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河北古时属燕赵,最多慷慨悲歌之士,士卒素来矫健剽悍,魏博虽然精兵不少,要说让幽州与成德完全甘拜下风也不可能。

再者,三镇的节度使如今都已年迈,如贺之方与李衡尚能够上马与挥舞片刻兵刃,而成德节度使、即贺夷简的外祖父,却是当真上了年纪,又因为到魏州与贺家商议事情,还病倒了。李衡与贺之方从前关系是不错的,甚至还差点缔结了姻亲。

如今问题却也出现在了这姻亲上面——贺夷简因为去了一回长安,遇见了元秀公主,变心之事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传得天下皆知,而随后李衡爱女李十七娘追去长安,事情似乎也没有什么转变,反而两人一起去了淄青贺寿…李十七娘不知怎的竟与淄青节度使楚殷兴之子楚沾彼此有了意,数天前才派了人将当初贺之方赠于李十七娘的玉佩送了回来。

这件事情虽然是从贺夷简的变心开始的,可李十七娘如今不但也有了意中人,还先送回来玉佩,贺之方却也有些气恼——尤其在知道那楚沾为人性情都远不及贺夷简后,因此李、贺两家此刻不免有些冷淡。

再加上了血诏与徐王都是长生子带回河北的,长生子与河北其他两镇都不熟悉,惟独与贺家亲善,因此论理因由贺之方为首,偏生李衡不满贺夷简弃了其女,这两日不断以河北三镇兵力相合,也不过三十余万,而长安神策军便有四十万不说,各地府兵再如何不中用,好歹也是梦唐之兵。

况且三镇这一会还是远伐。河北离关中究竟是有段距离的。

因此李衡提议叫上淄青一道。

而贺之方知道李衡已经欲将十七娘许与楚沾,若是淄青插进来,定然与李衡站在一起,到那时候,就算成德因为高旷是自己岳父的缘故站在了自己这边,也隐隐似落下风。况且高旷因为年老,定然无法随军远征,必定要将成德之军交与自己的儿子,这样成德为首之人论身份就先低了其他三镇一头…

如此一边准备一边联络,却是到了此刻都未能祭旗出发,也难怪李佑心急如焚。

贺夷简敷衍了李佑,心情不佳的回到了前院,却恰好遇见了孙朴常手中抓了一只信鸽,正匆匆向书房的方向走去,两人打了个照面,贺夷简虽然性情骄傲,但也不是十分无礼之人,孙朴常乃是魏州两大谋士之一,他自己身边也有一个师如意,此刻见到了倒是客气的招呼了一声:“孙先生!”

孙朴常也站住了脚,点头道:“六郎方去过后院?长安新来的消息,我正要拿给节帅!”

“长安的消息?”贺夷简颇感兴趣,脚步一转,立刻跟上了他的步伐,边走边问,“如今新君可是立了?”

“正要看这封消息里是否提到。”孙朴常苦笑着道,“这几日邱逢祥对长安却是管得越发的紧了,连着一天一夜才飞了这样一只信鸽回来,想是长安城墙上都站满了弓手,也不知道折了咱们多少信鸽在里面。”

“若是传出重要消息,折几只鸽子又算什么?”贺夷简微笑着道。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贺之方书房所在的院子,恰好两个垂髫使女匆匆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还面带嫣红之色,差点没撞到贺夷简身上,孙朴常不觉皱了下眉,贺夷简却立刻喝住了她们:“谁准你们此刻擅自出入此处?”

魏州上下皆知贺之方对独子的宠爱,以及贺夷简当年戟杀其父爱姬的行为,节度使府中的使女对贺夷简之惧怕远胜于高氏或贺之方,如今被他一声呵斥,那个面带绯红之色的使女差点脚一软,跌坐下去,扶了把同伴才战战兢兢的行了礼,分辩道:“奴等是奉了刁娘子之命送些…送些吃食与节帅的!”

“父亲如今可在里面?”贺夷简听了,不置可否,只是接着问。

那两个使女皆点了头,怯怯道:“节帅方才也说了不许奴等出入此地,奴等这是要回去也告诉了娘子!”孙朴常听到了这里,看了眼她们臂上所挽的篮中果然还装了满满的吃食点心,想来贺之方虽然平素也算好色,也知道如今非常时期,到底没有分心后院去,这才缓和了颜色。

“既然如此,那么你们便未曾踏入书房了?”贺夷简淡淡道。

那两个使女吓得赶紧摇头:“未经节帅准许,奴等怎么敢?”

孙朴常手中鸽子因被抓了许久,又是长途跋涉而来,这会见还不将自己腹下信笺取了并喂食,不觉咕咕叫了几声,孙朴常亦想早些进去与贺之方商议正事,如今正这两个使女说贺之方正在书房里,她们又是连书房都没有进去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便对贺夷简道:“六郎,她们既未入书房,又已被节帅斥回去,回头请高夫人在这几日锁了后院之门也就罢了,咱们且去寻节帅。”

“孙先生请先行一步。”贺夷简笑了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孙朴常为贺之方谋算已经不是数年的功夫,几乎也是看着贺夷简一点一点长大的,对他的性情为人如何不知?贺夷简虽然不是一味无礼的人,但因贺之方的宠爱,却也觉得算不上彬彬有礼,况且这里是魏州,他又是节帅爱子,像这样请自己先行的情况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闻言顿时脸色一变:“六郎…”

然而他想出言阻止已经晚了——楚殷武的名头虽然在剑南燕寄北与河北夏侯浮白之下,但其人一心向武,贺夷简自幼师从于他,基础打得极为扎实,何况眼前又不是什么高手,不过是区区两个寻常使女,孙朴常才叫了一声,贺夷简腰间那柄才叫李佑羡慕过的长剑已经乍然出鞘又还鞘——却见一声短促的惊叫,鲜血飞溅之中,那两个奉了刁娘子之命过来送吃食的使女双双软倒在地,喉间鲜血兀自汩汩而出!

使女臂上所挽的篮子跌翻出来许多毕罗等物,散落在院门下,院旁守卫的侍卫皆是目不斜视,丝毫不敢多言。

“六郎,出兵在即,何必使府中再见血腥?”人已无救,孙朴常本打算说的劝解之语立刻收了回去,他摇了摇头,苦笑着道。

贺夷简却没有理会他,反而吩咐旁边一名侍卫:“去告诉了夫人,后院那一个姓刁的姬妾恃宠生骄,多有逾越,念她服侍了节帅一场的份上,与她三尺白绫,留一个全尸罢!”

那侍卫忙领命而去,贺夷简复扫了一眼地上两具女尸,冷笑:“日后再有姬妾与使女自恃娇宠,不知身份的擅自往前院来刺探消息,一律如此处置!我这便去与父亲说!”

言罢,这才拂袖而去,孙朴常看着他神色冰冷的侧脸,又停下脚步看了眼院门外的血泊,暗叹一声,吩咐另一名侍卫:“着人清理了吧,过会或者幽州与成德的节帅都会过来,若是见着了不好。”

一直到院中传出书房的门打开复关上的声音,院墙旁的一株花树后,麻妞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压低了声音对身后之人悄悄道:“我早便说过看见了贺六往这边来,咱们万万不可再撞进去,你如今知道若是方才咱们也过去了会有什么下场罢?”

她身后的人却显然不太赞同,嘟囔着抱怨道:“贺之方是他的生父,对他宠爱无比,几个姬妾使女而已,哪里能与贺家这根独苗比?可我却不一样,贺六又不是没脑子的人,你也就罢了,杀了我,他就不怕在这眼节骨上贺大与他离心么?”

“我若是去书房那边还可以说是奉了楼娘子的意思去送汤送水的,你是贺大爱姬,跑到了公公的书房外却是想做什么?”麻妞猛然回过了头来,低斥道,“蠢材!你当贺家上下都不用脑子么?”

碧翘随口道:“我就说贺大落了东西与他送来。”

“你省省吧。”麻妞哼了一声,“如今贺之方正忙着讨伐长安,哪儿有心思管什么后院?这会正是高夫人趁机收拾那些个不安分的时候,你没听贺六说了吗?着刁氏自尽!若不是我这几回压着楼氏让刁氏出足了风头,这一回楼氏啊也休想跑得了!贺大那边,正是小高氏得意的时候,你这会可也有些脑子!莫要惹了小高氏,仔细她一状告到了高夫人跟前,趁乱让你死个不明不白!”

“高夫人在这眼节骨上可怎么会动我?”碧翘不以为然,“贺大不是她生的,我是贺大宠姬,她做主把自己那个侄女儿小高氏嫁给贺大都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一子半女的出世,贺大嘴上不说心里焉有不多想的?我这几回挑唆若是旁边没有人在,他都不太说什么了…如今还要害了我,贺大岂不是更加的要和他们离心?!”

麻妞皱眉:“虽然如此,你也要仔细些,须知道贺大宠着你是因为还不知道你的身份,若是被小高氏或者高夫人发觉,你瞧他可还会护着你?”

“这个我自然知道。”碧翘自信的道,“杜相亲自栽培咱们多年,咱们难道还能丢了他的脸不成?”

“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这个态度。”麻妞冷静的道,“你可注意到贺夷简方才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他是从徐王殿下的院子里过来的,徐王殿下如今才多大?况且长安宫变时他正在深宫之中,在皇室里面也不是最要紧的那几个人,所以长生子道长才轻松把他带了出来到了魏州!你想贺六难道会是为了知道长安局势去问他的吗?他去徐王殿下的院子,恐怕更多的是为了打探那位贵主!”

碧翘不觉皱起眉:“那你怎知道贺六跟徐王殿下打探了消息后便一定不高兴?竟然杀了刁娘子那两个使女都不解恨,还要逼着刁娘子悬了梁才肯罢休?”

“你除了勾引贺大,偶尔挑唆几句他与贺家,好歹也动一动其他的脑子!”麻妞被她气得笑了,“长安宫变乃是邱逢祥为主,杜相默许发动的,徐王殿下当初或许不知,这些日子逃命以及到了魏州之后难道还不晓得吗?贺六对徐王殿下的九姐之心如今已是天下人皆知,徐王殿下虽然年幼,到底也是宫闱里面长大的,如何不晓得趁势而为?不论那位贵主如今景遇如何,徐王殿下那是怎么都不会往好的说,定然要说得亟亟可危,如此才能够既挑起贺六对杜相并邱逢祥的怒意,又让他去劝说其他人同意尽快出兵!”

碧翘皱起了眉:“如此说来,咱们且不急着去打探血诏藏在何处,若是先料理了这位殿下,也可以为长安多争取些时间?徐王若在魏州死了,还可以说是魏州故意伪造血诏,并杀了徐王殿下以隐瞒真相?纵然魏州反驳说是杜相派了人所害,也可以叫天下人晓得杜相的手段,让诸镇不敢轻举妄动!”

“正是这个理儿。”麻妞点着头,“只是徐王那边同样看守得紧,咱们且将这两件事都记着罢。”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八章 市中杀(九)

[更新时间] 2012-07-19 23:58:28 [字数] 4614

“是贺夷简。”元秀眯起眼,她本就是聪慧之人,又经杜拂日从头说起,这一番抽丝剥茧,若是还不知道缘由所在,那当真是白在宫闱里面长了这许多年了。

先前在乐游原上时,贺夷简告诉了元秀自己与长生子的渊源,那时候元秀算了时间,便发现长生子去魏州为贺夷简调养,正是在薛娘子出阁与丰淳立储后!这三件事的衔接是如此的紧密,以至于当时元秀还怀疑长生子究竟是不是魏州派到了长安的,所以才那样紧张的赶去魏州救下了出生时极为孱弱的贺夷简。

长生子如此而行,落在了宪宗皇帝与杜青棠眼里,在当时的情况下自然也不难得出同样的结论——那就是此人与魏州关系极为亲密!

亲密到了原本长生子在关中已经是家喻户晓,人尽皆知,世家都争相以请其登门为荣耀,在这种情况下,连当时名动天下的名相杜青棠都亲自与之会晤,若是继续下去,即使宪宗皇帝不喜道家之言,但因长生子的影响,也少不得要召其入朝——当然,因为涉及到了推.背.图,宪宗召其入朝后,想来也会多加提防…若只是如此发展,那么郭家也不必有后来那场灾祸的。

可偏偏在宪宗皇帝方做主给了两象两谶推.背.图与长生子,此人却立刻离开关中赶往魏州!甚至亲自出手为贺之方唯一的老来之子调养生息!在这种情况下,宪宗与杜青棠很自然的,会怀疑长生子根本就是奉了魏州之命来关中探视虚实,而既然探听虚实,却又为什么会对推.背.图如此感兴趣?

“万物土中生,二九先成实!”饶是自宫变已来,元秀已经经了数次打击,如今也不觉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了半晌,才吐出这句谶语,似哭似笑道,“原来如此!”

在翠华山下,长生子曾给元秀看过推.背.图的第二象并相配的谶语,那是一盆李子,由上至下累累相叠,共计二十一枚,又有谶语“累累硕果,莫明其数,一果一仁,即新即故”,并颂文“万物土中生,二九先成实,一统定中原,阴盛阳先竭”——当时长生子解释,李子即李室,所谓累累硕果,莫名其数,便是令人数图中李子之数,一果一仁,即新即故,仁者人也,即为梦唐一朝帝王之数,共二十一枚李子,也就是终梦唐一朝,当有二十一帝!也只有二十一帝!

当初杜青棠尝暗示元秀,郭家因此图而受累族没,再从郭家当时试图举家往西川避祸之举可以推测出,长生子在当时就已经解释了谶语与图的含义,郭家既是奉了宪宗皇帝之命,先透露了推.背.图的前两幅,宪宗皇帝又怎能不问个清楚?

所以当这幅谶图告诉了宪宗皇帝…本朝国祚只有二十一帝,宪宗皇帝如何数不出自己是第几帝?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颂——万物土中生,二九先成实,梦唐属土德,土在五色之中属黄,因此本朝素以明黄为尊。因此颂的前两句,因是指梦唐国祚的具体时间,二九先成实——二百九十年,照此谶来说,若是宪宗皇帝活得久一些,从本朝定鼎起算,宪宗皇帝甚至可以亲眼看着梦唐覆灭!

再看后面“一统定中原,阴盛阳先竭”,本朝鼎盛之时确实一统中原,疆域之广,为前朝所不能及!然而后面那句“阴盛阳先竭”——武周代唐是一件,打从安史之乱起,李辅国上位,把持朝政,其时还未必不可遏止,可到了德宗皇帝时,将禁军之权交与了宦官,后面诸帝,无不委命阉人之手,如王太清、曲平之之流更是内外皆知!

宦官因去势,亦为阴人。

梦唐这百年来的情形,何尝不是一路阴盛,耗着阳竭?

杜拂日说宪宗皇帝与杜青棠都是不肯相信道家之言的,虽然推.背.图出自道家高人李淳风,这一对君臣却依旧未必肯相信,可他们不相信,却不代表不重视。

尤其是李淳风,此人在本朝名气委实过大,从前称谪仙,到了这会,已经是陆地飞仙般的人物,况且当年李淳风并袁天罡作此图,那也是得了太宗皇帝奖赏的,这一点在朝在野,知道的人可不少!

若这谶语谶图出自旁处,宪宗皇帝还可以一句妖道妖言惑众解决,可推.背.图的来历与当年太宗皇帝对李淳风的肯定,若是长生子当真是与魏州有关,故意来偷取了此图并谶语,到时候一旦散布开来…这谶语与图解释起来却都是丝丝入扣,梦唐经德宗至怀宗本就已经衰落无比,在西域,在河北,在南诏,梦唐的威信都大不如前,安西都护府早已废弃,曾经为梦唐颤抖过的异族都纷纷自立为汗,通往遥远大食的陆地商路为此都已多年闭塞…那样的局面下,来自本朝仙人李淳风的推.背.图的谶图,将会给予这个本就迟暮的帝国何等凌厉的一击?

宪宗皇帝是信任郭家的,否则当初也不会让推.背.图前两象经郭家转给长生子,而郭家亦是忠心的,否则从长生子那里听到了解释,又何必原话转告?最初的时候,宪宗皇帝未必对郭家动了灭口之意,但长生子不久后传出赶往魏州救治贺之方独子的消息传出后…这份信任,必须以死亡来证明!

梦唐决计承担不了国祚已尽的一击,李室更无法承受帝位加上宪宗皇帝也只有三代的谶语!

郭家可以为此守口如瓶,宪宗皇帝也愿意这样相信他们,毕竟郭家本就忠诚,另有郭氏在宫中为后,膝下有子有女,丰淳还刚刚册了太子!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明知道李室已经难以存久,但就算按着谶语也至少有二三十年光景!当时天下还看不出有谁有入主长安之势,郭家便是想反叛,也无处投奔,还不如继续做着长安望族,同时观望,所以无论是出于原本的忠心还是从局势的考虑,宪宗皇帝并不怀疑郭家会背叛自己。

然而出于对河北借助谶语起事的担忧,宪宗皇帝却必须防患于未然!

“当年宪宗皇帝尚为太子时,因恐惧王太清毒手,从先父之谏,求娶郭家长女为太子妃,虽然最初的时候宪宗皇帝并非因爱慕而娶你的母后,然而多年相伴,并且若无郭家对宪宗皇帝的忠诚与保护,王太清早已得手!”杜拂日的目光转向殿窗之外,从珠镜殿上可以眺望到杏林梢头的一点太液池之水光,他的眼神无悲无喜,带着完全脱离事外的漠然,但语气中却充斥着难言的悲怆,“宪宗皇帝与文华太后多年彼此扶持,岂能真正无情?长生子归魏州的消息传回长安,叔父惊得在出书房时几乎摔倒了数次!到了宫中禀告了宪宗皇帝后…”

他轻轻拍了拍元秀的手,指给她看如今已经空了的蓬莱殿,淡淡道:“宪宗皇帝犹豫许久,终究不忍,叔父与宪宗皇帝争执许久,最后君臣一起在紫宸殿后远眺蓬莱殿,相对站了整整一夜…最后宪宗皇帝才点了头,所以阿煌,其实你要恨我们杜家本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你的父皇,宪宗皇帝虽然以大局为重,在这件事情上,他其实还是极为不忍的。”

元秀以手抚案,一言不发之间已是簌簌泪下,杜拂日取了帕子轻柔的替她拭了,半晌方道:“郭家从此在长安除名。”

“郭守与你年长的几位舅舅,并你的大表哥他们…必须死!”又过了半晌,杜拂日方继续道,“不但被处死,还要背负着勾结西川节度使谋反之名,昔年汾阳郡公于危急之时匡扶李室,一生戎马,到最后子孙也为李室尽了最后一份心力,叔父说过,他一生无子,想是因此作孽太大,因而伤了阴鸷,是他应得之报。”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浑然不似安慰,元秀哭着哭着,却猛然注意到了一处,她反手一把扣住了杜拂日的手腕,低叫道:“外祖父与年长的舅舅、表哥必须死,那其他人…”

“其他人如今自然都在西川,包括你远在剑南、山南的那两位姨母,其实也早就带着家人搬去了西川极隐秘的地方居住,只是他们再不可能姓郭,也与汾阳郡主无关,至少在本朝,不能出仕也不能再往关中来,免得不经意间为人认出。”杜拂日淡然说道。

元秀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人活着,郭家最常出面、最为人所知道的那几人自然是无法脱身的,但汾阳郡公一脉人丁兴旺,那些平素不怎么外出或者年纪小、或者性.子静的子孙,反而因此得了生机——流放三千里,郭家作为长安望族,离了关中,却又有几人能够认识?

然而姓氏被剥夺,身份被废弃,宗祠、祭祀…都不能如前。

俨然就是死人,只除了还活着。甚至连同汾阳郡公的名头,都被这些“不孝子孙”所玷污。原本无罪的人,却因为忠诚不得不背负上叛逆的罪名。

这样的生路…也难怪文华太后那样陪伴宪宗皇帝一路风雨过的人,也在闻讯之后,气冲勃发,以至于早产并难产,致使一尸两命…

杜青棠尝言,当初丰淳登基之时他是因欠了文华太后所以才避让,他欠的又何尝只是文华太后?

“那么西川节度使…”元秀忽然想起了这个人,“他为何也要死?莫非他当真有反意?”

西川节度使刘行之,元秀从前因为不愿意提起郭家族没之事,而郭家当年的罪名便是与刘行之勾结,因而她对刘行之也不是很熟悉,此刻便茫然问来。

杜拂日摇了摇头,简短道:“刘行之其时在西川节度使的任上并不算尽心,贪渎之事不少,宪宗皇帝对其十分厌恶,只是念他多年来对长安并无异心,本是打算择了时机调他入长安任职,改另贤才主持西川的。”他沉吟了下,方道,“实际上,当初宪宗皇帝与叔父让郭家借流放之际将其他人都转移到西川去也是有原因的——因为长生子在离开长安、告诉郭守谶语之意时,曾说过他为什么对推.背.图如此感兴趣,只因他从师门所传的卜算之道里面,算出了天下将乱,而且乱局将持续极久,甚至可能大幅波及到道门,这才出山…当然他这些卜算之言,并不能当真,但长生子当时曾对郭守有言,即是梦唐如今诸道并诸镇,若至乱局开启时,当处处烽火无一处太平之地,惟独西川有王气,可获旁处无有之太平!”

——长生子对谶语的那番解释已经逼得忠臣望族合家冤屈而死,宪宗皇帝与杜青棠当然也不会在乎加一位节度使,何况刘行之还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出身,又分能员干吏,比起郭家上上下下来,简直太不心疼了。

如此听到了长生子谶语的郭家、已经被长生子认为为官之地有王气的刘行之都死了,若是魏州再以推.背.图中谶语与谶图来造谣造势,长安自然可以以长生子尝为郭家指点迷津,而郭家却全族族没为名,指其招摇撞骗!至于西川有王气…长生子这话说了不多久,刘行之也死了,如此与这位道人扯上了关系的,竟都没了好下场,那么他所解释的推.背.图,也一定不准了。

——就是薛娘子,她与沈家郎君乃是赛马结识,婚后恩爱非常,那位沈家郎君,虽然在元秀出生前就已经去世,可是薛娘子的骑射当时在长安女郎里面乃是一等一的,就是许多郎君都有所不及,那沈家郎君一般是在长安长大,居然还敢与她比试,足见身手也不错的,既然是骑射出众之人,又怎么会孱弱多病,在婚后区区两三娘光景就暴病而死?连带着薛娘子的孩子都没了?

而且沈家郎君的父母在事后迅速告老还乡…宪宗皇帝当然不会将真相告诉他们,但为上位者一些暗示也足够了。那时候文华太后与薛娘子想来都不知道这些真相…否则文华太后也不会留薛娘子在宫里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此事如此之大,恐怕薛娘子到死,都不知道真正的真相吧?杜拂日说她临终前惦记着的是郭家的养育之恩与放心不下自己兄妹,那么如果薛娘子知道自己之所以遭遇到了新婚不几年就夫死子丧的命运,却与郭守当初的爱女之心有关,却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反过来怨恨郭家?

元秀不敢再想下去,她看着身旁的杜拂日,悠悠说道:“我幼年时候很少能够见到父皇,偶尔几次见到了,父皇待我一向很是宠爱,比起六姐、七姐她们皆要上心,所以云州从小便与我不和睦,先前昭贤太后还活着的时候告诉我,这是因为我乃是父皇元后所出的缘故,是父皇膝下唯一的嫡女,理所当然要比姊妹们都要尊贵,小的时候我是相信了的,可是到了长大些后我又觉得不对,尤其是父皇宠爱六哥,五哥最艰难的那几年——我曾问过昭贤太后,为什么同样是母后所出,父皇不能像疼爱我一样疼爱五哥,昭贤太后只说那是因为我是女郎,而五哥是郎君,也是太子,作为储君,父皇自然要对他严厉些,让我不必多想…”

“可无论父皇还是昭贤太后,在我与他们见面时,都反复告诉我一件事,那就是——杜青棠!”

元秀闭了闭眼,露出一丝苦笑:“国不可无杜青棠!”

“尤其,是在父皇病倒后,每次我去探望,他都会这么告诉我!”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七十九章 市中杀(十)

[更新时间] 2012-07-20 22:35:35 [字数] 2753

“国不可无我杜青棠吗?”杜青棠站在太极殿外,大雨如瀑,正午时候,天色却黑得仿佛墨汁一般,只有偶尔掠过的紫电照亮刹那,附近的禁军都已被打发走远,他的声音不高,然而杜观棋却依旧在隆隆雷电与雨声里听得清晰,“当年我亦是这样想,所以如此而为,可如今看来却恰好是应了那道谶语!”

“若是当初劝阻先帝不将推.背.图泄露给那长生子,也就没有后来郭家之事,若非如此,又岂会有这一回的宫变之祸?文华太后精明坚毅,若是她教导下长大的李僔,未必继承不得先帝之遗志!若郭家不亡,邱逢祥又安能执掌这四十万禁军?”杜青棠摇着头,“一招失误,满盘皆输——当年之事我亦支持,先帝才将推.背.图前两象交与了郭家,单此之罪,我便是为梦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无力偿还——汾阳郡公一脉因我决策之误而背负罪名至今,不能归回宗祠,甚至不复先人姓氏!前朝宫变皇室尊严沦丧,如今诸镇蠢蠢欲动…为了这次宫变名正言顺,明知权贵仗势欺压庶人多时却不加以阻止反而一再挑唆…先帝泉下若有知,见到我今日情景,想必是绝对不会再说出这句话的。”

杜观棋难得没有出言嬉笑,而是平静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错了。”杜青棠摇头,他遥注雨幕的目光之中有着深沉的悲哀,“将兵者无情,伐谋者无心!这只是在布局与动手之时,闲暇下来,成大事者何尝不是人?昔日幼年时启蒙,当时先生教授《离骚》,其中‘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其时兄长与我尝至坊间探看常人所居之处,市井中人一饭一食来之已是不易,可他们却说京畿乃是天子脚下,已是景遇不错,在关中之外,无数百姓衣不蔽体食不裹腹,卖儿卖女换得片刻生机…昔年王摩诘尝有诗云大明宫之朝‘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那是何等辉煌庄严之时?高句丽、扶桑、安南、回纥、大食、弗林…的使者,远涉而来,见长安之华严庄伟而诧异至魂不守舍,于四门恭敬跪拜而入!那时候的梦唐是何等的富庶与强大?陌刀所向之处,异族皆在我汉室足下匍匐,遥远大食帝国的商人用数年的时间往返,胡姬蛮奴纷纷前来谋生,如今西市附近诸坊,依旧胡汉杂居…可如今不过区区百年光景,昔年衣裳华美、人人可衣绸缎绫罗、食肉糜膏酒的梦唐,却已沦为只存得二都繁华之国!”

“那时候兄长便发誓当竭尽全力,复梦唐昔年荣华!束发后我等进了国子监,恰逢先帝不满王太清乱政,诈作贪玩,与兄长一见如故,共谋中兴李室!”

杜青棠说到此处沉默下来,杜观棋淡淡道:“阿郎曾经说过,已发生之事既无力挽回,莫如想着怎样让其为害最少,譬如当初察觉长生子似与魏州有关后,即刻族没郭家一样。”

“我已经老了。”杜青棠再开口时,声音明显的透出了疲惫之色,“就好像魏州的贺之方一样,他年纪比我长,可我比他可累多了,只是我们所冀望之人却都太年轻!贺之方绝无心胸将魏博交与他人,我却可以将这副担子交给任何一个足以交付之人,只是你也看到了,丰淳登基之后,我故意退让,给予朝中那些不满我多年主政之人一个机会,然韦造守成有余进取不足且不去说,在换田这件事上,他竟当真随了丰淳的意思隐瞒下来!若是当时他不顾一切公然上折,朝臣也会迫着丰淳处置此事,又何至于闹到变成了邱逢祥的宫变理由?而卢确之流到如今还不死心,只顾惦记着世家的荣耀,却不想,本朝因科举之制,世家的势力到如今已经名存实亡,这会也不过是名声上比平民好些罢了,一旦时局乱了,没有前朝时候大批私兵,世代簪缨在那些将士眼里不过是明摆着写了肥羊二字罢了!”

杜青棠摇了摇头:“拂儿心胸气度与手腕都足以承我之任,他亦有此志,可究竟年少,世家那些老蠢物是决计不会甘心服他的,我活着的时候,韦造、卢确之流不敢多言,一旦我死了…”他嘴角露出森然之色,忽然问道,“这些年暗子都是拂儿在打理,你从旁观察,觉得如何?”

“郎君做的很好。”杜观棋言简意赅的回答。

“这样就好。”杜青棠看着头顶一道又一道雷霆,眯起眼,似笑非笑道,“倘若我死了,你不必做别的,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立刻派出没有交给拂儿过的那批人,将韦造、卢确那些老家伙尽量杀光!”

杜观棋吃惊道:“那些人虽然不会留下与杜家有关的线索,但若成功,阿郎可知,世家之中必定大乱,如今诸镇虎视眈眈,岂不是要了长安之命?”

“不要紧,你准备好了,到时候就让世家认为全是诸镇下的手,包括我在内,也是!”杜青棠讥诮一笑,“世家不是想左右逢源吗?他们以为本朝若是亡了难道还和前朝一样?苦的最后只是黎民,至于世家不过是多了一次风浪,五姓七家怕是还打着主意趁势而起?真是可笑!科举之制既出,世家哪里还有指望再如魏晋之时一般,把持朝政,左右皇家?甚至是倾覆王朝!本朝若亡,世家也必然大受亏损,将来能否存在都是个问题…没了私兵重权,他们却拿什么争夺天下,拿什么与届时的乱军谈条件?!”

“今日的雨甚急甚大,连阿郎也想多了。”杜观棋皱起眉,“改朝换代究竟是件大事,况且如今长安局面确实亟亟可危,也难怪阿郎耗费心力,只不过阿郎自幼养气,本不该如此轻易摇动心神,阿郎虽然早年操劳国事损耗极大,但年纪尚未半百,便是宪宗皇帝,也是五十余岁方驾崩的,阿郎至少还有十数年时间,郎君如今已经很是能干,不过因着种种原因,一直不在长安斩露头角,这几日来借迷神引一曲,在长安已是声名鹊起,假以时日,何愁达不到阿郎的冀望?”

“寿元之数如何可以拿其他人来比?”杜青棠微哂,“高坐明堂享尽尊荣者寿不满双十,而坊间终日乞讨为生难以裹腹者却可享甲子之寿,这样的事情难道还少么?”

他摇着头,傲然道,“只是我少年初蛰,青年即执一国之政,壮年扶明主震慑天下,这一生盼我死之人与盼望我长命之人皆多不胜数!因而我亦从来都没想过得以善终!”

“阿郎越发疯癫了。”杜观棋在他身后摇着头,语气有点无奈,“不过是从珠镜殿传了句话来,阿郎又不是郎君,元秀公主一句话,阿郎何至于如此心旌摇动?”

“管家,你须记一事。”杜青棠听着他的念叨,忽然含笑道,“我若此生终于床榻,必为身后之耻!”

杜观棋皱眉:“阿郎?”

“为天下谋者便是身死依旧当留后手,管家不可令我失望!”再一次看了眼暴雨,杜青棠微笑转身:“你也不必心疼那些老家伙们,我杜氏五房以人丁几近凋敝也不过走到今日的局面,尚且不知道将来死后当如何见先帝与文华太后并郭家众人之面?他们既然犹豫不决,那么我便替他们决定罢!”

“元秀公主已经能够起身,那就请她明日就往兴庆宫去探望太上皇。”杜青棠一边跨入太极殿,一边淡淡的吩咐着,“太上皇移宫后,元秀公主立刻病倒,至今方能前去探望,如此既给了夏侯浮白更多时间准备,亦比一开始就过去显得可靠许多,只可惜薛娘子已死,元秀公主怕是危险更多了些…如今长安武艺出色的女郎,似乎那赵郡李家的十娘子不错?”

殿外一道紫电掠过,杜青棠脸色平静坚定,犹如石刻。

元秀公主

正文 第三百八十章 市中杀(十一)

[更新时间] 2012-07-20 22:43:53 [字数] 3621

雨声滔滔洗着殿檐,檐下铁马翁翁。

元秀与杜拂日皆站在了望楼之上,风从衣底吹来,两人都着了宽袍大袖,一时间衣袂飘飘几欲乘风而去,她想起了一事,轻笑:“也不知道黄河究竟会不会决口?”

“长安骤雨,黄河未必。”杜拂日话是这么说,但眼中却有着深沉的忧虑,这让元秀不觉微微惊讶:“为何而忧?”

如今丰淳已经移宫,新君也已选出,杜拂日不再隐瞒,脸色很是郑重:“换田之事原本不大,毕竟自古民不与官斗,况且下田虽然所出不及上田,然而却也足够裹腹,原本此事不会闹到了民变的地步。”

元秀点头,面色很复杂,民变是导致丰淳被废弃的理由,但这个理由,却是丰淳自己弄出来的,杜青棠并非无中生有,他只是借势而为,丰淳是元秀的嫡亲兄长,她很难不偏向他,可如今知道了郭家族没的真相,元秀也很难怨恨杜家,皇室享受天下的供奉,亦当为天下谋福址,作为公主,元秀自幼就被如此教导,本朝太宗皇帝尝言,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丰淳幼年便为储君,宪宗皇帝对他只有更尽心。

为私仇而罔故黎庶,这是为上者的大忌。

何况当初郭家含冤自此在长安除名,以忠臣之后却背负着罪臣的名声合支远走他乡,这里面既有忠君,也有为了丰淳着想的打算。毕竟梦唐继任的帝王,也将流淌着郭家的血脉,这样于公于私的情况下,这一支彻底放弃了先祖的荣耀与家主并年长子嗣的性命,换取了帝国接下来的安稳。

虽然接下来的事情表明这一次的牺牲是如此的可笑——长生子虽然与魏州亲密,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始终没有向魏州透露推.背.图的秘密,但他当初匆忙赶赴魏州的消息,却让偌大郭家并皇室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中间被牵累的又岂只是一个薛娘子与沈郎君?

这真相元秀到了今日才明白,可她焉能不知道丰淳岂会也被一直隐瞒?宪宗皇帝临终前最不放心的就是怕丰淳继位之后不肯继续重用杜青棠,为此不但留下了元秀与杜拂日赐婚的遗诏,为了担心这份遗诏被丰淳隐瞒,甚至还给了昭贤太后。

而丰淳…杀了昭贤,毁去遗诏,他这么做,是打定了主意要与杜家不死不休,彻底断绝和解。

郭家的含冤受屈半是自愿半是被迫,那么丰淳这么做,最大的原因还是为了文华太后与他自己了…若是郭家没有族没,文华太后不会死,茂王未必夭折,后来宪宗皇帝又岂会再亲近琼王,而给丰淳带去极大的压力?

不过宪宗皇帝中间却是为何宠爱琼王呢?

元秀抿了抿嘴,宪宗皇帝是人君也是人父,琼王李俨容貌举止都肖似宪宗,宪宗皇帝在诸子里面特别疼爱这个六子,并不奇怪,况且琼王的生母罗美人也是得过颇长时间的宠爱的,而宪宗皇帝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时,本就是一位慈父,大约是出于当年受王太清谋害,导致自己长子彭王无辜夭折的缘故,即使如代王、齐王这两个宪宗不甚满意的儿子,也依旧尽心尽力的教导与安置。

所以宪宗皇帝私心里喜欢琼王不奇怪,但是公然的表现出来,甚至于压过了太子丰淳却很奇怪了…

一道紫电在远处照亮了刹那的雨幕,元秀尚未反应过来,头顶轰然一道霹雳炸响!

她猝不及防,本能的一把抓住杜拂日的手,后者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将她揽入怀中,元秀怔了一下,却轻叹了一声,顺从的将头靠在他胸前。

雷霆乍裂,雨下得越发大了起来,犹如天河倒悬,天边滚滚雷声仿佛潮水般汹涌而至,元秀清楚的感觉到了珠镜殿亦在这天威之下微微颤抖,她不由抓紧了杜拂日的袖子。

杜拂日稳稳的站着,他一手揽着元秀的腰,一手轻轻抚着她长发,雷霆声中,一个低微却清晰的声音忽然传入元秀耳中:“若是没有宫变之事,阿煌下降我后,想来也是会这样依赖信任我的,是么?”

元秀整个人微微一颤,过了许久,她才低声回道:“事情已经发生,又何必再去多想?不过得过且过罢了。”

“当初叔父初见阿煌,劝说阿煌下降贺六,阿煌始终没有回答他。”她声音虽然低,杜拂日的耳力却极佳,依旧听得清清楚楚,带着淡笑的声音继续传来,“但叔父劝说阿煌下降我时,阿煌却是立刻向太上皇请旨下降了,所以我想,若是没有宫变之事,若是叔父如今还是恪守着臣子之道,阿煌是不是也不会这样掩盖自己的心呢?”

“…”元秀沉默不答。

杜拂日望着雨幕眼神平静,但按着元秀的手臂却微微用力,似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情绪,半晌却只是笑了一笑:“当初将推.背.图之第一象与第二象给予长生子,这是叔父同意后,宪宗皇帝方将那两幅图与谶语之摹本交与郭家,转与长生子,因此其后长生子疑与魏州有关,为防天下惊变,汾阳郡公一脉自此于长安除名…文华太后悲愤而亡,连带茂王也…”

感觉到怀中的元秀听了这些话后颤抖得越发明显,杜拂日沉思着默了默,半晌后方继续道:“此事是我杜家亏欠郭家,所以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叔父是万万不会伤了太上皇的,阿煌不必为太上皇太过担心。”

“我亦不会逼你,倘若你究竟还是不肯下降于我。”杜拂日悠悠道,“虽然诏书已发,不过你也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大事…”

元秀低低一笑,道:“先前杜青棠也说定然会善待了五哥,可风光厚葬又哪里不能说是厚待了?”

她还是不敢全信,然而肯把话这样说了出来,却也是有试探与犹疑之意。

杜拂日清咳了一声:“当初观澜楼中,你只见柳家郎君行事便道我气度宽宏,如今太上皇居于南内颐养,于国无碍,叔父谋局之时固然无情,然并非好杀之人。”

他说的很是隐晦,但意思已经点明——丰淳已无复位的指望,众臣几都以杜青棠为首,便是有张明珠、孟光仪这些人,到底人数太少,也起不了什么气候,再说武力上面,神策军只以邱逢祥为马首是瞻,丰淳好容易安插进神策军中的亲信袁别鹤在宫变当晚便为他尽了忠…

元秀沉默了片刻,幽幽道:“你把河北忘记了么?”

河北已经将血诏公诸天下,并以徐王为佐证,公然打出了匡扶正统的名号,诸镇虽然也有慑于杜青棠之名,欲继续观望者,可也有立刻响应,如今除了直属长安的数道外,皆是一派厉兵秣马之态,烽火未燃,可铁与血的味道已经开始弥漫。

杜拂日轻笑:“河北?”

“太上皇在长安,新君是太上皇之骨血,还是长子。”他的声音清淡悠远,但在雷雨声中却字字清楚,“徐王又怎么代表正统?”

“…十弟会死。”元秀将头靠住了他胸前,眼角隐隐有泪光在闪动,她整个人都剧烈的颤抖起来——放弃自己离开长安,推出了徐王李佑随长生子前往河北,亦是她为丰淳及膝下三子准备的生机,徐王虽然是宪宗血脉,却只是一个庶出的幼子,按长按嫡,统统都轮不到他!

可宪宗皇帝的长子彭王早已夭折。

邱逢祥宫变,他是宦官,总不可能自己坐上帝位,所以新君毕竟还会是李家之人,这样丰淳与膝下三子都面临着性命之忧,而徐王的逃出长安,正是他们的生机所在。

徐王是宪宗之子,代王、齐王同样如此,所以若是邱逢祥与杜青棠扶持代王、齐王或者琼王登基,那么逃出长安、托身于河北的徐王,凭着丰淳的血诏,绝对有足够的理由讨伐长安邱、杜。

实际上在如今的局面下,无论是谁登基,朝政都已经轮不到李家人说话,不过是杜、邱商议与妥协。所以对于这两人来说,只要不是复立丰淳,李家皇室里面立谁都是一样的。

所以徐王出逃一旦成功,就意味着代王这些丰淳的兄弟,再无登基可能!

因为丰淳已是宪宗皇帝唯一的嫡子,还是幼年受册为储君,诏告天下、受宪宗皇帝亲自调教多年的皇太子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