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秀默默的听着,到了这里,微微摇头:“大娘说的有理,可我想这些纵然是真的,也断然不会是全部的真相。只因我死对于长安来说意义不多,若不然杜青棠与邱逢祥早便可以取了我的性命去了!就算是说他们打算让我死于河北之手,因此来对抗河北手中的…”她警觉的看了看四周,到底还只是做了个口型不敢出声。

薛娘子已经辨认出了“血诏”二字,顿时大吃一惊,差点站了起来,元秀对她摆了摆手,才继续道:“可若只是为了这样一个借口,整个长安难道还怕寻不出来几个河北或者其他藩镇的探子来栽赃吗?杜、邱两人皆是深沉善忍之辈,他们的谋划断然没有这样简单!”

“你说的是,但这两人心思委实难以猜测。”薛娘子叹了口气,正色道,“不过你十五舅舅未必会伤害你,若是河北之人,那可就难说了,因此既然是邱逢祥要你出宫,那么你也只能出去,只是,邱逢祥派来的那个纪公公暗示得很有道理,此计不可能没有杜青棠的影子,既然如此,你不如将杜拂日一起叫上!”

“邱逢祥能够想到如此拉上杜青棠,杜青棠未必没有这样的预料,所以我如今只担心,杜青棠若是早已猜到我会叫上杜拂日,这叔侄两个却又打什么主意?”元秀摇了一摇头,忽然一皱眉,问道,“大娘,有一件事情,如今因昭贤太后已去,旁的人我想也难问到,便是五哥这会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因此我想问一问你或许会知道。”

薛娘子点头道:“你要问什么?”

“杜拂日尝言当初先帝曾许诺我及笄之后许与他为妻,还曾留下来了遗诏与昭贤太后,这究竟是真是假?”元秀说罢,仔细盯住了薛娘子的脸色。

果然薛娘子变色叫道:“他是这么说的?!”

“按着杜拂日的说法,昭贤太后之死也是因为…”元秀皱了皱眉,看了眼蓬莱殿方向,复道,“五哥并不同意这件婚事,先帝当时虽然已经做了这个决定却没有立刻下旨,是因为一来我与杜拂日都尚且年幼,二来是因为打算将这道旨意让给五哥来下,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薛娘子脸色变换半晌,才勉强道:“你也知道我虽然说是郭家养女,但你母后与郭家去后,在后宫也不过区区尚仪,此事既然是宪宗皇帝之意,但又不曾公然下旨,我又如何得知?”

元秀盯着她片刻,却沉思着摇了一摇头,道:“大娘这样说的可不对,自母后去后,先帝下旨令昭贤太后抚养我,大娘身为我的乳母也跟着到了昭贤太后身边,对我事事照拂有加,学业上面也是盯得极紧的,可我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昭贤太后在时,总是拘着我这里不许去那里不许去,是以我虽然贵为公主却一直养在了深宫之中,除了时常能与王子瑕见一见外,其他人都未曾见过,便是偶尔去一回大姐家,也是事先将人都赶了开,不过与驸马打个照面罢了!”

“六姐一心向道且不去说她,八姐生母去世的早,她无人为其打算也不去说,只看大姐与七姐,我梦唐风气开放,所以她们都是自幼便可出入宫闱,大姐还常常到其外祖家去暂住数日,对长安的少年郎也是极熟悉的,七姐当初亲自选了崔风物,可不就是因为在宫外听见了他的名声,这才在挑选驸马时出言召见崔风物的吗?”元秀拿食指点着唇淡淡的道,“说起来我的外家虽然已经族没,可也有长姐在前、胞兄又是太子,十岁左右的时候,差不多就该时常出宫去见一见各家少年,为挑选驸马做准备了,而且大娘你少年时候鲜衣怒马驰骋长安,我却一直被昭贤太后拘在了身边安安静静的骑射一件也不曾学过,一直到了昭贤太后去世,你才开始念叨着要教导我这些,早先却做什么不这样做?难道仅仅是因为昭贤太后反对吗?”

元秀放下了手指看向脸色剧变的薛娘子,平静道:“我想应该不是这些缘故,倒有些像是——杜家十二郎说的是真的,我的驸马先帝早就已经选了,便是杜家十二郎,听杜家十二郎说过,他这些年来在长安默默无名,很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先帝担心他如崔风物一般因风头太劲,被其他姊妹看中,到时候若是姊妹争夫可就不好了。我想另一部分原因当是来自于杜青棠,毕竟以臣逆君,虽然他手段了得,却也未必没有输的可能,到了那时候,一个声名不著的杜十二郎,也可以用金蝉脱窍之计脱了身去,为杜家五房存下香火,若是杜家十二郎在长安早已是声名赫赫,那样的话想要脱身远遁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同样的,先帝当初准备了那样一道遗诏,固然是为了大局,但我究竟是他亲生之女,他到底还是要为我考虑些的,故此才叮嘱了昭贤太后,令其抚养我时尽量让我少与外男接触,我想王子瑕虽然因为昭贤太后的缘故时常入宫与我照面,然我对他并无他意,若不然,恐怕只流露些许,他怕是连长安都不能待了。”元秀慢慢道,“这样拘在深宫里面心中并无一人,到了及笄之岁,哪怕先前并未见过杜十二郎,总也比先恋上了其他人,最后被迫下降于杜十二的好…而若是跟随大娘你学习弓马,恐怕喜动之后,昭贤太后想拘也拘我不住,届时若与瞧中了其他郎君,成就怨偶…五哥的心思,先帝可未必猜不到!”

她说的有理有据,薛娘子到底只得长叹一声,道:“不错!”

元秀抿起嘴,沉默了半晌才道:“为何此事早先不告诉我?”

“先帝想得倒是容易!”薛娘子惨然一笑,摇着头道,“你方才揣测得都对,只是还漏了一点,你难道没发现你与杜家十二郎都是一般长大?幼年时被拘在深宅内院之中,不能轻易与他人往来,然又受尽了宠爱。当然他究竟是郎君,与外人接触还要比你多一些…有道是志趣相投,你在观澜楼上头一回见到了杜十二时是否印象便很好?早先,你才出生时,五郎被立为太子未多久,先帝其实就已经做了这个决定,那时候杜十二也不过两三岁,文华太后不放心,就曾特特召他入宫见过,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但相貌是很得文华太后喜欢的,想着杜青棠膝下无子,必定是要仔细教养了他,文华太后一半放心一半担心,自此便派着人留意他——可是后来,闹出了平津公主要与驸马郑敛和离之事,当时宪宗皇帝深为震怒,可平津公主跪在了紫宸殿上哭着说驸马虽无过错,但却并不恋慕她,夫妻之间只得敬畏而无怜爱,如此不若改嫁他人…文华太后便存下了担忧,惟恐你长大之后与杜十二不投缘,生生的成了怨偶!”

“所以先帝原本是打算当时便下达赐婚之旨的,却因文华太后的忧虑所止。”薛娘子叹了口气,“后来文华太后难产而亡,郭杜仇恨既结,她临终前请求宪宗皇帝不要让你步上平津公主的后尘,宪宗皇帝又知道五郎对文华太后极为依恋,这才有了将这道赐婚之旨留给五郎来颁发、以此让五郎彰显气度,也是收买杜氏之心的用意,此外文华太后与宪宗皇帝究竟是少年夫妻,太后临终前一直挂念着五郎、你及茂王,茂王三日后夭折,宪宗皇帝也是极为痛心的…另外平津公主改降韦坦后,宪宗皇帝虽然替她善了后,到底心里惋惜,自然也不愿意你被委屈了,私下里便让昭贤太后与杜青棠将你们两人教养之法弄得相似一些,又暗中叮嘱尽量少接触异性,免得旁生枝节…”薛娘子讥诮一笑,“都说郭杜乃是仇家,其实我倒与九娘想的是一样,若是没有宪宗皇帝首肯,若是宪宗皇帝对文华太后当真情深如当年太宗皇帝对文德皇后那样,杜青棠再怎么力谏又如何能够叫郭家如此庞大的一族就此灰飞烟灭?真是可笑!”

“我自然是不喜欢宪宗皇帝的,但却不能否认他确实是个英主,另外,因着政事繁忙,他对膝下子女总是难免厚此薄彼…可他若能做到,却也是尽力疼爱每个子嗣,譬如当初为平津公主择郑敛,又为她授郑敛爵位,就是昌阳公主,你以为崔风物与李家十娘子的事情能瞒得过他么?恐怕崔风物早就被宪宗亲自敲打过,这才肯与那李家娘子疏远了!到了你这里,他固然想要拿你联姻,却也是尽了力在保证联姻的情况下为你想的。”薛娘子淡淡的道,“作为君父,宪宗皇帝已经尽己所能,所以我知道,九娘你不因郭家怨恨杜家,是因为你也知道,当初覆灭郭家,本就是你的父皇之意!杜青棠不过是替着他说了出来又坚持到底,好成全他仁君的名声罢了!那是你的生身之父,也为了你殚精竭虑,你一生荣华尊贵皆由他而来,因此你无法为郭家说什么,即便那是你的外家…可我不一样!”

薛娘子悠悠的笑了一笑:“我姓薛,从未姓过郭,这不是因为郭家不愿意接受我,而是因为养父当年说过,我的生父与生母只我一个孩子,他委实不忍心叫我改姓,虽然如此,可我在郭家那些年里,却从未被冷落疏忽过,你的外祖父与外祖母待我一如亲生,便是你的母后,她早早成了太子妃,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却也是拿我当做了嫡亲妹妹看待的,我说我与你十五舅舅并不亲近,那是因为你十五舅舅对谁都是如此,可郭家其他人,你的其他舅舅,譬如亲自建造紫阁别院的四哥…这些人当年待我比薛家人不知道好了多少!虽然住在郭家时,薛家每年都会有人过来探望我,可我知道那不过是因为你外祖家待我好罢了,若不然的话,我失了父母又只是一个女郎,恐怕最后也不过是薄产被族人夺走,到了年纪随意寻个人打发了我出阁自生自灭!”

“郭家待我的好,在郭家兴旺时我也未曾觉得如何,盖因我未懂事时就被接进府里,一路顺风顺水——只除了夫婿与我那孩子的死!可回头想一想,这样也好,否则如今我有夫有子,却也未必有那个勇气为郭家做什么了…”薛娘子的声音变得很轻,“你母后去后,我照拂你时常想,是不是因为郭家待我太好,而又注定了要覆灭的结果,所以才要我失去丈夫与孩子,用一生来报答郭家的血脉?”

“所以九娘你因着孝悌不恨杜家,也不怪宪宗皇帝,可我做不到。”薛娘子含笑抚了抚元秀的鬓发,柔声道,“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但事情已经到了这里了,为着五郎,你究竟还是要走下去的,是不是?”

元秀望着她,浑身颤抖,如坠冰窖。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七十章 郭十五郎(四)

[更新时间] 2012-07-16 23:29:37 [字数] 3434

“听说元秀公主病了?”杜野难得来寻杜拂日,劈头便问。

“堂嫂昨日才进宫去探望过表姐,三哥当比我更清楚才是。”杜拂日淡淡的笑了一笑,将手中书卷随手放到了一旁,有些奇怪,“七哥一向性格跳脱,关心这些倒也罢了,怎么现在三哥也来问了?”

杜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听说只因杜默在你与那位贵主下了一夜棋后,担心你过于劳累,催促了一句你离开珠镜殿,结果,你才回到鹿剑园中,就阴了他一把,害得他被濯襟、濯袂到这会都气恼着?我想你束发已久,也快要及冠了,难得对女郎这样上心,自然要关心几分。”

“让三哥操心了。”杜拂日不动声色的问,“今日过来为何没带慎郎?”

“他昨天跟着韦氏进宫,在韦华妃那里吃到了几种点心,一直惦记着,今儿又缠着他母亲带着他去了。”提到这个唯一的嫡子,杜野顿时敛了笑,露出几分愁容,“父亲总觉得慎郎气度不够,难得华妃喜欢他,听韦氏说,慎郎在宫中倒还比在家里畅快些,让他常过去也好,反正有叔父在,宫里虽然是邱逢祥的地方,想来也不至于有什么事。”

解释过了,杜野复看向了杜拂日,皱眉道:“这几日,坊间传遍了你留宿珠镜殿之事,皆说你与元秀公主已经有了私情,这究竟是叔父的意思,还是你在怜香惜玉?”

“留宿?”杜拂日有些哑然失笑,见杜野皱眉望着自己,到底点了一点头,轻描淡写道,“本月廿四是元秀公主及笄,笄礼后,宫中自会以新君的名义颁旨,使其下降于我。”

杜野听了,略微沉吟,颔首道:“这却是不错,那位贵主旁的不说,单是容貌也足以使人动心了,况且她又是太上皇的胞妹、新君姑母,如此也可安一安皇室的心。”

“皇室的心,不是一个公主联姻就能够安得了的。”杜拂日淡淡笑了一笑,“四十万神策军一日在宦官之手,皇室的心一日都要悬着,就是宪宗皇帝当年,又何尝有一日安枕?”

杜野淡然道:“自宪宗皇帝去后,如今宗室里面,看来看去,皆是平庸之辈,守着宗室之名,过一过富贵日子,也就罢了,邱逢祥究竟是阉人,他难道还想篡位不成?”说到此处,杜野却是话锋一转,“只不过这位贵主美貌之名还是起自于河北贺夷简,你若尚她,不知叔父可有应对河北之良策?”

“贺之方畏惧叔父如虎。”杜拂日先说了一句,才继续道,“此事是叔父所准,三哥不必忧愁!”

“我不是忧愁。”杜野淡淡的道,“其实我是奉了父亲之命前来,你知道父亲如今为着老七的事情愁烦之极,所以趁着如今的时局,想问一问,能否给老七在宗室之中娶一佳妇?”

杜拂日脸色不变,神情却似笑非笑起来:“莫非他想让我将元秀公主拱手相让与七哥?”

“老七是父亲养大的,父亲可不想推了他去得罪河北。”杜野失笑,“河北可以笼络到一个夏侯浮白未必笼络不到第二个这样的高手,那贺夷简在长安时对贵主可谓是殷勤备至,万一他一个发疯,贺之方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叔父的为人别说咱们杜家,就是长安上下又有谁人不知?叔父一向是看大不看小的,区区几条杜家子孙之命,可还激不动叔父为此出手针对谁!再者如今的几位贵主里,除了最小的利阳公主尚未婚配外,东平公主也赐了婚李家,云州公主又与郑家那郎君拉拉扯扯,咱们杜家家声放在这里,这种仗势夺妻之事,以杜七的性情可也做不出来。父亲的意思,只是想看看郡主、县主里,你也知道,那江错娘虽然出身也算良家,可却是先被其父卖给了老七为姬妾的,这般身份过门委实是个笑柄,如今这件事情已经传遍了全长安,早先许多人都恋着老七,可这会人家长辈却都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将女郎嫁过来了,惟独宗室身份高贵,这会怕心里也不太平,未必不肯下嫁。”

“伯父为七哥也是用心良苦。”杜拂日听了,思忖片刻,问道,“伯父既然想为七哥求宗室之女为妻,却不知道是否看中了谁?”

“父亲说鲁王元妃之女、和静郡主性情活泼、容貌娇俏,身份是郡主不说,而且因着鲁王元妃去世的早,继妃不是个好相与的,也不比其他宗室女骄横。”杜野也不隐瞒,道,“只是不知道叔父的意思。”

杜拂日沉吟良久,方道:“叔父如今不在府中,待他回来,我再告诉他。”

“如此甚好。”杜野松了口气,他虽然说了杜青棠是个伐谋者无心的性情,却也知道,自古传下的宗族观念到底还是在杜青棠心中占了一席之地的,五房因当初杜丹棘与王太清的交手,包括杜丹棘本人在内,都先后亡故于王太清之手,导致人丁单薄,因此杜青棠虽然谋划之时依旧六亲不认,但对杜拂日究竟不同。

如今杜拂日既然同意了代为转告,想来看在了杜拂日的面子上,此事成就的把握又要大一些。

两人又谈了几句闲话,杜野算着韦氏就要带着慎郎从宫中回来,这才告辞而去。

杜拂日将他送到府门外,看着他骑马远去,转过身来还没走到鹿剑园中,已经看到杜留脸色难看的迎了过来,开口就想说什么,却被杜拂日拂袖止住:“去书房说话!”

到了书房,濯襟呈上了茶水,这一回杜留却没了心思调笑她,接了随手放到一边,便怒道:“伯父不喜错娘,想着办法让我另娶他人也就罢了,怎么三哥也是如此?我又不是他,将来需要承袭一房!杜家有你与他两人支撑足矣,容我逍遥自在,与所喜欢的女郎一起过些富贵日子不成么?”

“七哥先莫要生气。”杜拂日淡淡的道,“你前脚刚到,三哥后脚便跟了来说起了此事,你以为只是凑巧么?还是当三哥真的不知你方才就藏在了隔壁房中?”

被他这么一说,杜留微微一皱眉:“方才的话是他故意说与我听的?”

“应是伯父的决定,三哥不欲违逆伯父,借着过来传话,却掐了这个时候来给你通气。”杜拂日道。

杜留这才转嗔为喜,抚掌笑道:“到底是咱们三哥!”

“只是如今伯父连具体的人选都定了,况且三哥说的也没错,此刻宗室人心动荡,更别说鲁王与元妃感情不算深厚,和静郡主虽然贵为郡主,但继王妃恐怕也不会如何的上心,若是伯父露出口风,除非叔父出面阻拦,否则鲁王府可未必会拒绝此事。”杜拂日冷静提醒他。

长安各家的情形,这些年来总有外传为人所知的,鲁王与元妃感情不算亲厚,却与继王妃颇为恩爱,和静郡主的同母兄长虽然是世子,可如今鲁王尚在,身子骨也是不错的,继王妃也有所出,废弃世子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尤其鲁王元妃的娘家卑微,压根就不能为世子与和静说上什么话。

如今长安皆由杜、邱说了算,邱逢祥一介宦官,无亲无眷,何况宦官本为皇室奴仆,鲁王究竟是宗室近支,不到万不得已,那是绝对不肯对他卑躬屈膝的。但杜青棠却不然,城南杜氏五房虽然凋零,却还有长房一支在,实际上,杜野方才说因杜留钟情于江错娘之事闹到了长安人尽皆知,所以世家之女不太愿意嫁给他也还是宫变前的事了。

宫变之后,杜家子弟焉会嫁娶困难?

只是杜黄衣欲为杜留娶宗室女,却也另有一重考量——当初宪宗一朝,杜家何尝不是因为杜青棠权倾朝野,所以显赫一时?结果丰淳才登基就开始对杜家不遗余力的打压!若非宪宗并不长寿,丰淳登基时年轻,杜青棠在前朝又过于根深蒂固,以丰淳的手段一时间难以将杜家连根拔除,恐怕杜家如今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了。

这会杜青棠虽然与邱逢祥联手起复,但未来如何也不可知,若是有朝一日皇室再次胜出——那么杜留娶了宗室的郡主,又只是杜青棠的堂侄,或许也少被连累些,毕竟杜青棠自己都允许五房唯一的子嗣杜拂日与元秀公主往来亲密、甚至坊间都传遍了这样的消息…

所以若是杜黄衣欲为杜留求和静郡主为妻,哪怕杜七此刻身份低了些,鲁王府也一定会答应,鲁王膝下不止一女,他并不在乎拿一个女儿去换取心里更安稳些,而和静郡主在鲁王府里最可依靠的鲁王世子,为了自己的世子之位更稳固,想来也是会支持妹妹出阁的。这也不能说鲁王世子不关心和静,杜七虽然是白身,然他风流俊俏之名满长安,若是没有长辈拦阻,这长安上上下下欲为其妻妾的女郎可真不少。

除开了身份的话,和静郡主配杜留似乎还有些差了。

这些杜留自然也想到了,他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你上回给我出的主意虽然好,可新君一立,满长安都在议论此事,接着又是太上皇移宫,完了元秀公主及笄并下降于你…在这种情况下,我便是想叫错娘为我做点什么,怕也被这些大事盖得打动不了伯父,没想到如今伯父连人选都替我看好了,怎么办?”

杜拂日垂目片刻,古怪的笑了笑:“却不知道那江氏胆子如何?”

杜留眼睛一亮:“她胆子自然不小!你瞧你七哥会喜欢那些娇滴滴的小美人儿么?况且咱们梦唐一朝的女郎有几个是好相与的?”

“可不是要普通的胆子不小。”杜拂日微笑着,“叔父与邱逢祥近日有一个打算,江氏若是…”

杜留听着,却慢慢露出惊色:“万一…”

“除了这一个,旁的事情以她身份,可也沾不上边,况且也要被伯父察觉是有意为之!”杜拂日淡笑着道,“此事若成,长安皆知,到那时候你若是不肯娶她,恐怕众人才要骂你。”

杜留皱眉片刻,到底郑重的点了头!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一章 市中杀(一)

[更新时间] 2012-07-16 23:57:39 [字数] 2037

杜拂日为杜留出谋划策之时,邱逢祥也正皱着眉询问面前的内侍:“病了?”

纪公公躬着身,单看年纪,他比邱逢祥要长,但在邱逢祥面前却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的怠慢,闻言认真点了点头:“老奴听说之后立刻请了耿静斋前去,据耿静斋所言,阿家乃是邪风入体,又思虑过重,恐怕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

邱逢祥面无表情道:“一时半会?一时半会是多久?”

“回邱监的话,耿、耿静斋的原话,是阿家若是休养一个不经心,恐怕…恐怕是连笄礼也难参加了!”纪公公诚惶诚恐道。

“简直胡说八道!”邱逢祥对此嗤之以鼻,冷笑着道,“阿家在宫中这许多年,身子骨儿素来都是康健的,咱家难道还不清楚?从小到大,阿家又病过几回?偶然感了一次风寒,几帖药下去便就好了,如今到阿家的笄礼还有半个月光景,如何就好不了了?!当真可笑之极!”

纪公公苦着脸道:“老奴如何敢骗邱监?这是耿静斋亲口所言,老奴哪儿敢胡说?”

“蠢货!”邱逢祥皱眉叱道,“耿静斋说什么你便听什么?他若是说咱家快死了,你是不是就打算着如何接掌咱家之权?”

“老奴不敢!”纪公公闻言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回道!

邱逢祥对于心腹在自己面前依旧战战兢兢显然也是习惯了,只是哼了一声,也未叫他起来,教训道:“耿静斋所断病情无人怀疑,盖因此人性情耿直,然而性情耿直之人,多忠诚于君上,咱家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怎知道他不是帮着阿家说谎?”

“老奴相信耿静斋,一则是因为其性情耿直,从无虚言;二则却是因为耿静斋在宫变之后唯一一回踏入珠镜殿,还是因为郭霜病得厉害,阿家让贴身宫女去寻了杜家十二郎求助,杜家十二郎亲自出面,带了他去。”纪公公趴在地上并不敢起身,但却依旧一句句的分辩着道,“老奴后来问过了珠镜殿中之人,都道当日杜家十二郎带了耿静斋进殿,耿静斋乃是被阿家身边的大宫女采紫引去看病,而阿家亲自在大殿上招呼了杜家十二郎,在看病时耿静斋也未多言,况且那个时候,老奴也未去殿中传话,阿家还不知道出宫为诱饵之事,所以老奴以为,耿静斋便是愿意帮助阿家说谎,阿家也不曾有这个机会告诉他,今儿一早,却是老奴亲自带了耿静斋前去的!老奴敢发誓,阿家确实病得厉害,整个人昏昏沉沉,听采蓝、采绿并薛尚仪所言,道是阿家前晚还好端端的,只是与薛娘子说话后觉得乏了,便匆匆用了晚膳睡下,今儿一早,采蓝与采绿进寝殿去服侍阿家起身,才发现阿家不知道什么时候病倒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老奴听说,先前郭霜病时也是寒热入体,却不知道是不是同处一殿沾染了病气的缘故?”

邱逢祥思忖片刻,却是意味深长的笑了:“你倒还有几分脑子,只是你怎不用你那脑子想上一想?若是耿静斋有意襄助皇室,阿家何必要与他事先约好?只要作出病倒之状,耿静斋不必询问缘故,便顺着她说不就是了?你当耿静斋出入宫闱、侍奉两朝,这点儿脑子都没有?”

纪公公被责问得无言以对,嗫喏半晌方道:“可阿家那模样…”

“前天杜家十二郎送了薛娘子、采蓝、于文融三人回珠境殿伺候,这也是咱家的意思,这是因为阿家不几日出宫为饵,那夏侯浮白实力高强,咱家与杜青棠固然身边都有些高手,却也不可能派上得力的去保护她,侍卫也不可增多,免得夏侯浮白察觉有诈不出手!”邱逢祥嗤笑了半晌,方缓缓道,“此人号称河北第一高手,到了长安来也未必排不上名号,何况年初之时他曾陪着贺夷简来过长安,还似与长安市井中的高手会过手,对长安有哪些高手,想来是魏州招揽的武人里面最清楚的一个!所以咱家才要将薛娘子要了回来,如此危机时有她在旁,固然不及夏侯浮白,但她身为女郎,又对阿家最是忠心不过,必要时甚至会以身相代,如此才可以保住阿家一命,不至于被那夏侯浮白当场杀了。”

说到这里邱逢祥冷冷一笑:“薛娘子机敏聪慧,咱家看这位阿家也不是个傻的!只是她们就算能够看出咱家的利用之意,但为了蓬莱殿里那位还没移宫的太上皇,想来也不敢不听话!”

“所以元秀公主未必敢这样病倒!”邱逢祥冷声叱道,“你可打听清楚前日阿家最后都见了谁,如何一夜过来就病成了这个样子?”

纪公公忙道:“回邱监的话,老奴问过珠镜殿上之人,前儿杜家十二郎才带了薛娘子一行到了珠镜殿上便走了,留下了薛娘子等人自然与阿家话一话别后,后来阿家吩咐了采绿带着采蓝下去梳洗休憩,于文融也交给了霍蔚,只留了薛娘子私下里说话,当时殿门关着,两人声音又轻,也听不到什么。那之后没多久,薛娘子红着眼睛出来,似有泪痕,只是吩咐说阿家乏了,想提前用膳,外面的小宫女听了就回庖下传话,采橙如常做了晚膳送到了殿外,还是薛娘子亲自接了过去,说阿家心绪不佳不想旁人打扰…”

说到此处,纪公公微微一惊:“莫非是薛娘子搞得鬼?”

“未必。”邱逢祥脸色阴沉,却摇了一摇头,“薛娘子与文华太后虽无血亲却亲如嫡亲姊妹,太上皇也是文华太后的血脉,阿家虽然是她看着长大的,但此刻又没到选择之时,况且就算做饵,阿家也未必会死,薛娘子不会这么做的,这样反而是置阿家与太上皇都于不利之地!”

纪公公讪讪道:“之后也是薛娘子忙进忙出,然后就是第二日,采蓝与采绿发现阿家已经病得不认得人了!”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二章 市中杀(二)

[更新时间] 2012-07-17 23:11:20 [字数] 3172

“阿家这究竟是怎么了?”寝殿里点了元秀平日里面最喜欢的瑞麟香,香气柔袅而馥郁,即使烧得多了,也不觉得浓烈,只是越发醇厚。

鎏金仙鹤衔芝香炉上,一缕青烟自鹤嘴所衔之灵芝上徐徐发出,不知不觉中竟已将寝殿都充斥。薛娘子鬓发微蓬,身穿半旧家常夏衫,拿着帕子坐在帐外慢慢擦着眼角,小心的抑制着自己的呜咽不至于吵到了帐内的元秀,但实际上元秀此刻压根就已经不清醒了,她昏昏沉沉的睡着,对于任何人的呼唤都毫无回应,若非呼吸平稳、面色依旧红润,耿静斋的诊治也说并无性命之忧,如今采蓝与采绿也不会只是默默垂首站在旁边落泪了。

只是她这样昏睡不醒,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实在是叫人心惊。

霍蔚难得的进了寝殿,青烟缥缈也难遮掩住他一夜之间仿佛老去了十数年的憔悴之色,见薛娘子这么问了之后半晌无人再开口,他心里叹了口气,咳嗽了一声,方问道:“昨儿阿家的晚膳可看过了?”

“方才耿太医才过来看过了阿家的病情,我就引了他去厨下看过,虽然昨儿的吃食许多都已经倒掉了,可是泔水尚未运出,再者那些都是采橙亲手处理过的,断然不至于出问题。”采蓝擦了擦眼睛回答道,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却还是口齿清楚,虽然元秀病倒后众人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吃食,可小厨房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半点儿可疑之物来,况且自宫变起,采橙每次都是提前在厨下令小宫女们先用了,复呈给元秀,这几日都没有出问题,元秀这一病实在让人无从揣测。

霍蔚沉默下去,采字辈的宫女都是文华太后留给元秀公主的,他自己就是文华太后身边调教过专门派到元秀身边照拂之人,对文华太后的手段自然清楚,别看邱逢祥如今在宫里一手遮天的,邱逢祥发迹还是文华太后去世后的事情,在那之前,曲平之伏诛后,宫中内侍为了争夺神策军权着实乱过一段时间,而文华太后趁乱几乎废弃了内侍省——她留在自己唯一的儿女身边的宫人不敢说个个都会在她死后十几年依旧忠心耿耿,但这些人当初能够被文华太后看中都有其原因,何况如今皇室衰微,更不宜彼此揣测,如此一来反而容易内讧。

“采橙亲自做的自无问题,那么昨天可有外人去过庖下吗?”霍蔚只能这么问,珠镜殿里采字辈的大宫女是四个,都是文华太后所留,原本这四个人里除了年纪最小的采绿可以多留一年外,另外三人都会在两年后放出宫去,所以继任者是从前年就开始挑上来教导着了,便是锦字辈的一批人,为首的是锦芳,并锦木、锦水与锦绣。这四个人是昭贤太后挑了出来,薛娘子与霍蔚都掌过眼的,就是身家背景也皆调查过,另外还有些粗使的宫人…这里面若是说没有邱逢祥的人,换了谁也不信。

采蓝心思缜密,听他这么问便知道其用意,只是叹了口气:“除了雪娘曾去为她阿姐霜娘取了药外,并无其他人出入。”

“昨儿你们才回来,阿家今儿就病倒…”霍蔚眯着眼,原本薛娘子和采蓝回来,霍蔚心中多少松了口气,采蓝的心思比采绿细密,她的性格沉静也比采绿来得可靠,至于薛娘子,还通晓武艺,有她在元秀身边,虽然若是杜、邱当真要对元秀不利,十个薛娘子也拦阻不了宫里宫外的众多神策军,但心里总是觉得放心些的,却不想薛娘子他们才回来,让他担心的元秀却又出了事。

霍蔚本能的感觉到元秀这一回病得离谱,一来元秀原本身子就不差,尤其是昭贤太后去世之后,薛娘子撺掇着她练习骑射,连脸色都红润了许多;二来如今又不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好端端的元秀怎么就病了?

虽然元秀这会情况看着与郭霜的样子很像,可霍蔚不认为元秀这般不济事,去探望郭霜的人多了,元秀属于最少的那一个——郭霜的妹妹郭雪与采绿都曾衣不解带的服侍在旁,也不见她们两个过了病气,元秀又怎会如此的孱弱?

所以元秀这一回忽然病倒,定然是着了道儿。可是珠镜殿虽然谈不上铜墙铁壁,但元秀近身之人都是可靠的,昨儿最后病倒前,所见到的更只有薛娘子一人…

霍蔚皱了皱眉,若是元秀身边谁最可以信任,叫朝野上下来选,头一个定然不会是他,而是薛娘子,郭家当成嫡亲血脉养大的薛娘子,文华太后视如亲妹的妹妹,就是昭贤太后与宪宗皇帝在时,对她也是极为礼遇的。

况且当年薛娘子进宫时,正是郭家如火如荼的时候,她虽然没了丈夫与独子,年纪也不大,本朝风气开放,以郭家的权势与薛娘子本身的容貌,她若再嫁,依旧有许多青年才俊争相求娶,然薛娘子与已故的夫君感情极好,经此打击,却是在跟随文华太后之母进宫探望元秀时移了情,甘愿从一个世家女郎变成一个宫廷女官,只求留在元秀身边照应——这一点朝野皆知。

若是薛娘子要害元秀,这些年来也不知道有多少机会…霍蔚想起了纪公公的拜访,难道薛娘子这是故意要帮元秀推掉了出宫之行?可薛娘子虽然做女郎的时候性格比较直,进了宫后,如今在宫里好歹也有十几年的光景了,到底不比从前的时候。

薛娘子难道看不出来,借病躲避这一招,宫中但凡略待过几年的哪个不是心知肚明,这本不是高明的手段,先前郑美人小产的时候,宫里上至韦华妃,下到了新进的芳仪,哪一个不是如此躲过?那时候丰淳难道当真一点不知道吗?不过是不想戳穿罢了。

可如今杜青棠与邱逢祥得势,就算是让元秀躲过了这一回,已经被诏为太上皇的丰淳怎么办?丰淳如今生死皆悬于他人之手——在霍蔚看来,新君既立,丰淳的性命便已经极为危险了,之所以此刻还能够活着,无非是因为新君的登基典礼尚未举行,在这之前不宜有丧讯传出,另外也有可能是杜青棠与邱逢祥早就已经准备要让元秀公主为诱饵去做什么,是为了更好的控制元秀公主,这才留下来丰淳——那一日纪公公说到让元秀出宫去,岂非特特提到了丰淳吗?

薛娘子当初是为了元秀公主才放弃了世家之女的身份留在了宫里的,也因此躲过了后来郭家覆灭之灾…又因为薛娘子与丰淳年纪差距不大,所以在元秀幼时,为了避嫌,薛娘子就时常刻意避免与丰淳碰面,因此同样是文华太后的孩子,薛娘子定然是更亲近元秀。

只是这不代表薛娘子对于丰淳就不上心…在宫变前一晚,元秀公主带了薛娘子与采蓝等人出宫去北里专程听秋十六娘的琵琶,隔日回来却是杜家送回来的,薛娘子等人到了昨儿才归来,显然中间还发生了其他的事。

在这眼节骨上将薛娘子等人送回来,用意不言而喻。不管怎么说,薛娘子的武艺即使许多郎君都不是她的对手,就算元秀被当做诱饵推出去,但杜青棠与邱逢祥既然已经将她还给元秀,那么以薛娘子的为人,又怎会做出让元秀病倒、使丰淳成为靶子的事情?

霍蔚想到这里,下意识的看向了薛娘子,却恰好迎上了薛娘子意味深长的目光,这让霍蔚心下一跳,已经听薛娘子止住了哭泣,哑声问采蓝:“药可煎好了?”

“采橙亲自在那里看着,说一旦好了便送过来。”采蓝温言回道。

正说话间,外面却是锦芳进来,见到众人都是面色凄惶,便又想重新退出去,恰被采蓝看到了,便叫住了她:“是什么事?”

“杜家十二郎来了。”锦芳只得站住了脚道,“他说过来探望阿家,若是不便也没什么。”杜拂日气度恢弘,为人谦和,固然知道他是杜青棠的侄子,但锦芳依旧对他无惧怕之心,再加上如今元秀病得突兀,对他也实在难起敬畏之意,因此见众人都无心理会,便打算回去随意敷衍掉。

采蓝正要点头,薛娘子却忽然开声叫住了她:“且慢!”

说着对面有迷惑之色的采蓝与霍蔚解释道:“如今长安的局势你们也清楚,早先听说霜娘病着连个太医也请不到,最后还是这杜家十二郎出了面才带了耿静斋过来,我想这一回九娘病得这样突兀,虽然耿静斋已经看过了,可是瞧九娘这模样恐怕要喝好一段日子的药,咱们殿里虽然素来备了许多,但总也有没有要托了他的地方,再者前些日子杜家十二郎也就与九娘熟悉了,不如让他进来看一看?”

薛娘子性格强势,采蓝几个在她面前一向乖巧,就是霍蔚也不能轻视了她的意见,认真思索了片刻,霍蔚皱眉道:“只是他要进来探望阿家吗?那咱们留几个人在这里?总不能叫他独自进来吧?”

“我留下便是。”薛娘子张口便道,她对元秀的忠诚无人能够怀疑,况且在珠镜殿的人里,薛娘子算是身手最厉害的一个,还可以算是元秀半个长辈,霍蔚尽管心有疑惑,但却无言反驳,只得道:“那么劳烦大娘了。”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三章 市中杀(三)

[更新时间] 2012-07-17 23:28:10 [字数] 3883

杜拂日再次进入珠镜殿的寝殿时,便见罗帐半卷,香炉袅袅里,薛娘子面无表情的坐在了不远处,他并不惊讶,先向她施了一礼,复问道:“敢问大娘,阿煌如今怎么样了?”虽然薛娘子看到他时丝毫没有掩饰自己脸上的厌恶与不快,但杜拂日依旧举止从容,进退之间干脆利落又带着世家特有的优雅,拢袖时隐隐传来必粟香的气息,是与殿中的瑞麟香柔袅绵长所迥然的凛冽与清冷。

“九娘不要紧。”薛娘子盯着他足足看了半晌,见杜拂日依旧神态自若,这才淡淡开口,“我原本想着这宫里邱逢祥看得甚紧,倒没想到十二郎得到消息还是这样的快。”

对她话语中的讽刺杜拂日只当没听见,淡然一笑道:“也是巧合,堂嫂带了侄儿进宫来探望华妃,听华妃说了回去告诉了我。”

“如今被拘在了珠镜殿,只当别处也是一样的,却不想华妃倒是好福气,父亲与表弟都是才能兼备之人,便是改朝换代也是断不了尊贵荣华的。”杜拂日语气谦和,但薛娘子依旧是没好声气,杜拂日脾气一向不错,只是轻笑:“阿煌既然无事,却不知道大娘打算如何?”

薛娘子皱眉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意外他如此直白,沉默了一下方道:“昨儿九娘向我问起了一件事,我想定然是你与她提的。”

“若大娘说的是先前宪宗皇帝所言的赐婚,的确是我告诉阿煌的。”杜拂日轻描淡写道,“阿煌原本说她已经有些相信我了,只是不想她最相信的还是大娘,因此还是要向大娘问上一遍,若她晓得自己全然信任之人却也是转手让她如今这样病倒在榻之人,不知道心中何等伤心?”

“她的伤心,早从十二年前便就该开始了,难道不是拜你那叔父杜青棠所赐?”薛娘子静静听着,慢条斯理道,“何况你这个小郎君瞧着既大气又谦逊,还文武全才,当初五郎不想九娘下降于你,特特着了人查你底细,指望可以查出什么不好的地方来劝说九娘,谁晓得查来查去简直都要懊悔你为何生在了杜家了!实际上,杜青棠那厮教导出来的人,又岂是善与之辈?将来九娘是要下降你的,我这样做,也是为她上一课,从此以后,好叫知道,这世上原本就是没有什么人可以一直相信下去的!”

杜拂日摇了摇头:“阿煌本无怨恨杜家之意,大娘你自己怨恨我家也就罢了,又何必拖上了她?”

“她身上有一半郭家的血脉,为何不怨恨你们?”薛娘子冷笑,“不怨恨你们,去怨恨宪宗皇帝吗?九娘是个好孩子,宪宗皇帝待她虽然不及平津公主与五郎、琼王那么上心,却也是疼爱有加——她恨不了自己的父皇,也不屑于拿你们出气,这是她的原话,可是她又怎么知道,这一件事上本就是宪宗皇帝替你们杜家担了罪名呢?当初宪宗皇帝何尝有过要将郭家族没的打算?就是不看着文华太后与五郎、九娘之面,单是为着汾阳郡公一脉,宪宗皇帝也不肯下那样的狠手,却是谁反复劝说、坚持要那样处置郭家?你是杜家五房如今唯一的子嗣,我却想问你一句,郭家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们杜氏,你们非要迫着我义父一支断子绝孙?!”

“阿煌不是大娘。”杜拂日淡淡的道,“大娘以为可恨之事,阿煌未必这么看。这是其一,其二,郭家族没之事,叔父尝言这是他此生作下最大之孽,不过若是再给他一回选择,他依旧会劝说宪宗皇帝下那道旨意!而且还会竭力阻止太上皇登基,绝不退让…若是换了我,亦是如此。”

薛娘子原本苍白的脸色瞬间红润起来,犹如新染的胭脂,她微微颤抖着躯体,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过了半晌,薛娘子却渐渐平静下来,眼神也恢复了清明,微笑道:“十二郎,看来杜青棠这些年来虽然替宪宗皇帝忙得死去活来,却也没有亏待了教导你,只是我少年时候固然性情急噪跋扈,的确是本性难改,但你以为见着了郭家合族族没,唯一的十五哥至今不知所终后,我还会像以前那样傻呼呼的被你三言两语就激怒么?”

“薛大娘当然不会是早年的薛大娘。”杜拂日笑了一笑,“我曾听叔父说过大娘少年时候,鲜衣怒马招摇过市,整个人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十几年前的薛大娘驰骋原上,论骑射放眼整个长安,就是郎君里面都没几个敢与你赌赛,当年秋十六娘琵琶之技冠绝长安时,一些纨绔子弟自恃家势对她百般纠缠,当时叔父在旁,却碍了那几个子弟的家族担心引起朝上纷争,只得暂作不见,打算回头使人暗中替秋十六娘解了围,却不想叔父才转过身还没吩咐杜伯,大娘便上前一鞭一个抽了下去…叔父曾经说过,大娘是最最典型的梦唐女郎,大胆泼辣如火如荼,当初人人都说郭家的养女愁嫁,却不知道长安城中仰慕过大娘的郎君不知道有多少,就是如今云州公主爱慕的郑家小郎君,他的叔父当年被大娘打过无数次,又何尝不是心甘情愿?大娘后来婚事不顺不过是因为长辈怕你不好教导不敢求娶罢了…”

薛娘子冷冷的听着,到了这里悠悠一笑:“如今你再提这些事情已经与隔世也没什么不一样了,我平生最大的遗憾之事就是我那长姐将她的一双子女都托付给了我,可如今我非但一个也保护不了,到头来还要再伤了九娘。但我也并不后悔,早先沈郎与我们的孩子没了的时候我便不想活了,那时候浑浑噩噩跟着母亲进宫,长姐发现了我的心思,为了劝我想开些,才叫我留在了宫里抚养九娘,养着养着便这么一天天拖了下来,这会五郎的生死早已不是我所能掌握,九娘的将来我也全然帮不上忙,若再不动手,恐怕我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杜拂日了然的点了点头,看了看宽敞却放满了精致华美陈设的寝殿,温和道:“大娘对阿煌并无恶意,我想你亲自动的手脚当不会伤了她,如今她昏睡着也好,只是大娘打算在此刻与我动手么?恐怕邱监未必会同意吧?”

薛娘子意味深长的望着他:“你是宪宗皇帝为九娘选择的夫婿,文华太后生前对你万分关心,不在五郎之下,她去后,昭贤太后与宪宗皇帝也是时常使人暗中观察你的作为习性,你于箭技上面本就是天赋惊人了,又师从剑南燕寄北,听说上回在高冠瀑布下面,连同样师出燕寄北、还是燕寄北故人之子的燕小郎君就栽在了你手里,我早就不是少年时候那事事讲究光明磊落的长安女郎了,你以为我会和你动手?”

杜拂日皱了皱眉,却见薛娘子眼神如冰:“先前,秋十六娘为了助你们成事,特特以亲自献艺将我从紫阁别院骗了过去,当时送请帖上紫阁峰的,是燕小郎君与那孟二郎君,燕小郎君担心我顾忌着九娘的名誉不肯去北里,所以在别院里主动报上了燕寄北的名号…我后来又恰好知道了他竟是你师弟,你这个师弟出身市井,虽然也算跳脱精灵,到底不比在宫闱历练多年…所以我向他打探到了一件事。”

“你们叔侄二人用的香虽然有所不同,但用意都是一般,杜青棠喜用精只香,此香传说善除万鬼,而你用必粟香,除万恶之气,皆有扫荡朝野奸佞、恢复鼎盛河山之意!”薛娘子悠悠的说着,像是压根就没看到杜拂日渐渐苍白的脸色,“你们用这两种香,无非是一则心中愤懑难言借以抒发,或者宪宗皇帝时也借之向其表明心意,二则却是为了自勉,免得松懈。这两种香,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香气凛冽。”

凛冽这个词用在了形容香气上,往往有两种意思,一种是指此香气息过于偏冷,偏寒,另一种则是香气浓烈。精只香号称驱除鬼邪,必粟香号称善除万恶,都是香中的霸道者,否则杜拂日身上只带了一个必粟香的香囊,却如何能够在燃了数个时辰的瑞麟香的寝殿里,还能够叫薛娘子嗅到那一丝必粟香的香味?

这种浓烈的香气善能醒神,可也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它们太过霸道,所以若是附近有其他香味,却是极容易被遮盖住。

全然无视了杜拂日踉跄着扶住了不远处的一张矮榻,薛娘子从袖中摸出了一只金盒,打开,露出里面一方淡红色的膏体,淡淡道:“你这会不要害怕,如今你站不住,不过是因为这一炉的瑞麟香里面掺了些迷香罢了,我要借九娘的名义哄了你单独进来,她当然也必须在这里,可我也不想她听见瞧见什么,免得日后想起来伤心难过,所以虽然耿静斋的药里已经有了安神之物,到底还是点些香放心。当初在迷神阁外,你用来引走九娘的似乎也是一种特别的香料吧?放心放心,这会你可死不了。”

她微笑着,将金盒递到了杜拂日面前,仿佛是东西市里殷勤推荐的商贾,带着一丝得意的解释,“这叫醉颜酡,这名字一是指它的颜色,二却是指被它杀死的人,毫无异常,惟面色如醉。是早年出阁的时候,父亲将我叫到了书房偷偷交给了我的一对金盒里的一只,只因那时候沈郎虽然与我两情相悦,可沈家长辈与妯娌却都是大抵不喜欢我的,父亲给我这个,便是为了以防万一,这个东西,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只能对男子用,另有一盒离恨天,我送给了五郎,昭贤太后便是点了离恨天,才在龙池溺毙。”

“我虽然自小被郭家养得娇纵任性,养就了直来直往的性情,却并非无自知之明的人。”薛娘子介绍毕了,重新退回香炉边,小心的拧开了仙鹤的脖颈,露出下方做成了鹤身的炉腹,将那一块醉颜酡整个倒了进去,随手把金盒丢到了一边,轻轻拍了拍手心,笑着道,“杜青棠在前朝呼风唤雨那许多年,当初郭家之事,更是证明了他的手腕,这样一个人,无论斗智还是斗势,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哪怕五郎贵为至尊了,没了郭家襄助,也是徒然。大约我唯一能胜他的地方,就是斗勇,不过杜青棠是不会来与我一个女郎斗勇的,到了你这一代,斗勇我也比不过了…好在我并不贪心。”

薛娘子悠悠一笑,见杜拂日尚且不甘心的想要爬起,她眉眼弯弯:“更好在杜青棠只有你一个侄儿,当年他绝了郭家一族,如今我绝他一房,虽然亏得紧,可这会他才发动了宫变,正是春风得意时,唯一的侄儿却死了,你猜,杜青棠固然养气功夫一等一的好,这会却会不会猝然暴怒而死?”

见杜拂日终于颓然倒下,薛娘子慢慢收了笑声,将头转向帐内的元秀,寝殿中发生的事情,元秀如今却是一无所知,她沉沉的睡着,气息平稳,面色绯红,瞧起来实在是可爱极了。薛娘子静静的看着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嘴角勾起,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她手腕一翻,露出腕下一柄约莫两寸来长的银刀,刀刃反射着寒光,锋利一望可知…

银刀挥起又落下,只听一声沉闷的噗嗤声,鲜血飞溅,罗帐之上!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七十四章 市中杀(四)

[更新时间] 2012-07-17 23:59:19 [字数] 3068

杜拂日醒来已经是两日之后,被尊为太上皇的丰淳帝已经移宫到了兴庆宫,新帝登基的典礼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之中,整个长安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到底蒙上了一层喜庆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