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走到海棠林外,风应该稍稍大了一些,是转身扬声唤两个丫头回宫的时候,那些花粉似一阵轻烟似的飘了过来。臣妾最初就被迷了眼,当下根本反应不过来,只是用手蒙住脸,更大声地唤两个丫头。随后,便喘不过气来了。之后的事情,臣妾就实在不知情了。”

许持盈敛目思忖片刻,“此事出在坤宁花园,便不难查。你再想到什么,记得及时知会我。这两日好生将养。”

“谢皇后娘娘。”

许持盈站起身来,犹豫一下,还是道:“你的两名宫女,终归也有嫌疑。有结果之前,本宫只让影卫询问她们。但你是否还要她们贴身服侍,自己掂量。”

淑妃感激地道:“臣妾明白,这两日先让她们歇息。”

许持盈一笑,转身离开,与郗明月走到门外的时候,恰好遇见沈令言。

沈令言把萧仲麟那边的情形告知许持盈,“皇上在等着皇后娘娘回去。”

许持盈笑道:“正要回去呢,这边你费心吧。”

沈令言称是。

郗明月对许持盈笑了笑,“臣女想与沈大人说说话,请教一些事情,迟一些再回坤宁宫陪娘娘说话。”

许持盈爽快点头。

·

书房里,萧仲麟正在赏看许持盈闲来做的几幅画。她画艺精湛,功底深厚,除去一副临摹前朝名家的山水图,其余画的都是宫中某一角的景致。意境很美。落款都是一手清逸有力的行书,手法漂亮。

他心头的烦躁慢慢消散,情绪归于平宁。

听得她轻缓的脚步声,他抬头望过去,微笑。

许持盈笑着走到他近前,“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萧仲麟笑意加深,“闲着也是闲着。”

许持盈眼睛亮晶晶的,闪着璀璨的光华。她拉着他的手,让他落座,纤长的手指点在他右边浓黑飞扬的眉上,“又担心我被人算计了吧?怎么会呢。这样都能出事的话,那你就不用理会朝政了——我这边就不够你忙的。”

萧仲麟自嘲道:“也不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就忙着在你面前出错了。”

许持盈笑出声来,“我这会儿挺高兴的。”

“嗯,你高兴就行。”萧仲麟见她有点儿眉飞色舞的意思,真觉得值了。

许持盈把事情跟他说了一遍,包括上午淑妃的请求。

萧仲麟问出心头疑问:“沈令言怎么跟我说,你小时候也患过与淑妃相同的病症?情形是不是与今日相仿?”

“算是一样吧。”许持盈扁了扁嘴,“小时候,明里暗里的,我吃过不少亏。”

萧仲麟展臂把她安置到怀里,用力搂了搂,“真是难为我家持盈了。”

许持盈见他眼中尽是疼惜,心里那点儿回想起往事的沮丧一扫而空,“是呢。你得哄哄我——嗳,真是不容易,我还有这一天。”

萧仲麟哈哈地笑起来,爱煞了怀里的小妮子。

许持盈看着他俊美的容颜,发现他开怀而笑的时候,面容似在发光,笑容如艳阳般耀目,有着特别少见的爽朗。

真好看。这一刻,真的是迷人眼眸。

她被他的好心情感染,笑着勾住他的脖子,“以后不准这样对着别的女子笑,惹得哪个为你成了花痴就不好了。”

萧仲麟抵着她的额头,“那你呢?”

“我自然可以,又没人敢吃我的醋。”她微眯了眼睛,压低语声,说悄悄话似的道,“只是,要偷偷的。”

萧仲麟再一次忍俊不禁。今日之前他并不知道,她其实是个小开心果。

“不准笑我。”许持盈转头看看天色,“快回去忙正事吧,淑妃的事好说,一半日就能有定论。”

“是得回去了。”多耽搁一刻,晚间就要晚回来一刻。她要起身时,他却想到了一件事,搂着她不放手,“今日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吧?”

许持盈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却压下羞赧装糊涂,“什么日子啊?”

萧仲麟在她耳边柔声低语,“说,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也行吧?”他的气息扰得她心跳漏了半拍,不知怎么就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她有点儿恼自己,忙又道,“那你呢?你知道是什么日子么?”

“自然知道。”萧仲麟亲了亲她的耳垂,“晚间,我们有件大事要做。”

许持盈难耐地推了推他的脸,捂住自己平白遭殃的耳朵,“什么事儿啊?”

萧仲麟用力啄了啄她的唇,“生米煮成熟饭。”

第052章(更新)

052

景仁宫外, 沈令言与郗明月相形走在路上。

郗明月侧头打量着沈令言,见她脸色很差,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问道:“这几日是不是太忙了?看你好像也是几日没睡过的样子。”

沈令言留意到她用了“也是”俩字儿, 笑着将之忽略,“嗯, 忙。你还不知道我么,一向如此。”

“我哥这三四日都没睡过, 不知道遇到了什么想不通的事儿。”郗明月索性也忽略对方的回避, “昨晚那个样子, 跟梦游似的,真怕他在朝堂也是那样。”

“不会。”沈令言笑着宽慰,“位极人臣的, 在朝堂和家里都是两个面目。你别担心。”

郗明月轻声叹息,“怎么能不担心?他这几日的样子,我从没见过。”

“赵家、兵部与你们兄妹息息相关,于公于私, 他心里都不会好受。”沈令言继续安慰,“你放心,过几天他就缓过来了。”

这几句话, 与哥哥说过的大同小异。是早就商量好了的应对她的说辞,还是两个人太过了解彼此?郗明月相信是后者。而这情形也让她明白,不需询问沈令言任何事,因为绝不会得到任何答案。

因此, 她很自然地岔开话题,“淑妃的事情,会不会很棘手?”

“不会。”沈令言态度轻松,“宫里有的人就是太闲了,爱耍些小把戏。但也是好事,不然影卫就成吃闲饭的了。”

郗明月不由失笑,“如今你就放心吧,就算暗卫有一日吃闲饭,影卫也不会被忽视。”

“借你吉言吧。”沈令言笑道。

两个人说了一阵子闲话,笑着别过,郗明月回转坤宁宫,沈令言则把手头的事情交给沈轻扬,自己漫步在宫廷之中。

不知不觉的,她走到了无名山下。往上一看,片刻愣怔。

一名男子正负手往山上走去,身形修长,周身的寂寥。

郗骁。

沈令言慢慢转身,把脚步放至最轻,去往别处。却不想,没走几步,就听到他的语声:“又不欠我债,看到我跑什么?”

沈令言回身望去,见他并没回头,还在慢悠悠地往山上走。她不确定他是听出了她的脚步声,还是只是随口一说。他给出了答案:“正要找你。”

沈令言嗯了一声,随他缓步往山上走去。

他步调更慢,等她赶上来,说道:“找王妃的事儿就算了,得空帮我找儿子吧。”

她有些意外,“几时有的?大概在何处?说说线索。”

“…”郗骁心知她误会了,再想想自己先前的话,少见的不好意思地笑了,“跟我没关系,找个继承家业的人而已。”

沈令言微微蹙眉,“刚刚明月跟我说你跟梦游似的,我还不信,这会儿是不得不信了。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郗骁笑开来,“沈大人教训的是。怎么着,帮不帮?”

“…情愿给你找个活爹,也不愿意给你找儿子。”

郗骁笑意更浓,“怎么说?”

沈令言和缓地道:“都知道你孝顺,当你爹那是享福。但也都知道你脾气不好,当你儿子可没什么好日子过,万一哪天闯了祸,被你活活打死怎么办?”

郗骁笑出声来,“这么说,你不赞成?”

“不赞成。不论过继的、收养的,总归不如亲生的。”沈令言侧头看着他,“还是早些娶妻生子吧。”

郗骁对上她视线,“我要娶妻,只能是你。”

“…”沈令言抿唇,蹙眉,摇头,“我不行。早说过了,没可能。”

郗骁深凝了她片刻,转头望向前方,温和地道:“那就给我找儿子。”

她也不再规劝他,爽快地道:“好。给我划个圈儿,从旁支里哪几家找?”

郗骁认真思忖片刻,摇头,“不,不从旁支找。昨日跟明月提及的时候,稀里糊涂的。旁支一帮人渣,品行比我还差。”

沈令言撑不住,笑了。

郗骁斜了她一眼,“听我数落我自己,你特高兴吧?”

“嗯。”

“你从民间帮我找个小孩儿吧,最好是两三岁的,还不记事,打小儿就把我当爹,等我老了,才不至于造我的反。”说着话,到了山顶的凉亭,他在石桌前落座,摆手遣了在周围当值的宫人。

沈令言站在他三步之外,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轻声问道:“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郗骁摸出小酒壶,喝了一口酒。

沈令言抿一抿唇,“大白天的喝什么酒?我听说皇上晚一些要找你商议事情。”

“我在班房喝酒是常事。”

“…”沈令言就想,皇上以前是恨不得他每日喝成醉猫,这上下,定是在体谅他、惯着他。她看得出,皇上如今对他是由衷的赏识。这一点不能告诉他,他要是知道了,不知会骄纵成什么德行。

“一辈子就这么点儿嗜好,连这都不行的话,我死了算了。”他说。

“…”沈令言险些撇嘴。还一辈子就这么点儿嗜好,分明是近几年才添的毛病。心知肚明,但不能说破。他为什么开始嗜酒,她明白,就如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度嗜酒。

他沉默下去,一口一口地喝酒。

沈令言道:“没别的事,我走了。”

“嗯。”

她转身时问道:“忘了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喝酒。”

“…”

·

郗明月逗留到傍晚,道辞回府。

许持盈琢磨着晚间吃什么的时候,甘蓝禀道:“皇上和摄政王去了建福宫花园,命人把酒菜送到建福宫去。”顿一顿,有些困惑,“这到底是议事,是用饭,还是试炼身手去了?”

她哪里知道两个男人到底是去做什么了,想一想,问道:“皇上以前有喝酒的习惯么?”

“称病之前没有,春日静养期间,偶尔会独自小酌。”那还是腿伤正严重的时候——甘蓝知道,这一句不需说,皇后就能想到。

“…”许持盈不由怀疑:说是君臣议事,可别是俩趣味相投的醉猫对饮才好。只是,喝酒的人…她还真不反感,男女皆如此。

最亲近的男子,如父亲、兄长、郗骁,都是时不时喝几杯的人。女子如沈令言,有一段时间,站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便会闻到对方身上有酒味。

出嫁之前,有时赴宴,她会喝上三杯两盏,偶尔未尝不觉得是一种享受,但从不敢贪杯。她在家中,要时刻保持清醒、警惕,若是大意,兴许就又会如年少时一般吃闷亏。没法子,她在家门之外反倒相对安全些。

有的没的遐思间,许持盈用过晚膳。

木香走进门来,双手奉上一封信件,“皇后娘娘,许夫人给您的。”

许持盈只觉莫名其妙,“她命人送来的?”

木香称是。

许持盈把信件拿在手里,掂了掂,转去书房,放到抽屉里。

已经入夜,她不想再与母亲怄气了,信件不妨留到明日再看。

沈令言回府之前,来到坤宁宫。

许持盈迎到殿外,“有什么事么?”

“没。”沈令言笑道,“只是来跟皇后娘娘说一声,淑妃的事情,微臣交由沈轻扬着手,大抵明日可见分晓。轻扬正忙着,微臣便过来禀明。”

灯笼光影映照下的女子,笑容宛若春风拂面,眼里却有着在她这年纪不该有的淡泊,或者也可以说是漠然。

许持盈忽然觉得,沈令言已经萌生隐退之意。她摆手遣了近前的宫人,携了沈令言的手,“你是不是——”

“我已到了提携新人的时候。”沈令言也不瞒她,“轻扬是我赏识的,也是一起长大的姐妹。多说带她一两年,她就能将我取而代之。而我在这期间,也能拿着俸禄享享清福。”

许持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年纪轻轻的,鲜少有人会急流勇退,更鲜少有人会说出享清福的话。可她在这几日,已经了解眼前人的心酸、疲惫。

“都是一样的,我怎么过都一样。”沈令言微笑,“横竖都会在京城陪着你们,放心。”

许持盈紧紧地握住沈令言的手,“姐,以前你教过我很多学问,现在,有些事我能帮到你了。不论是什么事,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全力。”

沈令言手掌一翻,握了握她的手,“我只要你和明月、影卫过得安生。”

“…”许持盈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必然的。”

“这就够了。”沈令言一笑,“我回去了?”

许持盈点头嗯了一声。手被放开,目送沈令言走出宫门,许久,她才回到书房,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如常看书习字。

萧仲麟回来的时候,已过戌时。

自傍晚到回宫之前,他都与郗骁留在建福宫议事。

郗骁这个人,对于帝王而言,就像是书院中顽劣又特立独行的学子、军中骁勇善战却不按规矩行事的刺儿头兵,最讨厌的是,居然特别擅长跟人打太极,笑微微的,慢条斯理的说话、喝酒。

太不好对付。

好歹是达成了一致的态度。

累死他了。

回来之后,木香说皇后正在沐浴,他便也叫水沐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心里畅快了不少,回往寝殿时,脚步轻快起来。

途中隐隐听到孙福在殿外与此间宫人说话,他不由蹙了蹙眉,点手唤一名宫女:“告诉孙福,记档之后,走。”挺不容易的,要说服自己,把心里的“滚”换成“走”。

宫女称是而去。

深宫里的诸多规矩,他都尽量遵守,只有这一条不行。与喜欢的人亲昵、亲近,是多美好的事,但若有人在外面听着,于他是无法忍受。太莫名其妙了。

寝殿中燃着红烛,烛光随着空气微动轻轻摇曳,无端的叫人心生暖意。

木香见他进门,行礼退下。

许持盈坐在妆台前,把香露敷在脸和手上。长发用银簪束在脑后,现出修长的颈子。她今日穿着红色寝衣,最鲜艳的颜色映衬之下,肌肤愈发白皙莹润。

萧仲麟站在她身后,凝视着镜中的她。那双最美的明眸,如寒星一般明亮,潋滟生辉,浓密纤长的睫毛偶一忽闪,轻盈如蝴蝶的翅。

许持盈也望着镜中的他。他背着手瞧着镜中的她,唇角噙着一抹浅笑,漆黑明亮的眸子中含着柔情,目光特别温柔,那份温柔似水、如雾,将她的心浸润、湮没。

如今的他,有时候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冷静、深沉。这一刻,他昳丽的眉宇间延逸出醉人的风情,是她不曾见过的。

是他,而又不是他。

在岁月流转之间,他已经无法与她记忆中冲动鲁莽的少年重叠。

这才好。她认可的,愿意携手走下去的,是这一刻眼前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