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毓芫默了默,轻声道:“夜深了,睡罢。”

第四十三章 惊雪

外省的消息陆续传入京城,夏烈王、辽王两地皆是不安,朝廷和地方人马已然正面交锋,对百姓还打着剿流寇的幌子。明帝因前面政事繁忙,成日少有时间分得出身,自然极少召幸嫔妃,后宫娘娘们反倒安生下来。不过,平静并没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就被皇帝一道特旨打破:玉粹宫萱嫔荣升妃位!

“娘娘,外头都议论开了。”双痕握着刻金丝桃木梳,轻柔的替慕毓芫梳理着及腰长发,在她身后说道:“先时皇上多去玉粹宫一些,她们还勉强忍耐得住。如今可是搬到台面上来,想必已经炸开锅,不知道私下怎么抱怨呢。”

“呵,就是。”香陶捧着锦茜红的双层羽纱出来,手上整理着领口绒毛,“别的人还好说,咸熙宫只怕又损失不少,玉的、瓷的,想来已经碎了一地。”

慕毓芫对着铜镜里看了一眼,淡淡斥道:“好了,不要胡说。”

“是。”香陶赶忙垂首,立在一旁。

双痕捻起一支金攒珠凤翅三头步摇,对着铜镜比了比,侧着头问道:“眼下天寒地冻的,娘娘还要出去?依奴婢看,娘娘未必是要真心赏雪,多半是怕有人来聒噪,所以趁早躲了出去。”

“呵,知道还多嘴?”慕毓芫起身整理好衣裙,披上羽纱,又在案首取了个狐皮笼手,“等会不管谁来,你们都说早起就不见人,横竖不知道本宫去处便好。”她自顾自说着,也不要人跟在后面,悠闲散漫往殿外走去。

此时积雪初定,满园腊梅正开得繁盛。皇宫内尚明黄之色,御花园内的梅花也以檀香梅、腊梅居多,此时黄莹莹一片绽放开来,加上梅枝间新雪相衬,更在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呈出明媚风光。慕毓芫伸手攀住一挂枝桠,将半透半黄的小花朵放在鼻前,轻轻嗅了嗅,只觉一股子暖香甜气袭来,无声无息的沁入心脾。因在树下多站了会,忽觉脚下积雪透出寒气,冷浸浸的逼人,遂松手走回石板路上。回头看时,已有数瓣残梅被踏碎,不由微笑吟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皇上…”有清甜的女子声音传来,慕毓芫忙止声静立,隔着花木枝叶看去,说话之人正是萱妃无疑,轻轻依靠着明帝肩膀,“哥哥一心为朝廷效力,自是应该的,只是战场刀枪无眼、箭雨无情,臣妾心里很是担心。”

“没事,别胡思乱想。”明帝淡淡微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劝慰道:“虽说上了沙场生死有天,不过有朝廷正气在,大吉大祥,定能保佑他们平安归来。”

萱妃幽幽叹了口气,又道:“臣妾知道,可是----”

“好了,不要再说了。”明帝仿佛有些不悦,松手放开她,静默片刻才道:“妇人不得干政,这是后宫的规矩。再者说,前方将士如何安排调遣,朕也管不着,你若是担心你哥哥,平日里多给他在佛前烧点香,尽尽心意也就足够。”

“是,臣妾谨记。”二人渐渐走近,萱妃紧贴在明帝身后,跟着穿过月子门洞,抬头略惊道:“淑妃娘娘?”她眸中光线闪动,意外中带着几分不自在,却极快的反应过来,上前裣衽道:“淑妃娘娘,金安万福。”

“宓儿?”明帝走过来拉住慕毓芫的手,温声笑道:“怎么自个儿出来,也不带个手炉?你看看,手都给冻住了。”

“没事,出来赏赏梅花。”有微刺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慕毓芫侧眸朝萱妃看了一眼,却没有抽出手,“皇上----,也是出来赏梅的?”

萱妃依旧垂着头,云鬓上点蓝百蝶金钿颤出光芒,恰似主人此时微动心绪,低声回道:“嫔妾见皇上劳乏,怕累坏了身子,所以陪着出来随便走走。”

明帝只顾低头给慕毓芫搓手,闻言笑道:“朕才刚打发杜守谦他们回去,正好萱妃过来送莲子粥,说是园子里梅花开得极好,所以就来看看。方才自那头走来,果然一路都开得不错,回头给你掐几枝放到瓶子里看,也不用大冷天出来了。”

慕毓芫淡声道:“皇上费心,臣妾先行谢过。”

“既然,淑妃娘娘在这儿。”萱妃盈盈含着笑,看不出有任何不快的情绪,“臣妾还是先回宫去,留在这里,反倒打扰皇上和淑妃娘娘…”她的模样极是认真,慢慢微笑说着,似乎在等着被人挽留。

若是在以往时候,慕毓芫必定会如她所愿,然而此刻心情却分外复杂,说出来的话连自己也不能相信,“嗯,天气这么冷,萱妃就先回去罢。”

明帝似浑然没有留意,只笑道:“萱妃先回去,朕和淑妃闲走一会。”

萱妃咬了咬嘴唇,手上的烟霞色丝绢不自觉绞紧,起身时却已浅笑合宜,“是,皇上和淑妃娘娘留心风雪,臣妾先行告退。”

“宓儿----”明帝望着萱妃消失的背影,慢慢转回头,轻声打量道:“是不是,不高兴了?朕方才只是…”

“皇上,不要再说了。”慕毓芫失仪的打断他,突然没来由一阵心烦意乱,仿佛有什么种子,已经悄悄在暗地萌芽,等到长出数片新叶来才猛然惊觉。

让慕毓芫烦躁的,并非萱妃话里藏针的挑衅,而是有种控制不住的不快,忽然脱离了素日理智。原来不是不计较,只是以往不曾亲眼看见,所以才可以若无其事。自幼时以来,就被教导如何冷静处事,如何将情感掌控得当,如何去做好应该的角色。可是这一路走来,真真假假,仿佛竟有些混淆不清了。那么,是从何时开始,生出如此儿女情长之念?

明帝疑惑她的举止,轻声唤道:“宓儿…”

那种说不出的烦恼,以及不知该如何安置的情绪,仿佛冰天雪地里有一团熊熊烈火正在燃烧,烫得慕毓芫心口十分难受。面对明帝不住思量的目光,更让她想要躲避,以掩饰此刻的心思以及不安。

“不要管我!”慕毓芫甩开明帝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因心中一股热气充盈,慕毓芫脚下步子极快,转眼已走到御花园端头的未初堂,再往前就是元徵城后门----坤定门。远远眺望过去,大门两侧站立着数十名禁卫军,把守着偌大皇宫的安全,也是后宫女子难以逾越的界线。

还能到哪里去呢?天下虽大,却再无自己的容身之所。终此一生,唯有老死在宫禁之中,唯有他能收留自己。慕毓芫不禁自嘲,素日里还妄谈什么情分,原来不论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此想着,只觉心内一片黯淡无光,那么今后又该如何自处?或许,还是想不明白更好。

因着下雪,除了守值的宫人,甚少有人出来。慕毓芫一路往回走,四周皆是静悄悄的,刻意往含雪亭那边绕,怕碰上还在御花园的皇帝。转念又一想,凭什么肯定他还在那里呢?先不论皇帝是否还在,单这样的念头就够让她烦乱,越想越觉得不似平日的自己,索性把想法统统按下去。

含雪亭外只种着两棵腊梅,却是有些年月,枝桠繁茂的伸展开来,一树腊梅花映着白雪,开得格外精神。有风乍起,一小团雪粉吹入慕毓芫脖颈中,遇热温迅速化开,不由猛然打了一个激灵,心头的烦热渐渐被寒凉缓解,人也一点点平静下来。

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不论自己何心,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难道今时今日反倒不明白么?况且,明不明白又有何分别?情势已成今日,任何多余想法都是虚妄,都会给慕氏满门招来灾祸。既然如此,不如继续从前那样,做个清醒的贤淑妃子,照顾好几个孩子,想来也就足矣。

雪地里的风越刮越大,慕毓芫将身上羽纱紧了紧,觉得自己大抵已经想清楚,于是想着赶紧回宫暖和去。绕过御花园时,仿佛听见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回头只见梅树重重叠叠交错,空落落并无一个人影。心内反而松了一口气,想着皇帝应该已经回去,那么,刚才的事就当没发生罢。

“喀嚓!”有细枝不堪重负折断,慕毓芫闻声抬手挡了一挡,大块积雪砸在她的手上,有细碎雪粉溅进眼睛里。仿佛是极细极尖的小雪刺,猛得扎了一下,方才慢慢融化成水,刺痛让她捂住眼睛轻呼,“啊…”

“宓儿,怎么了?!”

有急促的踏雪声自身后传来,慕毓芫感觉到明帝在靠近,忙低头抓起他的手,紧紧贴住自己后背,不让彼此正面相对,“没什么…”努力压住涌上来的气流,眼前有些模糊朦胧,尽力让声音平静如常,“有碎雪飘到眼睛里,化一化就好了。”

“宓儿,你呀。”明帝双手紧紧环住她,仿佛轻叹了一口气,“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好强为难自己。比如方才,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只管直说出来便是,何苦闷在心里?不要在朕面前,整日按那些妃子的规矩行事,什么温良淑德、贤惠大度,生生苦坏了自己。莫说你这般年轻,便是再过十年、二十年,在朕的心里,也还是上元夜的那个小丫头…”

这样的甜言蜜语、温存软意,听着反倒愈加苦涩,慕毓芫想叫皇帝不要再说,喉咙里却是一阵哽咽,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明帝并没有绕身过去,只将一方雪缎丝帕递到她面前,温声说道:“好生擦一擦眼睛,把冰水都吸出来。”

仿佛那芒小雪刺化出无尽温水,晶莹的液体总也擦不完,丝帕自半空凌风飘落,慕毓芫转身抱住明帝,在他怀里轻声啜泣,“旻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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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香殿内已备好午膳,孩子们正在殿中等候,帝妃二人一回来,七皇子抢先跑上来嚷嚷道:“父皇,母妃…”

慕毓芫抱住他闪了一下,不由笑道:“看来是真饿,人都站不稳了。”

殿内众人皆笑,立时便传菜开膳。宫人盛了一碗冬笋银鱼汤放上来,明帝端起来吹了吹,递到慕毓芫面前,“你素来容易手凉,先喝两口热汤暖和一下。”

慕毓芫接了汤,又嘱咐宫人给孩子们夹菜,饮了两口却蹙眉道:“这汤里不是冬笋和银鱼么?怎么喝着有些上火,只觉得头热得紧,身上仿佛有些想出汗。”

“别动----”明帝将镶金象牙箸放下,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一下,“不对,像是有些发热,多半是雪地里受风的缘故。”转身吩咐多禄传太医,又让奶娘照看好孩子们,起身搀扶慕毓芫道:“走罢,朕先陪你到里间躺着。”

慕毓芫用手捂住额头,应允道:“嗯,左右也没有胃口。”

帝妃二人往寝阁内走去,双痕忙赶在前头打起珠帘,将内殿的宫人全撵走,又往鎏金三足鼎里撒了些沉水香。片刻俞幼安赶到,先听皇帝大致说了几句,方才隔着双层纱帷诊脉,回禀道:“皇上请放心,娘娘只是有些受凉,并没有大碍,只消服两剂疏散的汤药,将养两日即可痊愈。”

明帝方才放下心来,挥手让俞幼安下去开方,往床内坐近些道:“既然不舒服,这几天就多歇息着,朕虽然忙些,得空就过来看你。”

慕毓芫半倚在十香软枕内,反手将六翅金凤累丝步摇摘下来,递到明帝手里,“臣妾只是懒怠动弹,自己静静的躺一躺便好。皇上不必守在这儿,出去吃点东西,不然晚些又该饥饿,倒是臣妾的罪过。”

“没事,不着急。”明帝慢慢微笑着,右手放在湖色缂丝鸾鹊锦被上,衾中女子殊色难掩,因病弱娇怯愈发惹人怜惜,“宓儿,将头歪过去一些,当心钗环硌着你,让朕替你取下来。”

皇帝的声音很轻很柔,漾着一股子蜜糖花水的味道,慕毓芫似是在香甜气里轻微失神,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两个人默默对视,寝阁内瞬时变得安静,似乎连窗外飘雪声都能清晰可闻,时光悠然缓慢起来。

外间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七皇子笑咪咪跑进来,小手上抓着两块松瓤鹅茸卷,大声嚷嚷道:“母妃,母妃你吃!母妃生病,不能饿坏了。”

“宓儿---”明帝要说的话被他打断,却也不便再开口,只好笑叹道:“你这个小淘气,难得今儿如此懂事,知道给你母妃送东西。”

七皇子很是高兴,得意道:“那当然,儿臣是哥哥啊。”

帝妃二人都忍俊不禁,慕毓芫将鹅茸卷推向明帝,“皇上要是不嫌腻,将就先吃两个,臣妾却是没什么胃口。等会让双痕进来,去熬点小米莲子粥,喝着清淡爽口,再配上些小素菜更好。”

明帝温柔一笑,“既然想吃,又何必等会?朕出去吩咐,顺便把祉儿带到外头,你也好静静躺一会。”说着俯身抱起七皇子,咬了一口鹅茸卷,“嗯,祉儿拿的不错,比平时好吃多了。”

七皇子赶忙也咬了一口,嘟哝道:“没什么两样嘛。”

明帝大笑起来,交待宫人去预备莲子粥,自个儿随意吃了些,临走又吩咐道:“朕先去前面启元殿,忙完再过来。晚膳不要油腻的东西,回头问问淑妃,她爱吃什么就照着做,有事让人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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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东王的折子。”杜守谦递上朱皮密折,他近年办事渐多,已荣升上书房军机节略,专替皇帝分类打理奏折。

“同意出兵?”明帝轻声自语了一句,盯着折子静静思量半日,转头问道:“依你看来,这本折子有几分诚信?他会不会欺罔于朕?”

杜守谦微微一笑,慢条斯理说道:“皇上已册萱妃和恭顺夫人,闽东王得如此莫大的恩典,少不得有些顾及。他若是敢欺君罔上,且先不说别的,辜负皇恩的罪名就不好担当,今后想在天下人面前立足也难。再者折子是叶成勉回的,可信便又加三分,因此臣以为,此折有八分可信。”

“八分?”明帝似乎有些不满意,轻笑道:“万一,是另外两分呢?”

杜守谦微笑道:“皇上,锯州还有孙裴。”

明帝脸上笑容渐淡,正色道:“此时丰阳压力太大,据云琅的回折,辽王正在集结周边郡县屯兵,不日就要大战。眼下不论叶成勉倾向哪边,都必须尽管出博曲水,沿江顺水南下,不然就要耽误大事。”

杜守谦道:“是,皇上圣明。”

“叶成勉南取陶河,必须让孙裴领军同行,万一生变,亦可以控制住大局,不至于让丰阳腹背受敌。”明帝眸中阴霾愈加浓厚,手上的关节握得发亮,“既然叶成勉大军离藩,剩下人马自然不多,让苏羊屯兵监视东王,以备不测。”

“是,也只能如此。”杜守谦摇头一叹,补道:“现在颖川的局势基本控制,只要东王跟朝廷同心,再加上----”

明帝的脸色更不好,冷声问道:“你想说广宁王那边的事?”

“呵,还得看皇上的意思。”杜守谦赔了个笑,瞅了皇帝一眼,“方才皇上说的几件事,臣先去整理一下,待到明日朝堂上奏请。”

明帝有些倦怠,挥手道:“去罢。”

“皇上…”多禄轻手轻脚走过来,躬身问道:“皇上,已经酉时了。皇上是在后面先歇会呢?还是到泛秀宫再歇息?”

“嗯?”明帝有些出神,思绪又兜到泛秀宫那边,回想起上午情景,心里不知不觉有些担心,“知道了,走罢。”

天空中霞光四射,五彩斑斓的云朵或聚或散,好似九天玄女身上的锦绣霞帔,美得让人流连难舍。明帝想像着天际的另一头,金戈铁马的呐喊声、厮杀声,无数的兵士长枪利矛冲向对方,又是另一番热血豪迈的壮景。那里无数人的生死荣辱,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彼此相隔遥远,却又被无形的绳索紧密相连。

江山?美人?明帝心里跳出这两个词,却摇了摇头,那个明珠般绽放着绚丽光彩的女子,对自己而言,并非只是一名绝色佳人。得到,珍惜,绝不允许离开!

“父皇,儿臣给您请安。”少女声音打断明帝思绪,御辇停在泛秀宫大门口,身着瑞芝锦服的安和公主走上来,“儿臣听说慕母妃欠安,心里很着急,又怕打扰母妃午后休息,故而才刚过来。”

“难为你如此孝心,你慕母妃只是风寒小病,也不用太过担心。”明帝踏着小木阶下来,抬手免了公主的礼,笑道:“走罢,跟父皇一块儿进去。”

“是。”安和公主跟在皇帝身后,低头细声道:“慕母妃一向保养得当,便是有些伤风头疼,也不过两三日便好。儿臣担心的是----”

“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

安和公主一脸担忧,忙道:“儿臣方才过来时,在路上听到些闲言碎语,恐怕传到慕母妃那里,让她听着生气。”

明帝回头顿住脚步,不悦道:“什么话?是谁在乱说?”

“底下有人说,慕母妃这次受凉生病,多半是因为头几天那件大喜事,心里不痛快…”安和公主说到此处忙顿住,叹气道:“慕母妃性子和善、为人豁达,岂有不真心替父皇高兴,还闷出病的道理?不知道那些人何等居心,编派出这些言语,慕母妃自然不会苛责什么,心里却难免添气了。”

----她的心里,终究还是不痛快的罢。明帝皱着眉头沉默,然而自咸熙宫过来,途中必然经过玉粹宫,因此脸色愈加阴霾,“今后再听到此等言语,就让掖庭令去捆人,狠狠教训一下。”

安和公主点了点头,又劝道:“父皇,外间风雪大、冷气重,站太久容易伤寒,不如先进去再说。”

明帝心头气息稍平,走了几步回头道:“等会见到你慕母妃,别再提起。”

“是,儿臣省得。”安和公主柔顺听话的应承下,抿起嘴的样子像足皇帝,举手投足间却颇为婀娜,散放出少女初长成的风华。

第四十四章 雷霆

自慕毓芫生病起,安和公主就成天侍奉在侧,熹妃自然没少抱怨,她却丝毫没听进心里去,仍是坚持每日都过来。妃嫔们自然夸她孝心感人,足以为皇子公主表率,背地里则没少说闲话,诸如一心想攀高枝、忘记亲娘云云。偏生安和公主年纪虽小,脾性却是异常沉稳,任凭别人怎么说,都是一副不放在心上之态。

龄、纯二妃近日常来泛秀宫,闲话至此,纯妃不免笑道:“我像寅馨这般大时,可赶不上她一半,还在整天做白日梦呢。寅馨比起她娘来,不知强出多少,到底是表姐调教出来的人,有淑妃娘娘的风范。”

慕毓芫连着休息些日子,气色好出许多,两腮海棠红胭脂淡淡晕开,带着一抹柔色甜润,摇头笑道:“绕了大半天,本宫也被你奚落一番。”

“娘娘别光说笑,养好再懒怠不迟。”谢宜华跟着笑了笑,将拨好的钮金小手炉递过去,“纯妃妹妹虽然是玩笑话,意思倒也不差。别的人不好比,单说她姑姑,两人一般大的时候,做侄女的可是成熟多了。”

慕毓芫慢慢收敛笑意,轻声叹道:“敏珊是皇家公主不假,可是从小便跟皇上住在外头,那脾气倒更像侯门千金一些,自然跟寅馨不一样。如今还是不肯见人,前几次皇上亲去也被挡在门外,更不用说别人了。”

纯妃在一旁出神,想了想说道:“我跟她年纪相仿,先时还一起玩过,想来心思也是差不多,不如我去看看她?反正我们交情不深,她也不至于厌烦我,纵使不见,就当是出宫闲逛一回。”

慕毓芫的目光掠过纯妃,在她面上略微停留片刻,淡淡微笑道:“妹妹的想法自然很好,只是妃子不得轻易出宫,这事还得跟皇上商量一下。”

纯妃有些不以为意,笑道:“只要表姐开口,皇上哪有不依的呢?”

“嗯,回头先提提。”慕毓芫云淡风轻应了句,侧首朝谢宜华问道:“听说文贵人也有些不好,太医可曾去过?本宫有些照看不过来,前日已经跟皇上说过,让你协助着辖理后宫事宜,也好偷懒得个闲。”

“娘娘有什么事,只管差遣就是。”谢宜华往窗棂上的雪影看去,像是有些担心天气,回头微笑道:“外头的雪越发下大,嫔妾出来半日,想先回去瞧一瞧。”

“嗯,也好。”慕毓芫微微颔首,神态有些懒洋洋的,“本宫也困得很,早起又被祉儿闹腾一番,跟你们说会话、消消食,正好进去歇息一会。”

龄、纯二妃起身告退,皆道:“娘娘保重身子,稍空再过来看望。”

看着一双佳丽翩然而出,慕毓芫在她们身后叹了口气,微蹙的纤眉似乎蕴藏着某种心事,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双痕有些看不懂,不由问道:“娘娘,何故叹起气来?莫不是方才说到公主,娘娘还在担心?”

慕毓芫没有表情,盯着仍在微微晃动的水晶珠帘,慢悠悠说道:“佩柔想在皇上面前立功,自己却不肯开口,所以想让本宫去给她讨情。如今她也渐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

双痕抬眼看着她,小声问道:“娘娘是在担心?”

“呵,连宜华都看出来了。”慕毓芫摇头洒完檀香屑,抖了抖手上残末,捻起丝绢轻轻拂拭,轻声一笑,“她是水晶做的人儿,佩柔的那点小心思,岂会看不出来?因怕我懒怠招呼,所以才先回避而去。”

“自皇后仙逝后,娘娘处处护着纯妃,看着这两年也很是亲热----”双痕深深吸了口气,担忧道:“莫非她都只是面上情?心里头,还是有着别的念想。”

“本宫既然有辖理后宫之权,就有让后宫安稳的责任。往大处说,不论是佩柔还是寅馨,纵使她们与本宫毫无情分,该留意依旧还是要照拂,所以…”

双痕不解道:“话虽如此,可娘娘毕竟没有亏待她们啊。”

“呵,你才这么想。”慕毓芫的笑容没有丝毫动摇,平声静气道:“佩柔是皇上的妃子,寅馨是皇上的女儿,皇上才是他们的天与地,才是她们该用心思量的人。认真说起来,本宫既非佩柔的亲姐姐,也非寅馨的亲生娘亲,只是一个不相干的旁人而已。”

双痕顿时哑然,轻声叹道:“也对,便是亲生的,也不见得全都听呢。”

待到第二日,纯妃出宫去往公主府。嫔妃中稀稀拉拉有人来看望,谢宜华却是每日都到的,午膳不久便如常过来,进到寝阁先取笑道:“看来纯妃妹妹说的没错,只要娘娘开口,皇上果然没不答应的。”

“你是整日看书的人,也要学别人饶舌么?”慕毓芫着一身单薄的藕合色儒衣,极软极贴身的香堇缎制成,身上盖着桃红百子刻丝锦被,招手微笑道:“原本吩咐不让人看望,只说已经睡下,一定是双痕徇私放你进来。既然过来,此处又没有外人,你也到榻上来卧着,中间竹笼里的银炭正燃得好。”

“岂敢,岂敢。”谢宜华嘴里仍是趣笑,将莲青羽绉雪狐皮的大氅脱在旁边,顺带连双枝攒珠花步摇摘去,自对面躺下盈盈笑道:“如此冬日当空、飞霜冷浸,咱们却高卧闲窗看落雪,真是何其悠哉。”

慕毓芫忍俊不禁,倚在弹花软枕上直笑,“刚夸你一句读书人,就越发文绉绉的不像话,哪里来的老学究?”

谢宜华摇了摇头,认真道:“嫔妾本来就是陪娘娘解闷,不说些笑话,岂不是白来一趟?只怕嫔妾本事不够,解不过来。”

“哪有什么闷得?”慕毓芫虽如此说,唇角笑意却明显淡了许多,“再者说,外省的大事虽让人担心,却也不是我们帮得上的,不过是干着急罢了。”

“哥哥的书信也没怎么提,不过看他的口气,颖川那边应该是没有大碍。想来皇上威严在,夏烈王又压在京中,颖川群龙无首,几个副将闹不出什么大事来。听说此次韩密为先锋,他为人机警敏快、果断刚毅,已经立下不少大功。将来封赏时,想来比哥哥还要风光呢。”

如今的情势,若真能遂皇帝的心愿,撤藩之事很快就会搬上台面,以汉安王的明白透析,岂会冒出头邀功?慕毓芫挪动了下姿势,不便再此事上多言,淡淡笑道:“汉安王一向谦恭,自然不会计较这些。”

“正是,娘娘说的不错。”谢宜华像是在回味话里含义,顿了片刻才道:“皇上担心的应该是南面,辽王毕竟不是小藩弱郡,战事应该更加激烈。云琅是娘娘的亲兄弟,由不得不牵挂,如同嫔妾担心哥哥一样,想必也是寝食难安。听说,云琅和什么凤将军守在丰阳,但愿那人能帮衬上一些。”

----凤翼!慕毓芫在心内叹气,皇帝并非有闲情雅致的人,但凡妃子们稍微为家中人求点事情,多半都会让他觉得不耐烦。心情好则敷衍了事,不然则扣上一顶妇人干政的帽子,多数都是弄巧成拙,反而坏了事。

以当时凤翼的身份,自然没有要紧到让皇帝瞩目,联想到郑重赐婚、亲自贺喜,以及后来准予玉邯夫人前赴青州,都像是刻意为之。有一天午后闲话,皇帝无意间随口提了句,“青州传来消息,说是玉邯夫人已经有了身孕,凤翼夫妇恩爱的很呐。”

----如此,皇帝未免关心太过。

当时没有细想,只是顺着微笑道:“皇上亲赐的姻缘,自然是极好的。”事后回想起来,倒似皇帝特意说给自己听的。好在没有多言,不然原本清白的事情,又不知勾起皇帝什么心思,继而给凤翼带来莫名之难。然而,凤翼素来都是稳重之人。纵使他有爱护之心,却也没有做过半件唐突的事,到底是什么让皇帝起疑?总不成,是凤翼的那一声称呼?偏偏自己不能问,不能说,一开口只有更错。

皇帝的耳目,都安插到青州去了。以凤翼的敏锐心思,绝对不会毫不知情,那么过得又是何等如履薄冰的日子?慕毓芫想着只觉头疼,心中更多的是深深愧疚,只盼傅家小姐温柔贤良、体恤夫君,希望阴差阳错,成全了一对佳人的美满婚姻。

谢宜华久不闻声,轻声疑惑道:“娘娘?是不是困了?”

“嗯?”慕毓芫回神过来,恍惚微笑道:“正是呢,这炭火熏得人头晕脑胀的,正好此刻是午休时辰,咱们都静静卧一会罢。”

谢宜华自来顺着她,温柔笑道:“也好,一会再唤娘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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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云琅摁住佩剑上前一步,拦住凤翼的去路,“师兄素来不是专横的人,为何今日坚持要做前锋?此次攻城险之又险,师兄你比我稳重,理应在后方镇定大局,冲锋陷阵的事,让我去不是更好?”

凤翼望着远处青灰色城墙,上面站满密密麻麻的兵士,一个个严阵以待,自城墙内透出一股子浓烈杀气。下一刻,或许就是血光漫天、残肢横飞,只要自己一声令下,身后的八万精兵便要冲锋而上。而此刻却只是在等,等着叶成勉带兵自后方包围,以寡敌众的辽王连月苦战,最后被逼回到城中死守。

“师兄!!”云琅见他出神,提高声调又喊了一声。

凤翼缓缓转回头来,在这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却认真的定睛看着云琅,目光飘忽半日才道:“你年纪轻、求功心切,也不必急于一时----”

“不要乱扯!”云琅已然动怒,少有的不尊重口气,质问道:“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我岂会将那点虚名看在心上?!倒是师兄你,今天是怎么了?”

迦罗见他二人争执,劝道:“云师兄----”

“你先不要说话!”云琅不让她说完,又朝凤翼问道:“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在沙场生生死死,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师兄,如今是有家室的人,师嫂还在青州等着你。如此沉不住气,非要自己领兵冲阵,总不成是你想要立个大功罢?”

“呵,你非要问个清楚?”凤翼笑得颇为无奈,平声静气道:“皇上让我到丰阳领军,却不派你,就是怕你生出意外。如今前路生死未知,师兄岂能让你以身犯险?”

云琅却道:“千里之外,皇上也管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