收拾,也能让新君尽快的立威。

毕竟宪宗再是英主,他首先姓李,若让他选择,杜青棠与李室,无论前者为他立下多少功劳,他终究会选择李室。

但丰淳才智尚且不及宪宗,即使有着正统的优势,他也不会是杜青棠的对手,这一点,元秀当初看差了,可信用杜青棠一朝的宪宗,却绝对不会看错!

杜拂日淡淡的笑了:“这是因为,宪宗皇帝驾崩前,其实已经为这样的局势留下和解之法,只可惜太上皇,亲手毁了!”

一道雷霆轰然劈过,阁外的雨声更密,一阵比一阵急的风雨卷入,让元秀生生的哆嗦了一下,杜拂日屈指一弹,支在窗上的木棒骨碌着滚到了外面的屋檐上,窗吧嗒一声合上,风雨之声顿时小了许多。

“宪宗皇帝曾给昭贤太后留下密诏,贵主十五及笄后,下降于我,这是因为太上皇自幼重视文华太后,文华太后临终前叮嘱太上皇无论如何要照应好贵主,太上皇算不上英明,但也算不上太过昏庸,因此若是太上皇一直重视文华太后,因此对杜氏怨怼难去,那么因着贵主的缘故,加上杜氏到底还是比较有用的,必然会缓和对杜氏的态度,如此,叔父依旧致仕,由我以驸马身份参政,背后有叔父指点,到底也不至于君臣反目;若是太上皇年岁渐长,为社稷故,不再计较郭家之事,那么贵主下降杜氏,也能使太上皇倚重起来更放心些。”杜拂日低笑着道,“贵主也不必责怪宪宗皇帝早早算计了贵主…须知道我这些年在长安声名不著,本就是宪宗皇帝之意,在贵主还年幼时,宪宗皇帝不时便会秘召我入觐,亲自考核,总也不肯委屈了贵主的——昌阳公主的驸马崔风物,因在长安少年中最为著名,从而在昌阳公主选驸马时,奉召入宫,他与李家十娘之事,虽然知晓之人少,但又怎瞒得过宪宗皇帝,兼之这道旨意,宪宗皇帝不欲先发,这才令我蹈光养晦,莫学崔风物一般招摇过市,免得将来贵主嗔怒…”

“宪宗皇帝这么做,也是因为昌阳公主下面,还有一位东平公主,若是我时常出入坊间,恐为东平公主看中,引起姊妹不和,这也是宪宗皇帝欲化解太上皇与杜氏之仇,故意将这道旨意留给昭贤太后,让太上皇亲自下达,文华太后与郭家之事过去不过十几年,如今朝野尚未完全忘记,如此也可为太上皇博一个大度的名声!又恐太上皇不允,因此此诏特特给了昭贤太后,若太上皇在贵主及笄后,依旧不肯允婚,或者有为贵主另择驸马之举,昭贤太后可以此诏明示天下,如此太上皇也只能亲自下诏让你下降杜氏…所以,你及笄前,昭贤太后溺毙于龙池。”

“你若想问叔父与我是几时设此局的,那是因为昭贤太后手中那道旨意,宪宗皇帝生前便已告诉了叔父,甚至曾言,若是太上皇有意阻拦,叔父可设计促成此事…当昭贤太后忽然溺毙后,我们便知道了太上皇的选择。”

杜拂日静静凝视着元秀:“所以阿煌,你本该就是我的妻子!否则昨晚,我为何用上了迷魂香,也要将你留在宫外?”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四十六章 家国(十)

[更新时间] 2012-07-08 23:58:10 [字数] 5033

“先帝既然想到了以本宫来缓和君臣反目之局,却不知道是否料到他平生最为信任重用之人,最后亲手倾覆了他所立的储君?”沉默良久,一直到了风雨声都仿佛静下来的时候,元秀方悠悠的反问。

杜拂日淡然道:“阿煌以为太上皇如此行事,梦唐将如何?”

“那始终是本宫的五哥。”元秀不假思索,冷冷道,“本宫若是早知此事…”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杜拂日站起身来,打开了窗,但觉一阵凉风吹入,却已没了雨打铁马之声——原来方才雨已经停了,夜色依旧是墨黑的,但远处的灯火已经看得清晰,从元秀的座上,甚至可以清楚的勾勒出蓬莱殿殿门的轮廓。

杜拂日看着如今软禁了丰淳并其膝下三子的中宫,悠悠的道:“前隋传位不过三代乃终,本朝延续至今,已有两百八十余载,而此刻国祚渐衰,远非盛时能比,阿煌,以你的聪慧,难道不知如今的梦唐,便如一个垂病老人,在它壮年之时,出几个昏庸无为之君,倒也罢了,如前朝怀宗、昭宗,都是沉迷旁门左道,不问政事,使宦官当道之主,所以才有了宪宗皇帝时的艰难,英王等诸宗室之死,那个时候,诸镇是如何对待长安的,阿煌身为公主,在宫中想必也听到只字片语。”

“在清忘观里有一幅叔父所作之画,画上题跋,似乎阿煌是看过的。”杜拂日转过头来,面色怅惘,然眼神稳固犹如磐石,“那题跋其实缺了最后两句!那两句,却是宪宗皇帝所加!”

元秀皱眉:“缺了哪两句?”

“何人堪折兮若木,将以拂日兮使山河肃!”

元秀面色逐渐古怪:“先帝去时,本宫不过十二,你比本宫长两岁,当时也不过十四,那时候,先帝便如此看重于你?十二郎此言,是不是太过了?”

“阿煌却是误会了。”杜拂日朗朗而笑,“宪宗皇帝加这两句时,我尚未出生,因先父在我出生前便亡故,宪宗皇帝以叔父继先父之责,叔父便为我取名拂日,宪宗皇帝知道后,复赐字若木——当初你回诗时用到若木,叔父差点以为你已知宪宗皇帝驾崩前与他相约之事,但后来见阿煌并无进一步举止,才知道是巧合。”

元秀默默听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那你可知道本宫的字?”

“宪宗皇帝为你拟煌为名,与光同义,字自然也与光有关。”杜拂日淡然一笑,“你及笄后,原该字夷光。”

“夷光?”元秀皱起眉,念了一遍,不觉冷笑道,“这是当年西子之名,西子原本不过是越溪一个浣纱女,本宫却是金枝玉叶,只是勾践献其灭吴,却不知道先帝以此为本宫之字,有何用意?”

杜拂日听出她的不满与怀疑,微微一哂:“西子入吴宫不过是一场辗转,阿煌可知道她最终结局么?”

“陶朱再富,终不过商贾之流。”元秀顿了一顿,淡淡的道,“何况这也不过是《越绝书》之片面而言罢了,十二郎似对此字颇为赞许,莫非也有昔年范氏功成身退之念?”

“得志,自当泽加于民,李太白尝有诗云,天生我材必有用,此句常解为天下无不可用之人,亦有既负才能,不可使之掩藏之意。”杜拂日平静道,“杜氏先祖且不去说,五房中自先父起,莫不怀此念,我自不敢懈怠!”

他回答得坦坦荡荡,一片光风霁月,元秀许久难回,蓦然问:“我可否去蓬莱殿探望五哥?”

她忽然改了自称,杜拂日自然察觉了,但还是摇了摇头:“朝议已经决定,明日先让太上皇移宫南内,晌午后,邱监就已派了宫人前去打扫准备,为免明日移宫时困乏,还是等太上皇到了南内再去吧。”

元秀对他的拒绝也不意外,她问时便没指望眼前之人能够为了自己破例,她靠到隐囊上,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淡淡道:“既然如此,长夜漫漫,还请十二郎说一说你答允的事吧。”

“郭家当年族没,与今日带阿煌你离开迷神阁之人不无关系。”杜拂日简短一句,却立刻叫元秀脸色一变,差点没尖叫出声!他从窗前转过了身,嘴角含笑,“这不是很难猜,昨夜宫变确实突兀,连韦造都措手不及!若非一直盯着邱监或者叔父者,未必能够在那样短暂的时间里想到借助韦华妃来将我引走之计,再加上你们离开时先从密道到了迷神阁丽娘的院子,让丽娘要了洗尘香以避开猎犬追踪,那时候迷神阁里其他人都走光了,查到丽娘那里昨晚歇着的是李家十一郎不过是几句话的事罢了,当初贺怀年以魏博使者的身份前来长安吊唁,也就是阿煌你遇见贺夷简的那次,贺怀年闻讯匆忙离开了平康坊前,正与那位李家十一郎对饮,这个消息固然因为贺夷简后来以百金求你身份,以至于满长安坊间都是议论纷纷,所以并不起眼,但我却是记住了。”

“因此带走你的人,必然与河北有关,或者说,必然与贺夷简有关。”杜拂日目中闪过一丝冷意,方继续心平气和的解释道,“此人虽然是通过李十一郎才潜入迷神阁,又是用迷药放倒了燕郎才得手,但他能够迷倒燕郎,靠的是提前从小云儿处换走了原本的助情香,而燕郎向小云儿要那种香,本是他一时顽心起,并非早有预谋,也因此他极为心虚,在与云娘子索取时,亦是警戒四面的,在那种情况下偷听到这个消息而未被燕郎发现,更能够抢在燕郎赶到小云儿那里前掉包——唔,燕郎可是告诉过你,我的耳力甚好,小云儿就住在了你在迷神阁时所居院子之旁,那晚我便守在你帐外,夜深人静,燕郎为了不被我察觉,非但寻了一个距离最远的地方翻.墙,甚至是步步小心、和着夜间滴露之人行进。足见带走你之人,武功不低,虽然河北也号称高手如云,不过那几位,我都很清楚他们昨晚的动向,惟独一人,与河北有关,但其实也算不上是河北之人…是那一位道家的长生子,十几年前在关中可谓是妇孺皆知,许多长安贵胄都对其敬畏之极,最后却悄然而去,阿煌,是他么?”

杜拂日惯常温和,犹如被打磨得极好的玉石,只看着光泽就知道温润,但也不知道是否两者如今地位高下逆转,元秀怎么听,都能够听出他这番解释与询问里的冰寒之意,她恹道:“是他又如何?”

算一算时辰,若是长生子还没有带出徐王,恐怕早已失败了,虽然方才雨声大,延英殿离这边又远,可如今雨停了,也不听宫中喧嚷,也不见有人来禀告杜拂日,那么应该成功了,延英殿靠近了玄武殿,玄武殿之北,就是玄武门,门外瓮城,出了重玄门,便是乐游原上,甚至不必经过长安…

总而言之,杜拂日若是打算现在去追上的话…元秀眸子沉了沉,用力咬住唇,一眨不眨的看着杜拂日。

杜拂日盯着她,忽然问:“长生子是否答应了你什么?或者说,你让他做了什么?”

“本宫若是不想说,你打算如何?”元秀冷冷的反问。

“宪宗皇帝早已将你许我为妻,何况我虽不能够称为君子,却也不至于逼问一个女郎。”杜拂日并不为她的态度而动怒,只是若有所思了片刻,忽然站起身来,元秀一皱眉,也随之起了身,却听杜拂日喃喃自语,“你方才提过想去蓬莱殿,虽然只是顺口而为,但也透露出一个消息,那就是你并不怕蓬莱殿会有什么事…这么说来,你托付长生子之事,便与蓬莱殿无关?如今你最担心的便是太上皇…与蓬莱殿无关,又能够对太上皇有利…长生子的武功,想来是不会太低的,况且此人还是道门出身,十几年前便以奇诡之术使许多人惊为谪仙…”

杜拂日目光炯炯的看着元秀,一字字道:“玉玺已经在邱监手中,除此之外,大约也就是诏书或者其他信物一类了吧?神策军有邱监坐镇,关中仅此一军!叔父之名素来震慑诸镇,诸镇尽管有觊觎之心,恐怕彼此顾忌,等闲不愿抢先出头,但你为太上皇忧虑,却是等不得的…单有诏书与信物,太上皇怕是会死得更快,那么…是徐王!”

元秀脸色变了数变,冷笑道:“十二郎不愧是杜青棠亲自教导出来的,本宫不过提了一句蓬莱殿,你竟就想到了延英殿去!”

杜拂日一皱眉,转身便要向阁外走去,元秀却冷哼了一声,左右看了看,忽然拿起几上宫灯,一把掀了灯罩,就要向自己衣摆燎去!杜拂日此刻虽然已经转过了头,却听得身后焦味,迅速回身,只见元秀衣裙下摆已经焚烧了一寸,他不假思索拿起几上茶水浇了下去,沉声道:“你做什么!”

“五哥既已无望,不论他在你们眼里究竟有多么的昏庸,却始终不曾亏待了我,一直守着当初答应了母后的承诺!”元秀切齿道,“若不然他何不照着先帝的叮嘱将我下降于你,待杜氏放松了警惕后,或者待杜青棠死后,再对杜家发雷霆之怒,将郭氏与我们母后所受过的煎熬,统统还给了你们!他这么做无非是不欲我伤心难过罢了!如今他已无望,我又有何颜活在这世上?昨儿个袁别鹤已经焚了玄武殿,此刻便让这座珠镜殿陪我去向母后请罪好了!”

杜拂日虽然以茶水浇灭了她衣上火焰,但元秀手里兀自拿着烛火,当下趁着杜拂日以袖子替她擦拭时,用力将烛火连着烛台丢到了方才所坐的锦榻上!如今正是七月初,虽然暑期未消,但夜晚却究竟有些凉了,何况方才雨急风大,这阁里更是清凉一片,采绿担心竹簟过凉,换了草簟,隐囊也是如此——这两件,却是比竹制之物易燃多了,何况那烛台里面,尚有许多油在其中,顿时阁中轰然而明!

见此情景,已非几上茶水能灭,杜拂日不及多言,立刻停住了为元秀擦拭衣裙的手,起身时反手一把揽住她腰,几步便到了阁门前——方才元秀与他进这阁来时却是吩咐了其他人都退下的,只是采绿、采紫究竟不放心,与霍蔚一起坚持着站在了门外不远处等待,此刻见杜拂日揽着元秀出来,都是一惊,随即发现了门中透出的异于寻常的火光!

“速去取水!”杜拂日吩咐了一句,见霍蔚与采紫立刻奔下阁去,采绿却向自己奔来,急叫道:“阿家!”

“珠镜殿中多是宫女,内侍太少,这火中尚且有油,不可单以水浇而灭之!”杜拂日飞快的拦住了她,叮嘱道,“你去殿外叫杜默来帮手,我送阿煌去寝殿安置!”

采绿见他说话间阁中果然火光更盛,热气腾腾而出,如今这时候的宫殿皆是纯木建造,别瞧这会里面只是烧了一个榻,若是不及时扑灭了,将整个珠镜殿焚为灰烬那是一点也不希奇的,她虽然记得过来看元秀,但见此情景也有些慌张,被杜拂日这么一说,糊里糊涂的便转身冲向殿外。

梦唐宫殿自有规制,杜拂日虽然是头一次到珠镜殿来,却也知道何处是寝殿,因霍蔚与采紫的吩咐,如今殿中宫人都在忙着救火,偌大寝殿里却是空无一人,只是门窗紧闭,在骤雨过后究竟有些闷热,杜拂日将元秀扶坐在榻上,俯身淡淡道:“我看看是否又烫到。”说着也不避忌,直接撩起了她的裙角,元秀面色苍白,冷冷看着他的动作,却也未阻拦。

杜拂日扫了一眼,见她肌肤白腻如雪,并无异常,翻卷起来的贴身亵裙也未见焦黑之状,却是他动作迅速,火只烧了元秀外裙一层,这才暗松了口气,依着原样替她放了下去,正要起身,忽然颈侧双双一重,却是元秀伸臂搂住了他脖子,眯着眼道:“十二郎不是急着去延英殿看徐王么?如今五哥已经成了太上皇,而你的叔父杜青棠并那宦奴邱逢祥大权在握,先帝所留的那道旨意早已不算什么,为何见本宫欲焚殿自尽还要阻拦?莫非你与那贺六一般舍不得本宫的容貌?果然,先帝为本宫先拟了小字夷光,究竟是有缘故的,那施夷光,岂非是靠了容貌才得以青史留名?只是十二郎以为,本宫是否有那等耐性与忍性?”

“宪宗皇帝为你取此小字,并无随施夷光之意,却与煌有关。”杜拂日欲起身,然而元秀却用力按住了他的肩,只得维持着半跪在她面前的姿势,然他身量比元秀要高出许多,如此依旧是与元秀平视,淡然一笑,伸手掠了掠她方才重新滑到额前的鬓发,别至耳后,才道,“夷一之光,这才是宪宗皇帝为你取此字的意思。”

夷一,即太平统一。

江山破碎江河日下的梦唐,着实是需要这样一道光。

在这一刻,元秀才知道宪宗皇帝的用意,他为及笄后的嫡女早早准备了这样一个字,并且留下了笄礼后将她下降杜拂日的遗诏,正是希望自己生命之中未能够完成的事,能够在新君丰淳与旧相杜青棠的联手下继续。

所以才有夷光,太平统一,既指丰淳与杜氏,也指宪宗皇帝的冀望,梦唐恢复如盛世时的太平统一,四海来朝。

“阿煌,你好生卤莽。”杜拂日依旧淡淡笑着,神色平静,然而为元秀掠起鬓发的手却渐渐抚上了她的面颊,“你方才这样做,究竟是什么意思?”

元秀头一偏,欲避开他的手,然她却又担心杜拂日继续前去延英殿,并不肯松开了手,因此究竟不能完全避开,好在杜拂日只在她面上一抚而过,并未继续轻薄,她才重新坐好,淡淡的道:“本宫以为本宫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杜拂日盯着她许久,忽然低低的笑了:“不,阿煌是在赌,赌我究竟对你有几分真心。”他悠悠的道,“要么去延英殿,要么救下你,或者救下你之后还可以继续去延英殿,所以方才我吩咐你的宫人救火,自己送你来此,你并未出声反对,是也不是?”

“十二郎这般聪慧通达之人,本宫还有什么可说的?”元秀的声音极低,犹如切齿。

“所以我现在还可以走,你知道我习有武艺,延英殿虽然离得远,但真正过去也不用太久。”杜拂日叹息,他话声未毕,立刻觉得元秀又收紧了些手臂,冷笑道:“那你便先杀了本宫罢!”

方才杜拂日抱着元秀仓促进殿时,只随手点了一盏宫灯照明,又担心元秀欲继续焚宫,特特放在远处,如今只照着杜拂日的面目半清不楚,他似乎低低的笑了一笑,笑声愉悦而促狭。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七章 家国(十一)

[更新时间] 2012-07-09 22:05:49 [字数] 4299

贺夷简风尘仆仆,才进魏州,却立刻感觉到了一股迥然平时的紧张气氛,回到节度使府,贺之方亲自站在石阶上等待他:“你跟我来。”

书房里铺着巨大的坤舆图,河北到长安的数条官道尤其被醒目的划了出来,紫檀木镂刻猛虎下山的翘头案上凌乱的散着几张宣纸,其上字迹草率,显然是随手写下,鎏金博山炉已经熄灭,但书房里还残留着醒神香的气息,显然贺之方昨夜亲自在此处与部属商议过趁长安宫变进军一事。

“你在路途上没有收到长安急报,我先与你说一说。”贺之方见贺夷简虽然仗着年少力壮,但这一回星夜飞驰回来,还是面带疲乏,眼中便有几分心疼,但究竟还是没叫他去休憩——原本,长安到河北虽然用了鸽信,到底也有探子打听了消息再设法传出的耽搁,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杜青棠之能,贺之方最清楚不过,便是给了他三五日的时间,也足以让他将局势稳固不少,因此贺之方也不罗嗦,直截了当的道,“长安确实出了事,邱逢祥在四日前发动宫变,先是清肃了神策军中忠诚于皇室的士卒与统领,其中丰淳帝一手提拔的、从前东宫出身的统军使袁别鹤在玄武殿左近焚宫警示无果,血战而死!此刻整个大明宫,并大内、南内,可以说整个长安都在神策军戒备之下!”

“宫变当晚,长安平康坊一等一的阁子迷神阁以十几年前琵琶之技冠绝长安的秋十六娘重新登台献艺为名,将满朝文武里面一大半都邀了过去,其中包括皇后的亲生父亲、司徒王展,并其子王子瑕,以及其余众臣,并有许多士子。如此宫变次日清晨,这些人全部被杜青棠邀到了太极殿议事…丰淳帝如今已经被尊为太上皇,不日群臣将议立新帝,听闻这会琼王与代王支持者最多。”贺之方说到这里,脸色很难看,“你先前说过燕侠之徒燕九怀与迷神阁关系亲密,可见此事探丸郎也在其中,当年燕侠之所以离开长安,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不欲将探丸郎牵扯进朝局之中,而杜青棠对燕侠有恩,燕侠此人虽然刺客出身,却最重信义,虽然被杜青棠诓过一回,总是还没狠下心来对付他,最后思来想去只有一走了之!如今看来,不论杜青棠是从秋十六娘入手还是从燕九怀入手,探丸郎这一回出了手,那么以杜青棠的手段,将来他们想抽身也难了!”

贺夷简皱起眉:“丰淳帝便一点翻盘可能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