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明帝有些担心,看她娇小柔弱的样子更生怜惜,“既然不舒服,那就到寝阁里歇息会。朕让人再做点清淡的,等会给你送过去。”

“是。”朱贵人给二人行礼,由人搀扶着出去。

明帝随便吃了些,就算用完晚膳。慕毓芫也没什么精神,端茶过来笑道:“佩柔是家中最小的女儿,自幼深得姨父宠爱,难免比别人娇柔一些。晚间只怕没吃好东西,皇上不如过去瞧瞧?”

明帝揉了揉眉头,叹道:“最近各地都不平静,整天除去吃饭睡觉,朕几乎都没离开过启元殿,哪有功夫哄她?”

慕毓芫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皇上注意身子,别累坏了。”

入夜月华格外清凉,明帝立在月光下望着眼前女子,那双水波潋滟的明眸似乎比从前多出一丝温柔,是那样的珍贵----竟让自己舍不得移开视线,她心里是否已照进自己的影子?无声将她拥入怀中,喃喃低语道:“宓儿,只有看到你心里才会安宁,朕要你一直都陪在身边,不许离开。”

“嗯,不离不弃。”慕毓芫双眸微阖,将头轻轻枕在明帝肩上,似乎怅然想起什么遥远回忆,良久不再言语。

第三章 骄夏

青州的夏天是干燥酷热的,纵使身边有数人不停的打着扇,乐楹公主仍旧热得连发丝都要炸起来,不过却不敢有半点抱怨,生怕说错一句就惹恼云琅送她回去。只是看着对面悠闲自在的凤翼,实在不明白怎么差异如此的大,好奇地问道:“师兄,你难道不怕热么?难道你额头上流下的不是汗水?”

凤翼终年都是一身玄色装束,此刻在案前翻阅着线探送来的谍报,有几滴晶莹汗水流下来,反手擦拭笑道:“公主还是回去,这里还没有你住的地方凉快,等到晚间云琅回来,我让他去城里找你。”

“哼,你少哄我了。”乐楹公主在青州呆了两个月,跟凤翼混得稔熟,因喜他稳重温和便十分亲近,嘟着嘴道:“不知道是你没跟云琅说,还是他不想来看我,反正你每次让我回去后,云琅都没来过。”

凤翼秀长眉眼隐着浅淡笑意,让人无法捉摸真是情绪,合上谍报微笑道:“眼下前线已经杀成一片,行营也是三天两头的换地方,没有半分稳定。你不好好的呆在青州城里倒让人担心,等安静些再过来。”

乐楹公主抿着嘴不答,见凤翼笑着摇头,不服气的站起来说道:“哼,知道你在笑话我不懂事,可是,我已经半个月没见到云琅了。现在天气这么热,纵使他是将军必须出去巡防,也该让我知道他好不好,有没有受伤吧?”

“多谢公主担心,还是赶紧回城里的好。”

乐楹公主闻声大喜,回头却被云琅满身的血污吓了一跳,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在你身上,快快,快传太医!!”旁边的随行宫人小声说道:“公主,咱们现在是在青州,军营里是没有太医的。”

“怎么办,那怎么办??”乐楹公主急得四处找人,却被云琅一把抓回来,十分无奈道:“我身上是别人的血,没什么大碍。”

乐楹公主还是不放心,又道:“可是,你真的没有受伤?”

云琅剑眉微蹙,连声道:“嗯嗯,没有。”

“人家也是关心你,干嘛这么不耐烦?”乐楹公主咬了咬唇,赌气问道:“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连午饭也都是在帐篷里吃的,你却…”

云琅不愿再跟她纠缠下去,转身去拿书案上的谍报,凤翼瞧乐楹公主下不来台,走过去解围道:“云琅,你先去换身衣服,还有要紧的事商量呢。”云琅撂下谍报,头也不回地走出帐篷。

“我到底有什么不好?”

“什么?”凤翼看了乐楹公主一眼,笑道:“傻丫头,军营不是你呆的地方,正好晚点我要回城办事,一道送你回去吧。”

“我…我到底有什么不好?”委屈的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浸在已经半旧的杨桃色宫装上,乐楹公主捂住脸哭道:“为什么,他从来都不肯对我好好说话,就算是我关心他,他也一点都不在意,为什么…”

帐篷外绽放着浅粉色、娇紫色的无名小花,在蓝天白云之下随风摆动着,好似少女们天真无邪的笑容那般纯净。远处林间的鸟儿穿梭着,叽叽喳喳欢快一如往常,纵使前线战火纷飞、百姓疾苦,也不能够给它们带来一星半点烦恼。

凤翼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上面,心底明白无法回答那些问题,那么如今的自己为什么还是放不下?难道是还在守望着什么?想到此处不由失笑,提笔在信笺上写道:霍连军上战侥幸,如今青州戒备严密,双方势均力敌故而对峙。然近日边境可疑活动频繁,唯恐霍连人潜入中原,以叵测之心图对宫中不利,望谨慎戒之!

普通的素纸上字迹淡定如常,好似在描述边塞迷离的风光,慕毓芫蹙眉将信笺递给吴连贵道:“宫中将有大事发生,你出宫一趟,把密信送给二哥探查。”

吴连贵似乎有些迟疑,问道:“娘娘,此人信得过么?”

时光飞速颠倒逆转,八年前的玄衣男子还带着少年的自负,展望着峭壁上的那簇无名小红果,回头笑道:“你和云琅下马退后几步,等我踏马跃上去试一试,若是能够摘下来,就给你带回去。不能够也别泄气,咱们再到别的地方去玩。”

刚刚及笄的年少女子,心境如水般澄澈无尘,正因偷偷出府带来的新奇而欣喜,望着几人高的陡峭石壁,不禁蹙眉,“罢了,远远的看着也很好。”

云琅不以为然一笑,大声说道:“姐姐,你还没见识过我师兄的轻功,这点高度算得上什么,等会一定能帮你摘下来。”

玄衣男子淡然一笑,面上不见丝毫骄矜或担忧,人却已借着踏马的冲击力度飞身上去,峭壁腰上有块突出的巨石,只要能站上去就已距离小红果不远。不过饶是他轻功精妙绝伦,究竟还是太高太险,堪堪以半分悬殊的距离落在边缘,若是失足掉下来必定少不了摔成重伤。只闻“嗖”的一声,薄剑带着冰冷的寒光急速出鞘,紧贴着岩石壁将小红果自根部切落,精准无误的落入手中。玄衣男子轻松笑着,将小红果送到岩下少女面前,仿佛刚才惊险不过是一幕错觉。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太冒险了。”

“你还小,不会懂得…”

夕阳下是三个年轻人欢快的笑声,那日黄昏景色绚丽如画,天空中彩霞好似仙女染的瑰丽彩布,一簇簇鸟儿唧唧喳喳飞过,仿佛在热情洋溢的述说着什么,欢快纯净的没有半点杂质。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等到如今长大明白过来,才知道各自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之轮。或许云淡风轻、两不相欠,才正是人与人之间最好的距离。没有爱恨与情仇,没有不可解脱的束缚,纵使只留淡薄的回忆,亦会觉得恬静美好。

“哇…”侧殿内传来婴孩啼哭声,慕毓芫从过往中回到现实,凝了凝心绪对吴连贵说道:“当年爹爹和空谷大师交情甚厚,他既然是大师最钟爱的弟子,那么就不用担心他的为人品行。况且,上次还多亏他救了云琅性命,消息应该不会有错的,你赶紧下去办罢。”

“是,奴才明白。”

双痕扶着慕毓芫走到侧殿,七皇子因尿湿醒来而不停啼哭,奶娘一面麻利的换着尿布,一面陪笑道:“娘娘,明天就是五月五端午节,小皇子方才那么一尿,没准是在学海底的龙王发水呢。”

双痕在旁边一笑,“呸,也太能说了。”

慕毓芫也不禁笑出声,伸手抱过七皇子哄道:“乖,祉儿不哭,等明天母妃带你这个小龙王去看龙舟赛,让你见见湖上的大龙王。”底下宫人们见她兴致好,也忙不迭得跟着凑趣,椒香殿内欢声笑语闹成一团。

夏日晚间依然燥热,好在椒香殿后两棵双人抱的古树长繁盛浓郁,绿得发亮的树叶几乎掩盖住半个大殿,夜风掠过时更是格外凉爽。宫人们在古树下铺设好花榻,小几上茶点水果一应俱全,慕毓芫手中六菱薄绢团扇轻摇,七皇子正在摇篮里睡得香甜,眉目间显出几分肖似母亲的痕迹。

明帝悠然躺在旁边的长椅上,拨弄着新茶笑道:“可惜祉儿是个皇子,等你将来替朕生下公主,必定是和你一般夺目的美人。”

慕毓芫柔和的替七皇子扇着风,闻言抬起头来,盈盈笑道:“祉儿是皇子不也是很好?等他将来长大,必定会象你一样。”

“嗯,朕是什么样的?”明帝吩咐宫人将七皇子抱走,自己坐上美人榻搂住慕毓芫的腰身,在背后轻声笑道:“你慢慢地说,朕一直都想知道,在你心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难道,皇上在朝堂上还没听够?”慕毓芫放下手中绢扇,扶了扶松动的金羽翅攒心翡翠珠花,回首嫣然笑道:“咱们大燕朝的皇上么,必定是气魄盖世、英明神武,还有…”

“朕不要听这些,阿谀奉承的话早已听腻。”明帝摇了摇头,修长的手指握紧怀中女子柔荑,贴在耳畔轻声说道:“宓儿,朕只想听你的真心话,哪怕只有一句也好。”

远处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珠,一轮单薄新月清晰挂在正中,清凉如水的月华泼天洒下,沾染在树影摇曳下的两个人身上。慕毓芫身上一袭烟青色双层繁绣宫纱,上面九连蔓枝藤纹乃银线蹙花而织,迎着月光衬出一圈浅莹莹的光晕,将她那乌黑的及腰长发氤氲笼罩其中,好似不可捕捉的云雾般迷离。

“皇上这么问,臣妾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慕毓芫缓缓转过头来,正对着明帝那深邃犹如一潭池水的眼睛,“只是盼望国内富足,边境安定,皇上就不用每天操那么多的心,也能多陪陪臣妾跟祉儿。”

“宓儿,你果真如此想?”

“嗯,难道有假?”慕毓芫微阖眼帘,仰身倚在明帝的怀里,轻声道:“不是说过么,不离不弃…”

“宓儿…”明帝俯身轻轻的吻下去,无限贪恋那一丝丝微涩的咸味,不愿意浪费一点一滴,仿佛要把所有珍贵都收藏心底。怀中女子的身体轻软如羽,稍微用力就将她横抱起来,数十盏长明宫灯映照,内殿恍若白昼,宫人们皆无声退出殿去。

窗外月光依然清凉如水,檀木椒泥在夜风中散发出清幽香味,纱帐上镂空刺绣银线花纹莹光闪烁,床头的赤金帐钩在晃动中轻微作响。慕毓芫在朦胧中醒来,因喉间干渴便欲起身唤人,却被惊醒的明帝一把拉住,低声问道:“是不是想喝茶?躺着别动,朕下去给你沏一盅,省得让人进来不得清静。”

“皇上,不用…”

明帝却已经翻身下床,因暑天炎热连鞋子也懒得穿,赤脚走到高几上的海口盆内取出茶壶,往金腰线青花茶盏倒上温茶,转身朝慕毓芫笑道:“你千万别下来,不然朕就白忙活这一趟了。”慕毓芫笑着接过茶饮了,明帝又倒了半盏给自己喝,方才回到床上躺下。

此时已经是半夜,守在门口的宫人们悄无声息。空气里静得无声,仿佛能听到二人的呼吸声,慕毓芫拉起明紫绡纱被搭住身上,“咱们都小声些说话,若是喧哗的让外面的人知道,又该规劝皇上了。”

明帝将头枕在她的长发里,翻身寻找一个舒适的姿势,“朕是懒得跟他们啰嗦,难道还怕了不成?明天就是端午节,朕已经吩咐底下办得热闹些,不许总是年年都一个老花样,你也跟着去乐一天。”

“不光臣妾要去,还要带着祉儿一起去呢。”慕毓芫将白天里的笑话说了一遍,明帝听了笑道:“他们说得没错,朕既然是真龙天子,那祉儿当然就是小龙王了。”

慕毓芫握着嘴一笑,“不对,皇上应该是老龙王。”

“什么?”明帝先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明白过来便伸手去拂她,故意板着脸恐吓道:“看你还敢不敢取笑朕?今天非要你认个错才行。”

二人玩闹笑语声稍大,殿外值夜的太监不清楚里面状况,只道是皇帝龙兴大作不肯爱惜身体,不敢怠慢自己的职责,赶忙贴着门请道:“皇上、宸妃娘娘,现在还不到寅时,还是多歇息一会再说话罢。”

“知道了!”殿内传来皇帝不悦的声音,原本嘈杂的椒香殿顿时寂静下来,四周又只剩蛐蛐碎鸣声和水草间的蛙声,夏日浓烈一如往常。

第四章 龙舟歌

历年的端午节龙舟赛,都是一场盛大之事。京城水师中好手众多,都指望趁机出个风头,若能在皇帝面前露个脸,金银财宝自然不会少。运气好的,没准还能因此被提携到近卫班子里去,因此一个个都抖擞着精神,面上都带着欢欣鼓舞的神气。不过,毕竟是办给皇帝后妃赏乐的游戏。等后宫嫔妃们盛装丽服赶到皤椤桥时,四周反倒安静的不闻一丝喧哗,只待皇帝一声令下便就开赛。

如今后宫中只有宸、熹二位妃子,虽然皇帝已很少驾幸咸熙宫,执事处依旧按照规矩在龙座两边设立座位。太后因身体不适而未到席,因此按次下去,左边一溜便是惠嫔带领的众嫔妃,右边则是几位年老的太妃们,再侧旁便设立着皇子和公主的席位,更兼宫人侍女云立,几乎将新筑的彩台占的寻不开路来。

熹妃一身绛红色馥彩流云纹宫装,盘桓髻上的金枝双头珊瑚珠钗颤着光芒,加上手指上的三色琉璃金甲璀璨夺目,于装束上的确打扮得华贵明丽。只是因长时间受皇帝冷落,面上带着不少怨愤之意,众嫔妃都不敢去招惹她,扎堆似的凑到慕毓芫这边,纷纷夸赞七皇子生得如何伶俐、如何可人。

熹妃看在眼里越加动气,不由冷笑道:“后宫里的女人谁不会生儿子,又不是没有人生过,难道竟然是个宝珠不成?真是,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听她说得不伦不类,众妃脸上笑容都不甚自然,皆有些讪讪起来。

慕毓芫侧首看了一眼,水纹蓝山玉长簪串珠轻微摇曳,淡声说道:“眼下龙舟赛还没开始,熹妃娘娘有精神就留着后头再使,且安静些罢。”众嫔妃暗自窃笑,却只是不敢出声。

熹妃面上挂不住,提高声调道:“本宫爱说话就说,用不着你管!”

恰巧王伏顺等人簇拥着皇帝出来,熙熙攘攘尾随着十来个人,明帝因方才人多没听真切,便问道:“在说什么,谁又要管着谁?”众嫔妃垂首不敢言语,生怕招惹皇帝不快连累自己,满座竟然鸦雀无声。

“父皇,儿臣给父皇请安。”大公主从旁边站出来,已经出落成几分少女模样,悄悄拉了下熹妃的袖子,朝明帝叩道:“父皇,方才寅瑞淘气惹得母妃不高兴,所以管教了几句,现在已经知错了。”

二皇子的年纪原本要小两三岁,脾性更不如他姐姐稳重老成,方要开口辩解,就被大公主拍了一下,斥道:“还不快好生坐着吃东西,整天就知道贪玩淘气。”平日里熹妃并不怎么管教两个孩子,二皇子素来怕他姐姐胜过自己母亲,虽然有些不情愿也只好默不作声。

“皇上快坐下,等你来开龙舟赛呢。”慕毓芫将七皇子递给奶娘,起身领着众嫔妃给明帝行礼,顺着大公主的话笑道:“小孩子们都是爱热闹的,方才闹着玩,等会龙舟赛开始就都安静了。”

明帝抚了抚大公主的头,疼爱的笑道:“你是个懂事的,好生管教着你弟弟。”

此时江面上已经罗列好十二条彩船,为求皇帝和妃子们看的尽兴,船首船身皆是描金涂朱的勾画过,龙头上还扎着五彩斑斓的各色锦绸丝带,在金光粼粼的江面上迎风飞舞着,煞是夺人眼目。妃子们往年大都看过龙舟赛,虽然高兴些也不至于太兴奋,倒是一些新上来的年轻宫人们激动万分,迫不及待的等着皇帝宣布开赛。

礼仪监官上前回禀道:“吉时至,请皇上发令开赛。”

众人皆谦卑躬身垂首,明帝对慕毓芫温和的一笑,“你让奶娘把祉儿照顾好,等会鼓声太大,当心不提防倒是吓着他。”说着微笑站起身来,锦袍上的祥云中绣着一对金龙,龙鳞片片、栩栩如生,衬出他身上迫人的帝王威仪,“端午佳节,万舟齐发!”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彩台下“咚”的一声鼓声响起,各色龙舟顿时犹如离弦之箭冲出,江面上顿时被激起层层雪白的水花。龙舟上的水师精英们皆奋力划桨,数十条彩色龙舟你追我赶,在金光碧水中显得格外的波澜壮观。彩台上的帝妃们看的兴致高昂,沿岸军士对着江心呐喊助威,鼓手们更是将鼓声敲打得震天作响,整个龙舟赛的气氛逐渐被推向高潮。

明帝龙心大悦,回头笑问道:“祉儿呢?有没有没吓哭,快抱给朕看看。”

“皇上你瞧,小皇子一点都不害怕呢。”奶娘满脸堆笑的抱着七皇子上来,偏生小家伙突然“咯咯”笑起来,小手只是不停的挥舞着,好像在手舞足蹈要说点什么。

“果然是好孩子,象朕。”明帝看着更觉得欢喜,亲手将七皇子抱到怀中,低头笑着逗道:“祉儿乖,等你再长大些,到龙舟之上驾舟给父皇瞧瞧。夺得第一,父皇好好地赏你。”众嫔妃都跟着凑趣,熹妃虽不快却也不敢多言,彩台上下都是欢声笑语,一时热闹非凡。

“嗯?”明帝猛然失声出来,众人不免都吓了一跳,凑过去看才发现是七皇子尿了一泡,奶娘在边上吓得半死,哆嗦着不知所措。

慕毓芫笑道:“皇上莫怪,这是小龙王在发大水呢。”

“这孩子淘气,真是----”明帝想起昨夜情景,不由也笑,“罢了,朕去换身衣服再过来,你们先看着就好。”

王伏顺赶紧服侍着换了身衣衫,等到赶回来时,十二条龙舟已经快要抵达终点,都在争先恐后的抢夺最后的胜利。妃子们聚精会神的望江面上看去,眼见其中一架红鳞龙舟冲到最前面,众人都忍不住要叫好,谁知道侧旁一架紫鳞龙舟紧咬不放,竟然在最后关头离箭夺下彩球,以一臂距离的悬殊惊险获胜。

明帝看着也觉得有意思,笑道:“叫舟上的舵手上来,朕有赏赐。”

小太监们便放下彩台前的竹帘,龙舟赛上前三名的主舵手跪在帘外请安,明帝瞧见旁边一人面熟,看了看笑道:“敏玺,你不是在堤岸上么,怎么也跟着跑来凑热闹了?”

海陵王一身湛蓝色华袍傲然而立,眉宇间是掩不住的骄矜飞扬神色,“嘿嘿,臣弟是来寻赏的。”说着指了指为首的舵手,得意笑道:“这是臣弟府上的奴才,今日夺到第一,还请皇兄好好的赏赐他,让臣弟脸上也跟着沾沾光彩。”

那人面貌平常,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双臂饱满结实,一看就知道是天生神力的草莽武夫,粗声回道:“王爷,小的不敢妄想别的,只求能让皇上看得高兴。”

海陵王在旁边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皇上今天高兴,你只管说罢。”

众嫔妃不曾见过这般粗人,都掩面窃窃而笑。明帝也想让节日更喜庆些,顺便海陵王也满意而归,因此笑道:“若是想留在军营里效力,便让你去京营禁卫里历练,若是舍不得海陵王便依旧留在他身边,朕自有好的东西赏你。说吧,想要什么只管开口,不必太过拘束。”

“那----,小的就不客套了!”

话音到最后陡然变得锋利,仿佛有什么不妥----众人还没来得及思量,只见竹帘外一道寒光刺了进来,居然是要对皇帝行刺!剑锋距离正中的龙座已不到数尺,慕毓芫本能的将手上的热茶往前一泼,兜头兜脑浇了刺客一脸。明帝脸上笑颜还来不及退去,只听“咄”的一声,利剑锋芒因受阻而稍偏,仅仅以分毫之差钉在皇帝的龙袍之上,众人都吓得惊呼起来,尖叫道:“护驾!有人行刺!!”

孙恪靖率先冲进来,慌得众嫔妃纷纷掩面回避不及,明帝已经被周围太监包围拱卫护住,侍卫们更是蜂拥而入。那刺客一击未中不敢恋战,刀光剑影之中,顺手抓起旁边的一名嫔妃护住自己,一步步退到外面的台阶下。

慕毓芫惊得站起身来,朝下急道:“当心,别让他伤到朱贵人!”

朱贵人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侍卫们将刺客团团围住僵持着,却投鼠忌器都不敢上前动手,那刺客仰面大笑道:“我为主公行大事,早已经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原以为中原皇帝是何等霸主,不想却是如此妇人之仁,难到为着一名妃子就不敢动手么?哈哈哈…”

明帝在剧烈的震惊后回神,更被刺客的一番话气的浑身发抖,咬牙切齿的怒道:“霍连蛮子休得狂妄!!孙恪靖,赶紧带人将此贼人捉拿下,若是今天让他逃脱,你们这些人也都别活了!”

“且慢!”慕毓芫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冲到竹帘外对刺客说道:“你挟持朱贵人为人质,无非是想安全逃离元徵城而已。我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现在愿意用自己与她调换,保证让你安全离开,如何?”

清风从对岸沿江吹来,慕毓芫臂上的雨后天晴色绡纱流苏盈动,随着清风长长的飘曳在身后,裙袂翩飞之间恍若九天仙子谪入凡尘。那刺客不知是被她摄人心魂的容光震撼,还是因她不畏生死的英气讶异,喃喃自语道:“想不到中原女子中,居然有如此人物…”

明帝急步走出竹帘,大喝道:“宓儿,你给朕回来!”

慕毓芫距离刺客十分相近,听得声音却不肯移步,回头恳求道:“皇上,皇后临终时托臣妾照顾佩柔,如今岂能眼睁睁看她送命?况且佩柔身怀龙胎,万一因此而弄得一尸两命,臣妾今后又岂能安生?皇上,不必再劝了。”

明帝心中诸多心思复杂交织着,似一波汹涌而动的江水欲要破堤而出,双手死死拽住龙袍的襟摆,最后沉声道:“你回来。只要他不伤害朱贵人,朕就放他走!”

孙恪靖挥手让侍卫散开,那刺客情知机不可失,胁迫着朱贵人退到彩台边缘,然后用力将其一推,自己纵身跳入金光粼粼的天清江中。众人看着水泡“咕嘟咕嘟”渐渐远去,却也无可奈何。海陵王早已气的脸色发白,也不知在何处寻来一把弓箭,他的箭法亦是极好,此刻正立在边缘满弓瞄准,欲要将那刺客射杀在江水之中。

慕毓芫在旁边惊呼道:“万万不可!”

孙恪靖正吩咐人到天清江出口拦截,闻声回头也是大惊,赶忙上前一步将海陵王拦住,那箭偏失方向朝江水射去,悠然而没。

海陵王怒道:“你拦着本王做什么?”

孙恪靖垂首不语,慕毓芫快步走到海陵王近侧,低声急问道:“敏玺,你一心要射杀刺客,全不想此人原是你府上的,难道是打算杀人灭口么?”海陵王先是一怒,继而迅速反映过来,大暑天的也不由起了一层冷汗,望着眼前女子水波潋滟的明眸,只是说不出话来。

明帝已经急步冲过来,握紧慕毓芫的手怒道:“你…你以为朕宠着你,就可以自作主张了么?今天要是出了事----”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又将手掌紧了紧,“就算你不顾忌朕,难道连祉儿也不管不顾么?”

“皇上,臣妾的手----”

明帝低头一看,原本皓白若雪的素手被自己握的通红,方才稍微松了一下,道:“痛不痛?快跟朕回宫瞧瞧,今后不许如此胆大了。”

朱贵人此时方才哭出声来,哽咽着说不出话,慕毓芫赶忙走过去扶起她,问道:“佩柔,有没有伤着你?”回头吩咐宫人们上来,叮咛道:“你们好生搀扶着贵人,小心她肚子里孩子,回去后赶紧让太医诊诊脉。”

明帝也问道:“怎么样?有没有那里不适?”

朱贵人用力挣脱慕毓芫的手,晃晃悠悠站起来抽噎道:“没,臣妾没有事…皇上不用担心,方才都怪臣妾才让…”

“别说傻话了。”见她欲为刺客的事赔罪,明帝忙劝慰道:“孙将军已带人到出口拦截,那刺客跑不出去的,你好生养着自己的身体要紧,赶紧回去罢。”

今年的端午节实在是过的惊心动魄,欢庆热闹的龙舟赛竟生此变故,虽然皇帝并没有被行刺中,御前近卫仍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皆提心吊胆下去密探追查。嫔妃们在巨大的惊恐中惶惶不安,宫人们更是小心翼翼行事,整个皇宫在极度热闹之后,一瞬间安静下来。

第五章 伤花

宫中出了如此的大事,上上下下不免都有些惶恐不安,然而皇帝心头却有更为恼怒的事,百十号人在天清江两处出口堵截,居然还是让刺客逃脱了。御林军原本就戒卫不利,眼下不能抓到刺客更是失职,孙恪靖奔忙半日连水都没喝上,还得硬着头皮在启元殿听侯皇帝训斥。

“饭桶,都是饭桶!!”明帝气的将御案上东西一推,“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书笔纸研下雨似的洒了一地,“天清江出口并没有别的路,怎么连刺客的影子都没找到?那人难道遁地入天不成?那么多人都抓不到刺客,朕养着你们是白做样子的吗?”

“是,臣失职。”孙恪靖并不善言语,此刻既要承受皇帝这边的怒气,又要安抚手下人不能乱了方寸,也是又急又气。

“你是父皇眼中最稳妥的人,怎么如今到朕跟前就开始马虎了?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戒卫的,居然让那刺客混进宫来,真是----”明帝说到此处不由停顿,心里陡然想起刺客乃是由海陵王举荐的,面上不觉沉了沉,朝外问道:“敏玺呢?整天就知道胡闹生事,眼下又躲到哪里去了?”

海陵王应声进来,叩道:“皇上万安。”

“安什么安?”明帝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恼怒,冷声笑道:“平日里朕总是纵容着你,在京城也不知惹出多少事,这些都不提了。先把那刺客的来龙去脉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到你府上,呆了多少时间?”

海陵王不敢稍有隐瞒,赶忙躬身回道:“臣弟平日身边用不上那人,只知道他名叫赵铁,如今看来多半也不是真名。在王府半年也没什么大作为,前几日为预备龙舟赛试船,意外发现此人善于掌舵,识水性…”

“哼,一早连退路都想好了。”

海陵王不由一怔,明帝又冷笑道:“以你那莽撞的性子,做不出如此狂妄的谋逆之事,究竟是谁在背地里捣鬼,想出如此阴险毒辣的点子,好不用心哪。”

“是,皇上明鉴。”海陵王回想起江面之事仍是冷汗津津,如果当时一箭把那刺客射死,倒真成杀人灭口了,岂不是正中别人设下的圈套?心里的恼恨愈加浓烈,手上的关节握的发白,咬牙切齿道:“臣弟一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明帝阴冷的在嘴里重复着,大殿内便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海陵王和孙恪靖都不敢抬头,只觉得被无形的压力逼迫的喘不过气。

正巧王伏顺一溜小跑奔进来,倒是刚好给二人解了围,抹汗急道:“皇上,宫外传来消息说董侍郎旧疾突发,太医赶过去也没来得及,已经殁了。”

明帝有些茫然,问道:“殁了?”

遥远的记忆浮现至眼前,长年被父皇冷落的少年王爷倍受委屈,还好有王府长史一路护卫长大,甚至险些葬送自己性命来保全主子。少年发誓长大后要报答恩情,因此第一个侧妃便是长史的独生女,容貌并不出众,性格也算不上贤淑,却仍是呵护有致、宠爱有加。虽然磕磕绊绊的争吵过,也还是有一段短暂的欢愉时光,只是时间飞逝、人事变迁,越来越复杂的权利和欲望纠缠于身,那单纯渺小的少年心事也就烟消云散了。

“传朕的旨意,追封董崇德为二等忠义伯,身后按一品大员的规格厚葬,朝中官员都要奉朕命前去吊祭,另外----”明帝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董崇德膝下并无子嗣可以袭官,再追封这些还有什么用处,悠然长叹道:“罢了,就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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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你还真是能耐了。”熹妃看着还不到及笄的女儿,眼角眉梢宛然是自己年幼的模样,只是眸中神色却带着父亲的痕迹,沉稳而冷淡,于是恨恨说道:“大公主如今果然是长大成人,不光学会往高处攀枝,还学会整天教训你母妃了。你倒是说说,那宸妃到底给你什么好处,竟然心生外向替她说话?”

“儿臣不敢!”大公主有着超出年纪的早慧,初长成的少女脸上带着委屈,咬了咬嘴唇回道:“母妃只顾自己恣意,怎么不想想父皇心里装得是谁?平日里只管一味得罪她,全然不替儿臣跟寅瑞设想,既捞不着好处又平白惹得他人生气,将来还有我们的好日子过吗?”

“难道就由得她踩着我的头,风光无限?”

“母妃有本事,就该让父皇整天呆在咸熙宫,让父皇心里眼里装得都是你,成天捧在手心上。你想踩谁的头就踩谁的,那样不是更好?比不得整天在宫里跟自己怄气,跟父皇怄气,连累的儿臣跟寅瑞也不招父皇待见。”

熹妃无言以对,恨道:“我,我怎么生出了你?”

大公主自知刚才说的话过重,但想起因被牵连而受的冷遇不免怨愤,况且此时也下不来台,扭身别过头道:“儿臣何尝不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