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毓芫侧身让明帝坐下,朝不远处指了指,含笑说道:“祉儿跟棠儿在那边,兄妹俩早来了,正玩得高兴呢。”

“父皇!”七皇子回头看见明帝,赶忙跑过来。

“呵,还是祉儿跟朕亲。”明帝很是高兴,抱着七皇子坐在自己腿上,“前几日程大学士也在,说你识字快、字也写的好,回头父皇有赏赐给你。”

“真的?”七皇子得意一笑,搂紧明帝脖子不放。

“都多大了,还总爱撒娇?”慕毓芫笑嗔了一句,朝明帝笑道:“皇上总是爱惯着他,也不嫌沉的慌。不如先让祉儿下来,好好坐着,等一会就该开戏了。”

“小孩子么,不用太过约束。”明帝不以为意,正好有小太监上来请戏,遂将折子递给慕毓芫,“孩子们都还小,你是他们的母妃,不如由你点自己喜欢的,只当是替他们拿主意了。”

慕毓芫原无多大兴趣,看着明帝高兴,只好随手点了两出热闹戏,又回头对谢宜华笑道:“你跟本宫一样,也不甚懂得戏文。倒是佩柔自小听得多,喜欢上面的辞藻,索性让她慢慢点去。”说着,让宫人把戏折呈给朱贵妃,嘱咐尽管多点几出。

谢宜华颔首笑道:“是,嫔妾也不常听。”

朱贵妃虽然很是年轻,位分却甚高,兼之又是皇后的嫡亲妹妹,故而并不大与宫妃们合群,只是落落闲坐饮茶。听闻慕毓芫如此说,忙转头笑道:“还是表姐心细,连些微小事都记得。”说着拿起戏折翻了半日,用指甲掐出几处痕迹,递到明帝面前盈盈笑道:“皇上看看,这几出戏可还好?”

“嗯,开戏罢。”明帝略看了一眼,吩咐送下去。

不多时,戏台上“咿咿呀呀”唱起来。因图个好日子喜庆热闹,前面几处戏都甚是花哨,七皇子看得很高兴,直拍着手连连叫好。慕毓芫看在眼里一笑,只觉被聒噪的不行,对谢宜华笑道:“你瞧祉儿,比台面上还热闹呢。”

谢宜华也是一笑,“小孩子么,不就图个热闹。”

慕毓芫笑着饮了口茶,转眸见明帝正在跟朱贵妃说话,七皇子又在叽叽喳喳,于是低声说道:“说到小孩子,倒是想起佑馥来。时间真是快,那孩子跟了你两年,下月也该三岁了。”

谢宜华点了点头,神色里也是有些唏嘘,“嫔妾并没有孩子,如今养着佑馥,就只当是自己亲生的。只是叶贵人并非不在,总归是她的亲娘,得空的时候,也时常带着佑馥过去玩会,免得人家母女挂念。”

先前慕毓芫被册皇贵妃,其中朱家功不可没,兼之念及皇后之情,于是帝妃二人都想到一处,于是才册封了朱贵妃。后来明帝又说,撤藩之事多有汉安王相助,只是朝廷不宜再封高官爵位,因此颇有些歉疚之情。正好当时叶氏被贬,已无资格抚育子女,慕毓芫思量再三,便将十一公主交由谢宜华抚育。明帝闻之称赞甚好,再加上慕毓芫一力支持,汉安王功勋显赫,故而谢宜华也荣升为贤妃。

此时说到叶贵人,慕毓芫不由环视周围一圈,大些的皇子公主们都在远处,只有熹妃和惠妃挨得近些。熹妃脾气不大好,年轻嫔妃们多半不喜与之交道,惠妃原本与她相处时日长,加上为人柔和,因此宴席上常见二人一起。再过去便是文、周两位贵人,都是沉默寡言的,二人各自坐着,半日也不见一言半语。

谢宜华在旁边一笑,问道:“娘娘,在找什么?”

“呵,随便瞧瞧。”慕毓芫嘴里笑着,回头看向自己这边,陆嫔侍奉殷勤有致,自然是紧挨着的,再者江贵人为人乖巧,也拣了相近位置坐着。另有杨氏姐妹二人,正指着戏台低声说笑,左右两边看完,只是独独不见叶贵人。

“娘娘,别找了。”谢宜华似乎看出缘由来,伸手拉了拉慕毓芫,贴近身子悄声笑道:“今儿大家都出来看戏,正好后面无人,所以早起把佑馥送了过去。想来叶贵人必托身子不好,娘俩要单独清净一会,自然是不会前来的。”

“难怪,原来是你在捣鬼。”慕毓芫不由一笑,正要再询问几句,抬眸却见安和公主走过来,于是与谢宜华递了个眼色,方才笑道:“寅馨,怎么不坐着看戏?正好祉儿闲不住,东窜西跑的,你就坐他的椅子上罢。”

安和公主走上前来,先给帝妃二人请了安,又取过茶盏满上,笑着回道:“儿臣想着慕母妃不爱听戏,怕慕母妃闷着,所以过来陪着说说话。”

慕毓芫微微一笑,朝明帝说道:“还是寅馨贴心,又懂事大方。”

“那是,毕竟是朕的长女么。”明帝也笑夸了几句,因七皇子嚷着问话,说是有些没看明白,少不得与他解释一番。

慕毓芫问了几句闲话,又与谢宜华随意说笑,忽然听安和公主说道:“慕母妃,你瞧台上那小生,唱得可真好,人也生得不错。”

“寅馨大了,也有女儿家心思了。”慕毓芫打趣了一句,弄得安和公主红了脸,自己往戏台上瞧去,忽然心头一阵“突突”乱跳。只觉甚是奇怪,不由仔细看了看,只见那小生身着五彩锦衣,脸上脂粉甚厚,已经分不出原本眉目来。只一双细长凤目极是勾人心魂,举止翩然、身姿飘渺,仿佛从前在何处见过一般。

谢宜华瞧了瞧,说道:“娘娘,那人似乎有些面熟。”

“是么?”慕毓芫瞧她也有些惑色,心内更加怀疑,可是那人乃宫外的戏子,自己怎么会见过呢?不由暗笑自己多心,遂笑道:“想来戏子皆是浓妆重彩的,故而看起来面目相似,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

谢宜华笑道:“也是,娘娘说的不错。”

正说着话,那戏子却已经下去。慕毓芫看戏不过是应景,因此也没太留意,回头看到安和公主,倒是想起一件要紧事来。安和公主素来机敏,瞧了瞧慕毓芫,因问道:“慕母妃,是不是有话要说?”

“嗯,是有件事。”慕毓芫点点头,瞧着周围人多吵闹,蹙眉道:“先不着急,明儿你得空过来一趟,稍微清静些再说。”

安和公主忙道:“那好,等慕母妃歇过中觉,儿臣再过来。”

明帝看了半日戏,又被七皇子闹腾的不安生,略微显得疲乏,因此说道:“前面几出正戏都看完,朕还有事,得先去启元殿一趟。”

朱贵妃原本正剥着一枚金橘,听闻皇帝要走,遂随手扔在素银六菱盘里,上前浅声笑道:“早起嵘儿贪睡没起来,这会儿也不知怎样。臣妾有些放心不下,看戏也是没个心思,不如跟着皇上一路过去。”

“也好,反正晚间还有小戏。”明帝微微颔首,松手将七皇子放下来,特意嘱咐慕毓芫道:“反正你也不爱听戏,不如让贤妃陪着先回去,两人下下棋、说说话。”

慕毓芫嫣然一笑,“是,臣妾遵命。”

皇帝前脚一走,多数嫔妃也跟着起身。安和公主见熹妃要走,不便多加逗留,与慕毓芫说了两句,也紧跟着追上去。慕毓芫嘱咐奶娘看好孩子,又对谢宜华笑道:“被吵得头晕半日,想清净一会,不如一起随处走走。”

谢宜华正在理着裙襟,又将烟岚色流苏挽了挽,回头唤来新竹,吩咐先到玉粹宫接十一公主,方才笑道:“既是娘娘想去,嫔妾当然要跟着。”宫人们也跟着陪笑,簇拥着二人往后走去。

远远的已能看见漱玉轩,描朱勾金的八角宝顶上,蹲着几只小巧涂金瑞兽,被明媚的阳光折出耀眼光芒。周围种植郁郁葱葱的翠竹,将整座殿身掩去大半,更兼清风徐徐吹动,竹枝竹叶在墙上投出摇曳阴影,更是显得凉爽宜人。慕毓芫携着谢宜华走近,顺手拉下一挂竹枝,回头笑道:“等会到里面坐着,又清新又凉快,咱俩慢慢说着话,再拿棋来下两局。”

谢宜华含笑点头,上前扶着她道:“娘娘,当心脚下台阶。”

慕毓芫吩咐宫人取棋盒,想了想又笑道:“记得这里养着好些锦鸡,其中有两只孔雀雉颜色甚好,那尾羽碧盈盈的,比上好的祖母绿还要漂亮。反正平时不常来,眼下又还得等一会,咱们先到后面去。”

谢宜华自然应允,二人走到后院却吓了一跳。锦鸡倒是养有不少,不过迎面两只孔雀雉却有些狼狈,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故,原本纤长的尾羽竟被绞得光秃秃的。底下宫人不期见到二人,赶紧跑上来请安,结结巴巴道:“给皇,皇贵妃娘娘…”

“怎么回事?”慕毓芫有些不悦,更多的却是诧异,“你们专门看着锦鸡,怎会弄成这样?平时这里少有人来,你们便不上心么?”

底下宫人皆不敢抬头,领事的战战兢兢回道:“回皇贵妃娘娘的话,昨儿七皇子殿下过来玩耍,瞧着孔雀雉的羽毛好看,所以…”

“这孩子,越发没法没天!”慕毓芫有些动气,正要吩咐宫人去寻,却见七皇子一溜小跑过来,嘴里嚷嚷道:“母妃你看,父皇赏我的迦南沉香串珠!”

“祉儿,你把孔雀雉都绞了?”谢宜华忍着笑意,故意问道。

“孔雀雉?”七皇子探头看了看,像是发觉到慕毓芫生气,脚下便有些迟疑,挠了挠头道:“什么孔雀雉?我不知道…”说着转身便跑,慌得宫人赶紧去追。

谢宜华在旁边直笑,拉住慕毓芫道:“娘娘,当心吓得祉儿摔了。”

“你倒好,还给他递消息。”慕毓芫笑斥了一句,又道:“平日皇上总惯着他,任由他的性子胡来,今天非要好生教训一下。”

谢宜华一行笑,一行劝,陪同着回到泛秀宫。二人进到椒香殿,却不见七皇子的人影,十公主笑着跑上来道:“母妃,七哥哥找父皇去了。”歪着小脑袋想了会,又问:“母妃,七哥哥又惹你生气了?”

慕毓芫拉着十公主进去,拣了一块芙蓉糕与她,叹道:“你七哥哥自小淘气,平时别跟着他学。等他回来,一定不能轻饶了。”

十公主抿着小嘴一笑,点头道:“嗯,我跟九哥哥玩去。”

慕毓芫吩咐宫人取出棋盒,二人闲闲对弈。谁知等了大半日也不见七皇子,谢宜华看了看天色,起身笑道:“皇上必定不得空,祉儿没人陪着不敢回来,娘娘只怕还要等一会。也不知道佑馥接回来没有,嫔妾先回去瞧瞧。”

“也好,我也乏了。”慕毓芫吩咐双痕送出去,起身到寝阁内舒云榻上躺下,想了会七皇子,只觉平时不该惯得如此顽劣。忽而又想起先前的戏子,此时回想起来,仍旧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像谁却又说不上来。

双痕送人回来,问道:“娘娘,哪儿不舒服么?”

慕毓芫将心内疑惑说了说,见双痕也颇以为然,越发觉得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唤来吴连贵道:“今日唱《感皇恩》的戏子里,有个小生长得甚好,不知何故总觉得有些眼熟,让人去查一查底细。”

吴连贵没跟去不知所以,只是应道:“是,奴才去安排妥当。”

“头晕的很,想清净躺一会。”慕毓芫挥了挥手,让双痕领着宫人们出去,自己迷迷糊糊辗转半日,却不怎么睡得着。忽而觉得一阵凉风拂过,只是扇得不大均匀,睁眼看去却是七皇子,正挥着一把小巧的五彩羽扇。

明帝站在旁边,笑道:“醒了?”

“皇上,不用给祉儿说情。”慕毓芫翻身坐起来,理了理松散的云鬓,又将赤金鸾鸟步摇放在小几上,正色道:“皇上若是惯着他,长大就更难约束了。”

“母妃----”七皇子有些害怕,躲在明帝身后。

“宓儿,别生气了。”明帝笑吟吟坐下,伸手搂住慕毓芫的双肩,“不过是几只锦鸡而已,现下已做成羽扇,也算是物有所用。小事上且宽些,将来遇到正事,朕自然不容许祉儿胡来,你也别太担心。”

“物有所用?”慕毓芫又气又笑,欲要起身。

明帝只是搂住不松手,朝七皇子说道:“祉儿,还不快给你母妃打扇?”七皇子情知慕毓芫过不去,遂放松下来,笑嘻嘻跑上来用力打扇。因人小力气单薄,只挥了一会,倒弄自己额头上微微出汗。

“好了,不用扇了。”慕毓芫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忙招手让七皇子过来,掏出绡纱薄绢替他擦拭,“回头去抄十篇小楷,算做认错。若是还敢有下次,你父皇来求情也不行,非关着你不许出去。”

“没有啦,没有啦。”七皇子仰面直笑,又在慕毓芫怀里撒娇。

“对了。”明帝在舒云榻上躺下,身上换了天蓝色江牙海水九爪龙袍,衬出丰神隽朗之仪,弯着眼角笑道:“下月十六,乃是你的生辰。朕特意备好一份礼物,现在不能告诉你,保准到时你会喜欢。”

“既然皇上这么肯定,那到时候----”慕毓芫瞧他说得笃定,侧头略想了想,“臣妾心里喜欢也要忍着,偏生不说出来。”

明帝大笑,“你呀,真拿你没办法。”

七皇子听得着急,嚷嚷道:“什么礼物,说一说嘛。”

“不干你的事。”慕毓芫伸手拉住他,收敛脸上笑意,“刚才说好的,抄十篇小楷算作惩罚,别在这里磨蹭了。怎么,还不快去?”

七皇子神色怏怏,垂头道:“哦,儿臣这就去。”

第二章 风起

清风掠动着湖畔细柳,周遭尽是“簌簌”风声,阳光洒在碧澄澄的水面上,好似抹上一层粼粼碎金。不远处有一叠假山,因被柳叶半遮半挡,只露出几角嶙峋峭石来,上面零星绽着无名小花。慕毓芫一路穿花拂柳,忽觉眼前一晃,仿似有一袭羽蓝宫纱翩然飘过,不由轻呼道:“是谁?”

“娘娘,不认得我了?”隔着稀稀疏疏的柳叶,那女子有些面目不清,只见她身着一袭羽蓝薄纱宫装,行动间甚是纤柔袅娜。

慕毓芫上前瞧了瞧,很是迷惑,“是你?怎么会…”

“怎么,娘娘吓着了?”那女子唇齿生笑走过来,眉眼间带着妩媚之态,眼角好似残着一滴莹莹清泪,“娘娘今儿好雅兴,打算在湖岸边独自赏景?只是,一个人未免太寂寞,反正我也无事,正好陪娘娘说会话。”

“不用你陪----”慕毓芫转身欲走,却被那女子一把拉住,用力挣了几回,心内渐渐生出烦躁来,“放手,你到底想做什么?”

“娘娘,何必着急呢?”那女子缓缓抬眸,竟然有些眼神灼人,慢悠悠说道:“我只是担心,从前说过的那些话,全都被娘娘忘了。”

“不要再说了!”慕毓芫心内一惊,恍惚间想起什么来,更不愿与她多加纠缠,那女子始终不肯松手。二人挣扎拉扯间,一不留神绊到繁复裙带,“扑嗵”一声,两个人齐齐掉入湖中。

“救命!救…”慕毓芫觉得有水猛灌入喉,呛得自己喊不出声,眼前一片朦朦胧胧的雪白水花,光线似明似暗,仿似坠入无边无际的迷梦。

“娘娘,娘娘…”

“双痕?”慕毓芫睁眼醒来,才知只是一梦,反手摸向额头却是汗津津一片,想来自己脸色也不好,勉强笑道:“没什么,梦见掉到湖里去了。”

双痕吩咐人去做安神汤,递上新汲好的藕色湿绢,“娘娘打小不会水,做梦掉到水里,自然也是害怕的。早些年刚进宫时,娘娘被人撞到池子里,把奴婢吓得要死,还多亏皇上水性好呢。”

慕毓芫心头微暖,抬头笑道:“不错,只是梦里没人来救。”

“娘娘净说笑话,起来梳妆罢。”双痕也是一笑,说着放茶转身出去,将紫汀唤了进来,预备梳妆粉盒之类。

自文太后薨逝以后,慕毓芫便将紫汀调了回来,双痕等人都是不解,紫汀本人也甚是迷惑,只是忙不迭的答应下。此时正在妆台边挑拣,顺手拿起三色翡翠盒子,朝双痕问道:“里面的玉蘅珍珠膏,怎么少了许多?”

双痕探头瞧了瞧,笑道:“你专管这事,倒问起我来?”

“紫汀,拿来瞧瞧。”慕毓芫只着湖色水纹轻衫,趿了一双青莲色金彩绣鞋,起身下榻却被双痕挡住,因问道:“做什么?你也鬼鬼祟祟的。”

双痕笑道:“安神汤弄好了,娘娘赶紧梳妆罢。”

慕毓芫微微摇头,走到妆台边坐下笑道:“你少牵东扯西的,必定是祉儿弄得。前几日听说珍珠膏好,还问小丫头用不用的,准是拿去哄他妹妹了。”

紫汀上前来梳理头发,一面挽着发髻,一面笑道:“若果真是那样,也是兄妹和睦的榜样,娘娘又何必发愁?依奴婢看,七皇子殿下虽然活泼些,待人却是极好的,将来必定是个多情王爷。”

慕毓芫掌不住笑了,对着镜子说道:“胡扯这些混话,跟前的人都比不上你。可惜你年纪大了些,又已经嫁人,不然就把你许配给祉儿。”

众人轰然大笑,紫汀红了脸道:“奴婢混扯,那也是跟娘娘学的。”

说说笑笑,一上午时光很快过去。快午膳时,多禄跑过来传话,说是皇帝觉得有些油腻,先预备些清淡爽口的小素菜。慕毓芫说了几样皇帝常吃的,让香陶去吩咐,想了想又唤住她道:“再跟小厨房说一声,蒸个桂花糖藕粉糕。”

“是,七皇子殿下最爱吃。”香陶笑着答应下,打起水晶珠帘穿出去,谁知回来时却有些不高兴,嘴里嘟哝道:“总是过来蹭饭吃,也不嫌累的慌。”

紫汀没听清楚,问道:“谁?”

慕毓芫起身看向窗外,朱贵妃身穿梨花白宫锦云裳,臂挽玉兰折枝刺绣流苏,身旁领着八皇子佑嵘,正在宫人簇拥下款步而来。于是回头唤来双痕,吩咐道:“既然朱贵妃和佑嵘都来了,少不得要再添些菜。反正人多热闹的很,不如去把贤妃也叫来,顺便带上佑馥,小孩子们好一块儿玩会。”

双痕欲言又止,迟疑道:“娘娘…”

慕毓芫瞧了瞧她,淡淡微笑道:“佑馥年纪还小,总归都是皇上的女儿,也碍不着咱们什么,又何苦去为难她?去罢,我有些累了。”

朱贵妃领着八皇子进来,因为素来相熟,只是略微欠身便算行礼,于美人榻上坐下笑道:“祉儿呢?嵘儿吵了好几日,说是自个儿不好玩,非要过来瞧他七哥哥,嫔妾也是拿他没办法。”

“慕母妃,佑嵘给你请安。”八皇子上前行礼,一身翡色织金刺绣华袍,腰上系着双色如意长穗宫绦,衬得小小人儿眉清目朗、俊秀可人,甚是招人疼爱喜欢。

慕毓芫拉着八皇子的手,柔声笑道:“去玩吧,七哥哥他们都在里面。”

“佩柔也在?”正说着话,却见明帝大步流星进来。他来泛秀宫少有通报,宫人也不以为奇,只是给他取来玉节凉垫,奉上素日常喝的凌云白茶。

“正是,嵘儿也来了。”慕毓芫并不起身,待朱贵妃给皇帝行过礼,又道:“臣妾想着人多热闹,索性把贤妃也请了。”

明帝笑道:“是么?今儿得跟着朕吃素了。”

“那正好,臣妾心里也有些油腻。”朱贵妃顺着话点头,对皇帝笑道:“皇上今日来的比往常早,想是前面事情不多,少了些操心的事。皇上得空多歇息会----”她转眸看向慕毓芫,浅声笑道:“芫表姐,你也少担心一些。”

慕毓芫看着那明媚笑靥、朱唇皓齿,像足了先皇后年轻时的气韵,只是性子却大不相同,听完淡淡笑道:“佩柔你说这话,莫非自己就不担心?”

二人说了会闲话,外殿通报贤妃驾到。谢宜华进来见了礼,明帝抱着十一公主逗了会,问了些日常起居的话,也看不出高兴与否。谢宜华还要再说,明帝却道:“早上只喝了一碗粥,现在觉得甚饿,还是早些用午膳罢。”皇帝既这么说,宫人们自然不敢怠慢,赶紧通传下去。

席上原本安安静静的,众人默默吃了半日。宫人端着桂花糖藕粉糕上来,七皇子扭头看见,顿时嚷嚷道:“藕粉糕…快快,放我这边来。”自己先拣了一块吃,又给八皇子和十公主分了两块,却单单不给九皇子。

“祉儿,这是怎么了?”慕毓芫没瞧明白,亲自拈了一块糕递给九皇子,又道:“你是做哥哥的,对待弟弟妹妹们要一样,什么事都不能偏心。”

九皇子忙道:“母妃,儿臣自己拿就好。”

十公主抿着小嘴直笑,跳下椅子,走到慕毓芫身边说道:“七哥哥在生气,方才要玩九哥哥的小弓,九哥哥不愿意,两个人争起来了呢。”

朱贵妃顿下银箸瞧了瞧,对慕毓芫笑道:“芫表姐,祉儿还是小孩子脾气,跟佑綦闹着情绪,等过一会也好了。”

慕毓芫点点头,只道:“嗯,接着吃罢。”

朱贵妃又道:“芫表姐----”

“好了!”明帝略带不悦打断,眉宇间竟似有些朦胧雾气,看了看朱贵妃道:“不要总用家中称呼,既然是跟皇贵妃说话,就还得照着宫中规矩来。”

朱贵妃忙道:“是,臣妾年轻莽撞了。”

谢宜华一直没有言语,此时见孩子们都有些愣住,忙招呼了几句,听完朱贵妃话微微一笑,“贵妃妹妹总说自己小,如今佑嵘都六岁了。”

朱贵妃唇角浮起微笑,曼声道:“姐姐真是好记性,多承关怀。”

席上气氛有些不自然,明帝意兴索然吃了两口酒,只说前面还有政事,遂领着多禄等人起驾启元殿。倒是孩子们不知所以,只顾抢着吃完,商量着要一起去斗草。七皇子早忘记先头不快,拉拉扯扯,硬是把九皇子也拽了出去。

朱贵妃来不及唤住他们,只得起身道:“皇贵妃娘娘,嫔妾先行告安了。”

慕毓芫微笑点头,看着她转身渐渐远去,方才回头说道:“宜华,你素来不是多嘴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何必说那样的话,让她心里不痛快。”

“娘娘,嫔妾只是实说而已。”谢宜华抬眸一笑,走到长榻前打开棋盒,一枚一枚按步摆放着,似有感触说道:“这两年来,朱贵妃年纪渐长,心思也长,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比如方才,一口一个芫表姐叫着,她明知皇上不喜欢听到那个字,却还总是…”

慕毓芫抬了抬手,止住她道:“罢了,不必再说。”

谢宜华微笑点头,果然不再多说。二人各自有着心事,下棋也是心不在焉,如此下了三五局,越下越慢,彼此发觉都笑起来。慕毓芫让人沏上新茶来,也懒怠去收拾残局棋子,对谢宜华笑道:“这样下着,倒还不如不下呢。”

香陶自外殿进来,回道:“娘娘,安和公主来了。”

慕毓芫朝谢宜华点点头,让她自侧殿出去。安和公主一袭洋莲紫银锦宫装,下穿珠络缝金带云英裙,上来含笑裣衽道:“母妃,儿臣给你请安。”若单论长相容貌,安和公主颇似年轻时的熹妃,只是眉目更清秀些,言谈举止也是落落大方,透着皇室金枝的矜贵气度。

“寅馨,我们到里面去说。”慕毓芫瞧了瞧她,微笑着站起来。

内殿其后有间书房,平日甚少有人,只为慕毓芫闲暇时写字之用,二人在榻上相对坐定,宫人们沏茶毕便悉数退出。安和公主瞧着气氛郑重,疑惑问道:“母妃,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此事对别人或许不要紧,却事关安和公主终生幸福,慕毓芫斟酌了下说词,温和说道:“寅馨,今年已经十八了罢。”

安和公主似有顿悟,点头道:“是,二月间过的生辰。”

慕毓芫饮茶润了润,往下说道:“你年纪也不小,前些日子跟你父皇提起,都说该预备你的婚事了。本来也不由我担心,你母妃这几年没少琢磨,只是两三年下来,左右都没合适人选。这么一天天拖下去,总归不是什么好法子。”

安和公主有些忧色,略带紧张问道:“那母妃----,是已有准主意?”问完不由红了脸,毕竟是未出阁的少女,只低着头不再言语。

“若在平时,也可还再等一两年。”慕毓芫见安和公主抬起头来,不由微微一笑,情知她心思敏捷非常,于是接着说道:“前些日子,你父皇无意间提起过,说是广宁王近年常有不足,每每总是居功,大约是想再攀上一门皇家亲事。如今公主里头,除了你已经成年,其它妹妹们都还甚小,自然是轮不上的。”

安和公主甚是吃惊,面带骇色道:“母妃,莫非父皇打算…”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慕毓芫摁住她的手,缓缓说道:“不要紧的,也只是这么一说,广宁王并没有上请婚折子。只是今年入秋,藩王们就要进京觐见,那广宁王原本心怀叵测,到时候只怕你父皇也要为难。所以,不如趁早谋一门婚事,让你早些嫁出去,也好了结一桩心事。”

安和公主眼圈微红,声音哽咽道:“儿臣年幼无知,但凭母妃费心安排。母妃素来心疼儿臣,事事想得周到,今后…”

“今后,自然要开开心心的过。”慕毓芫只是一笑,轻巧带过话题,“如今的京官大都世袭多代,少年子弟多半浮而不实、虚有其表,况且家中为官做宰的,也是他们的父兄辈,自己半点也做不了主。”说着拈了一方丝绢递过去,往启元殿眺望,“前些年平藩时有个陈廷俊,如今是从二品参知政事大臣,你父皇也甚喜欢他,将来日长自然是前程无量,因此打算让你下嫁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