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安和公主忽然跪下,这一声叫得情深意切,虽是极力克制,眸中泪水仍是滚滚涌出,“母妃用心良苦,儿臣无以为报。不论将来如何,儿臣总会记着母妃的恩情,不会辜负…”她再说不下去,只是抱紧了慕毓芫,像是要把多年的委屈都哭出来,泪如雨下却是无声。

将来?将来的事谁能够预料?慕毓芫看着怀里的少女,俯身轻拍她的后背,想要安慰几句,却又觉得无甚可说。在皇宫的狭小天地里,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不期望将来她能帮上自己,别互相成为阻碍就好。

安和公主走后,慕毓芫在寝阁略躺了会。梦里迷迷糊糊想起午间之事,心中有些轻微烦乱,恍惚忆起皇后临终托付,一时有些惘然。耳畔似有轻微响动,朦朦胧胧睁开眼来,明帝正眸色柔和微笑,“怎么醒了,还想再多看会呢。”

慕毓芫任他握着手,轻声笑道:“都已经看了十年,还不腻么?”

“朕也奇怪,是早该腻了。”明帝故作不解,嘴角笑意情意绵绵,透着花露水似的甜润气息,模样认真想了一会,“朕还是想不出来,可怎么办呢?”

“旻旸----”慕毓芫抬起手攀住皇帝,腕上春水绿松石手串滑下,衬出净莹白腻的手臂来,“这会还忙么?若是得空,陪臣妾静静躺一会。”

“宓儿有求,朕怎会不空呢。”明帝俯身躺下来,将慕毓芫轻轻揽在怀里,含笑说道:“怎么?莫不是午后片刻,你就想朕想得不行。”

慕毓芫抿嘴一笑,“好没羞,说这样的话。”

明帝笑道:“那是怎么了?”

慕毓芫支着身子坐起来,因嫌鬓上九转金枝双凤步摇碍事,遂取了下来,顺带连金珀耳坠也摘了。弄完复又躺下去,贴着明帝的胸口,轻声说道:“也没什么,只是和旻旸在一起,方才觉得安心些。”

明帝拉着一束发丝覆面,闭着眼嗅了嗅,“宓儿你能这么想,朕心里很高兴。只要有空的时候,朕尽量都陪在你身边。”

“那臣妾,可做不成贤德妃子了。”慕毓芫觉得空气太过旖旎,随口趣了一句,转而说道:“今天寅馨过来,她的婚事已经说妥当。只是臣妾想着,毕竟熹妃才是寅馨的生母,还得皇上先去说一声,免得倒似臣妾多事。”

“嗯,朕知道的。”明帝点点头,只说有些躁热解开衣襟,翻身笑道:“你替朕把后宫打理的妥帖,又替寅馨做了大媒,今儿一定要好好答谢下。”说着,驾轻就熟封住慕毓芫的嘴唇,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母妃,母妃…”七皇子的声音由远而近,仿似正跑着过来。

“哎…”明帝无奈一叹,替慕毓芫整理衣衫道:“祉儿这孩子,总是整日捣乱不安生。不是在外面玩着,又跑回来做甚?”

慕毓芫笑得止不住,反手抿着云鬓道:“你总宠着祉儿,这会儿也知道他淘气?”

帝妃二人没说几句,七皇子握着一把长草进来,甚是得意说道:“方才跟小九他们斗草,数儿臣赢得最多,棠儿都快输得哭了。”

“瞧你满头汗,有没有欺负你妹妹?”慕毓芫问了一句,七皇子摇了摇头,刚要唤宫人打水进来,只听双痕在外请示道:“娘娘,吴连贵采办东西回来,有事回禀。”

明帝也没留意,随口问道:“是预备寅馨的嫁妆?不是有司仪监的人么?”

“嗯,还有些小东西。”慕毓芫云淡风轻带过,见七皇子正缠着皇帝,遂略微整理梳妆出去,领着吴连贵去了偏殿。

吴连贵留人守在门外,方才压低声音说道:“娘娘,底下的人已经查明,那小生是江南的名戏子,在外省甚有名声,本名唤做薛黎…”抬头看了看,补道:“想来娘娘已经想起来,正是先前蝶姬的胞弟。”

当时虽然答应蝶姬,留得她弟弟一条性命,但人在京城总是多有不便,因此封上重金打发远远的,让他们母子自去度日。慕毓芫想到于此,又忆起早晨的梦,心中甚是不安,不由问道:“薛家独此一脉,薛夫人怎舍得送去做戏子?”

“娘娘,你有所不知。”吴连贵似有感叹,摇了摇头,“听戏班子的人说,薛氏母子原本打算回乡,谁知路上遇到贼人,身上钱财被洗劫一空。薛夫人没有办法,只好将儿子送到戏班子里,自己帮着做些粗活,勉强维持生计。”

“即便这样----”慕毓芫沉吟片刻,还是不解,“纵使薛黎后来成名,在外省风光两下也罢,何苦回京招惹是非?”

“倒不是薛黎想来京城,只因海陵王去南面办事,偶尔听了一回戏,说是比京城戏子唱得还好,非要带着戏班子进京。”

“敏玺?”慕毓芫蹙眉想了会,思量道:“敏玺性子不拘,行事又是浮躁,去年还为一个烟花女子闹事,弄得海陵王妃整日垂泪。如今兴师动众带薛黎回来,还不知会惹出什么风波,毕竟留着薛黎不妥,还是早早打发了的好。”

“只怕不行。”吴连贵甚是为难,苦笑道:“听闻海陵王在西郊买地,说是要新盖一座宅院,落成便要送给薛黎居住。”

慕毓芫也是无策,叹道:“这个海陵王,真是要疯魔了。”

“娘娘----”香陶在门口唤道:“皇上正找娘娘,问晚膳吃点什么。”

“嗯,就来。”慕毓芫应了一声,回头嘱咐道:“此事不宜惹出麻烦,估计海陵王也是一时新鲜,等过些日子淡了,找人把薛黎打发出京。”吴连贵赶忙点头,跟在她身后一起出去。

第三章 金枝

四月二十六日,安和公主下嫁陈廷俊。熹妃母族人丁凋零,近亲中并没有人在朝为官,只得一个远房堂叔在苏羊,却只是不入流的县衙主簿。皇帝对此很不满意,只是此时特意提携上来,却也显得不大合适。大臣们赶着商议好几日,最后事出权益,安和公主以皇贵妃养女身份,由豫国公慕家完备娘家事宜。

咸熙宫冷清寥落多年,今日被装扮的花团锦簇、吉祥喜庆,因安和公主的婚事有皇贵妃支持,整个婚事排场办得愈发盛大。内殿宫人皆在忙碌,二皇子正在整理新装,赤色祥云麒麟八团蝠纹吉服,与其敦厚模样很是相衬。熹妃看着眼前热闹,再看向满殿的红绡金罗装饰,神情恍恍惚惚,脸上竟有几分落寞之意。

二皇子走上前去,问道:“姐姐出嫁,母妃是舍不得么?”

“舍不得?”熹妃反问一句,就近拣了朱漆檀木椅子坐下,因盛装华服在身,愈发显出身形丰腴微福,“今日出嫁的安和公主,是皇贵妃娘娘的养女,我为何舍不得?眼下送走了,也乐得眼前清净些。”

二皇子不妨招出如此一番话,着急道:“母妃,今天是姐姐大喜的日子,快别再这样说了。姐姐正在里面梳妆,让她听见岂不伤心?”

“母妃----”安和公主缓步出来,身穿真红色百子刻丝广袖长袍,领口、袖口皆饰以蹙金折枝花纹,加上鬓上珠钗铮铮、玉翠环绕,愈显平日没有的端丽之姿。显然是已经听到二人谈话,低头咬了咬唇,保持好婚嫁女子的合宜浅笑,“母妃帮忙瞧瞧,女儿可还有不妥之处?”

熹妃将脸别转过去,硬声道:“皇贵妃娘娘准备的,能不好么?”

“你们----,都退下罢。”安和公主声音无奈,挥退殿内宫人,拉着二皇子跪在熹妃面前,哽咽述道:“母妃,当真那么恨女儿么?若不是皇贵妃出面,女儿远远的嫁到广宁王藩地,或是随便配个不淑之人,母妃难道就不心疼?”

熹妃神色甚是伤感,却不言语。安和公主仰起面来,不让泪水涌出弄花喜妆,略微缓和一会,平静说道:“女儿虽然贵为公主,终究也不过是一名女子,比不得弟弟,将来还有封王拜爵的机会。若是年少嫁的人不好,今后一生也就算毁了。不用说远的,只拿乐楹姑姑来说,父皇何尝不偏袒于她?母妃且瞧她后来,夫死子亡,伤心失魂到何等田地?”

“寅馨,寅瑞…”熹妃将二人搂进怀里,热泪“啪嗒啪嗒”滴落下来,“母妃只有你们两个,将来你们都各自出去,母妃一个人该怎么办?你父皇他…你们也都是知道的,便是偶尔过来,也不过坐坐就走…”

“母妃,别担心。”安和公主勉力一笑,清理声音说道:“女儿虽然出嫁,终究还是在京城里,今后自会时常回宫看望,一样的陪着母妃说话。等到弟弟长大封王,也有了自己的居所,母妃还可以两处散散心呢。”

二皇子一直插不上嘴,闻言忙道:“正是,儿臣一定孝顺听话。”

安和公主掏出绡纱丝绢,欲要替熹妃擦拭泪痕,熹妃却握着她的手道:“别,别用你的丝绢,大喜的日子,沾上泪水多不吉利。母妃没事…”虽如此说,声音仍旧带着哽咽,“只要你们…都好好的…”

安和公主站起身来,整理着身上的喜服,待熹妃稍微平息些方道:“时辰不早,女儿先去泛秀宫一趟,按规矩还得给慕母妃磕头。”她往外走了两步,又放心不下回转身来,迟疑说道:“这些年来,慕母妃待我们总归不坏,母妃就别再恨她了。”

“恨不恨的,何时轮到我了?”熹妃止了眼泪,嘴角笑意含着一缕哀怨,只是紧紧搂住二皇子,“莫说她待我们母子还好,便是不好,我又能把她怎样呢?别耽误婚礼吉时,你快赶着去罢。”

安和公主缓缓出去,在咸熙宫大殿台阶前驻足,仰望着湛蓝无云的晴空,凝目注视良久,方才踩着小角踏上辇。赶到泛秀宫内殿,才知乐楹公主今日也在,因此上前见礼道:“侄女寅馨,给姑姑请安。”

乐楹公主将她打量一番,似笑非笑道:“寅馨今日的打扮,真是不错。”

“寅馨,不必多礼。”慕毓芫抬手虚扶一下,侧首嘱咐了双痕几句,又对安和公主说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赶着忙正事要紧。昨日翻出来几件首饰,平时戴着太过华丽,因此让双痕取出来,你跟着进去挑挑罢。”

安和公主知情识趣,忙道:“是,不打扰母妃和姑姑说话了。”

“真会说话,不愧是皇嫂调教出来的。”乐楹公主看着远去的新娘,不知勾起什么心事来,轻声一笑,“听说寅馨跟皇嫂亲近,今日亲见才知不假,熹妃尚在,称起母妃连姓氏都不带。”

慕毓芫知她心内颇多怨愤,虽闻激言也不以为意,只是劝道:“敏珊,寅馨总归称你一声姑姑,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跟她计较?”乐楹公主轻笑起来,虽然娇妍容颜并无多少改变,但那笑容却失去年少明媚,带着一痕抹不去的隐伤,“我与她素来没有瓜葛,为什么要为难她?只是想起皇兄从前的话,那些江山社稷、国朝子民,说得何其振振有理。如今,轮到自己的女儿出嫁,怎么就全都忘记了。”

慕毓芫想说当时不得已,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不论如何,那次撤藩事件的确带给她太多伤害,事后再去解释有何意义。乐楹公主怔忡了会,接着说道:“既然把我嫁到藩地,为何又把他们统统都杀了?夏烈王再多不是,再碍着皇兄的江山----”她轻轻合上眼帘,似要抿住难抑的悲伤,“佛宝他…也是皇兄的亲外甥…”

“敏珊…”慕毓芫不知如何劝慰,亦只有默然。

“娘娘,吉时到了。”

乐楹公主站起身来,说道:“那样热闹的场合,我就不去了。”

慕毓芫不愿勉强她,于是点了点头,“外头不过是花样子,人多也吵闹的很,你就在椒香殿歇息着,午膳时我让人送菜进来。寝阁里有刚洇好的木香花片,你素来爱喝那个,原预备让人送去公主府,正好来了就先尝尝。”

“皇嫂,还拿我当小丫头呢?”乐楹公主淡淡应了一句,却不等慕毓芫说话,侧首唤上阿璃,翩然转身往里走去。

慕毓芫带着心事赶到前面,未初堂内已是赫赫满殿的人,因是皇帝长女出嫁,宴席准备的格外丰盛,礼仪排场也是极大。吉时一到,安和公主持大礼拜别皇帝,乘上朱色飞燕踏月鎏金华辇,前往公主府举行新婚仪式。

宴席上嫔妃到数不少,一个个皆是盛装丽服打扮,毕竟赴宴不过凑个热闹,因此仿似逢年过节般喜气洋洋。只有熹妃脸上略隐伤感,望着一点点远去的安和公主,眼圈渐渐有些泛红,张了张嘴却是无言。明帝看着她略微蹙眉,低声说道:“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寅馨又没嫁去外省,今后见面日子常有,好端端的别惹人笑话。”

“是,臣妾没哭。”熹妃小声应了一句,因着皇帝待之冷淡多年,位分不长,年轻时的骄傲心气早已消尽,闻言忙拭了拭眼角。

慕毓芫拉了拉皇帝,轻声说道:“姐妹们都在等着,皇上开席罢。”

明帝朝多禄抬手示意,殿内顿时丝竹管乐声起,待众人各就其位,方才问道:“怎么敏珊没来?早上不是在么,还是不愿意出来?”

“说是不喜热闹,在椒香殿内清净会。”慕毓芫随口应了一句,往金摩羯纹海棠杯斟满酒,递到明帝面前道:“皇上喝酒罢,等会让人送菜过去就是。”

明帝饮了一口,叹道:“都过去两年了,敏珊还是这么耗着。说给别人不乐意,也不愿意见人,偶尔提到云琅,总是大哭大闹一场了事。”

“是,都不能说。”慕毓芫微生感慨,心内想起云琅甚是牵挂,家里催着娶亲已经多次,先头还勉强敷衍两下,后来索性赖在青州连信也不回。

帝妃二人皆有些默然,周遭乐声倒是愈发热闹。江贵人挽着流苏上来敬酒,一袭绛红色的织金石榴纹宫装,脸上霞晕妆画得精巧细致,笑吟吟说道:“今儿是大公主的好日子,臣妾等人也跟着高兴。话说起来,婚礼能办得如此热闹风光,还是多亏皇贵妃娘娘操持,只怕这些天早累坏了。”

“有内务府的人,本宫也不用做什么,哪里会累呢?”慕毓芫淡淡打断她,只觉说得不伦不类,转头看向熹妃道:“熹妃姐姐,从今儿寅馨起就住公主府,也不知那边人手齐备与否,回头你帮着清点一下。”

熹妃面色稍平,应声道:“是,嫔妾自会料理。”

“恭喜熹妃娘娘了。”江贵人略客套一句,等着明帝饮完清酒,将金伎乐纹八棱杯接回手中,立着不走又问:“皇上,喝着这罗浮春可还好?”

“嗯,酒味甚佳。”明帝微微颔首,瞧着她云鬓上的金灵芝镂空双头钗,看了会笑道:“这支钗很不错,你戴着也十分相衬,很合你的气韵。”

江贵人闻言甚喜,更兼之当着众位嫔妃的在场,那笑容便绽出别样光彩,微垂螓首回道:“多谢皇上夸赞,是皇贵妃娘娘先头赏赐的。”

“呵,难怪有些眼熟。”明帝一笑,却显得有些意不在此,“你不用站着,自己下去随意罢。”顺着江贵人身影瞧了瞧,侧首问道:“叶贵人呢?她如今也越发古怪,凡是热闹之时,总是没个人影,自己躲在宫里做什么?”

慕毓芫看了谢宜华一眼,见她轻轻点头,便知又是将十一公主送了过去,于是掩饰回道:“臣妾也不清楚,或许是身子不舒服罢。”

“是么?”明帝自问一句,眉头微蹙。

“哪有不舒服,臣妾今早还见到呢。”朱贵妃在旁边插了一句,手里剥着新鲜的绿玉葡萄,囤在六瓣葵口玉碟里,回头让人递给八皇子慢慢吃。小宫女捧着铜盆上来,略洗了洗,朝慕毓芫笑道:“皇贵妃娘娘,莫非你还不知道?叶贵人时常挂念佑馥,平时又怕打扰贤妃姐姐,所以专挑热闹的时候留下,单独在玉粹宫陪着玩呢。”

慕毓芫知她不喜叶贵人,原以为会在皇帝面前多言几句,却不想扯出谢宜华来,欲要阻止也是来不及。果然,明帝转头看向谢宜华,脸色不悦道:“你帮着皇贵妃辖理后宫,叶贵人不遵规守矩,本就该多加教导,怎么反倒帮着她胡乱行事?既然佑馥是由你来抚育,你就是她的母妃,今后不用再特意交给叶贵人。”

谢宜华只是点头,应道:“是,臣妾遵旨。”

底下嫔妃们说笑热闹,自然不知这边机锋往来。慕毓芫看着眼前的盛景,只觉满目都是盈盈笑靥,却是各自藏着本意,心下生出轻微烦躁。陪着皇帝说了会闲话,越发觉得劳乏困顿、兴味索然,于是起身离座道:“敏珊还在后头,只怕一个人闷得慌,臣妾也有些累,想先回去陪着她歇会。”

“嗯,是哪儿不舒服么?”明帝眸色担心,握着她的手问道:“要是觉得难受,朕陪着你回去。”

“不用。”慕毓芫微微一笑,“皇上不在这儿坐着,姐妹们就没意思了。臣妾只是早起没睡好,等会瞧了敏珊,自己静静睡会就好。”

明帝这才松开手,对双痕说道:“若是有事,你赶紧过来回朕。”

回到椒香殿,大殿内静得悄无声息。慕毓芫挥退周围宫人,领着双痕进到寝阁,乐楹公主正在拨弄白玉花觚,震得花瓣上水滴滚珠似的洒下来。听闻脚步声回头,侧首看了半日问道:“皇嫂,莫非有什么心事?”

“呵,你还会看人了?”慕毓芫原本有几分郁郁,听她这么一问反笑起来,“一个人呆着闷不闷?我在前头也是无事,又有些累,索性回来跟你说说话。”

“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乐楹公主懒洋洋的,仰卧躺在杨妃长榻上,用藕色绣荷丝绢掩住双眼,似乎欲要昏昏睡去。

“那好,我也去睡会。”

乐楹公主忽然坐起来,拉住慕毓芫的袖子问道:“皇嫂,我有话想问你。”待慕毓芫点了点头,又道:“人人都说皇兄待你好,可是也有那么多妃子,你心里真的没有恼恨过?当初,何必要嫁给皇兄呢。”

“怎么这样问?”慕毓芫勉力一笑,略微沉默了会,“我只是一名妃子,哪里说得上什么恼恨?再说,一个女子要嫁给谁,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乐楹公主有些颓然,坐在榻上说道:“果然,还是做男子好些。可以建功立业,可以四方游走,再不受他人半点约束。想来我是投生错了,这样落魄可怜的公主,真是不做也罢。”

“别胡思乱想,皇上刚才还----”

“不用说了。”乐楹公主冷冷截断,继而说道:“皇兄的心里只有天下,只有江山大业,何必再把妹妹放在心上?既是如此,还是不闻不问更好些。”

“嗯。”慕毓芫亦是疲惫,也不再劝。

“皇嫂----”乐楹公主唤了一句,漫漫说道:“从前皇后嫂嫂贤惠大度,如今皇嫂你也如此,替皇兄打理着偌大的后宫,处处都是替他着想。我真是觉得奇怪,莫非你们不曾年轻过,嫁了谁便喜欢谁么?倒好似,只有我才是胡来的人。”

“年轻的时候?”慕毓芫想起环佩珊珊的少女,衣袍飞扬的少年,想起澄澈无尘的清朗碧空,春树间缤纷飞扬的花瓣雨。心思兜兜转转,似有一缕神魂穿梭于流年,无数景象飞速流逝,最后却只说道:“过去太久,都已经不记得了。”

“唉…”乐楹公主似有感触,长声一叹。

“皇上,皇上金安…”外殿传来略带慌张的声音,仿似明帝突然进来,把宫人们惊吓不小,听着脚步声也是急促凌乱。

“宓儿----”明帝掀起玉翡翠珠帘,大步流星走进来,因见乐楹公主扭头要走,忙上前一把拉住她,“你先别走,青州送来云琅的消息。”

慕毓芫甚是疑惑,问道:“什么要紧事,让皇上亲自赶来。”

明帝松开乐楹公主,上前抱住慕毓芫的双肩,温和说道:“你听完别着急,是云琅前几日清肃边境,为了救人,不小心受了一点小伤。”

“一点小伤?”慕毓芫淡淡反问,心内焦虑不已,“云琅不是吃不得苦的人,若真的只是一点小伤,岂会千里迢迢报信回来?皇上,你跟臣妾说实话,云琅他…”

“没事,没事的。”明帝安慰了两句,眉头也是解不开,“听说伤势,的确比往常重些,军中医官正在竭力救治,说是暂时应该无碍…”

慕毓芫听了更是着急,连连问道:“暂时?什么叫暂时?”

明帝面有难色,忙道:“朕已经让人挑选御医,等会贵重药材备齐,让他们前往青州,一定会治好云琅的。”侧头看到乐楹公主,却是有些迟疑,“敏珊----”

“他是生是死,与我何干?”乐楹公主眸中水光盈动,身体不自控的颤抖着,死死握紧了双拳,抬头朝明帝吼道:“我的心早死了,早就死了!事到如今,你还告诉我这些做什么?他要死便死,大家都死了才好!”

明帝目光急痛,伸手拦住她道:“敏珊,皇兄知道对不住你,你要恨、要怨,皇兄也是无话可说。可是整整两年过去,你也不肯好好说一句话么?”

乐楹公主仰面一笑,淡淡问道:“那么,皇兄想说点什么?”

明帝微有迟疑,缓缓说道:“小的时候,但凡你受了什么委屈,肯定第一个来找皇兄,那时总是费心去哄你。只要你想要的,不论多么荒唐、多么难得,皇兄总是尽力去给你寻来。如今,也是一样…”

“那好,皇兄把佛宝还给我。”乐楹公主直视着明帝,在他发怔的目光里轻笑,趁其不备用力抽手,“够了,放开我!”说完竟然头也不回,匆匆甩帘离去。

第四章 今非昨

山风浩烈,天色苍茫。

夕阳渐渐西沉,恰好与山顶端部相接,仿似一枚粼粼耀目的鸭蛋黄,自高空投下万道金红之芒。两山峡谷间回响着马蹄声,浩浩荡荡的万余人队伍,展成一条巨长蜿蜒的人龙,在山间曲路上缓缓行进。

“公主殿下。”一名赭色军袍的将官策马过来,勒住缰绳欠了欠身,“前面就是青州军营,末将已让人赶去通禀,很快就会有人来接驾。”

远处金色霞光映照,依稀可见两座数丈高的望风哨楼,顶上赤色锦旗迎风飘扬,上面写着一个偌大的“云”字。其实相隔还有点远,并不十分看得清楚,因此乐楹公主也有些怀疑,那只是一种幻觉而已。一路上颠簸劳苦,只希望能早些赶到军营,可如今近在咫尺,却有些开始怀疑自己。

昔时年少,一心想要得到他的真心,想与他执手共度漫长一生。而后奉命嫁人、夫死子亡,整日整夜的以泪洗面,早将少时心思淹没下去。可是一想到他会死,一想到会从世上永远消失,心就好像被掏空一样。最后,还是千里迢迢赶来。可这一切,到底是因为自己放不下?还是因为已经生无可恋,所以借此远离京城伤心地?

“公主,有人来了。”阿璃推了推,轻声唤道。

“嗯?那人是谁?”乐楹公主回神过来,展目看向前方,来者是位身姿潇洒的中年将官,只是那轮廓并不像是凤翼。

“末将叶成勉,见过公主殿下。”

“叶将军请起。”乐楹在车上免了礼,瞧瞧打量着,原来这就是叶贵人的兄长,闽东王的长子,“听闻云将军受伤,怎么凤将军也不在么?”

叶成勉面有难色,只道:“还请公主下辇,末将路上慢慢细说。”

乐楹公主当即颔首,叶成勉一路交待原委。原来去年寒冬暴雪,霍连国内牛羊牲畜死之大半,族民生计难持,对青州村庄的掠夺愈加疯狂,许多村子都被抢劫一空。如此一来,两国边境摩擦日益激化。随着霍连国内新册王后,所需物资更是众多,但是边境已无所可抢,因此愈发朝燕朝内部扩展。上月十八,霍连小股部众趁夜偷袭清河城。云琅和凤翼闻讯带兵增援,暗夜中二人都有所受伤,尤其以云琅当胸一箭骇人,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云琅他----”乐楹公主甚是着急,也顾不上听叶成勉再说,翻身跳下马,急急奔向大将主营帐篷,掀起门帘便冲进去。

“公主?”说话的是傅素心的侍女小珍,手里正端着一碗汤药,猛地看到乐楹公主甚是吃惊,疑惑道:“公主,你怎么来了?”顿了顿,像是明白些点什么,“云将军的伤势刚控制住,已经没有性命之忧。”

乐楹公主只是怔怔站着,一言不答。

“公主,你来了…”云琅脸色苍白黯淡,连嘴唇也没有鲜活颜色,说话声音亦是虚弱,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别站着,找张椅子坐下罢。”

----咫尺,却是天涯。

分明只有三五步的距离,乐楹公主却觉得有些遥远,每走近一步,都仿似要耗费巨大的力气,脚上有如灌铅一般沉重。千言万语堆积在喉咙间,哽咽得几乎不能呼吸,努力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哭,我还活着呢。”云琅费力微笑着,似乎想要安慰她。

“不…不…”乐楹公主不断摇头,似要甩掉所有的悲伤,“和从前…不一样了…”她痛彻心扉的哭起来,俯在云琅身上颤抖着,众人皆是默然,亦不敢上前出声相劝。

“公主…”云琅等她哭了半日,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才道:“我身上的伤势虽然凶险,却也已经没有大碍。加上你带来的名医良药,只消养上一两个月,保证和以前一样生龙活虎,你也别担心了。”

乐楹公主泪眼婆娑,抽噎问道:“你现在…好一些没有?”

云琅稍微换了一下姿势,看着她笑道:“本来是好多了。刚才被你压得难受,又被泪水泡了半日,只怕都已经洇成咸肉了。”

“伤成这样,你还有心情说笑?”乐楹公主赶忙松开,只觉眼前之人有些陌生,眼角眉梢之间,都蕴着一缕抹不去的疏离感。或许吧,那个孤傲不羁的白衣少年,那个不知世事的任性少女,早就已经无声死去…

“臣妇傅素心,见过公主。”大约是听闻消息,傅素心独自匆忙赶进来,裣衽行礼道:“只因外子腿上有伤,不能前来见驾,还望公主…”

“好了,不用客套。”乐楹公主淡淡打断她,拭了拭脸上泪痕,因担心眼睛太过红肿,侧身说道:“太医都在外面,让他们去给凤将军查一下伤。一路上颠簸不断,我在这里稍微坐会,再过去瞧你们。”

傅素心点了点头,应道:“是,臣妇回去等候公主。”

云琅支起身子半倚着,端起清茶喝了一口,对小珍说道:“我看师嫂很是疲惫,只怕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还是先回去帮忙吧。”

小珍忙道:“是,奴婢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