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琼王一派当时处处寻着丰淳的不是想着废储,宪宗皇帝是何等老辣的眼光?丰淳若是先前在他跟前是这等短视之人,以宪宗的果断,恐怕再对文华太后有所愧疚,也断然不会叫他继续承位!至多为了他的性命考虑,如后来临终前安排琼王一样,封一个偏远之地远远的打发了他去!

那么又是什么叫丰淳继位后一反做储君时候的精明?

郭十五郎!

这个与丰淳并自己都有着血脉关系、极深牵扯,在丰淳最为仓皇无助时伸出了手的舅父…丰淳信他,怕是超过了宪宗!

元秀攥紧手中的帕子,她思索了片刻,对于文融道:“此事极大,你放在了心里谁也不许去说,另外你明日再去一回延春殿,问一问利阳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再请耿静斋去看一看!”

“是!”于文融点头道,“如今宫里情形与从前不一样,奴晓得轻重,除非是阿家吩咐了往外说的,否则就是打死了奴,奴也没有半个字儿!”

“我晓得你是个忠心的,若不然当初昭贤太后又岂会独独选了你来给我?”元秀点一点头,复对霍蔚道,“霍蔚你也先去休憩,明儿一早…你出去与禁军,求见邱逢祥!”

霍蔚震了一震,随即恭敬的问:“阿家要老奴怎么做?”

“你等一等!”元秀说着,起身到了帐后,寝殿里面帐幕都垂着,采绿待要跟上,采蓝却见元秀并未叫人,示意她坐下,如此过了片刻,元秀手里拿着一个三寸大小的盒子走了回来,那盒子里本是装着朵珠花的,似乎是随手取了来用,元秀将它交给了霍蔚,冷笑道:“你就说送了这个与他,旁的不必多言!”

“阿家放心,老奴理会得!”霍蔚没有打开来看的意思,郑重点头。

元秀公主

正文 第四百章 局中之局(十二)

[更新时间] 2012-07-27 23:51:43 [字数] 4300

掖庭宫里邱逢祥步伐轻快的进了门,小内侍机灵的奉上了茶水,邱逢祥接过喝了,正待批示昨日案头积累下来的公文,却见案上有个陌生的盒子,不由叫过了方才上了茶的小内侍:“这是谁送来的?”

“是珠镜殿的霍蔚公公方才送来的,恰好纪公公在,听说是元秀公主的一点子心意,想到邱监说过对珠镜殿礼遇些,就替邱监接了下来,纪公公已经检查过了,只是一块寻常的玉佩,并无异常。”除非是具体服侍某一宫或某一处贵人的宫人外,余者都是要在掖庭宫中起居的,邱逢祥身为内侍省之监,位高权重,更是上上下下都不敢怠慢之人,能够在他身边伺候的人皆是机灵之人,那小内侍口齿伶俐的解释完,邱逢祥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纪公公是跟着他多年的人了,为人精明仔细,他既然检查过了,那么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而且珠镜殿那一位贵主聪明得紧,是不会做出在公然送过来的东西上面下毒或旁的暗手的,毕竟如今幼主在位,邱逢祥若是死了,那个才六岁的孩子又能够做什么?元秀公主除非是想被四十万人活活的剐了才会做这等蠢事。

估计这会是有所求吧…邱逢祥还没猜到了元秀到底是为了什么主动向自己送礼起来,盒子已经被打开来,露出里面已被纪公公再三查过的玉佩,邱逢祥一眼扫过,脸色顿变!

他脸色变化是如此的剧烈,以至于一旁的小内侍压根不敢装做未见,惊恐的上前一把扶住了邱逢祥:“邱监怎么了?可是这玉佩有问题?”

“啪嗒!”邱逢祥脸色惨白,却用力的将盒子关上,避过了小内侍去取的手,他张了张嘴,目光茫然,足足半晌方寻到了焦点,仿佛不似自己的声音:“去请元秀公主来!”

这句话差不多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的,小内侍不敢怠慢,转身就要去传话,然而他才走到门口,却又听身后一声暴喝:“站住!”

再回头时,邱逢祥却扶着长案颤颤巍巍的起了身,嘴唇蠕动半晌,仿佛切齿道:“元秀公主还在养伤,还是咱家去探望她吧!”

“是!”小内侍看着他那站都站不住的模样,有心劝说他保重,然而被邱逢祥的目光看着却是半个不字也说不出来,小心的退了出去传宫车。

……………………………………………………………

邱逢祥到珠镜殿的时候闲人都已经被打发了,他畅通无阻的进了元秀“养伤”的寝殿,于文融守在了殿门口,看到他来淡淡看了一眼,并无行礼之意,跟着邱逢祥的小内侍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正待出言替邱逢祥发作,却见邱逢祥看也未看于文融一眼,径自就抬脚进了殿,那小内侍猝不及防,忙收了到嘴边的话又追了进去。

绕过了六折嵌云母绘春日丽人出游屏风,但见一块艳丽的锦毡一路铺入,帐幕高卷下,元秀面无表情的坐在了榻上,目光冰冷的看住了他们!

因旁边只有采蓝、采绿并霍蔚伺候,而东平、云州两位公主今日尚在利阳公主的延春殿里照拂着,她并没有作病中装束,反而起了严妆,穿着杏黄公主礼服,钗环俱全,邱逢祥初进殿的刹那竟有些为她那居高临下的目光所慑,顿了一顿方继续走了进去,两人对望了片刻,邱逢祥冷笑了一声:“阿家如今正在养伤,却仍旧不忘记涂脂抹粉,若是传了出去,未免要叫人笑话了!”

“本宫究竟有没有受伤,邱监最是清楚不过,邱监虽然很希望本宫最好能够在刺客手里吃足了苦头,可到底还是要失望了。”在宫变之前,邱逢祥对皇室一向恭敬,宫变后,态度也是很客气的,如今忽然翻了脸,采蓝与采绿都有些心惊,惟独霍蔚并无惧怕之色,反而漠然的看着邱逢祥,而元秀则是扬了扬双眉,不屑的道。

她此刻的语气俨然宫变之前斥责一个寻常宫奴,跟着邱逢祥进来的小内侍不觉怒目叱道:“好大的胆子!”

“邱监有事来禀告阿家,什么时候轮到了你这贱奴说话?”采蓝与采绿大怒,纵然皇室已经沦为了傀儡,梦唐一日未亡,元秀一日为金枝玉叶,在邱逢祥与杜青棠跟前退一退也就罢了,什么时候连一个小小内侍也敢公然叱责堂堂公主了?就是杜、邱这两人,在朝堂上面又何尝不要向着才六岁的新君行礼与请示?霍蔚却已经冷冷的叱了回去,“还是你这小贱奴才进宫没学过规矩?怎么掖庭宫里还教不好规矩的奴婢也能够继续留在宫里吗?”

“你…”那小内侍近身侍奉邱逢祥,平素也是在掖庭宫活动,几乎没有见过宫中的贵人们,加之如今长安人人都晓得邱逢祥废弃了丰淳帝又立了丰淳的庶长子为新帝,实际上已经与杜青棠联手执政,自觉不必将一个公主放在眼里,因此见元秀对邱逢祥说话不客气,自然要出言维护邱逢祥,只是他究竟年纪小,比起霍蔚这种伺候过文华太后、在宫中熬了数十年的老人来不能比,被霍蔚叱着骂着,阴冷的目光看着竟是说了你字就再也说不下去,好在邱逢祥开口为他解了围,淡淡的道:“你且出去等咱家。”

“…是!”那小内侍本还欲不忿,但听了邱逢祥的话却是不敢违抗,只得乖乖退了出去,却听邱逢祥复看了一眼采蓝、采绿,沉声道:“你们也出去!”

采蓝与采绿可不似那小内侍一样单是听他的,都是一动不动,一直到元秀慢悠悠的道:“虽然利阳昨儿高烧,八姐与十妹如今都守在了延春殿,然而八姐一向爱护我们,可不要又跑了过来,叫她晓得了我的伤是瞒着她的可就伤了她的心了,你们且去门口守着,另外于文融你去延春殿那边看一看利阳怎么样了,就说是采蓝问的。”

听了元秀这么说,采蓝三人才对望了一眼,欠身行了礼去了。

如此殿中只剩了元秀与霍蔚并邱逢祥三人,元秀看了一眼霍蔚,霍蔚知趣的走了下去,绕过邱逢祥身边,将殿门关了,复回到了元秀身边。

见状,邱逢祥冷笑了一声,讥诮道:“到底是文华太后留下来的老人,这几个人阿家不发话,咱家竟也支使不动,不过原来阿家也晓得接下来的事情见不得人?故而要赶紧掩了门户?”

元秀尚未回答,霍蔚已经稳稳的接过了口:“老奴未曾读过几本书,远不比邱监能干精明,但也听文华太后提过,古贤有言说是为尊长者讳,不过是阿家一片苦心罢了!”

听霍蔚这么回答,邱逢祥原本满脸冷笑,却忽然顿住,盯着霍蔚,仿佛是见了鬼一般,半晌,他才古怪的低笑起来,笑声又冷又尖利,倏的将目光移向了元秀,转为大笑——他几乎笑出了眼泪,对元秀道:“文华太后怎会替你择了这样一个内侍?为尊长者讳?咱…我是尊?是长?是什么?你要为我而避讳?!”

“你若不来,或者是旁的人来了,我自然无需为你避讳。”元秀对他的异常全当作没看见,她说的很慢,也很冷,“你既然亲自来了,便也不再用我去多想,我想,就是你了。”

邱逢祥冷笑着道:“元秀公主一向聪慧,一道血诏、一个徐王,非但迫着咱家与杜相这等经历两朝风雨的老人都不能不饶了丰淳那小儿一命,甚至于至今拿你这捣乱的公主殿下没办法,如今忽然巴巴的送了一块玉佩到掖庭宫里去,咱家心里实在好奇得紧,所以过来看上一看,阿家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母后去的早,我对她的记忆早已不清楚,更别说外祖父家。”元秀看着他,语气温和,眼神却极为冰冷,“但薛尚仪常与我说起她与舅父姨母们的相处,说郭家上下皆是慷慨豪迈之辈,因此兄弟姊妹之间极为和睦,哪怕是对她这个养女也是视如嫡亲血脉!”

邱逢祥冷冷的道:“咱家不明白阿家与咱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因着大娘总是这样说,时间久了,我也总以为,郭家的人若是有侥幸活了下来的,就算不能够与五哥同我那么亲近,必定也是极亲的亲人,总也不会比旁的兄长姊妹那样更冷淡。”元秀看着他,一字字道,“直到昨晚,我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你害得五哥好苦!”元秀森然道,“十、五、舅、父!”

她终于叫出了这一声!

霍蔚早在她提到文华太后时便已泪流满面,此刻忍耐不住,俯地痛哭:“文华太后闻郭氏下场,气怒交加难产而亡!新诞的小皇子可怜只活了三日就夭折!如此才换得十五郎君一道赦命,却不想正是这道赦命害惨了五郎与阿家!若是太后在天有灵未知会何等伤痛?郭十五郎!你好狠毒的心!”

邱逢祥在元秀叫自己舅父时全身一震,闭上了眼,听见霍蔚的哀哭却又张开,冷笑着道:“若不是她嫁给了李纶之后一心一意的为了自己夫婿着想,不惜哄着劝着娘家到处帮了她,郭家又何至于落到了如此地步?!明明是李纶与杜青棠所造之孽,要我郭家举支来掩盖,这些年来皇室倒是心安理得的紧——如今我不过向李家收取些许利钱,你这老奴,倒也有脸替你的主子说我狠?”

“先帝与杜氏欠郭氏的确不假!”元秀冷冷的道,“五哥登基,听说也有十五舅父鼎立襄助之恩!这些我与五哥皆铭记在心!然而五哥那样的信任你,甚至罔故了自己生身之父的叮嘱、以及昭贤太后手中遗诏的威胁对你言听计从,你却生生的哄着他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她深吸了口气,颤声道,“那可是你嫡亲长姐的独子!我母后少年嫁入东宫,受王太清之害,多年无孕,婚后十一年方有了子嗣!我知道郭家的人并没有全部死去,如今都寄身西川,就算没有先帝那一道赦命,你身为幼子也未必会死!可是若非如此,郭家留下来的人手怕也未必会到你手里!这是我母后与八弟拿命为你换来的,你竟忍心这样回报她么!那可是你嫡亲阿姐!”

“我出生时她已经出了阁,那时候正全心全意的帮着李纶对付王太清,谋划帝位,有什么心思能够落到我身上来?所谓长姐也不过如此罢了。”邱逢祥不为所动,淡淡的道,“你这边口口声声与我说什么不念姐弟之情,九娘,你自己又好到了哪里?如你所唤,道我是你十五舅父…倒真没想到,你见了这般的我还真叫得出口!”

他顿了一顿,冷笑着道,“你乍然发现了我之身份,拿薛娘子先前得自了我父亲所赐的玉佩引了我来,可有先问一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从前堂堂郭家嫡出幼子、长安城中人尽皆知的纨绔,名声绝不弱于红衣薛娘子的郭十五——如何进了宫为宦官?!”

元秀顿时默然。

她昨晚听了于文融的禀告,思来想去,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穆望子明明知道自己在宫中,尤其是掖庭宫中,认识他的人甚多,却还是换了一身内侍服就公然在宫廷之中走动,足见另有依仗,起初元秀想是郭十五郎为了什么事情派了人来与邱逢祥商议,只是随即又觉得若是如此,穆望子又何必从大明宫过?直接从太极宫那边到掖庭岂非更近也更掩人耳目?

郭十五郎既然当初能够影响到了丰淳的帝位,可见他手中势力不小,又怎么可能瞒得过杜青棠?如今杜青棠与邱逢祥之间正形成了微妙的平衡,郭十五郎在此刻出现,如果——如果他当真是一股非两方之中任何一方的势力,的确可以打破这种平衡,使一方压倒另一方,在丰淳失位已经成了定局的情况下,这种做法,元秀虽然心中微凉,却并不反感——毕竟她与丰淳也没为郭家做过什么,甚至皇室还是亏欠着郭家的。

但若郭十五郎意图投机,在事情落定前,以他多年来扶持丰淳却在长安毫无风声的手段,又岂会在这个时候让穆望子不小心被人撞见?

元秀正自思索不通时,乍然想到了离开兴庆宫时,丰淳附耳的叮嘱:“永远不要信任邱逢祥!”

元秀不知道曾经的郭十五如今身在何方,又以何等身份出现在人前,但丰淳却是知道的!

邱逢祥乃是发动宫变之人,元秀为什么还要信任他?

恍然之间,元秀知道了丰淳那未出口之意——

元秀公主

正文 第四百零一章 局中之局(十三)

[更新时间] 2012-07-28 22:25:28 [字数] 5172

“你既然说薛娘子,那么也该晓得当初她没出阁的时候虽然与我并非是最亲近的,可好歹也是兄妹一场,这些年来她在宫里陪着你,与我谈不上时时刻刻的照面,可年初的时候她从太原折回路上遇了刺,丰淳使了我去迎接,沿途我亲自安排了人马接应照拂,如此她可曾认出我来?”邱逢祥冷笑不止,一字字道,“你想要怎样的经历,让一起长大的义妹也认不出自己的兄长?!”

元秀闭了闭眼,张开后依旧冷漠一片,她问道:“那么你就要报复自己的嫡亲外甥?当初郭家之事是先帝与杜青棠欠了你们,可我的母后呢?八弟本已是她第三个孩子,若不是对郭家着急上紧,又怎会为人所趁,听到郭家的结果后急火攻心、以至于难产而亡?!”

邱逢祥冷笑道:“她是为了郭家急火攻心,还是为着郭家一旦在长安除名之后,你们母子在后宫失了前朝臂助而急火攻心?!”

“若母后对郭家全不在意,你当初又如何取得了我五哥的信任?”元秀冷笑着反问,“母后去时我的确年幼,可五哥其时已经年十二,并非三岁幼童,他幼为东宫,跟着先帝耳提面命,若不是母后平素里与家中亲近,连带着影响了五哥也对郭家深怀好感,你进得宫去也能够哄得他和先帝离心、一门心思的追着杜氏不放,以至于使朝臣离心、诸臣惶恐,有了今日的阶下之辱?!”

就算郭家族没的真相当时还不为丰淳所知,就算丰淳对文华太后感情极深,但郭家心怀冤屈,其幸存的族人对皇族岂会毫无怨恨?丰淳当时已经十二,又身为储君,如果不是因为在文华太后在世的时候就对外祖家存了一分亲近,郭十五郎想得到他的全然信任可不容易!

“元秀公主,往日之事你又懂得多少?”邱逢祥讥诮的笑了一笑,摇着头道,“我与丰淳接触的时候,已经是内侍省之监,邱逢祥了!那时候他正与琼王斗得死去活来,因着罗美人盛宠,又有罗家在外为助力,虽然太原王氏对他不无扶持,但在宪宗皇帝面前却渐渐有了失宠之态!在这种情况下,凭空落下了四十万禁军为助力,那个时候他与你一样,巴不得叫我这废人一句舅父!你以为他不知道我堂堂世家子沦为一个阉人潜伏宫中多年,必定对皇室有怨吗?只不过他正需要我之帮助,故意装做不知道罢了,你且看他登基之后,立刻将从前的东宫侍卫袁别鹤安排进神策军里就知道——他无非是认为我已成废人,并无后嗣,又对皇室与杜氏满心愤恨,即使发现了他的夺权,也未必肯与他计较罢了!”

元秀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道:“如今五哥已成阶下之囚,生死皆系于你之手!前话说来无用——只是,你的身份,杜青棠是几时知道的?先帝可是也知此事?!”

“当初。”邱逢祥眼神陡然如刀,直直看她半晌,方冰冷道,“郭家一夕之间倾覆,惟独我得了一道赦命,但长安不乏暗中落井下石之人,原本父亲,你的外祖临终前叮嘱我先避往太原郭氏,待长安风声稍平,而丰淳也年纪略长,在朝中渐有势力,再返回长安!”

元秀皱眉道:“大娘生前也说过,道你本是先回了太原的,只是太原那边待你似乎很是冷淡,接着便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先前听到了你与五哥有所联系,大娘还诧异得紧…”

“便在去太原的路上,我道中坠马,惊马从我身上踏了过去!”邱逢祥闭上了眼,双手虽然藏在了宽袖之中,却可见他整个身躯微微颤抖,足见胸中情绪之激动,元秀本不明白他为何要提一件受伤之事,乍见他如此,心念转了几转才明白了过来,却听邱逢祥冷笑着道:“我郭家世为武将,就是薛娘子这个养女,六七岁时也能够驯服一些不听话的马儿,何况我这个郎君?而且那道上前后左右并无异常,好端端的马就发起疯来,竟然连我都制它不住!你也是宫闱里面长大的,虽然身份尊贵许多龌龊的手段不必使用,但想必见总是见过的?”

元秀脸色一变,邱逢祥已经森然冷笑起来:“宪宗皇帝告诉丰淳,杜氏告诉你,都道郭家余人如今都在西川对不对?在西川隐姓瞒名,等到李室位传二十一代之后,还能够再次返回长安,甚至是洗清从前的罪名?”

“你的意思是…”元秀陡然觉得一股凉气从心底冒出,几乎是刹那之间直透头顶!

“连我这个赦命所免的人都被暗算,他们若有孤坟,如今坟上青草无人去除,想必也枯荣过十几年了?”邱逢祥目光冰冷,似笑非笑的望住了她,低低道,“这一点丰淳也是心照不宣,怎么阿家你,当真相信了?”

“当年宪宗皇帝与杜青棠惶恐那长生子乃是魏州细作,得到推.背.图之秘后,公示天下,李室福祚已衰,这本是宪宗皇帝与杜青棠自身之过,却为了坐享富贵,硬生生的推了我郭家出面!你道当初宪宗皇帝下诏赦免我,是当真为了你的母后与茂王之死心有不忍?他是担心若不这么做,你外祖与几位年长舅父绝望之下将真相散布出去!”邱逢祥冷笑着道,“所谓余人暂避西川,使我驻长安为引,位传二十一代之后,再还我郭家清白,不过是个虚无飘渺的承诺罢了!那些流放的族人早在离开关中时就被灭了口,而我因是接了赦命赦免的,父亲早就知道宪宗与杜青棠的许诺并不可靠,他们既然已经决定了要以我郭家在长安除名来抗衡长生子的谶语,那么又怎会给予我们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泄露消息?难道他们不怕魏州同样派了人留意郭家之人生死,只要任何一人活在了这世上,终究有水落石出、使李家为天下所弃的一天吗?”

元秀嘴唇微微颤抖:“那你…你是怎的进了宫?”

“我在道中遭遇骏马发疯,便已猜测到了这是宪宗不容我再活于世,族人定然已经无幸!”邱逢祥惨然一笑道,“原本我坠马之后所受的伤倒也不是全然无救,只是我当时已经遇了一次袭,又遑论前程?我又不是燕郎杜十二那等高手,无非长安一个寻常浪荡子罢了!宪宗派去的人在马上做手脚害不死我,必然有后手,绝望之下,我索性…净了身!弃马更衣,在荒野之中足足兜了数月,才敢重新折回长安,好在父亲赴刑前为我留下了联络郭家旧部的方法…”说到这里,邱逢祥悠悠的问,“你可知道为何我如今的形貌连薛娘子都不曾认出过?尊贵如阿家是绝对不会想到的——为了改变骨骼形貌,我忍受着遥远西域流传过来的种种改容易形的旁门左道之法,我的这张脸,更是生生毁去重塑而成!如此我放弃了姓氏放弃了身为男子的尊严又放弃了自己的容貌身形——在长安市中转了数日,故意遇见了数名往昔故人,皆未识破与留意,这才进了宫!”

“也幸亏曲平之死后,宪宗皇帝与杜青棠不满这百年来禁军始终落在了宦官手中,想借机夺回军权,与内侍省诸人争夺不休,才给了我这准备进宫的时间!”邱逢祥眼神如冰,一字字道,“靠着郭太皇太后驾崩前留给郭家的暗子,再加上了郭家幼子的身份,我最终得到了神策军权,你问宪宗皇帝与杜青棠几时发现了我的身份?大约就是我拿住了神策军权的时候吧!说起来我之所以能够得到军权,其实最大的一个原因还是因为杜青棠太过阴毒,迫得内侍省当时几个大宦官几乎走投无路——哦,先前,引你去蓬莱殿见丰淳的那个纪公公,便是其中之一!这个时候我以郭家幼子的身份站了出来,再加上了郭家获罪真相的威胁…”

说到这里,邱逢祥讥诮道:“父亲当初答应郭家合支牺牲,固然有迫于宪宗并杜青棠的压力,也有为着文华太后与你们母子考虑,更有他的确想要以此为李家尽忠之念!却不想宪宗与杜青棠为了掩盖李祚已薄,竟然如此对待忠臣,为了万无一失,要使无辜尽忠之人彻底断子绝孙!”

他长叹了一声:“若非如此,我郭家当时之声势,便是杜青棠算无遗策,又岂是一道消息也传不出来的?而宪宗与杜青棠之所以默认由我接管神策军,便是因为,我告诉他们,已经将谶语之事传与郭家死士,甚至连推.背.图之第一象与第二象皆留了摹本!一旦我在宫中身死,那么此事将立刻随信鸽飞遍天下!我郭家死士不足以颠覆天下,但梦唐四方藩镇若得李祚衰弱、国位无多的消息,便是宪宗一朝能够弹压下去,等他死后,其子其孙将何以处之?!”

元秀用力攥紧了手中帕子,尖叫道:“可五哥也是你嫡亲外孙!你若是怨恨李家皇室,在先帝的时候既已经得了神策军权,难道无力报复?却为何那时候不发作,却在五哥继位后算计与他?你可知道他是多么信任你?先前我去兴庆宫时,他带着我沿龙池转了几圈,犹豫再三都不曾说穿过你的身份!不过临别之前提醒了我一句仔细你!若非是听人说见到了穆望子在宫中出现,到这会我还不知道你居然就是我母后的幼弟!你这样做将来有何面目去见我母后?!纵然外祖泉下有知,难道看见同为郭家血脉彼此残杀会欣慰么!”

邱逢祥冷笑着道:“宪宗皇帝并杜青棠手段太过狠毒,拿捏住了我之把柄,若不然我既然有军权在手,你当我为什么这些年来从不干政?我可不是曲平之,帮着宪宗与杜青棠才除了王太清,根基未稳就迫不及待的显露出来骄横之态!以至于被宪宗与杜青棠抓住了这一点,对内侍省那些个根深蒂固的大宦官下手!近年来乱政的王太清,从前也不过是郭太皇太后足下一条狗罢了!我本是郭家子孙,执掌神策军,比之王太清与曲平之不知道稳固多少!你当我顶着内侍省监之职、拿着神策军虎符,整日在后宫处理着掖庭宫的杂事,不时还要对后宫客客气气是想修身养性么!”

元秀咬牙道:“你有什么把柄好拿捏?郭家已经族没,你也已经…已经进了宫!这世上你连嫡亲外甥都不在乎,还有什么可以迫得你在掖庭蛰伏十几年,在前朝竟得了一个贤名?!”

“我有一子。”邱逢祥忽然道,“你与丰淳,还算不得我在这世上最为亲近之人!”

元秀一愣,连俯地的霍蔚也是全身一颤!

邱逢祥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淡淡的道:“那个孩子本是一个意外,他之身份如先前的任秋案里的任秋一般,父在世之时并不允许我认下他,当时我还为此与父亲私下里在书房闹过一场,因着父亲坚决不肯承认私出之子,此事也被他一力瞒下,家中再无第三人知!当时我对父亲还极为怨恨,又担心父亲为此会急着为我定亲,将来那孩子身世暴露,我之妻子会对他不利,因此退了一步,请父亲派了心腹带他离开长安,往剑南避居…”

“燕九怀?!”元秀大惊,“他竟是你之子?!”当初她才与燕九怀相识之时,便觉得此人之名与为人大相径庭,九怀汉时王褒所作,追思屈原,共分九篇,虽然算不上多么高深,但也非寻常人家会如此为郎君取名,可燕九怀却满身市井之气,连“致仕”二字都听不太懂,又怎会有这样一个风流的名字?若说他的师父燕寄北,传言里面一直都是个慷慨悲歌之士,九怀二字因是追思之意,燕九怀又是郎君,若是燕寄北所起之名,恐怕要更加的慷慨些!

只是后来得知他寄身勾栏,秋十六娘固然是鸨母,然而北里的楼阁中的女郎们,没个几手绝活又哪里混得下去,何况还是北里数一数二的迷神阁,以风月场中人的习性,这九怀二字倒仿佛更容易起出来,如此一来倒是未再提起——按着薛娘子生前所言,邱逢祥还是郭十五郎时,是长安出了名的风流浪荡子,就如同如今的杜七一样,照这样来看,燕九怀那生母的出身可未必会好到哪里去,按着郭十五郎的身份,虽然未必没有沾染良家子的机会,可是良家子又岂会不知道轻重,未曾得到郭家准许就诞下子嗣来?

私出之子不比庶生子,非按律而生,宗祠素来不认的,尤其郭家当时人丁兴旺,身为后族,尤重家声,郭十五郎那时候年幼,还没成婚,将来子嗣上面可未必会少,郭家并不稀罕这么一个儿子——就是皇家,齐王至今膝下只有世子李钊一子,长孙明镜还不是死死咬定了不许任秋进门?

所以燕九怀的生母,恐怕与北里也脱不了关系!燕九怀乃是私出之子,名字恐怕也是其母所起,九怀既可作汉人追思屈原,又可作字面之意——九为极多,怀者念也,亦是那女子表达自己对郭十五郎的依依之意…

“很意外么?”邱逢祥淡然一笑,眼中竟流露出了几分得意,“你在他手里可吃了不少亏吧?先前你着我到这珠镜殿来,话里话外的敲打,可也是为了他?当初打发他到剑南去,本是因为那里有父亲旧部,打算以其侄的身份养着,将来长大了,再以旧部之侄的身份到长安来,我也好名正言顺的替他谋取一个前程!这件事情,父亲也是答应了的,却不想他才到剑南,护送他的人却与剑南燕寄北结了一个善缘,后来郭家出事,若非燕寄北,他也未必能够活下来!”

说到此处,元秀似想到了什么,震惊的以袖掩口,果然邱逢祥眼中露出恨意:“当初送走他时,父亲担心走露风声,与我说亲时为女方置疑,一切皆是暗中行事,后来郭家出了事,我更不敢与之联系,惟恐牵累到他!哪里想到杜青棠当真是好手段!硬生生的寻到了人!”

“那燕小郎君所谓的赴长安寻医…”元秀说到这里,已经恍然大悟!她脱口而出,“贺夷简所谓避祸到长安来,可也是你的主意?!”

先前她路遇贺夷简,被对方纠缠上,这一件事双方一直都认为是偶然,而燕九怀的插手,也被认为是偶然遇见,路见不平!为此元秀还感激过他一段时间,只是后来她再到平津公主府里出门时,燕九怀闯进马车里,虽然两人言笑晏晏,元秀却隐隐感觉到他的算计之意,其后燕九怀更是仗着武功在身,对自己不乏恶意…她只当这是市井中人对皇室成员常有的羡慕嫉妒恨,却不想燕九怀之所以对自己态度古怪,竟是因为他是邱逢祥之子!

那么这样一来,燕九怀与自己牵扯上了关系,也未必简单了!

果然邱逢祥不屑的冷笑了一声:“你父皇与未来的夫家长辈将郭家利用殆尽,连一个未入族谱、在族中都无几人知晓的私生子也不肯放过,如今报应到了他们的后嗣身上又有什么奇怪的?”

元秀公主

正文 第四百零二章 局中之局(十四)

[更新时间] 2012-07-28 23:58:39 [字数] 4888

“当初我好容易拿到了神策军权,正待发动宫变,诏示天下郭家之冤!”邱逢祥切齿道,“却不想杜青棠抢先一步,寻到了燕郎的下落!幸亏父亲那旧部机灵,危急之时将燕郎交给了燕寄北照料,只是杜青棠为人狠毒,到底抓到了机会对燕郎下了宫中之毒,为了解毒,燕寄北空有一身高明武功,却也只得陪着他北上长安!否则,耿家世代入朝为太医、耿静斋医术尤其高明不假,然他素来只为宫中贵人医治,名声除了长安土生土长的权贵,在坊间其实并不为人所知!当时长安名医无数,燕寄北为何不求旁人,独独要找他?而且又怎的那么样巧合,天下闻名的燕寄北,居然一入长安就因盘缠用尽遇见了杜青棠?!”

元秀咬住了唇,哑声道:“这么说来燕小郎君这些年来留在了长安其实是为质?而燕侠当初亲自送了他到长安来寻医,回头却不待他长成就返回了剑南,也是因为先帝与杜青棠的缘故?”

“这个自然!”邱逢祥冷笑着道,“我与燕寄北并无恩怨,他不会为了我做什么,但是从前护送燕郎前往剑南的那几个旧部,却对燕寄北有过援手之情,燕寄北此人一诺千金,且又武功高明无比——单只是武功高明,宪宗皇帝与杜青棠还不至于如此忌惮于他!偏生他还出身探丸郎,精通隐匿刺杀之术!夏侯浮白已经号称河北第一高手,那杜拂日虽然与燕郎一样出自燕寄北门下,但他更多精于箭技,而非刺杀,即使如此,他藏身梁上,居然能够瞒过了夏侯浮白的五感!这样一个人留在了燕郎身边,他们还拿什么来威胁我?所以耿静斋为燕郎解了一半的毒,要求他发誓离开长安后再不踏入,才肯继续解剩下的一半!这中间杜青棠几次招揽燕寄北不成,设计诱他同意收下杜拂日为徒,你道燕寄北当真是那么没脑子么?不过是为了多留在长安一些日子,对燕郎多加指点照拂罢了!”

元秀沉默了片刻,复开口道:“那么迷神阁…”

“迷神阁在郭家尚未除名时,本就是郭家放在了下人名下的产业。”邱逢祥淡淡的道,“丰淳倒是真心疼爱你,什么都瞒紧了不叫你操心,当然,你一个女郎,想.操心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贺夷简到长安来固然是我设计了长生子所为,但他会对你一见倾心,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元秀心念电转,忽然道:“你原本想杀了他?!”

贺夷简与自己在东市附近偶然遇见,这件事如果不是邱逢祥所设计,那么那一日燕九怀在附近必然是别有用心——毕竟邱逢祥设法叫贺夷简离开了魏州赶到长安来,必有所图,而他纠缠自己车马时,燕九怀恰好出手搅局,跟着又与贺夷简同去北里饮酒…看着是燕九怀借了这件事情结交上了贺夷简,又赚取了一笔银钱,但也可以认为,他等在那里本是另有所图,只不过因贺夷简对元秀一见倾心,这才临时改了主意。

燕九怀与其师一样都是探丸郎中人,再加上燕寄北所擅长者中他特特学了刺杀之道…那一日还正好在附近,其原本的用心,可想而知!

邱逢祥傲然道:“不错!我劝燕郎跟随其师苦学武艺、使其精于刺杀之道,本是为了借长生子之手,哄骗贺夷简到长安来,如此在长安将之击杀,便可引魏州贺之方惊痛之下,挥师西进!同时魏州也将与长生子誓不两立!”

他冷笑着道,“当初宪宗皇帝并杜青棠牺牲我郭氏满门,不就是为了惟恐谶语动摇了这李室江山么?这一切的根源,莫过于那长生子所引起!可惜这些年来,他始终藏身河北,神策军权空自在手,却奈何不得他,在宪宗皇帝一朝,这个法子我不敢用,毕竟若是河北当真挥师西进,我若命神策军不出,他们皆是长安京畿土生土长之人,为着父兄妻子故也未必肯听,到时候一个不小心,指不定被宪宗皇帝与杜青棠反夺了兵权去!就算我命他们出击,若是败了,能够看着李家河山断送,我死亦无憾!但河北兵精将悍,长安王气却仍存一缕,若是河北此战无功,而神策军受创沉重,届时无法压制皇室…到那时候,我郭家可是当真血脉无存了!”

元秀听到了这里想到当初丰淳临别时提醒自己莫要信任邱逢祥时强自按捺的沉痛,不觉咬牙冷笑道:“你之意思我已明白,无非是说五哥如今落在了你的手中,不过是因为自己识人不明并手段不及先帝罢了!如今他已为你阶下之囚,你又何必还要这样话里话外的轻视于他?”

邱逢祥摇了一摇头,似笑非笑道:“阿家你可是忘记了?本就是你察觉到我身份后,立刻以薛娘子的玉佩引了我来质问,若非如此,你五哥既然已经瞒了你,我可也没打算与你相认,毕竟李室存在一日,你始终都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我这个废人的身份若是曝露了,你若不认我,未免有不敬长辈之言,若是认我,你堂堂公主,外祖一家皆被你父皇灭了口,惟独的一个舅父,还是个阉人,你面上很有光么?丰淳不告诉你这些前尘往事,最大的原因,也无非就是这个!若不是因为觉得我这个舅父丢脸,他又何必对你将前事一瞒再瞒?不过是怕说了一件真相你追问不休,等你晓得了我这个仅存的舅父后却进退为难罢了!我说的可曾有假?”

元秀唇上咬出血痕,她面色惨然却冷笑着道:“你若不曾算计五哥,不曾将他一片信任摔入泥污之中,便是阉人又如何?先前杜十二告诉了我郭家余人如今都在西川,我本以为是真的,还道兄长是为了替郭家伸冤才在继位之后行事如此急切,迫不及待的要铲除了杜氏!我虽然不曾见过大娘以外的郭家血脉,可也一直对你们有愧疚之心!更从不信你们谋逆!郭氏本是太原望族,汾阳郡公这一支更是世代忠烈,我自幼读史,便对郭氏极为尊敬,之所以鲜少提及,不过是因为此案乃先帝所定,为人之女,不可妄议君父!当初宫变未发生前,我已自请下降杜拂日,这是担心两者相争使诸镇得利,于天下无益!那个时候我想若是母后与外祖在世,定然也会要我这样做,却不想郭家的确还有血脉留下,可你却已经全然忘记了汾阳郡公之训诲——为郭氏一支之冤屈,你竟要拖了这天下黎庶同入苦狱么?如今藩镇割据、四夷蠢蠢欲动,当年回纥入关,使锦绣变疮痍,焚长安累世之富贵,哀两都百年之薤歌,这一幕距近也不过百年光景,这百年来黎庶艰苦远不及开元之时——烽火一起那是什么样的下场,舅父你既掌军权,兵之毁坏之力,你可比我这深宫长大的公主清楚!你且自己想一想,他年史书之上,汾阳郡公之子孙——郭老令公一生戎马转战八千里,方有封爵之功!得以泽被子孙!你却将使先人名讳蒙尘、永世蒙羞!”

霍蔚听她说得毫不留情,心中一震,借着依旧俯在地上膝行几步,轻轻拉了拉元秀的裙摆,提醒她如今局势非同寻常,不可贸然得罪了邱逢祥,然而邱逢祥低头思索了片刻,却没有发怒,而是似笑非笑道:“你这样出言故意激怒我,无非是为了想看一看我如今可还对你与丰淳留着一丝骨肉情份罢了,毕竟先前燕郎对你虽然多有无礼之处,却也没有下过死手,如今我也可以明着告诉你,念在你们是我长姐的骨肉的份上,我不会轻易动你们的性命,你记住了,是轻易,若是你那五哥再想着捣乱,还想着复位或与杜青棠联手对付我之类,可别怪我不念情!”

他说罢却见元秀没有发作,而是同样露出了深思之色,片刻后,她吐了口气:“血诏与徐王,是你故意放出去的?”

先前邱逢祥就已承认,贺夷简之所以到长安来,无非是因为贺之方听信了长生子的话,认为他若不暂时离开河北将有凶险,这才离开河北避祸,这说明了郭家当年的灭门之祸虽然是长生子引起,但邱逢祥不知怎的,却也设法与他搭上了关系!

这样的话,那么长生子在宫变那晚混入皇宫,很有可能不是河北的人给了他消息,而是邱逢祥的提前通知,让他从丰淳那里骗到血诏,复寻到了自己…再加上长生子进入迷神阁时,可是持帖的李含郎君所带,李含本是李复的堂弟,在宫变前就有了尚主的荣耀,他本不太服李复,长生子不过是区区方外之人,却如何帮着他压过李复一头?惟有邱逢祥!

一直到了现在,长安依旧是杜、邱联手主持着,李复从宫变那晚在迷神阁的表现,当是投靠了杜青棠,为了压过这个堂兄,李含于是选择了邱逢祥——而如今他也正落在了邱逢祥手里,先前采蓝她们还猜着这位李家郎君不晓得在掖庭会受什么样的罪,可是这会看来,当初李珩交出这个最受宠爱的嫡出幼子时如此的爽快,不仅仅是为了家族考虑与畏惧杜青棠,也有知道邱逢祥其实不会委屈他的缘故吧?

元秀深深吸了口气,才七月的天里,她竟觉得透心的凉,话说到了这会,事情已经很明白了——若说当年郭家族没、文华太后难产、茂王夭折这些悲剧的源头,是那个被关中一度许为谪仙人的长生子,那么丰淳一朝宫变、从至尊沦为阶下之囚、皇室衰微、君臣失和、四镇联军正汹汹往长安进发,天下乱局已现端倪——这一切的根源,却是如今的邱逢祥、当年长安望族的郭氏十五郎君!

为了报郭氏无辜族没之仇,邱逢祥先忍耐到了宪宗驾崩,又以当初的扶持之恩,说服丰淳对杜氏竭力打压——宪宗生时,将元秀暗许杜拂日,此事虽然隐秘,但邱逢祥未必不知!恐怕昭贤太后之死,虽是丰淳出面为之,却也是邱逢祥在背后撺掇——昭贤手中遗诏事,丰淳或许不知宪宗早已告诉过杜青棠,然邱逢祥却知晓——他在前朝,为了报仇,与这一君一臣斗了十几年,如何不知杜青棠的为人?

当初丰淳承位,对杜青棠一派处处打压,已经令群臣渐渐离心,而杜青棠在前朝位高权重,虽然为郭家之事愧疚,又出于臣子的地位,一步步退让,然他燃精只香、不肯离开长安,足见并未完全死心——但当宪宗皇帝所留,丰淳与杜氏和解的最后一步棋,诏令元秀公主下降杜拂日的遗诏也被毁去,杜青棠是陪着其兄与宪宗内斗王太清、曲平之并邱逢祥这一干人,外慑诸镇的人物,岂是好欺负的?而且丰淳一步步逼人,杜氏乃是长安大族,见状如何不心惊,担忧继续退让下去,被丰淳株连举族以为郭氏陪葬?!就是为了族人,杜青棠也必与丰淳成死敌!

以昭贤太后之死逼迫杜氏开始布局对付丰淳,邱逢祥却仍旧嫌李家倒得太慢,又不知怎的说动了长生子——这道士乃是引起这十数年来纠纷的根源,他所求,在十几年前就是关中人人知晓,那就是推.背.图,邱逢祥身为内侍省监,又在宫中大权在握,未必无法接触内库,长生子当年为了此图就是不遗余力,如今自然也抵御不了诱惑,果然让贺之方的独子到了长安!

在邱逢祥原本的计划里,他在家变前意外留下的一子,福分不错,得拜在剑南名侠燕寄北门下,习得了探丸郎中上乘的刺杀之术,如此正好将贺夷简刺杀在了长安,以激怒河北对长安的恶感,甚至引起兵燹!

到那时候,丰淳若是还要继续逼迫杜氏,原本已失了部分臣子之心,届时连坊间也要怨怼君上只顾私怨、不理黎庶生死,毫无君上应有的气度!

如此皇室的民望越发衰微,而杜氏自诩为天下谋,此刻也是进退两难——若为关中黎民计,当保皇室,如此大有功成之后为烹狗藏弓之结局,若为杜氏计,却也不能在这眼节骨上与皇室继续作对——毕竟丰淳到底也是宪宗皇帝教导出来的,大可以在这时候将责任推到杜氏身上,诬杜氏一个勾结河北谋反之罪!

郭氏族没的起因,是宪宗皇帝与杜青棠决策失误,邱逢祥要报复,当然也要将皇室与杜氏都拖下了水!

然而贺夷简偏巧在长街与元秀相遇,竟对后者一见钟情——让邱逢祥改变了主意。

当然,这里面恐怕还有邱逢祥尽管计算在前,但燕九怀真正见到了那位河北第一高手后,却判断夏侯浮白盛名之下无虚士、有夏侯护持在贺夷简身旁,即使他也没有把握刺杀成功且能够活着退走——而郭家如今却只剩了燕九怀这一脉,又是自己仅有的亲子,邱逢祥自然舍不得他冒险,否则贺夷简乃是与贺怀年同行,遇见元秀时并非刚到长安,却是已到了数日,越是拖延越是容易为杜青棠察觉,邱逢祥为何迟迟不动手?

而贺夷简恰在此时钟情元秀——邱逢祥自然立刻叫燕九怀停了冒险之举,转而以元秀为切入点,先与贺夷简熟悉,再设法动手…如此才有了元秀被贺夷简当街百般纠缠之时,东市一群人纷纷围观,而燕九怀却恰好出现,借着与张家阿婶的打闹拦住了贺夷简——当时元秀就曾疑他们出现的巧合,举止中又常有故意靠近贺夷简之举,担心乃是刺客,还曾将马车停在了附近巷中观望,待贺夷简被燕九怀哄得把臂离去才放心!

如今看来,当日燕九怀的确是有刺杀之心!那孟家二郎、张家婶子,甚至是当她的马车离开后,故意堵了路叫贺夷简追之不及的人群,未必只是东市之中看热闹的市井之人,其中定然不乏探丸郎中高手并邱逢祥手下的郭家死士!

如果贺夷简当时不是在纠缠与对自己表示恋慕之意,这个贺之方老来方得之子、骄傲轻狂却大胆热烈的小郎君,在那一回的刺杀之中,也不知道他当时身边那几人能否护他脱身?结果又是生、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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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局中局啊!

元秀公主

正文 第四百零三章 残局(一)

[更新时间] 2012-07-29 23:21:02 [字数] 2820

邱逢祥若只是发动宫变,元秀还认为他是想要夺权,可既然他从中迂回,让长生子接手带走了血诏与徐王——如今他的目标已经极为明确——他要毁了梦唐!

即使杜青棠力挽狂澜,但长安衰微,河北如今又得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即使侥幸撑过去,也必定元气大伤!没有如宪宗那样的中兴之主出现,国祚涸尽却是迟早之事!

而且…河北并淄青四镇的兵马已经往长安而来,沿途府兵几可无视,关中唯一的依仗就是四十万神策军,可这支神策军却是捏在了邱逢祥手里,他想要让出长安,安知杜青棠是否有回天之力?

元秀急速的思索着,邱逢祥已经微笑起来:“他那么想要推.背.图,好歹也要付出些代价吧?”

“这么说来长生子带着血诏并十弟平安抵达河北,亦是拜了你所赐?”元秀冷冷的问。

邱逢祥安然一笑:“这个自然,长生子的武功算是不错了,但血诏之事何等重大?此外还有一个宪宗幼子,杜青棠差不多把除了杜观棋外的高手都派了出去,若非燕郎拜了一个好师父,借得探丸郎中高手,长生子如何逃得出杜青棠的手心?”

“舅父为了郭氏一支的冤屈,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整个天下来陪葬了。”事到如今,元秀反而镇定了下来,淡淡的道,“听说如今河北已经联手淄青,数十万精锐之师已在了西进途中,原本河北也无必胜把握,毕竟关中久为王地,长安更是城高壕深,又有四十万神策军以逸待劳,可这会既然有了舅父在,他们倒是不必担心。不过,河北那起子人,舅父这样有把握,使其得长安后,还会放了舅父与燕小郎君吗?”

邱逢祥摇着头,笑吟吟的说道:“九娘啊九娘,你到底不脱皇室的脾气,到这会了还以为我会惦记着军权并富贵?若是如此我又何必主动联络了长生子带血诏去寻你?好端端的将一个出兵的借口送给了河北?留着精神与杜青棠斗岂不是更好?我只要梦唐与李室为祭,乱军之中,我自会脱身而去,当初这么决定时,我本也不介意自己的死活,若是无法脱身,我也不在乎,至于燕郎,凭着他的身手,想走想留,即使夏侯浮白在世,难道又能拘束得了他?”

说到了这里,邱逢祥叹了口气,“其实我已给过你机会,念着你对昔年之事全然懵懂无知,又生得似我那长姐的份上,血诏本不必长生子传,也未必要寻到你去,无非是因为我觉得贺六对你一片情深,你到底也是我的外甥女,与其留在了长安蹉跎,将来乱兵进城,以你的容貌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如前去魏州与那贺家六郎在了一起,也算是我聊尽心意,然你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将徐王推了出去!你以为靠一个徐王与一道血诏就当真能保证丰淳与其子这一脉香火吗?无非是我还念着些旧情罢了,若不然就叫他们全部都暴毙了又如何?”

“舅父说的这话却太可笑了。”元秀冷笑着道,“舅父当初着了长生子从五哥那里骗到了血诏来寻我,当真只是为了我?舅父都已经打算将长安送与河北了,燕郎因着先帝与杜青棠的算计,不能不自小留在了北里长大,难道将来也要一辈子过个刺客,如剑南燕寄北那样杀人为生么?郭氏一支如今已经只剩了燕小郎君这一脉,舅父也已不可能再有子嗣,有道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舅父岂能不替燕小郎君的将来考虑?燕小郎君算是我之表兄,我若是当日跟着长生子出了城,到了魏州,自然要托身贺六,而在舅父的算计里,河北此战必胜!届时皇室必定大遭杀戮,我又本就对着郭氏心怀愧疚,到那时候燕小郎君从前与我的无礼,焉会再议?以我为联系,想来贺六也亏待不了他!说来说去,舅父与先帝其实都是一样的,不过是各为其家其子算计罢了!”

邱逢祥看着她,淡淡的笑道:“我与长姐并不熟悉,但听父亲母亲都道她聪慧机敏,如今看着你,倒以为是又见到了她,不过你如今把话说得这样清楚,足见是拿我没办法了,这可不是皇室应有的气度!”

“这也无妨,此处不过你我加上了霍蔚三人,霍蔚是母后留与我的老人,自不会多嘴,舅父与我都不说出去,又有谁知道我的失仪?”元秀不冷不热的道。

邱逢祥却笑了起来:“九娘既然已经连我将来打算都已窥出,我又如何能够留你?”见霍蔚脸色乍变,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护到了元秀跟前,他叹了口气,道,“没用的,我虽然当年是个纨绔,入宫之后也没多少时间练习武功,究竟正当壮年,霍蔚你已老迈,而九娘不过是个女郎。”

他淡淡的道,“元秀公主本就于东市遇刺受了重伤,此事是朝野上下都知且深以为痛的,这一切都是河北那起子奸人弄出的鬼,可怜元秀公主国色天香又尊贵聪慧,好端端的金枝玉叶就这么去了,想起来连咱家也觉得不忍心呢!唉,但这也没办法,自古红颜多薄命,元秀公主生得这般出色,命薄一些,也是寻常之事…九娘,你说对也不对?”

霍蔚护在了元秀跟前气得浑身发抖:“你口口声声为了郭家报仇,五郎与九娘哪一个身上也没有郭家之血?郭十五郎君,你当你这样做了,汾阳郡公一脉泉下有知莫非会感激你么?老令公指不定如今正在泉下痛斥你丧心病狂!”

“霍蔚你让开。”元秀冷笑着道,“舅父见着了外祖给大娘的玉佩旋至,跟着又是言无不尽,我早已知道你必有杀我灭口之心,如今你手握兵权,宫变之后却依旧要受制于杜青棠,这还是因为杜青棠亦只道你想着夺权,并未想到你欲倾覆本朝的缘故,若不然的话,他岂会与你这般和睦?舅父既然与我说了真话,又怎么可能还叫我有命说出去?”

“阿家可以不说!”霍蔚厉声道,“郭十五郎!你当初既然让长生子去寻到了阿家,欲送阿家去河北,为燕小郎君将来晋身作准备,如今依旧可以这么做!宫中车马俱齐,甚至不必穿过长安城惊动杜青棠,只需使车马自北开玄武、重玄二门,经乐游原折向东,沿着官道便可迎上河北大军!贺家六郎对阿家思慕已极!何况河北欲得长安久矣,定然不会让阿家将此消息传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