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黑时,秋穗进来问道:“娘娘,是不是预备晚膳?”

敬妃正在跟奶娘说话,回头道:“待会皇上必定会来,多预备几个菜,挑皇上平素爱吃的,另外再取一壶玉团春出来。”

秋穗出去吩咐完毕,回来笑道:“娘娘大喜,奴婢们都跟着高兴呢。”

敬妃略笑了笑,心里估量了下时间,吩咐秋穗道:“把上月得的春藤雪萝锦缎取出来,徐婕妤年纪轻,刚好配的上娇嫩花色,派人给她送过去。”

秋穗嘟哝道:“娘娘也太大方,做什么送给她?”

敬妃懒怠解释,喝道:“多嘴!快去。”

晚膳时分,明帝果然领着人过来。秋穗赶着进来通禀,敬妃对着铜镜整理一番,出殿含笑行礼,迎着明帝往内殿走,“皇上的恩典,臣妾还没来得及谢呢。”

“呵,朕这不是来了。”明帝笑着瞧了瞧,打量了一番,“你也是一宫主位,又刚升了妃位,身上就这么点装饰?虽说诸事都要节俭,但也不用太过了。”

敬妃亲自奉上茶来,微笑回道:“最近皇后娘娘身子不痛快,装束很是清减,所以臣妾也不想穿得太华丽。”

明帝颔首道:“嗯,难为你体贴。”

三皇子跟着奶娘出来,规规矩矩行礼道:“父皇,儿臣给你请安。”

明帝笑容和悦,将三皇子抱在腿上,问了些小孩子的玩事,又笑道:“今天你母妃高兴,等会咱们给她庆祝一下。寅祺你来斟酒,好不好?”

“嗯,儿臣去拿酒!”三皇子认真点头,欢快跑下去。

席面上热热闹闹,敬妃被劝着多喝了几杯,摸着发烫的脸笑道:“皇上,你别再逗寅祺斟酒,臣妾要是再喝下去,一会就该醉了。”

明帝笑道:“醉了又何妨,进去睡下就是。”

“咱们敬妃娘娘啊,样样都好,就是太节省了。”奶娘一面给三皇子夹菜,一面陪笑凑趣,“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娘娘别舍不得喝酒。只管再喝上七、八坛子,皇上现在在这儿坐着,娘娘还怕没酒喝么?”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给皇上和敬妃娘娘请安。”外头进来一个小宫女,垂首道:“我们主子说,让把这盒海棠春胭脂送过来,谢娘娘的赏赐。”

明帝抬眼瞧了瞧,回头笑道:“你又拿着什么体己送人?朕知你素来大方,可也不能一样都不留,自个儿没得使。”

“是皇上赏的春藤雪萝锦缎。”敬妃招呼香穗去接东西,腼腆笑道:“那花色太过娇嫩,臣妾又不好意思穿,白放着也可惜了。徐婕妤年纪轻,肤色也相衬,配着那春藤雪萝的花样,定然更显好颜色。”

明帝笑道:“你也还年轻,以后不用穿得太素净。”

“你别走,我要吃枣糕。”三皇子跑下席拉住小宫女,也不管她连连解释,不依不饶嚷嚷道:“你有,你有。上次还给我和二哥了,一人一块枣糕。”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敬妃朝三皇子喝了一句,侧首吩咐道:“奶娘,把寅祺抱下去。时辰也不早,先带他去睡觉。”

明帝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吓了一跳,忙道:“奴婢坠儿,在沅莹阁当差。”

“这个坠儿很伶俐,赏她!”明帝的话颇有深意,脸色也不大好,随后略吃了些就吩咐撤膳,只说疲乏困怠,领着敬妃进去安歇下。

次日早朝上,朝臣们为边境之事起争执。明帝看着激烈争辩的臣子们,只觉比一群蚊子还要吵,也懒怠去喝斥,遂拂袖回到醉心斋。多禄小心翼翼进来,陪笑问道:“云曦阁已经收拾好,皇上要不要去瞧瞧?”

“朕现在没空,晚会再说。”明帝消了消气,翻开早上呈上来的折子,看到青州战事不由蹙眉,头颅里更是隐隐胀痛。

“皇上,内阁大学士杜守谦求见。”

明帝“嗯”了一声,走进来一名赭袍年轻官员,长身玉立、秀面若素,年纪轻轻已经颇具名臣之姿,上前叩道:“微臣杜守谦,参见皇上。”

“好了,又不是在朝堂上。”明帝顺手将奏章递过去,指了指上面,“青州乃我朝边境,常有霍连蛮子骚扰,抢夺些财物、牛羊,原本问题也不大。而此次之事,看起来却有些不寻常,莫非霍连蛮子想要动兵?”

杜守谦粗粗看了一遍,合上道:“青州一直由云、慕两军驻守,十六万重兵压在边境上,若真有战事,那就绝非一两天能解决。”

“嗯,百姓又要受苦了。”

杜守谦又道:“边境一旦交火,朝内就要预备大量粮草,不论人力、物力都消耗不轻,朝廷负担大大加重。再者,战事中士兵肯定会有损伤。朝廷若是想增援,就得抽出大量京畿兵马,那么----”

原本云、慕两家拥有重兵,朝廷忌惮多年,私下早就有削兵之意,如今再增兵岂不是愈添烦恼?明帝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心头愈加烦恼,叹道:“不错,朕担心的就是这点!只怕送出去容易,等到想要回来就难了。”

“皇上的担心,朝廷一直都是有的。”杜守谦似在斟酌说词,慢慢说道:“太祖武帝爷开国时,战功显赫的臣子不少。比方如今藩王们的先祖,还有云、慕、郭三家武将世家,以及文、朱两家文臣等等。这些家族的态度,对朝局稳定至关重要,以往解决的法子便是联姻,以确保他们没有贰心。”

“难道,要朕马上去纳妃?”明帝一声轻笑,心里陡然觉得很不舒服,原本不甚相干的两件事,此刻倒成因果关系似的。

杜守谦忙赔了个笑,道:“那倒不是。”

“纵使朕有这个心,此刻也不是选秀的时候。”明帝不愿将话题深入下去,转而说道:“听皇后说,两个小家伙很合得来,整天日同食、夜同寝,比同胞姐妹还亲密。只是寅雯自小任性,又淘气,可别把杜爱卿的千金欺负了。”

“岂敢,微臣不甚惶恐。”

“朕去瞧瞧孩子们,你也别惶恐了。”明帝朝下挥挥手,起身离座道:“把案头上的奏折理一下,弄好送到政观阁去。”

杜守谦笑了笑,点头道:“是。”

凤鸾宫相距不远,片刻便已行到。皇后正倚在长榻上看书,一身藕合色团纹锦绣凤袍,已经有些半旧之色。明帝含笑走近坐下,摁住她示意不必起身,将手放在扁金葵口小手炉上,“佩缜,何苦整日看书写字,如此费神?”

“皇上,怎么又不通传?”皇后放下手中书卷,替皇帝掸了掸身上碎雪,又沏了一盏热茶递过去,“悄悄的走进来,倒是让臣妾御前失仪。”

“朕以为你在中觉,怕吵醒…”

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两个小女孩跑进来。二人穿着同款衣袍,梳着同样发髻,猛然看去,倒像是一对孪生小姐妹。皇后朝二人微笑招手,回头道:“都是雯儿淘气,非要让玫儿穿成一样。”

“父皇!”四公主身着蜜合色小袄,领口一圈雪色茸毛,衬得一张小脸粉嘟嘟,扑到明帝怀里撒娇,“父皇你看,我们两个像不像?哪个更好看一些?”

明帝故意逗她,笑道:“依父皇看,还是小玫瑰更漂亮。”

“哼!父皇偏心。”四公主撇了撇小嘴,倒也不见得真有多生气,跑下去拉那小女孩,笑嘻嘻说道:“玫若,父皇夸你,说你比我好看呢。”

“哪有,当然是公主好看。”杜玫若身量略高些,宝蓝色小缎袄更衬肤色,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好似圆月之夜的光芒星子。

皇后指着杜玫若,侧首笑道:“别说皇上偏心,臣妾也更喜欢玫儿一些。不像这淘气丫头,整天惹祸,没一件事不让人操心。”四公主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拉起杜玫若就往外跑,慌得奶娘们追之不及。

明帝摇头一笑,“这孩子,都是小时候惯坏了。”

皇后微笑点点头,说道:“将来柃儿长大,得从小就约束着,不能像她姐姐这般没法没天,任性又胡闹。倒是那杜家小姐,年纪虽小,却又文静、又大方,比别的孩子都招人疼。”

“朕看寅祺还好,聪明又听话。”明帝忽然想起昨日之事,虽然疑惑不痛快,却也不想让皇后担忧,于是笑道:“昨儿寅祺高兴的很,吃太多,有些不消化。不知道这会好些没有,朕再过去瞧瞧。”

皇后起身相送,又道:“外头天凉,皇上带上手炉去罢。”

明帝依言拿上手炉,出了大殿却吩咐往东面走。一路上积雪早已扫净,车轮压着平整宫道,不过片刻功夫,御辇便行至沅莹阁正门。徐婕妤闻讯出来,迎着明帝进到寝阁内,娇嗔道:“皇上,都多少日子没来了。”

明帝脱下银狸大氅递给她,在美人榻上躺下道:“人都来了,你还抱怨?”

徐婕妤亲手挂好大氅,顺带脱去外袍,上身一件蝴蝶银扣对襟锦袄,做工精致、裁剪合宜,越发勾勒出曼妙的身段来。转身倒了一盏花茶,翩然走到榻边坐下,“臣妾可不敢,只是整日想着皇上罢了。”

徐婕妤含笑斜斜倚坐着,咬紧嘴唇,红艳艳似要破出血珠来,模样极为动人。明帝有些出神,一时倒忘记方才来意。只是恍惚想着,若是换作另外一位女子,也能这般巧笑嫣然就好了。

“皇上,皇上…”

“嗯?”明帝回神过来,抬眼笑道:“玉窈你过来,朕身上酸乏得很,依旧象往常那样,仔细揉一揉才好。”

“要是臣妾偏不呢?”徐婕妤人已经歪过去,轻轻揉道:“若是皇上能常来,做什么都愿意,只要别把臣妾忘记了。”

“不会忘的。”明帝在她脸上划着圈,跟着顺势滑下,伸到衣襟里面乱游一气,小衣被扯得松动,露出一痕雪白无暇的香肩来。

徐婕妤反手捂住胸口,吃吃笑道:“皇上,还揉不揉了?”

“揉,当然要揉。”明帝被她诱得情欲朦胧,翻身坐起来搂住,伸手解开腰间双叠束带,贴到耳边轻声说道:“别动,朕来替你揉揉…”

徐婕妤动弹不得,声音细若蚊虫,“皇上----”

“嘘,别说话…”明帝双手环住美人细腰,翻身将其压在身下,嘴唇触碰到那微凉的柔软肌肤,好似山间里一泓清澈泉水。

栅格窗外,有雪花自万丈高空洒下。大雪越下越多,越积越厚,似乎连声音也被淹没下去,时光悠然而过。徐婕妤满头青丝凌乱散开,珠翠钗环早已被卸下,只剩耳间一对朱红珊瑚钉,美得夺目。明帝拨弄着她的耳珠,玩转半晌,轻声笑道:“玉窈,你今天特别好看。”

“皇上,可不许哄臣妾。”徐婕妤轻轻依偎着,似乎沉溺在皇帝的温柔里,过了会方才抬起头,撇嘴道:“可是,皇上却只抬举敬妃娘娘。”

“怎么,吃醋了?”明帝手上动作略缓,淡声道:“敬妃服侍朕多年,又养了三皇子,所以才抬举她。等过几年,你为朕生下一男半女,自然也一样。如今你还年轻,着什么急呢?”

徐婕妤脸上一红,又问:“听说,皇上打算重修泛秀宫?”

明帝看了她一眼,大概明白其意,只将目光转到玉茜窗纱上,漫不经心问道:“玉窈,你喜欢什么样的窗纱?只管说,朕让内务府的人去办。”

徐婕妤头垂的更低,娇声回道:“只要皇上赏赐的,臣妾样样都珍惜,哪里还敢挑什么花样?皇上看着办就好,臣妾不敢奢望太多。”

“不敢?”明帝冷笑一声,翻身跳下床,“你已经奢望的够多了!”

“皇上…”

“来人!”明帝朝外唤了一句,拣起衣袍胡乱穿在身上,冷声道:“朕太纵容你,越来越不懂规矩!什么都问,哪有半点后妃模样?”

王伏顺摸不着头脑,小声问道:“皇上,这是----”

“闭嘴,起驾回宫!”

宫人们吓得不轻,纷纷让出路来。偏生有个小宫女退得急,一个踉跄没站住,将花架上铜盆打翻,溅得满地都是水。明帝见状更是添火,瞧着小宫女有些面熟,正是先头的那个坠儿,一脚踹过去,“蠢材!来人,拖下去庭杖三十!”

第八章 浮世

云琅此番回京,并无特别要去之处。早起出府,索然无味闲逛半日,猛然觉得腹中空空如也,于是找了家酒楼上去。酒楼小二笑眯眯迎上来,领着上了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笑问:“公子,要什么酒菜?咱们这里有… …”

云琅哪有兴趣听这些,只道:“上壶好酒,上几个好菜就是。”

小二正喜得要下去,背后有人止道:“且慢!”

迎面走来一个玄色裘服男子,约摸二十五、六年纪,一双秀长凤目似笑非笑,脸上线条干净简洁。那男子抬手止住小二,缓缓说道:“按我说的去备菜,芦荟烧双翅、清蒸覆子鱼、玫瑰河豚唇,再者雪天寒湿,另外热一壶陈年玉露竹青。”

云琅本在望着细雪出神,听着声音甚是耳熟,回头惊喜道:“凤翼师兄,你什么时候来京城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凤翼临窗而坐,白雪衬得眉目愈加清晰,“师父怕你不受约束,特意让我来京城看看,你没有惹事吧?”

云琅笑道:“师兄你净唬人,我可不是小孩子。”

小二们端着酒菜上来,还没有动筷子,已然闻得诱人酒肉香气。内中一个得意的笑道:“二位公子,这是我们店的招牌菜,酒也是…”

“都下去,银子不必找了。”云琅听得不耐烦,掏出一锭大银扔过去,又给凤翼斟了杯酒,“在京城呆的这些天,甚是无趣。我写了信给大哥,准备去定州从军,想着能作一番大事,心里真是激动!师兄,你有没有兴趣?”

“你是将门之后,自当如此。”凤翼微微一笑,饮了口酒,“师兄不过是草野村民,没什么大见识、大抱负,这种事自然比不上你。”

云琅皱眉想了想,故意说道:“安家为国,哪用分什么出身?师兄你一向洒脱,如今却这般忸怩,一派小家子气!”

“你这激将法,对我没用。”

“罢了,随你。”云琅有些失望,却也无法。

“瞧瞧,还说不是小孩子…”凤翼话没说完,突然听街上一阵大声喧哗,接着是人仰马翻的声音,仿佛是起了大乱子。

二人急忙起身,朝远处的街面看去。一匹受惊的黑马正冲过来,疯跑的速度委实惊人,横冲直撞一气,行人们皆仓惶逃窜。偏生有对母女躲避不及,竟杵在街中,那母亲似乎双目已盲,并且还抱着个幼女。眼看黑马冲来,这对母女要被当场撞飞,众人都吓得惊呼起来,胆小者已别过脸去。

凤翼拍桌而起,自窗口临空飞下,在黑马即将撞上之时,抱着那对母女纵身一跃,竟然刚刚错开。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黑马冲过卷起气流,玄色裘袍迎风翻飞,方才的惊心动魄,竟丝毫未损他的卓然风姿。人们还不及询问,云琅又从楼上飞下来,二人轻功甚好,引得众人一片喝彩之声。

云琅见她母女衣衫褴褛、面色焦苦,摸出些银两递过去,“这里有些银子,你们拿着,随便添置点…”

那女子神色冷淡,抱紧女儿,“多谢,我们不需要银子。”

云琅哭笑不得,气道:“师兄你瞧,这人----”

凤翼连忙摆手,止住云琅,对那女子笑道:“在下的师弟为人单纯,不懂得人情世故,并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夫人不要介意。”

“夫人?”那女子似乎有所感触,神色平静下来,竟有几分高贵气度,“多谢大侠相救,小女子铭记在心。只是如今落魄他乡,无财无物,亦不能帮的上什么,只有来生再报答了。”说完转身就走,竟连头都没回一下。

众人纷纷议论,指责女子不识好歹。凤翼不以为意一笑,云琅却甚是不高兴,“这做好事的,反倒做出一肚子气?算了,师兄你跟我回去,顺便见一下我姐姐。”

“你姐姐?”凤翼脸色瞬变,原先谦雅从容的风度全无,一把抓住云琅问道:“你哪位姐姐?难道是----”

云琅伸头凑近些,揶揄道:“我就一个姐姐,哪里还有第二个?师兄,你方才的话,可问得真新鲜呐。”

“她不是已经----”

“我也不清楚,谁知道呢。”云琅只是摇头,待二人来到慕府侧院,又悄声道:“师兄,我去里面知会一声,很快就出来。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别四处走动,周围到处都有宫中侍卫,遇上就麻烦了。”

“好,知道了。”凤翼踱着步子,欣赏起一院子雪景来。

云琅兴冲冲来到内院,正碰上双痕端着碗盏出来,不留神差点撞上,只听慕毓芫在里面笑道:“怎么了,做什么慌慌张张的?看你满身是雪,快进来暖和一会。”

“姐姐,你听我说。”云琅依言抖了抖雪,在暖炉边坐下,将上午发生的事说了一通,又满脸期待道:“师兄现在正等着,咱们一块儿出去吧。”

“凤翼?”慕毓芫脑中闪过一个影子,却没有答话,只是慢悠悠掀开小手炉,又往里头撒了点龙脑香,方才缓缓说道:“我身子不大舒服,不想见人。”

“姐姐,师兄又不是外人。”云琅有些着急,“呼”的一下站起来,走近些道:“师兄难得来一次,今儿若是不见,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姐姐你不知道,师兄他这些年----”

双痕忙打断道:“云少爷!”

以自己如今的身份,怎能去见外间男子?稍有不慎,就会惹出不小风波来,平白无故牵连到他人,又是何苦?看着一脸不解的少年,慕毓芫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得温柔微笑道:“你师兄来京城,肯定还有正经事要办,你出去替我打声招呼,别耽搁他了。”

云琅一脸无奈,叹道:“算啦,不管他了。”

双痕上来收拾茶盏,抬头问道:“小姐,明儿就要进宫,就这么让云少爷出去?不留下说几句话么?”

慕毓芫转身别开目光,淡声道:“嗯,让他去罢。”

冬日阳光原本清亮,更兼积雪反光,映得烟霞色的窗纱越发通透,极浅极淡,越发似一抹烟霞笼在上头。慕毓芫望着窗纱出神,心思飘忽不定,躺了半日却是睡不着,只得起身道:“双痕,去拿个瓜棱罐子来。我们到外面去,把梅花上的新雪收起来,等到开春好煮茶喝。”

“好,小姐等会。”双痕连忙答应下,转身出去。

此时大雪已停,因前几天积雪堆垒,院子里已经是白茫茫一片,特别是梅树下积雪未扫,更是堆的又厚又高。慕毓芫一脚踏上去,几乎淹没住半只羊皮靴子,双痕赶忙放下手中瓜棱罐,上来拍雪笑道:“小姐别淘气,当心冻着你的脚。”

眼前一树腊梅独艳,半透明花瓣透出莹莹鹅黄色,雪粉扑洒在上头,黄、白二色相互映照,更是让人赏心悦目。一阵冷风吹过,清幽淡雅的香气迎面袭来。慕毓芫将身上羽缎裹得更紧些,绒毛柔软温暖,双手合在一起呵了口气,回头笑道:“双痕,把盖子递过来,咱们开始收雪。”

双痕捧着罐子跟在后头,笑吟吟道:“是,只要小姐高兴就好。”

慕毓芫端着五瓣葵口盖子,放在梅花瓣下,小心翼翼将细雪抖落进去,攒够大半盖子再倒进罐子里。树枝上的积雪并不要,只挑花瓣上干净的,一点点找去,却被两朵并头梅花吸引。去年冬天,也是自己一时兴起去收雪。他捧着罐子站在身侧,忽然看到两朵并头绽放的,十分高兴,“芫芫,你快看它们!一大一小,又并肩挨在一起,好像咱们俩一样…”

----梅花依旧,人却已去。慕毓芫仰面吸了口冷气,将涌上来的气息压住,轻轻抖掉梅花上的雪,将其摘了下来。心绪略微平复一些,恍恍惚惚往前走,却越来越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回头唤道:“双痕…”

“扑”的一声,盖子打翻掉进积雪里。明帝弯腰将其拾起来,拍了拍,抬手递到慕毓芫面前,温柔笑道:“怎么,朕吓到你了?方才见你出神,怕出声吓着你。”

眼前微笑的男子,一袭明黄色双龙海水纹华袍,上绣四爪蛟龙,金线蹙成的龙目光辉耀眼,隐隐透出迫人的帝王威仪。那么他,到底是贤名远播的英亲王?还是与表姐举案齐眉的良人?不,都已经不是了!他,是大燕朝的当朝天子。

那声稔熟已极的称呼,又该如何唤出口?慕毓芫怔了半日,伸手接了盖子,却无心再去收雪,侧身绕开明帝便往回走。

明帝随后跟上来,进屋笑道:“外头有些冷,回屋喝点热茶也好。”

慕毓芫无法,只好自桌上取了茶具。折枝莲花的青瓷盖碗,内凹碎花,薄胎处一点点透出莹光,甚是精致小巧。原不知皇帝爱喝什么,再者也没心思去琢磨,正好早起泡有云台莲峰银针,遂随手沏了两盏。

“朕自己来。”明帝走过来端起茶,往屋子里打量了一番,瞅见窗边榻上的围棋小几,回头笑道:“反正闲坐也是无事,不如下下棋?”

慕毓芫想要拒绝,却不想开口。或许,比起两个人沉默尴尬,下棋倒好些。转身走到棋桌边坐下,慢慢铺开棋布。又取出黑油漆檀木棋盒,内中躺着两盒棋子,一盒黑玛瑙,一盒籽白玉。

二人相对而坐,却听明帝笑道:“今天是腊八节,朕随意出来走走,不知能否混一碗腊八粥喝?”

慕毓芫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听皇后说,你自幼就喜欢下围棋。”明帝似乎也不介意,声音依旧暖煦,“既然这么着,你可不许让子与朕,只管放开了下。”

“啪!”慕毓芫惯于执黑,先捻起一颗落下。

明帝紧随落子,一子一子,随着棋子越落越多,棋盘上已经密密麻麻。慕毓芫先头还有些恍惚,下了一会,神思掉进棋局里,一时倒忘了对手是谁。

“呵,这倒把朕难住了。”

“嗯?”慕毓芫闻声抬头,正好撞上明帝滚烫的视线,忙别开目光看向棋盘,白子已经被困到死角,情势已然不妙。

若是再下一局让给皇帝,未免太着痕迹。再说,纵使对方是皇帝,自己为什么要去刻意讨好?明帝似乎看什么来,忽然笑道:“平时在宫里下棋,没一个人敢赢朕,胜之不武,也神是无趣。还是跟你下棋,更有意思,只是朕好像要输了。”

“双痕----”慕毓芫不想答他,也不好一直坐着,遂朝外扬声道:“去看看腊八粥做好没有?若是好了,就盛一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