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回到了鹿剑园内自己的床上,隔了一层纱帐外,杜青棠负着手站在窗前,遮蔽了大半的天光,只一个背影,就可以感觉到他的不悦与震怒。

“叔父?”两日未醒,让他声音变得十分沙哑,杜青棠顿了一顿,才转过身,却见他已经挣扎着下了榻,扶着桌沿倒水,手还有着明显的颤抖,然杜青棠却丝毫没有帮一把的意思,不但没有,甚至连屏风外伺候着的濯襟与濯袂听见了响动想进来伺候,也被杜青棠突如其来的一眼凌厉看得噤若寒蝉,乖乖退了出去。

好在杜拂日虽然脸色惨白如死,但试了几回后,到底还是倒出了大半杯水,他扶着桌边缓缓坐下,又喝了几口水,对杜青棠的态度也不意外,只是问:“如今长安局势如何了?”

“先前,你被长生子使人诓进宫中,留了燕九怀看守元秀公主,那个没脑子的市井儿,被人在香料里做了手脚,生生的丢了人,念着他是燕侠爱徒,又是市井之中长大,练一身高明的杀人功夫已经不易,我也不敢再求他能有几分谋略。”杜青棠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凌厉的盯了他片刻,见杜拂日始终神态如常,才哼了一声,冷冷的道,“如今你倒是够争气!长生子用过的法子,燕九怀才上了一回当,你是惟恐他一个人丢脸,赶着与他一起么?”

杜拂日只是笑了笑:“我如何到了这里?”

“是元秀公主救了你。”杜青棠默然半晌,才淡淡的道,“薛娘子虽然在她饮食里下了药,让她出现俨然风寒入体之症状,整个人昏迷不醒,却不想耿静斋医术远比她想的要高明,你中了醉颜酡后不久,元秀公主却醒了过来,当时薛娘子还不放心,见你已经昏迷,便打算割断了你的喉咙,元秀公主阻止她无果,最后争执中趁乱抓到了旁边早年宪宗皇帝所赐、镇邪所用的一柄银刀杀了薛娘子,又跌跌撞撞的跑出寝殿,亏得耿静斋恰好去为她请脉,顺便先救了你。”

“这事坊间都已经知道了?”杜拂日静静听着,神色之间丝毫不见喜怒,缓缓问道。

杜青棠对这个侄子最赞赏的便是沉稳,在养气这一点上,杜拂日自小练起,并不比他这个朝堂上历练多年之人差,如今见他醒来不久,便已经沉住了气,心中怒意倒是少了一些,淡淡点头:“所以,无需等到笄礼,昨日我已经让邱逢祥以新帝的名义,下诏将元秀公主赐婚于你…私下里,我也答应了尽量保全太上皇之命!”

“…如今贵主怎么样了?”杜拂日又沉默片刻,方低声问。

“贵主病体未愈,又与薛娘子拼搏中脱了力,所以依旧卧床难起,不过耿静斋说也只是几帖药的事情,并不妨事。”杜青棠轻描淡写的说道,“我只好奇一件事情,你就这么喜欢她么?喜欢到了拿自己的命去赌?你父亲当年死得那样早,我膝下无子,咱们杜家五房仅仅剩了你一脉单传,你倒是舍得?”

杜青棠素日里在杜拂日面前一向是戏谑嬉笑居多,偶然正经起来,也是温言劝戒,却是极少舍得说重话,如今这么说了,已经是极怒。

杜拂日也知道他的震怒缘由,不敢怠慢,虽然尚且有些脚步虚浮,到底还是站了起来,郑重一礼:“是我卤莽,叫叔父忧心了!”

“…”杜青棠见他如此,却不说话,一直到了杜拂日因毒性才解,又卧床足足两昼夜,此刻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久,顿时有些不支之象,他这才玩味的一笑,“不过你玩这一手也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那位贵主,才是真正的山穷水尽,四面楚歌,我虽然私下里应允了保住太上皇的命,必不使他莫名暴毙,可你大约也能够猜到,这位贵主选择相信我不过是因为没有旁的办法,你我之间,想来她是更相信你的,你且养上一养,我已经吩咐了耿静斋,让他将药量各减几分,务必让那位贵主好得慢一些!”

杜拂日重新落座,却只是淡然一笑:“如今好得慢与好得快,对阿煌她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将兵者无情,伐谋者无心。”杜青棠一点儿也不愧疚,淡淡的道,“若不是因为你之多情,薛娘子这一回的计谋是断然成功不了的,拂儿,你尝言愿赴兄长之路,可如今有我在前面,比之昔日王太清只手遮天、怀宗皇帝不理政事,皇室之命委于宦奴之手的局面也不知道好了多少!你到底还是无法做到真正的无情无心!”

叔侄两个皆是心思玲珑之人,不必明言,杜拂日也能够猜测到当日真正的情形——薛娘子亲口所言,珠镜殿的寝殿里面所烧的瑞麟香里放了迷香,这迷香不但是为了让杜拂日在薛娘子放入醉颜酡时无力逃出寝殿,也为了让元秀睡得更沉些——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耿静斋先前所开之药药到病除,元秀身子康复了,也会因为迷香的缘故难以清醒过来,再说元秀虽然素来身子康健,身手就是在女郎里面也是极为一般的,毕竟她学习骑射等技才不到半年光景,薛娘子的武艺可却是连许多郎君都自愧不如!

就算元秀好端端的,让薛娘子断了一双腿,与元秀对手,恐怕被杀的也是元秀!

而且薛娘子若是当真有毒杀杜拂日的心,又何必多此一举先用了迷香,然后当着杜拂日的面,再慢慢取出来那盒子醉颜酡?她为了让迷香生出效果前,特特与杜拂日说了许久的话,那点时间,若她早就下了醉颜酡,恐怕杜拂日也等不到耿静斋救治了。

事情的真相,自然是薛娘子压根就没有毒杀杜拂日的意思,她真正想做的,就是制造一个她要毒杀杜拂日,但最后却失败了,杜拂日没有死,却也中毒晕迷过去,最后为元秀公主所救——甚至为了救杜拂日,元秀公主还出手杀了自己的乳母!

就如同先前杜拂日为杜留出的主意那样——元秀公主如此有恩于杜青棠叔侄,便是杜青棠,也不能不答应因此照拂丰淳。

说到底,郭家的这位养女,在报仇与报恩之间,究竟还是选择了后者。

正如她握着元秀的手,以银刀刺入自己胸口前说的那样——如今的局势,单凭薛娘子,已经完全无法保护文华太后的任何一个子女了,不管是丰淳,还是元秀。她的存在,意义早就不到了。

因为无论是杜青棠,还是邱逢祥,甚至是杜拂日,都比她更能够掌握这对兄妹的命运。在这种时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为元秀与丰淳的生机与地位,争夺筹码。

即使她明明知道,对于杜青棠这样筹谋天下之人来说,所有的承诺,不过是建立在未曾阻挡他的大计的前提下。若不然,一切都是烟云罢了。

杜青棠不是燕寄北。

必要的时候,他无所谓践踏一切的承诺与颜面。

然而薛娘子到底尽了她最后的力量…

“这也无妨。”杜拂日听了杜青棠这番责备却也不气馁,只是淡然一笑,神情悠远,“叔父何必一味的责怪我?虽然因了薛娘子舍出了自己,让阿煌她做了一回我的救命恩人,逼着叔父不得不答应了阿煌尽力保住太上皇之命,但这难道不是叔父的本意么?先前,阿煌不知道拿什么与那长生子作了交易,让他带走了徐王殿下,或许还有太上皇的诏书或者信物一类,从长安到河北,算上躲避与摆脱追兵的时间,如今河北差不多已经接到了徐王殿下与长撑子一行了,到那时候,他们自然要以奉诏讨逆之类的借口起兵,从而引诸镇响应。只是诏书出自太上皇,徐王殿下也是太上皇之弟…要说正统,太上皇才是最正统的那一个,在解决了这件事之前,想来叔父与邱逢祥都不会让太上皇死的。因此除了阿煌得了一个救我之名,实际上叔父什么也没损失!”

杜青棠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半晌,方道:“这是你踏入珠镜殿的寝殿后没有立刻退出就想到的,还是方才这点时间想到,专门来敷衍你叔父我的?”

“精只香与必粟香的气息凛冽,随身佩带不仅仅有自省之意,也有提神之用,只是这两种香都太过猛烈,容易遮盖那些淡香的气息。”杜拂日微微一笑,眼神复杂难言,“叔父仇雠遍布天下,当年父亲亦死于王太清毒杀,如此明显的破绽,焉能不防?薛娘子在郭家时受尽宠爱,养就了爽朗刁蛮的性子,就是到了宫闱历练多年,因一直在元秀公主身边,究竟难以接触到宫闱真正的阴私…若不是发现是迷香,揣测她既用此香,想来应无意伤我性命,我如何还会继续停留?”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五章 市中杀(五)

[更新时间] 2012-07-18 22:25:55 [字数] 4439

“精只香与必粟香的气息都是极为浓烈霸道的。”明显憔悴了许多的元秀慢慢拈起一颗黑子放在了棋盘上,语气带着一种极为漠然的漫不经心,“杜青棠平生仇家无数,你是他膝下唯一子嗣,想来自小受到的觊觎也不少,焉会毫无防备?我不相信那日你进殿时没有察觉到迷香。”

杜拂日随手落了一颗白子回应,若是仔细看去,他的脸色尚且有些苍白,然口角笑意却很是温润:“的确察觉到了。”

元秀落子的手顿了一顿,定定看向了他,杜拂日毫无回避之意,两人对望良久,元秀方道:“你早知道大娘想要那么做?”

“我只知道她欲对我不利。”杜拂日立刻摇头,淡淡的道,“毕竟她是郭家养女,乃是郭家当成亲生骨肉养大,对杜家怀恨并不意外,但你是文华太后嫡亲血脉,我想你既然在寝殿里,她若要杀我,至少不会将你拖下水,所以不会在珠镜殿,想来是想给我些苦头吃。在她回珠镜殿前,已经知道了我与你对弈终夜之事,我想,薛娘子舍不得恼你,着落到我身上,让她发作一番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这番话时态度平静面无波澜,元秀沉默片刻才道:“我实在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当时你昏迷不醒,想是没听到她最后的一番话。”杜拂日沉吟着,缓缓道,“你大约不知道她当年做什么会留在宫中做你的乳母。”

元秀皱起眉。

“薛娘子虽然只是郭家养女,但你的外祖父郭守的确是拿她当成了嫡亲血脉看的,就是郭家上下也没人拿她当外人。”杜拂日平静道,“因此薛娘子少年时候婚姻艰难,并不是没有郎君倾慕与她,而是因为郭守担心她与夫家长辈难以相处,一来郭家势大,本就压了许多人家一头,二来薛娘子那个时候性格堪称一句骄横跋扈,偏偏以郭家的家世,寻常人家,郭守又怕只是冲着郭家权势而来,如此才挑来挑去难以决定。”

“到后来薛娘子在神禾原上遇见了沈家郎君,两人因赛马终情,沈家诗书传家,长辈最想替沈郎君娶的乃是温柔娴静的大家淑女,然而薛娘子委实过于刁蛮了些,所以两边颇为闹了一场,最后阿煌大约也听说了,郭守请了长生子出面,那沈郎君之母笃定三清,对长生子敬畏若天人,因而才同意了这门婚事…”

杜拂日说到这里,元秀忽然冷冷一笑!

“先前,我曾托了贺夷简打探长生子之事,他告诉我,当初外祖父曾向长生子求了两件事,便是分辨与母后、大娘有关,大娘的是婚姻,母后的我算了算时间,应是五哥被立为储君之事。”元秀似笑非笑的说道,“这两件事,虽然不知道外祖父向长生子付出了什么代价,但是到底都成了,可如今想一想,这长生子哪里是什么谪仙人?分明就是一个使邪术的妖道!”

“大娘与沈家郎君的婚事起初就不顺,后来成了之后也才只过了几年的好日子?大娘的孩子还在襁褓之中,沈家郎君便因病而亡不说,连带着大娘自己的孩子都在不久后去了!为此大娘虽然没有说,可我想沈家本就对大娘不甚满意,如今见她丈夫与孩子都死了,岂有不落井下石的道理?”

“再说母后这边——五哥虽然被立为储君,可是接着整个郭家都出了事,母后与八弟都身死…后来父皇宠爱六哥,五哥身为太子却连带着王氏都过了数年战战兢兢的日子,到了先帝驾崩,这几年勤勤恳恳,最后却只落了一个一夕之间身败名裂,性命委于宦奴之手的下场!”元秀用力将手中棋子丢回棋罐,冷笑,“如今我倒相信他有些门道了,若不然当初外祖父不过是寻他问了两件事,怎么一路遗祸到了现在?”

杜拂日淡淡的道:“你说的其实也没错,其实说起来,当年叔父之所以坚持要先帝下旨令郭家族没,并非因为叔父与郭家有什么私仇,归根到底,还是与此人有关。”

元秀看着他,杜拂日略一思索,道:“宫变次日清晨,你与长生子的交易,可是答允给他推.背.图?”

对他的心思敏捷元秀早已不奇怪,只是道:“你说是长生子,可有什么证据?”

“这件事情,没有什么证据不证据的,就好像当初都说郭家勾结西川节度使意图谋反,可那些谋反的所谓证据,许多人都知道压根就是去抄家之时由禁军带进去的。”杜拂日微哂,“这也是这些年来许多世家都不太愿意再踩郭家的缘故,但也不愿意附和太上皇为郭家洗冤——这些人都认为,当初郭家要么得罪了叔父,要么,就是势力过盛,惹了先帝担忧,其实这两者都不是。”

“世家阀阅的势力,自本朝兴起科举后,已经大为衰退,实际上,自从本朝高宗皇帝废弃元后,扶持武后,后来又出现了武周代唐,更是让世家大受打击,五姓七家里的太原王,因其女为高宗元后,在武周一朝,亦是战战兢兢,后面玄宗皇帝时安史之乱,为向回纥借兵,肃宗皇帝允回纥入关中后可以任意掳掠,锦绣两都,遭蒙大难,固然最可怜的是百姓,但世家在这中间受到的损失也不小,所以陆续传到了这些年来,家声尚在,但其实势力早不能与开国之时比了。”杜拂日淡淡的说道,他本身就是城南杜氏子弟,开国时候名相杜如晦便是先祖之一,说起世家的势力变迁,无疑是切身之感。

元秀神色漠然的听着。

“当初高宗皇帝之所以废弃王皇后,归根到底是担心世家势力过大,若不加以约束,会使本朝重蹈前隋之辙——前隋之灭,虽然史书上多言隋世宗好大喜功又刚愎自用,然其时天下反军如林,李家之所以能够得了天下,与关中豪门放弃杨室,改为支持李室不无关系。”如今皇室几成傀儡,杜青棠大权在握,此刻殿中又没有旁人,杜拂日说话也是毫不留情,缓缓道,“所以实际上,从玄宗皇帝之后,皇室最忌惮便不再是皇室,而是宦官!”

——安史之乱时,玄宗皇帝仓皇驾幸蜀地,起初叛军气势如虹,唐军一败涂地,当时玄宗已经年老,无人主持大局,宦官李辅国便在灵州拥了太子即位,遥尊玄宗为太上皇,这就是肃宗皇帝。后安史之乱平定,史军残部占据河北,只肯遥尊长安为首,其时李室也是十分疲惫——那也是河北三镇的由来。

之后,李辅国自恃功劳,把持朝政,肃宗几成傀儡,这是本朝宦官专权的由来。后面德宗皇帝将神策军权交与宦官,更是让宦官拥兵自重,连诸臣与众镇都为之侧目。而正经的李家皇族,却一路走上了衰微之路——宦官专权自是恐惧明君,由此凡是聪慧机敏的皇子,往往都活不长,如怀宗长子英王便是个例子。

杜拂日淡然而笑:“因此郭家虽然声势赫赫,但实际上当时宪宗皇帝与叔父并未起疑,何况宪宗皇帝与文华太后之间颇有情份,对如今的太上皇其实也是十分喜欢的。那时候宪宗皇帝与叔父,最担心的还是神策军!”

元秀神色一凛!

杜拂日此言不虚!

她不觉问道:“若是如此,那么想来先帝与杜青棠,应有假世家之手,压制宦官之意?可为什么最后杜青棠却坚持要族没郭家?”她心思转了一转,皱眉,“郭家这一支,起自郭老令公,以武起家,难道他们反对皇室收回神策军?”

“那时候如今的太上皇已经被立为储君,乃是郭家外孙,郭家若是反对,文华太后岂能准许?”杜拂日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何况文华太后只有太上皇一子与阿煌你一女,若是郭家未曾被族没,等到了丰淳时,岂有不倚重郭家的道理?”

元秀抿了抿嘴:“你说。”

“这便要提到长生子了。”杜拂日缓缓道,“十几年前此人在关中极为出名,就是叔父也曾慕名与他一会,实际上他对推.背.图的兴趣,长安许多人家都知道,但阿煌你也晓得,因怀宗皇帝当年沉迷丹术,致王太清乱政,所以宪宗皇帝,一反怀宗皇帝之态,对道家十分厌恶,宪宗皇帝与我的叔父,都不信鬼神之道,而偏偏长生子出山时,正是宪宗皇帝当政。其时到现在,推.背.图都只有宫中收藏,他想要一观,却偏偏要与宫廷打交道。在这种情况下,长生子便只有从重臣、宗室下手,当初他与叔父第一次见面时,便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然后呢?”

“此人传说身具道法,不过道家之术我也不甚明了,他在长安风头极盛那几年,据说世家都争相以请他登门为荣耀。”杜拂日淡淡的笑了笑,“那时候,郭家长女在宫中为后,膝下有嫡子,子嗣兴旺,乃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门第,听闻了这等高人,总是动了好奇之心,这才有了后面郭守请其为文华太后与薛娘子襄助之事。”

元秀皱起眉:“我虽然不曾见过外祖父,但想来既然能够为一家之主,多半也是机敏之人,大娘出阁之事,犹可以说是那沈家郎君之母恰恰对长生子敬畏有加,所以请他出面,比旁人劝说都有效果,可是五哥立储,却不知道他又是用了什么办法?先帝明明厌恶道士,外祖父岂会连这点也不注意?”

“长生子用了什么办法,我也不知。不过关于如今的太上皇的储君之位,我却听叔父说过,当初信王李佳之事,先帝早知文华太后冤枉,但为着时局的缘故,只得委屈了太上皇并文华太后数年,那几年虽然琼王与七王陆续出生,上面并有代王、齐王长长,但先帝始终无意立储,其实心中早已属意太上皇。”杜拂日笑了一笑,淡淡的道。

“是什么时局?”元秀顿时敏感的问,“那时候王太清早已伏诛,曲平之亦是新除…曲平之?曲平之除后,似乎邱逢祥并未立刻夺得神策军权,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局势,迫得先帝连为一国之母洗刷冤屈都不能?况且又是谁诬陷了我的母后?”

“曲平之虽除,然余孽尚在,若非如此,先帝早已趁机夺得军权,焉能使其落入邱逢祥之手?”杜拂日的眼神很复杂,他若有所思的顿了一顿,方继续道,“实际上,当时宫中除了曲平之外,尚有王太清时的老人,阿煌不妨算一算,信王殿下落水身亡、矛头直指文华太后时,是什么时候?”

元秀皱了皱眉,那是丰淳尚未出生的时候,丰淳生于宪宗登基不久,那时候,王太清尚且铲除,杜青棠并未出头——因为杜丹棘还在!

而数年光景,杜丹棘死,杜青棠乃接替其兄,受到宪宗皇帝的宠信与重用…杜丹棘…她抿了抿嘴:“你是说,王太清?”

“不错。”杜拂日颔首,“信王之死,宫里宫外都说是文华太后所为,实际上,信王殿下却是为王太清所害,不过是为了嫁祸于文华太后罢了!”

他没有说王太清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元秀生长宫闱,却已经隐隐猜到了端倪:宪宗皇帝从做太子时,就是顶着王太清的谋害战战兢兢而过,到了怀宗皇帝驾崩,宪宗继位,名义上他已经是帝国的所有者,但实际上,四十万神策军依旧掌握在王太清手中,杜家兄弟虽然皆是才干出众,可当时一来还年少,二来,王太清可不是邱逢祥,就是多年不问政的邱逢祥,靠着手中兵权都能够一夜之间废弃丰淳,何况是在整个怀宗朝都几乎一手遮天的王太清?

在这种情况下,宪宗皇帝想要夺政,自然是要慢慢来,同样的,在私下里动作时,亦要考虑到瞒过王太清的耳目。可王太清也不是傻子——杜拂日先前就说过,王太清起家于郭太皇太后,而文华太后也姓郭,太皇太后去后,王太清再无节制,郭家作为太皇太后的族人,对这个权宦必定比常人更为了解。

文华太后当时已经为宪宗之后,自然要站在了丈夫这边,所以,当初宪宗亲政后,文华太后为了配合宪宗夺权,很有可能以自己皇后的身份,在后宫开始与王太清争夺宫权,如此引起王太清的注意,以便宪宗在前朝有所作为。

而信王之死,便是王太清对文华太后的反击,同时也是对宪宗皇帝的试探。

在那个时候,宪宗与杜丹棘都还没做好诛灭王太清的准备,因此文华太后的冤屈只能拖延下去,宪宗皇帝为了蒙蔽王太清,也就装作相信了文华太后乃是谋害信王之人,从而疏远了文华太后与丰淳。

到了王太清伏诛后,固然可以将此事明言,但堂堂皇后被冤枉,身为帝王却连妻子的名誉都无法维护——这样的事情说出去,对宪宗皇帝明君、英明神武的名声实在不好听。自然而然,就这么拖了过去…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六章 市中杀(六)

[更新时间] 2012-07-18 23:57:37 [字数] 2727

“不仅仅是信王之死。”杜拂日眼中有着些微的怒意,淡淡的道,“阿煌可还记得,你的长兄彭王,未足周而死,在信王殿下死后,此事也被翻出,诬陷到了文华太后头上?”

元秀猛然抬起头,变色道:“难道大哥也是王太清下了毒手?!”

“王太清并没有对彭王下手。”杜拂日伸手将她鬓边散乱的发丝掠至耳后,意味深长道,“当初,诛王太清时,诏告天下其罪,阿煌可还记得其中一条?谋害皇嗣,曾于宪宗皇帝为储君时,意图毒害?”

“不错!”元秀点一点头,

“实际上,王太清给宪宗皇帝下的虽然是毒,却不致命。”杜拂日淡淡的道,“只因当初怀宗长子英王暴毙后,朝臣十分震惊与愤怒,王太清究竟是阉奴,他不比从前一些手握重兵的大将,皇室衰微时可以起兵叛乱、自成一朝!所以对于群臣震怒,还是有几分忌惮的,因此当觉得宪宗皇帝的威胁时,他不敢如英王一样直接下致命之毒。”

杜拂日眸色深沉,缓缓道:“他下的,乃是绝人子嗣之毒!下毒之时,宪宗皇帝尚未大婚…”

“可是大哥分明是先帝大婚后便有的,大姐也是随后出生,更有二哥、二姐他们…”元秀不觉瞠目结舌,“这却是怎么回事?”

“寻常绝人子嗣之毒,在脉像上都可断出,虽然王太清当时也把持了太医院——但宪宗皇帝因此常在宫外召见医者为自己诊治,且每次都寻不同的医者。”杜拂日淡淡道,“这一点,王太清也知道,所以他下的毒,脉上难觉,并非无有子嗣,而是如此诞下的子嗣,皆是先天带毒,根本活不大,彭王殿下,就是个例子!信王殿下死时,遥远疑心文华太后,说彭王殿下乃是毙于太后怀里,其实这是真的,正因为文华太后心思细腻,发现彭王殿下甍前有异,所以随后悄悄告诉了昭贤太后与宪宗皇帝,如此避开人耳目,请了名医诊断殿下之尸…”说到这里,杜拂日顿了一顿,道,“这位名医,想来阿煌你也猜到了,正是耿静斋!耿静斋在王太清伏诛后进宫,他为人耿直,即使对上也从不假以辞色,宪宗皇帝皆不为怪,与当初他查出彭王之死的真相不无关系。”

元秀变色道:“那么昭贤太后此后无所出,与母后多年后方生下了五哥,也与此有关?但为什么大姐与二哥他们却是无事?到了三姐四姐与五姐,却都没有站住?”

“只因宪宗皇帝大婚时先娶了文华太后为正妃,王太清担心郭家势大,便在半年后借口文华太后无所出,劝说怀宗皇帝为宪宗皇帝选了昭贤太后为侧妃,那时候卢、崔两家的女郎都还没进宫,她们都是彭王甍后,王太清再次借口宪宗皇帝膝下无嗣,又为宪宗皇帝聘了卢家女郎与崔家女郎。”杜拂日淡然道,“王太清这样做,既是为了分文华太后之宠,也是为了卢丽妃与崔华妃少年之时据说颜色极好,希望宪宗皇帝若是因此沉迷女色那是再好不过,就是宪宗皇帝不为所动,旁的女子不说,单这四人,皆是出身世家望族,后院闹成了一片,他既可以浑水摸鱼,又可以使宪宗皇帝分心,只是文华太后手腕了得,硬是将卢、崔压制得乖巧听话,这也是后来宪宗皇帝登基,文华太后为后后,王太清对文华太后忌惮的缘故。”

这么说来,便是王太清给宪宗皇帝所下之药不但危及子嗣,对与之同.房的女子也有损害,甚至损害更大,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是后来侍奉宪宗皇帝的卢丽妃、崔华妃等人更占便宜?

她们进入东宫时,彭王已死,因文华太后察觉有异,想来耿静斋已为宪宗解了毒,所以后面进门的人反而先有了孕,而文华太后与昭贤太后却是深受其害,文华太后一直到了十年后才有孕,昭贤太后却怕是因为孕育了彭王,十月怀胎,毒性已深,竟是再未有所出!

如此说来,也难怪当初文华太后去后,宪宗皇帝会选择当时已经不及新人得宠的昭贤太后来主持宫务、抚养元秀——盖因文华太后与昭贤太后同病相怜,昭贤太后唯一所出的彭王之死真相还是文华太后察觉!那么丰淳当初暗示自己昭贤太后与文华太后之死有关,想来是假的?

是为了宪宗皇帝的那道遗诏,还是眼前的杜拂日也没把话说清楚?

元秀思索良久,方缓缓道:“既然先帝对于储君之位早已属意五哥,那么外祖父却是为长生子所骗了?长生子怎的骗了外祖你既然不知道,且告诉我你所知道的。”

“郭守因薛娘子与夫婿恩爱和睦,而如今的太上皇又被立为了储君,自然对长生子深为信任,长生子的目的,长安世家人人皆知,郭守便令其妻,在进宫时向文华太后提出了推.背.图一事,只是文华太后素知宪宗皇帝不喜道士,况且他如此大费周折的求此图,这里面未尝没有其他秘密,便将事情源源本本的告诉了宪宗皇帝。”杜拂日目微合,敛住情绪,淡然道,“宪宗皇帝固然厌恶道家之说,但对此人目的也十分奇怪,便召叔父进宫,取了推.背.图一共商议,只是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叔父见状,便索性建议可以通过郭家,泄露些许,再看长生子会如何做,以推测其目的。”

元秀皱起眉:“为何不索性抓了他问上一问?”

“长生子的武功极为高明。”杜拂日笑了一笑,“阿煌可知道我与燕郎的师父?”

“剑南名侠,我听说连河北第一高手夏侯浮白都对他极为敬畏。”元秀点了点头,问,“难道长生子的武功比他还要高明吗?”

杜拂日微哂:“当初师父带燕郎北上求医,叔父曾经请他帮忙估计长生子的实力,师父与其照面后说过,若是正面交手,师父当时有信心一战,但若对方一心想逃,便是师父也拦他不住,况且此人出山不久就能够在关中闯出偌大名声,一手道家方术更是玩得炉火纯青,脱身之法可谓是层出不穷,而且你要知道,宪宗皇帝为君素有圣明之称,这长生子的名声,可不仅仅是在世家之中流传,他在关中尝多次为百姓无偿施医问药,谪仙人之名,可谓人尽皆知,先不说能不能抓住他,就算抓到了,怕也于民心无益。”

“这么说长生子手里那几象几谶语,原来还是先帝做主给予他的?”元秀脸色微微苍白,“可此事既然涉及先帝,外祖难道不知守口如瓶么?”话音刚落,她却想起了宫变之前与杜青棠谈到这两幅谶语并图时,杜青棠似笑非笑的回答…郭守究竟有多么信任长生子,所以才会在得到谶语的解释后,立刻将家人向西川转移?可是既然相信长生子,知道梦唐覆灭在即,却又为什么不做得隐秘些?以至于让家人遭逢大难?

杜拂日意义不明的笑了笑:“阿煌还是弄错了一件事情,实际上,无论是先帝,还是叔父,从来都没有把推.背.图与长生子的解释放在心上,郭家族没,虽然起自长生子,但与推.背.图关系并不大,阿煌当知道,怀宗皇帝将一生心血用于敬畏鬼神与炼丹,最后的结局…宪宗皇帝与叔父又怎么会相信这些?”

元秀知他说的对,宪宗皇帝为君贤明,对子女也极为怜爱,若要说他有什么特别厌恶的,便是道家,这也是他竭力反对永寿公主与嘉城公主入道的缘故,不仅仅是为了她们的终身考虑。

“那为何还要族没郭家,而郭家也未反抗?”元秀不解的问,这个问题,上次在玢国公府,她就问过杜青棠,只是杜青棠委实狡诈,任凭她百般试探,却是半点儿口风都没露。

她话音刚落,却忽然觉得腕上一紧,为杜拂日按住,目光炯炯的看着她,轻轻道:“阿煌当真要我说吗?”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七章 市中杀(七)

[更新时间] 2012-07-18 23:59:00 [字数] 2896

徐王李佑用冷漠而警惕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男子,自从到了魏州以来,他便被以保护的名义拘束在了这间院子里,几日下来,李佑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比起延英殿,这里给予他的感觉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他也知道,如果是在延英殿,此刻自己的生死未必能够保证,但魏州却是需要他的,这段时间以来,过来探望他的人不少,李佑已经从最初的冀望变成了麻木。

包括眼前这个人,当他刚进来时,李佑只是坐在榻上,用冷淡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尽管他本能的知道自己如今最好对这些人客气些——无论是清君侧还是匡扶正统,都需要河北出兵,自己这个皇室中人,如今实在是没有骄傲的资格。

然而他的性情受了盛才人的影响,沾染了属于文人的清高与皇室特有的傲慢,起初的两天还好,如今李佑甚至已经有若是自己在宫变之日被杀也没什么的想法了…毕竟在魏州,诸事一样轮不到自己说话,依旧如同在大明宫中时一样,自生母盛才人与父皇宪宗去后,便孤零零的被丢在了延英殿中,按着皇子的份例抚养,然而延英殿里还有一个董不周,那是盛才人留下来的老人,对于李佑来说,董不周或者比宪宗还要熟悉些。

只是这个熟悉的老人,在长生子还是易道长,带他离开长安时,为了防止走漏消息,在李佑答应随其出殿后,反手一剑刺死在了殿上。

也因此,李佑对长生子带他最终抵达的魏州有着一种本能、却不得不压制下去的厌恶。

若是从前那几名将领,此刻应该早就无趣的离开了,实际上,李佑知道,自己唯一的价值,就是皇室血脉,长生子带到魏州的真正有分量的,应该是那封丰淳亲笔所写的血诏。自己不过是为了血诏佐证。

单论正统之名,若无血诏,他其实没什么资格,毕竟丰淳膝下还有诸子,另外,宪宗皇帝的其他子嗣,如今可都在长安城中。长安随便拉一个出来,甚至还可以说是徐王意图谋反…

况且他的年纪也不大。所以除了起初的接风后,过来探望的人多半是好奇。

包括眼前这个人,刚进门时,也是一脸兴致盎然,他盯着李佑目光炯炯,李佑漠然了片刻,到底受不住他的注视,正要不悦的开口询问其来意,来人却开口了:“你便是阿煌的幼弟?”

阿煌?

李佑面上现出讶色,他足足思索了三息,才醒悟过来这是自己九姐的名讳,皇室中人身份尊贵,名讳外人时常不得而知,于是他立刻明白了眼前之人的身份,贺夷简。年初时候,在长安闹得满城风雨,使长安坊间都知道了昌阳公主之后,皇室还有一位九公主,年少美貌之处,隐隐有更在昌阳公主之上的架势。

对于这个贺家六郎,李佑起初听说时还为元秀担心过几日,在他想来,自己这个娇生惯养的九姐,怕是未必肯下降到河北去。然而梦唐的公主们,又有几个甘心离开长安富庶地?就是平津公主在长安闹得颜面无存,实在待不下去了,她的封地还是离东都洛阳极近的,都深怀委屈着走的。

后来听说丰淳在紫宸殿下喝令侍卫将进谏以公主妻河北的韦造拖出殿去,李佑才放了心。再后面贺夷简与元秀公主有所往来的消息他便未再关心——梦唐的公主们,端看平津那个例子,在李佑眼里,不过是来往,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见到贺夷简,还是在元秀尚未下降的时候。

“你是贺家六郎?”李佑对贺夷简从前谈不上印象好坏,如今想到了他与自己九姐的关系,才认真打量了几眼,贺夷简似乎方从校场归来,身着甲胄,肩后拖了猩红大氅,头上未顶冠,墨发整齐的绾住,身材高大眼神明亮,虽然全身犹自带着肃杀之气,却难掩一股如火如荼的气势。

李佑生于皇室,虽然极少出宫,但宫中侍卫皆是挑选过的,都是年少出挑的郎君,他虽然是皇子,如今的年纪也正是羡慕那些骄阳似火的成年男子的时候,打量的时候,目光忍不住在贺夷简的剑上多停留了片刻,那是一柄鲨皮长剑,剑鞘上以明珠嵌出祥云样式,此外无一饰物,简单大方,衬着贺夷简这一身装束,却自有一种使人热血沸腾的感觉。

贺夷简见他不答反问,倒有些失笑:“是我怠慢大王了,我便是贺家六郎。”

李佑一皱眉,他听出贺夷简的语气俨然与丰淳、琼王少年时哄劝自己时颇有相似,看模样他倒是当真将自己九姐视作囊中物了么?皇室出身长年来的居高临下的态度让李佑脸色难看了几分:“贺家郎君此来不知所为何事?听说如今魏州正自为匡扶正统预备出兵长安,惜乎本王年幼,实在帮不上忙,不得不在此处聊为李室祝祷,听说贺家郎君文武双全、机敏果敢,未知郎君竟有闲暇来此?”

“我来问问阿煌的消息。”李佑年幼不说,他的生母盛才人入宫便得宪宗宠爱,因此出生以来,都在宪宗遮蔽之下,盛才人殉葬了宪宗后,因有这样一个贤名在外的生母,丰淳与王子节对他也不算亏待,虽然不及盛才人在时那样体贴用心,却也时常嘘寒问暖的。再加上他身份尊贵,自然不能很好的隐藏情绪,贺夷简如何不知他心情变化,只不过如今李佑就在魏州的手心,何况他虽然爱慕元秀,并原因因此对李佑好些,却也不耐烦对一个才十岁的孩童当真当做了徐王来看待,所以依然没有执礼的意思,自顾自的在李佑附近寻了个地方坐了,开门见山道,“听说丰淳帝原本是托了易道长——唔,听说在长安,他用了道号长生子,托了他带血诏并你九姐到魏州来,只是你九姐担心邱逢祥宫变之后对皇室不利,欲为皇家留条血脉,这才请求长生子带出了你。”

说到这里,他看向了李佑,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但还是极为直接道,“你是阿煌想要保护的人之一,所以你在这里不用太过担心自己的安全,就算将来局势有变,河北与长安议和,长安要将你交出去,我也会另寻一具与你相似的尸体应付,另为你安排一个身份活下去,毕竟你年纪小,从前在宫中也少出入,出了长安,认识你的人却更少了,想来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河北欲夺长安有些困难,但长安想对付河北也没那么容易,我要保你一命,却是不难的。”

既然可以另寻一具尸体应付,那么也可以另寻一个容貌相似的听话的男童顶替,正如贺夷简所言,李佑这个徐王,因着年纪小的缘故,在皇室里面其实并不起眼,若非这一回他是唯一被长生子带出长安的皇室中人,还与血诏有关,诸镇很多人都会下意识的遗忘了他。

李佑听出他的意思,沉默了一下,方道:“那晚我正与董不周躲在延英殿的深处,后来便被长生子道长带出了大明宫,未经长安城,直接从乐游原北上…宫变那晚我并没有见到九姐,实际上,我甚至不知道长生子道长是如何寻到九姐的,因为九姐在宫变前的白日晌午后,就因事出了宫!”

贺夷简皱起眉:“听说宫变是深夜发生,这么说宫门关闭前阿煌都没有回宫?她去了什么地方?”

他这种俨然丈夫质问妻子下落的口吻让李佑再次皱了下眉,然而慑于贺夷简话中的威胁,李佑到底还是不情愿的答道:“好像是数日前,杜青棠之侄杜家十二郎告诉了九姐,平康坊的迷神阁重新开张,为了不堕了北里头等楼阁的名气,迷神阁的秋十六娘亲自登台献艺,而九姐的乳母薛娘子从前就十分崇敬秋十六娘的琵琶之技,九姐好像也是为了这个才去的,至于宫门关闭前为什么还没回宫,我也不知道。”

“杜家十二郎?”贺夷简面色渐渐冷了下来,喃喃道:“杜拂日?他居然与阿煌如此亲近吗?”

李佑闻言,不觉嗤笑道:“我九姐素与杜家十二郎交好,你难道不知么?我还以为你回到了魏州,到底还是记着她的,却不想你也只是嘴上说说?”

他话音刚落,却见贺夷简果然沉了脸——李佑愉悦的按捺住眼中的笑意,虽然不甚谙宫中争斗,但这样好的机会,不给河北与杜青棠之间火上浇油,那他也太蠢了些。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七章 市中杀(八)

[更新时间] 2012-07-19 22:21:37 [字数] 5024

“阿煌是几时与杜拂日交好的?”贺夷简脸色阴沉了片刻,却没有像李佑想的那样含怒拂袖而去,反而渐渐先冷静了下来,仔细盘问。

李佑自觉没有占到上风,心下有些怏怏,便淡淡道:“重五的时候,九姐十姐都去了曲江芙蓉园玩耍,好像九姐头一次见到杜家十二郎就是在了那里,杜家十二郎风仪出众、气度翩然,迥然众家郎君,九姐自然待他另眼看待。”

李佑惟恐挑不起贺夷简对杜拂日的嫉恨之心,故意添油加醋道:“我观贺郎君也是风采过人之辈,不过那杜家十二郎,单论风仪,可比郎君更为出色呢,也不怪九姐那样喜欢他。”

“阿煌的生母乃是宪宗皇帝元后顺德郭皇后,当初郭家被杜青棠告发与西川节度使勾结,宪宗皇帝本有意念郭皇后并当年汾阳郡公力保李室江山的份上饶过郭家一命,只诛为首数人,余者不究,最后却因杜青棠竭力要求重处,这才落得一个举族倾覆的结局。”贺夷简慢条斯理道,“若非郭家从此在长安除名,后来琼王安敢生出夺储之心?又有,就是前几日之宫变,若郭家尚存,神策军岂能为邱逢祥如指臂使?须知当初汾阳郡公出身军旅,神策军对郭家素来忌惮,王太清当年能够拿到虎符,与他本是郭太皇太后之人不无关系!”

贺夷简盯着李佑,慢慢的笑了笑:“徐王殿下可否告诉我,你九姐明明与杜家有着血海深仇,如何还能与杜拂日相谈甚欢?”

李佑敏锐的感觉到贺夷简平静与微笑下的怒意与杀机,然而出身皇室的骄傲却让他依旧稳稳的坐在上首,淡然道:“或许九姐为杜拂日蒙蔽,或许九姐乃是与他虚与蛇委,只不过在宫变前,宫中有传言说九姐的驸马或许就是杜拂日!”

“是么?”贺夷简凌厉的看了他一眼,微笑着问,“这消息是如何传出来的?”

李佑心中暗哼了一声,暗道:我只要全力挑唆你与杜氏不和,至于消息如何传出来的,我怎知道?只是那段时间九姐恰与杜拂日见过几回…他沉稳答:“其时十姐与郑家郎君同游后因郑家郎君殴打胡人引起朝上争议,十姐被五嫂训斥,宫中诸位阿姐都受训诫不可失仪,这时候九姐依旧时常与杜家十二郎出行,更为了他特特从别院返回长安…”

见贺夷简脸色越发难看,李佑心下暗喜,到这里却慢慢住了口,作忧愁之色叹道:“九姐美貌年少,又是公主,想来杜青棠与邱逢祥志在天下未必会为难了九姐,可五哥与诸侄,万请河北诸将宜速聚速起,早日出兵长安、匡扶正统,助五哥重回帝位,届时本王必将诸将功绩,呈于君前,以为诸将请赏!”

他将赏字咬得很重,贺夷简却只是微微一哂:“殿下放心,河北定当尽力!只是兵马出行非同小可,还望殿下耐心等候!”

三镇的兵马是早在接到长生子中途飞鸽传书,提到血诏与徐王时就已经开始调动的,只是三镇虽然素来同进退,但从前都是表现在了抵御梦唐讨伐的兵马上边,便是德宗皇帝时的反叛,也是纠结了淄青占了附近数州,那时候也只是做个姿态,逼迫德宗罢了。

这会冀望长安,路途遥远不必说,更有一个孰先孰后的问题,三镇之中以幽州最大,成德次之,魏博却是最小,但要说到兵马精锐——贺之方乃是弑杀亲长上的位,平生最担心的就是被长安赶下台,所以为了自保,杀了自己叔父后,对麾下士卒训练极为尽心。

十几年前长安因淄青葛家不敬,诏令讨伐,当时贺之方被迫向宪宗皇帝表态,亲自领兵为先锋,固然是迫不得已,却也借此机会好生练了一回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