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你在这里等等。”慕毓芫抬手止住迦罗,自己转身进了寝阁。

约莫半烛香功夫,慕毓芫复从内门出来,递过去一件小小物事。迦罗摊开手心,圆葵形的水胆绿玛瑙佩,内中含着一汪天然沁水,碧莹莹的透色让人爱不释手,绝非寻常之物。

“迦罗,你拿好。”慕毓芫将她的手蜷好,坐回雕花檀木椅内,曼声道:“你年纪太小,亦不是宫闱之人,有些事情不清楚。本宫与你素昧平生,不论生死,你自然都无需放在心上。可是我是皇上的妃子,你让我说情之事,若有一言半语传出去,都会给凤翼带来说不清的麻烦,有想过吗?”

“这----”迦罗猛然抬起头,抿嘴无言。

“你是云琅的师妹,便如同本宫的妹妹一般,这枚玉佩----”慕毓芫不去看她,似乎微有些感慨,淡淡微笑道:“这枚玉佩乃上古玄玉制成,能驱恶辟邪、逢凶化吉,愿它护你一生平安。”

迦罗微有疑惑,看向手心道:“这玉佩…”

“娘娘…”吴连贵的声音略急,在珠帘外回道:“娘娘,玉粹宫出了点小事,娘娘要不要过去瞧瞧?”

“好,知道了。”慕毓芫应了一声,又对迦罗道:“乐楹公主意志消沉,轻易不肯出来见人,你先前曾救过她一命,说话或许听些。回头出宫后,你亲自去公主府一趟,若是能劝解几句也好。”

迦罗点头应下,道:“好,我记下了。”

吴连贵待迦罗退出大殿,进来急道:“娘娘,快些上辇罢。”

慕毓芫见他神色慌张,与平日镇定大异,不由问道:“什么事?如此着急?”吴连贵却来不及细说,连连摆手,只是催着快点出去。

众人簇拥着慕毓芫出殿,早有小太监备好青鸾钮珠金瑞云车,吴连贵跟着鸾车一气小跑,贴着车帘低声回道:“原是一件小事,没想到扯出天大的案子。玉粹宫的小宫女私相传递,从包袱里搜出一支金步摇,经过嬷嬷们确认,乃是萱妃之物。”

慕毓芫隐隐觉得牵强,蹙眉道:“有些古怪,你接着往下说。”

“是。”吴连贵点点头,又道:“若是如此,也不用惊动娘娘。掖庭令的人说,金步摇乃是贵重之物,向来是妃子贴身之人保管,因此怀疑兰雅手脚不干净,便领着去玉粹宫搜人。谁知道,竟搜出萱妃私制的皇后朝服…”

“什么?!”私制朝服之罪非同小可,削妃号、入冷宫、乃至处死都是有的,饶是慕毓芫素来镇定如水,也不禁大吃一惊。

玉粹宫内人影重重,却是鸦雀无声。萱妃一袭鹅黄色银泥飞云宫装,云英紫裙上绣着海棠花样,华漪装扮反衬出她脸色白如霜素。江贵人娉娉婷婷立在旁边,见慕毓芫领着众人进殿,忙紧着脚步迎上来,压低声音道:“淑妃娘娘,出大事了。”

慕毓芫没有心情理会她,却不想此时再添别的乱子,遂淡淡微笑道:“贵人到外面侯着,免得一会皇上过来,到处抓不着人。”

江贵人面有得色,喜滋滋道:“是,嫔妾马上出去。”

慕毓芫抬手挥退众人,只留下吴连贵、双痕在门口侯立,自梨花木雕漆椅中缓缓坐下,“私制皇后朝服一事,萱妃有什么话要说?”

“呵,嫔妾还能说什么呢?”似乎有什么荒唐可笑之事,萱妃低低声好一阵,抬头时眸中尽是恨色,“娘娘已经是宠冠后宫、无人能及,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依嫔妾的身份,哪里能做什么皇后?又岂会私制什么皇后朝服?人都说淑妃娘娘贤德,不会容不得人,想来竟是错了。”

“皇后朝服是谁制的,如今并不清楚,本宫也不想说自己清白。”慕毓芫正眼看着萱妃,颇为玩味道:“可是后宫里人这么多,是谁都有可能。只是凭什么,萱妃妹妹就认定与本宫相干?”

萱妃目光闪烁不定,咬了咬嘴唇,“娘娘见皇上待嫔妾好,自然心里不痛快,想要处置谁有何稀奇?”说着一声轻笑,又道:“说句不知轻重的话,娘娘比起从前,可是大不一样。”

慕毓芫淡声道:“你只需说朝服之事,不必言及其它。”

萱妃仰起脸来,笑意深深道:“记得嫔妾刚进宫时,不论皇上召幸谁,娘娘都是贤惠大度,深得妇德之学。后来娘娘竟转了性子,跟嫔妾这等没见识的一样,也会牵动真气了。”

慕毓芫脸色微变,一时间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在椅子内静默了片刻,神色渐渐平复好转,淡淡笑道:“不错,有谁能十年如一日呢?”

萱妃有些挫败之色,却不愿示弱,冷声道:“嫔妾没做过亏心事,有何可怕?只是那些栽赃陷害之人,切莫得意太早,因果循环总会有----”

“报应?”慕毓芫兀自一笑,叹道:“这话说来可笑,不过是唬人的罢了。”说着站起身来,回头道:“正如萱妃妹妹所言,谁做亏心事,就该谁半夜怕鬼敲门。与本宫何干?既然事情出在玉粹宫,那你就脱不了干系。本宫也只有依例办事,让掖庭令的人将你暂时看押,一切都待事情查明再说。”

“娘娘,娘娘…”小宫女赶着进来服侍,萱妃却似再也撑不住,一下子软在椅子内,只是默默盈泪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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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坐在长榻之上,看着已经脱簪请罪的萱妃,素衣薄绫,像是一枝被拆光枝叶的花朵,淡声问道:“兰雅是你的贴身侍女,东西又在她那儿搜出来,你还有何话说?”

“皇上…”萱妃抱着皇帝双腿跪泣,晶莹泪水浸上锦绣龙袍,洇出一团团小圆点来,“臣妾得皇上眷怜,只有愈加珍重自身、谨守妇德,岂会有那等荒唐念头?臣妾真的没有…私制皇后朝服…”

明帝低头看了一眼萱妃,仿佛在思量着别的事情,“到底有没有不由你说,等掖庭令的人查清楚,朕自会做出决断。”

萱妃满面泪痕仰起头,凄然道:“怕是…查不清楚了。”

明帝皱着眉头转身,喝道:“不可胡言乱语!”

“皇上…”萱妃哽咽着合上双目,珠泪滚滚落下,“臣妾心里有些话,一直想跟皇上说,而今时今日言出,却是最最不恰当的时候。”

明帝只得停住脚步,道:“你说,朕自会分辨。”

“在旁人看来,臣妾通过选秀入宫,又仰仗着父王而得幸圣宠,一切都是藩王之女的宿命罢了。可是,臣妾并非顺从父王之命,而是自己要进宫的。自臣妾少时起,便听闻皇上如何贤德服众,如何情深义厚----”说到此处,萱妃收起泪水笑了笑,“如此厚颜不知羞,只怕皇上是在笑话了。”

明帝淡声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萱妃的目光有些黯淡,像是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人轻轻晾在一边,立时就泄了底气,颤声问道:“是,皇上不想听了么?”

“不错,确实不是时候。”

“皇上心中,看重的是淑妃娘娘。可是,臣妾的心并没有错,难道----”萱妃轻叹了口气,静静顿了顿,抿去面上的伤心与不甘,忍泪笑问道:“皇上担心淑妃娘娘,所以连听一听都不愿意?”

明帝想要辩白两句,却又无从说起,于是道:“后宫嫔妃皆是一样爱朕、敬朕,她们的心,与你分毫无二,不用再多说了。”

萱妃反倒止了泪,轻笑道:“可知,皇上也是言不由衷。”

“放肆!”明帝原想喝斥几句,但见她已凄伤得楚楚可怜,不由软下心肠,“私制皇后朝服之事,兹关重大,掖庭令的人正在仔细辨析。在事情查明之前,你都不可踏出玉粹宫半步,否则朕也不能宽待你。”

萱妃突然问道:“皇上,臣妾究竟哪里比不上她?”

明帝皱着眉头不言语,径直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打起珠帘,回头撂下一句,“朕没比过,她也不用跟别人比。”

萱妃的双眸瞬间黯下去,虽然仍是黑漆如墨,却失去素日的明媚光彩,却像是两孔看不到底的无底之洞,再没有一丝光线。

第四十七章 荣极

时隔几日,萱妃之事就有了结果。私制皇后朝服乃是失德,但念在其兄有功,因此只是褫夺其封号,贬为贵人。后因叶贵人坚持上书,自请居于偏殿思过。皇帝应允其请,又念其诞育公主,乃是延续皇家血脉之功,故而月禄、饮食等仍是不变。如此处罚,后宫嫔妃不免很是失望。只是举国大喜之际,谁也不敢再生事端,加上江贵人多言受责,众妃都是缄默自口。

因为撤藩一事,皇帝特旨大赦天下,诸等官员也有封赏,众人皆是喜气盈腮。故而皇宫内的一点小风波,很快被淹没下去,丝毫没有撼动京城内的喜庆。照旧年规矩,彩绸要挂到元宵节后,因此白雪皑皑的世界里,仍是一片花团锦簇的繁华。

朱漆雕刻格窗外,腊梅和红梅争相盛放。几树繁花交相斗艳,红梅瑰丽如宝石,腊梅娇嫩如鹅绒,累累点点,直照出一片爽快明媚之意。慕毓芫依倚在明窗边,手中翻着一本古词集,似乎看得入迷,浑然忘记了自己周身的世界。

“娘娘,娘娘…”双痕轻轻敲了敲桌沿,悄声道:“方才听说,内务府正在筹办凤辇、霞帔等物,娘娘你怎么看?”

慕毓芫挽着斜斜的堕马髻,清减的家常装束,加上窗外白雪反光映照,更衬得她肤光净莹、容色娟美,一双含水明眸流盼动人。见双痕一脸认真模样,轻声笑道:“不过是私下流言,你也当真么?纵使皇上真要册立皇后,那也不与本宫相干。”

双痕有些着急,道:“怎么不相干呢?除了娘娘,还能有谁?”

慕毓芫淡淡一笑,道:“宫里位分尊贵的娘娘不少,皇上爱册谁就是谁。”

许多年前,那个笑容温暖的少年,在惹自己生气后,总会作揖赔罪道:“皇后,好皇后,你就饶过我这一次…”旧人音容笑貌仍在眼前,往事恍若一梦,纵使缘分已然耗尽,也不忍将记忆弄得支离破碎。

况且,自己是什么身份?慕毓芫在心内轻笑,贵为妃位、诞育皇子,就已经够骇人听闻,又岂能经得起烈火油焚?再者,只怕皇帝一声声唤出皇后二字,彼此心内想的却是另一个人,又是何苦?漫说皇帝那边未定,即便真的要册自己为后,于情于理,也都是不会答应。

香陶在门口轻声道:“娘娘,皇上来了。”

慕毓芫收回心思,放下词卷出去迎接,明帝已经走到内殿门口,含笑搀扶她道:“不是说过,冬天不用出来接驾,当心凉风吹坏热身子。”

二人单独走进寝阁,慕毓芫取了暖壶里的茶水,沏了两盏,自己与对面坐下,微笑问道:“皇上的心情看起来很好,莫非有什么高兴事?正好臣妾看了半日书,皇上说出来,也好跟着高兴一下。”

明帝突然捉了她的手,正视道:“是有一件喜事,你先猜一猜。”

慕毓芫的目光在皇帝脸上流连,两个人静静相对,如此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微笑摇头道:“臣妾猜不出来,还是皇上说罢。”

明帝用力握紧纤手,缓缓说道:“自皇后仙去,中宫一直悬空无人,而后宫诸事都是由你打理,朕也省下不少心。先前反复论过立你为后之事,朝中赞同之人不少,反对和中立的也很多。朕仔细想了想,若是强意册你为后并非不可,只是如此一来,反倒成了世人诋毁你的话柄。”

慕毓芫看出他的歉意,自己也不想于此事纠缠,遂微笑道:“佩缜姐姐与你少年结发,为人又是贤良大度、宽厚体仁,后宫之中无人能及。臣妾只是做好份内之事,算不上什么功劳,皇上爱我、怜我,心里已经很知足了。”

“宓儿…”明帝看着她晶莹剔透的眸光,轻声唤了一句,沉默片刻又道:“朕不说那些虚话,只照实话说了罢。今晨朱锡华上了个奏折,说到取个折中的主意,在四妃之上加设皇贵妃之位,以行使统摄东西六宫之权。”

慕毓芫蹙眉略思量,问道:“朱锡华?纯妃的叔叔?”

“嗯,正是他。”明帝微微颔首,接着说道:“朕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已经吩咐内务府去准备了。将来,你除了皇后这个名分,以及不居凤鸾宫,其余册礼、服饰、辖六宫之权等,都均同后制。”一口气说完,又问道:“宓儿,你可觉得委屈?”

慕毓芫仍是微笑,只道:“这是莫大的恩典,臣妾已经担心承受不起,哪里还有什么委屈呢?皇上既然已经安排好,臣妾便先行谢恩了。”

明帝伸手拉起她,搂入怀中,贴在耳畔低语道:“在朕的有生之年,都不再册立皇后!你放心,朕绝对不会食言。”

慕毓芫轻轻倚着他,转身伏在肩头,柔声道:“臣妾得皇上看重,又有祉儿他们三个,想来上天待我不薄,只觉再无别的憾事了。”

明帝显得格外欣喜,认真问道:“宓儿,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慕毓芫轻声软笑,顽心顿起,抬手掰正皇帝的脸,用指尖上额头上划道:“嗯,当真!现有白纸黑字写着,还怕我说谎么?”

明帝满目都是璀璨光彩,笑盈盈看着怀中佳人,爽声笑道:“若朕的额头是纸,那一定是天底下最贵的。你快在上面亲一下,免得油墨风干了。”

慕毓芫又窘又笑,起身道:“皇上尽是胡说,哪会风干了?”

明帝哪里肯放开她,强力搂住不放,耍赖道:“朕可不管,你要是不亲一下,今儿就不放你走。等会祉儿他们进来,看你羞不羞?”

慕毓芫被他困得无法,只好垂首细声道:“那----,旻旸你闭上眼睛。”

明帝忙合上双目,道:“好了,好了。”

第一次如此近、如此认真的细看,慕毓芫轻柔的抚摸过去,线条分明的轮廓,俊毅、有力,与那个温润少年大为不同。而当初见他,却目目都是旧人的影子。时至今日,两个人终于完全分开,彼此各不相干。

“旻旸…”慕毓芫低低唤出名字,缓缓吻上去。

“哈哈!”明帝大笑起来,在慕毓芫一吻之后,趁机封住她的嘴,半日方才松开笑道道:“今天可是你主动的,朕怎么舍得不多亲几下…”帝妃二人浓情缠绵,寝阁内一片旖旎风光,与窗外的银妆素裹景象相比,简直是一冷一热的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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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大风飕飕刮起,激得满地雪花纷飞飘舞,地面上渐渐生出一层白雾,将雪地里人团团包裹起来。迦罗在马上低着头,掸了掸额发上的雪尘,扬鞭策马追上凤翼道:“师兄,是在等云师兄么?”

凤翼嘱咐副将完毕,调转马头道:“不是,此次是叶将军跟我们同往。眼前青州比较平静,你云师兄会在京城多待些日子,估计开春才会过去。”

迦罗并不大在意,点头道:“也对,他要陪姐姐和家人呢。”

凤翼闻言有些出神,似有什么难以开口的话,看了迦罗半晌才问,“听说,你前些日子进宫,见到淑妃了?”

迦罗的微笑有些僵硬,道:“嗯,云师兄领着进去的。”

凤翼往皇宫深处方向看去,仿佛能看到什么似的,最后却略带失望收回目光,叹了口道:“淑妃她,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迦罗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并没有只言片语与其相关,摇头道:“没有,都是些家常的话。淑妃娘娘说,我是云琅的师妹,便如同她的妹妹一般,还送了一块玉佩。”

凤翼勉强微笑,道:“嗯,没什么了。”

迦罗只因更担心凤翼,忍住心中疑惑道:“师兄,你看看这玉佩。”伸手摸向贴身小衣,玉佩上还带着暖人体温,手中握住丝绳一抖,绿莹莹的水胆佩悬在风雪中。

“这是----”凤翼倒吸一口冷气,一时怔住。

那年,入秋时节。

天空铅云低垂,光线晦暗,不过片刻功夫,竟然毫无征兆的下起雨来。云琅挡住额头看天,回头道:“师兄、姐姐,这雨看样子要下大,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彼时她还只是刚及笄的少女,虽然自小家教得十分稳重,秉性却是明朗天真,踮起脚往前探了探,那盈盈笑靥灿若云霞,“前面有家玉器店,看起来还不小,咱们借着看玉避避雨,岂不正好?”

一进店门,她便看中这块水胆绿玛瑙佩。三人都只是随意看看,也没打算要买,待到后来自己去问价,才知道价格不菲。可是她想要的东西,自己总愿意尽力去达成,直到奔波一年余,方才筹够银两。玉器店老板殷勤有加,竖起拇指夸道:“公子必定是贵人出身,一眼就挑到本店的宝贝。”自己却是苦笑,不过是侯门千金的眼光罢了。

原来,她还一直留在身边。

仁启三十年,彼此最后一次见面。

十六岁的娉婷少女,云髻轻挽、环佩珊珊,一袭湖水绿纱罗织银云裳,倚着细柳凭水而立。斜阳映着她的玉容,顾盼之间已有流动神采,姣妍笑道:“原来是凤翼,难怪云琅坐不住,大清早就出门了。”

侍女站在近旁,低声道:“小姐,不便与男子相见的。”

她却不以为意,落落大方一笑,“那些混话,说得是私相约会之人。此刻大伙都在场,光明磊落说几句话,有何不便?”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怕惹人闲话非议,只略叙叙便持礼离去。

后来出府,云琅传话道:“姐姐说,与君相识,各自珍重。”

中秋没几天,景帝便因病薨逝。嫡子为太皇太后扶持,群臣拥立,八月二十六,立为新君,尊号光帝。天淳元年六月,那湖水细柳边的婷婷少女,以豫国公嫡女身份,被册为同晖皇后。直到那一刻,方才明白她说的八字含义。彼此终究没有可能,越牵挂便越是伤怀,不如情留相识、各自珍重。

一路漫漫走来,阴差阳错,最后竟然娶了素心。虽说并非情之所钟,可她毕竟是自己的妻,那样善良柔弱的女子,难道要辜负于她?当初没有问她,往后亦没有机会。那么,她的心里可曾有过自己?而如今,她竟然把玉佩转送迦罗,是要亲手斩断那一线牵挂么?凤翼在心内叹了口气,终究都是有缘无分。

“凤翼!该出发了。”

远出沙尘飞扬,是叶成勉策马而来。凤翼朝他挥了挥手,又将玉佩递与迦罗,“收起来罢,一会要赶路了。”迦罗点点头,看着叶成勉渐渐走近,遂不再言语。

叶成勉面上颇有些憾色,勒马说道:“先前听说,玉邯夫人随你同赴青州,所以特意去皇上跟前求情,谁知道竟然是不许。”他叹了口气,又道:“想来是妹妹的事,皇上心里还在不快。”

凤翼心内苦笑,自己能带夫人同赴青州,其中缘由,外人又如何能够猜到?见叶成勉甚是烦恼,只好劝道:“恭顺夫人在京中,可与妹妹时常相聚,彼此也有个照顾,你也用太担心了。等时日长稳定下来,再与皇上说说,或许就恩准了。”

叶成勉点点头,又道:“今儿是盛大的日子,咱们却要急着赶路。”

凤翼奇道:“什么日子?”

叶成勉朝皇宫指了指,道:“我也是来时路上听说,皇上要在四妃之上加设皇贵妃之位,升泛秀宫淑妃为皇贵妃,今儿便是册封盛典。”

“轰…”一声响彻云霄的闷喇声升起,虽然相隔一定距离,却仍然能清楚感受到那连绵不断、声势浩大之音,以及随之带来的巨大震撼。六万军士皆齐齐回头,底下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似在揣测那位盛装受册的皇贵妃,该是如何宝光流转、神姿秀丽,才能博得三千宠爱于一身。

延禧八年正月二十日,因中宫之位久悬,帝遥感于六宫无主,于四妃之上加设皇贵妃之位。泛秀宫慕氏淑惠明敏、温正恭良,堪为天下女子之表率,统领后宫妃嫔诸等事宜,遂册为皇贵妃。颁十二页金册、亲赐玉宝,其余礼仪均同后制。另册纯妃朱氏为贵妃,龄妃谢氏为贤妃,以襄助皇贵妃协理东西六宫,自始元徵城后宫初定。

第一章 十年

延禧十年四月,初夏刚至。

正是牡丹当季之时,因皇宫内素来盛培牡丹,诸如杨妃醉色、玉簪白、洒金桃红、烟绒紫、御衣黄等等,各色品种多得琳琅满目。小太监们忙进忙出,在椒香殿门口搬运着宽口花盆,待数百盆牡丹落好,几乎将内庭前簇成一片花海。

慕毓芫坐在内殿榻上,临窗迎风抚弄着鬓间散发,瞧了半日牡丹,方才唤来双痕吩咐道:“刚才瞧着那边,有两盆璎珞宝珠开得恨好,让人搬到内殿放着,棠儿最喜欢那颜色。”

“是,知道了。”双痕笑吟吟答应下,吩咐小太监出去,折身回来翻弄着海缸里的香橼,回头笑道:“娘娘,时辰已经不早,不如早些换上吉服?再过会,只怕人都到齐了。”

“今儿又不是我的生辰,有什么当紧----”慕毓芫话还没说完,便见七皇子一路小跑扑过来,不由笑道:“你呀,还是整天这般淘气。今儿是弟弟妹妹的生辰,你这个做哥哥的,可得比他们都懂礼数,不然让人笑话。”

“怎么会?”七皇子笑着撒娇,在慕毓芫怀里一阵摇晃,将身上簇新的宝蓝色刻丝锦袍揉得不成样,“儿臣最懂礼数了,前儿父皇还夸过呢。”

慕毓芫替他扯平衣袍,抿了抿头发,低头取笑道:“你父皇,什么时候不夸你?莫说你真的懂礼数,便是淘起气来,还不是样样都说好?那些话都当不得准,母妃看到的才算。”

七皇子咧嘴直笑,又贴上去悄悄说道:“母妃,小九在里面不高兴呢。”

“嗯?”慕毓芫略微诧异,笑道:“你又胡说,佑綦最是听话的。今天是他高兴的日子,好端端的,哪会有什么不高兴?”

“真的----”七皇子拉长声音,转头见十公主穿好新衣出来,赶忙上去拉道:“妹妹你说,小九是不是不高兴?母妃还不相信呢。”

十公主也上来倚着慕毓芫,桃红色结花长穗巧致宫装,衬得小小人儿粉雕玉琢,仰着小脸笑道:“九哥哥嫌衣服不好,说袍子前面的团花太大,像是女儿家的衣服,劝了半天也不肯穿。”

“才五岁大的孩子,哪里分什么男女了。”慕毓芫不由一笑,吩咐宫人照看两个孩子,又起身道:“本宫进去瞧瞧,顺便也换了衣衫,你们先到未初堂等着。”宫人们赶紧答应下,领着七皇子和十公主出去。

慕毓芫进到寝阁,果然看见九皇子坐在一旁,宫人们正在哄劝,于是挥退众人笑问道:“怎么了?不喜欢这袍子?”见九皇子点头不说话,勉强忍着笑意,“佑綦,宴席马上就要开始,现在再做也来不及。听话,先穿上过完生辰再说。”

“是,母妃。”九皇子颇不情愿,却点了点头。

“佑綦----”慕毓芫含笑想了想,柔声说道:“上次,你不是说想学射箭么?等过几日,天气再好一些,母妃得空就亲自教你,好不好?”

九皇子赶忙跳下椅子,问道:“母妃说的话,当真么?”

“当然,母妃什么时候哄过你?”慕毓芫招呼宫人上来换衣袍,自己去内间取出一张镶金小弓,甚是巧致精良,笑着递到九皇子手里道:“这还是从前得的,那时跟你父皇一起去狩猎,已经闲置好些年,现如今把它给你了。”

“那好,母妃可别忘记。”九皇子方才欢喜起来,催着宫人弄好扣襻,生怕别人把小弓弄坏似的,非要亲自去放好才做罢。

慕毓芫忙吩咐双痕梳妆,又让香陶捧来吉服,上身一袭朱色蹙金飞云凤纹翟衣,下着桂色盘金彩绣留仙裙。双痕特意挽了九鸾参云华髻,珠钗贵而不多,其中一支赤金镶玉鸾鸟双头步摇,灿色夺目、金珠铮铮,衬出皇贵妃的尊荣身份来。待她领着九皇子赶到未初堂,嫔妃们早已热闹多时,见她过来,都纷纷起身行礼。

因皇帝还未驾到,众妃们皆各自三两闲话。谢宜华素来不喜热闹,故而只寒暄了几句便走过来,拉着九皇子笑看半日,问道:“佑綦,什么事这么欢喜?是不是,你母妃夸奖你了?”

九皇子摇了摇头,高兴道:“母妃刚答应,改天亲自教我射箭。”

“难怪呢,能哄得佑綦欢喜。”谢宜华笑着趣了一句,将一个金线荷包系在九皇子腰间,抬头对慕毓芫说道:“方才听说,今儿请了宫外有名的戏班子,说是海陵王推荐上来的,预备好生热闹一番。”

“小孩子们,哪里坐得住听戏?”慕毓芫说话间瞧过去,见她只一袭莲色鸿雁衔绶蔓草纹宫装,身上装束甚是清减,因此笑道:“前些日子说后宫该节俭,瞧你今日的打扮,当真该奉为后宫表率,才算不枉费了。”

谢宜华也是一笑,指着鬓上的东菱玉管珠长钗,“难道,这些就不是钗环?娘娘虽然辖理后宫,可嫔妾守规守矩,钗环戴多少也要管么?”说着拉了九皇子,“佑綦,你母妃管得真多,是不是?”

九皇子只笑不答,慕毓芫却是有些心事。正巧明帝刚刚赶过来,见宫人们皆笑,于是笑道:“有什么高兴的事,说出来大家听听。”瞧了瞧九皇子,又问道:“还有一个小寿星呢?佑綦素来不缠人,方才朕远远瞧着,还以为是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