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示意宫人噤声,浅笑着走过去,从她身后环住她。

许持盈先是吓得身形一僵, 转头见是他,眼神是没好气的,语气却是柔和的:“宫人也不通传一声,愈发的没规矩了。皇上快去更衣吧,饭菜一会儿就能上桌。”当着给她打下手的宫人的面儿,她的抱怨只能闷在心里。

萧仲麟含笑低头,见她脸都微微红了,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面颊,“过来看看你而已。”说着松了手,坐到一旁的一张椅子上,闲闲地与她说话,“不是让你好生将养么?怎么不听话?”

许持盈转身继续包馄饨,“好多了,实在是没事做,就做几道菜消磨时间。”顿一顿,又道,“下午见了见宋云香,臣妾把人交给影卫了,皇上有什么要问的,吩咐影卫便可。”

“嗯。”萧仲麟问她,“你呢?仔细询问过她了?”

“没有。”她微笑,“眼下不是时候,过一半日再说。”

若是她仔细询问,他会担心她窝火伤心,眼下她不曾询问,这态度还是让他心生隐忧——有些不合常理。

“过一半日,再和那些人算总账。”许持盈加了一句让他宽心的话。她包完馄饨,灶上的水也沸腾起来,笑着催他:“皇上,回去更衣吧?”

“好。”萧仲麟笑着起身,回寝殿更衣洗漱,没过多一会儿,饭菜便上了桌。

相对而坐,他大快朵颐,她则只慢悠悠地享用一碗小馄饨。

“真没胃口?”萧仲麟问她。

许持盈点头,“真的,真吃不下别的。”这次是多亏路予,换在别的时候,三两日都吃不下东西,甚至闻不得菜肴的味道。

“那我有口福了。”萧仲麟笑。她的厨艺的确是特别好,近来御厨不再让他清汤寡水的,用尽了花招,可还是比不得她。

“明日,淑妃的亲人来宫里看望她,可以吧?”是做菜的时候,她记起了这件事,再想想他先前的话,就唤翟洪文去高家传懿旨。

这样的情形之下,还是记挂着沈令言要每日按时服药,也没忘记手边的正事。萧仲麟又佩服又心疼,“自然可以,不是说过了,这事儿你做主。”

她笑了笑。

萧仲麟看着她的笑靥,发现那笑容只在唇畔绽放,并未到眼中。

饭后,许持盈道:“你还得批阅奏折吧?”

“嗯,把奏事匣子带回来了。你不用理我。”

许持盈唇角上扬,“那我就去德嫔那里坐一坐,说说话。若是来得及,还想去看看太后。”

仍是那样的笑容——她知道该笑,便让唇角上扬成笑的弧度。他无法宽慰她,甚至不能谈及,便只是抱了抱她,“去吧。”

·

沈府,外书房。沈令言坐在书案后方,左手边另设一张桌案,后面坐着的是记录口供的影卫,宋云香跪在室内居中的位置。

郗骁背着手,慢腾腾走进门。

沈令言起身行礼,“下官见过王爷,问王爷安。”

郗骁知道,她是因为有手下和宋云香在场才有此举,笑了笑,“平身。”继而对随着她行礼、平身的那名影卫道,“下去吧,我替你记录口供。”

那影卫先看向沈令言,见她点头才称是退下。

沈令言知道他只是那么一说,自己坐到了记录口供的座位。记录口供有很多学问,需要专门学习一段时间,他虽然脑力绝佳,听过看过的便不会忘,却没学过这本事。

“辛苦。”郗骁走过去,把已经记录在案的口供拿起来,一边看一边道,“缉拿的一个人犯不见了,你知道了吧?”

沈令言想一想,便知道他指的是陆乾,有些意外,“不知道,也没想到。”

郗骁吁出一口气,“我更没想到,气得不轻。”

她笑,“债多了不愁,生什么气啊?”

郗骁凝了她一眼,也笑了,“也是。”看完口供,他在主座落座,凝望着宋云香,问道,“你觉得沈大人与苏妙仪样貌相似么?”

宋云香被问得一愣。她自进宫之前到此刻,都不敢随意打量任何人,到此刻才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望向沈令言。愣怔片刻,轻声道:“有六七分相似。”说完,目光闪烁不定——母女之间,才应该容颜相仿吧?难道这世间真有并非至亲却很相像的人?

沈令言蹙了蹙眉。

郗骁亦是拧了眉,心说那女子可真是祸根,几年前莫名其妙地害得令言陷入云谲波诡,眼下又让持盈遭受重创。

都说红颜祸水,有的红颜,可不就是祸水。

郗骁最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当初是哪个男子强占了苏妙仪,惹下了这天大的祸。但这个问题只能留到最后,此刻就知情的话,不论是陆乾还是他的父亲,都会让他失去冷静。

他敲敲桌面,“这些年,你一直跟随苏妙仪?”

宋云香知道他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摄政王,不敢再思忖别的,敛起心神,低头看着地面,专心回答他的问话:“离京之前,民女进苏府之后,只有三五日没跟随在侧——就是她去了许府别院最初的三五日;离京之后,自从做了她得力的女管事,便是主仆两个各忙各的。”

郗骁道:“从她生产之后说起。”

宋云香称是,思忖片刻,娓娓道来:“她是难产,很受了些苦。生完孩子之后,她看了看抱了抱孩子,便把孩子交给了许夫人。许夫人当即命人把她和民女安置到城中一所破败的宅子,给了二十两银子,让我们主仆两个自生自灭。

“但是,丞相曾接济过苏妙仪一张五千两的银票,藏在一根空心簪子里。除了暗卫统领、已故的襄阳王和当今丞相,我们两个在京城不可能一点儿亲朋也无。民女设法请人帮忙,把那张银票化成小额银票和二百两银子。

“有了银钱,我便在城西租了个民宅,雇车把她接过去。之后的两个月,一直精心照看着她,让她好生调理身子。

“在那期间,听说了许府为嫡长女大张旗鼓地过满月的消息。就这样,她放下心来。

“身子将养好了,我们便离开了京城,先去了富庶的江南。

“从离开到在江南立足、做起小本生意,是半年之后的事情了,花掉了大几百两银子。那时起,她就叫苏忘。

“之后,江南一名小有名气的才子与她偶遇,一见钟情。

“他们相识半年后成亲,男子无心功名,为此,夫妻两个齐心协力地经商。她在外抛头露面的时候,一直是女扮男装。

“四年后,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孩子两岁的时候,男子因病去世,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了她。

“她做生意很有头脑,运气又好,便这样,利滚利的,眼下已是富甲天下。…”

“等等。”沈令言打断了她,扬声唤小厮,“给王爷上果馔、陈年竹叶青。”

沈令言不是体贴郗骁,是有些听不下去了,找这由头缓和一下。

如果宋云香这些话都属实,那么…

她觉得齿冷。

这期间,郗骁已经把随身携带的酒壶里的酒喝完了,心绪愈来愈暴躁。

小厮奉上酒和果馔之后,郗骁倒满一杯酒,手势随意地递给沈令言。

沈令言这会儿的确需要一杯酒,接到手里,一饮而尽。

郗骁鹰隼般的眸子看住宋云香,“你这些话,若有不实之处,宫里、刑部那些刑罚,都会让你见识一番。”

宋云香向上磕头,“民女知道,并无虚言。”

郗骁轻哼一声,再没心情听她细说以往,“你要救陆乾,所为何来?这件事情上,苏妙仪如何惹得你做出这等事情?”

宋云香并不慌张,道:“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几年她太过富裕,便收买了一些绝顶高手为她效力。原本民女觉得是情理之中,后来才知道,那些人曾先后几次进京,试图刺杀陆乾。但是陆乾长居宫中,无法得手。而到近来,皇上派陆乾离京办差,民女就知道,他是如何都逃不过此劫了。

“民女…一直未嫁,是因钟情陆乾。而在近几年才得知,离开京城之后,民女的亲朋都曾受过他的照拂,这些固然是因为他思念苏妙仪,但那恩情不是假的。

“为这些缘故,百般询问苏妙仪,为何要对他下毒手。

“她说…她说,当年协助摄政王打压苏家的人就是他,害得她孝期有孕母女分离的,也是他。

“这绝不可能!”

说到这儿,她语气激烈起来,但语声落地之际便惊惶起来。

沈令言差点儿就笑了:如果不是陆乾,那就只能是郗诚墨。她看了郗骁一眼,却见他正笑微微地看着自己,忙收回视线,专心记录口供。

郗骁是怒极反笑,就知道沈令言会打心底地生出揶揄戏谑的心思,一看,果然如此。可也在那片刻间,没了脾气,“不可能?为何?”

“他不是那样的人,”宋云香语声轻而笃定,“绝不会是他。假若他是生性放荡的人,怎么会多年来孑然一身?苏妙仪只是想给自己一个说法罢了,眼下这是牵连无辜——襄阳王已过世,摄政王又是任何都不敢算计的,她能拿来撒气的,便只有陆乾一人。”

沈令言把话接了过去,“但是,他曾打压苏府是事情吧?”

“是,可那也是襄阳王…胁迫之故。”宋云香不想开罪郗骁,却又没可能改变心迹,这种话,说起来很是艰辛。

郗骁笑起来。

沈令言则平静地道:“如果陆乾不会死在外头,也许能让你亲耳听听他如何评价自己。”

宋云香不吱声。

姚烈从新府邸寻了过来,在门外恭声道:“禀王爷,李二爷找到宫里去投案了,皇上让您进宫一趟。”

“好。”郗骁起身,对沈令言点一点头算作道辞,即刻回府,更衣后即刻去往宫里。

·

凤辇在慈宁宫的垂花门外停下。

慈宁宫内外,都有大内侍卫与影卫看守,死寂一片。

许持盈下了凤辇,带着甘蓝、木香缓步走进正殿。

此间主人已有名无实,细节处又无人打理,一丝鲜活气也无。

许持盈没落座,唤影卫把太后请来。等了些时候,太后款步进门来。

太后气色不错,神色柔和,穿着彩绣的褙子、棕裙,好像受困的事情从未发生。

许持盈见了,很有些佩服她。

太后在主座落座,笑眯眯地端详许持盈片刻,“这是怎么了?几日不见而已,竟这般憔悴了。”

许持盈牵了牵唇,“说正事。你要见皇上,是不是自认胜券在握,要他答应你一些条件?”

太后叹息一声,“说心里话,哀家心里真是没底。先前许家和皇上是看重你,可看重到什么地步,哀家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大是大非面前舍弃你,哀家也不知道。”

“囚禁的日子,倒让你学会了装腔作势。”许持盈扬了扬眉,“你不肯直说,那我替你说。你想让你与宁王结束被囚的情形,你想走出困境摄六宫事,还想让赵家的案子成为无头案,是么?”

“还有一点,你竟没想到。”太后笑道,“起复魏家,让魏氏女进宫为妃。魏家几个人都知道你并非许夫人所生,你不为许夫人,也得为丞相着想吧?”

许持盈歉然一笑,“这几日都没人招惹我,日子很无趣。要是换个时机,我说不定就答应魏氏女进宫了,人总得找个消遣不是?可眼下不行,局势容不得我任性胡闹。”

“说再多,不过是你自说自话。”太后不屑地一笑,“哀家不需在意。皇上明日就会见哀家。”

“也对。”许持盈颔首,“可是你放心,不论皇上是否答应你那些条件,都不会成真,我不会让他向你低头。”

“他若低头,也是为了许家。”

“不需要。”许持盈视线冷冽,“我有化解的法子。”

“化解?”太后讽刺地笑了,“难道你还能将许夫人灭口,将散播流言的人斩尽杀绝?”

“对。”许持盈神色无辜,黑沉沉的眸子却闪烁着冷酷的光芒,“只会嚼舌根儿,只知道颜面比天大的人,活着也是多余,为何不杀掉?”

“…”太后无法忽视她满身的煞气。

“明日见过皇上之后,你若再有事无事烦他扰他,我不会再留着你碍眼。”许持盈转头示意木香,“你要挟过的人,为了给你个交代,不惜残害自己,今日你便尝尝她受过的苦。”

木香称是,转身去殿外端回一盏茶,款步走向太后。

“你要做什么?”太后惊慌起来,匆匆起身,要扬声唤人。影卫指不上,可还有大内侍卫。她不相信,连大内侍卫都会坐视她被皇后残害。

木香却手法极快,将她推回到座位,继而便捏开了她的下颚,将一盏茶悉数灌进她嘴里。

要到此刻,太后才知道,许持盈身边这婢女,有着不俗的身手。

木香一笑,退后行礼,如实道:“对不住您了。奴婢并没正经学过功夫,只是受高人指点过,力气大一些,手法快一些,仅此而已。”

太后惊怒交加,哆嗦着问道:“你给哀家喝的什么?啊?!”

木香仍是老老实实地道:“大概一刻钟之后发作,药力不重,您放心。”语毕退回到许持盈身侧。

“你看,伤人如此简单。杀小人在我亦如此。”许持盈笑吟吟说完,无心再逗留,转身走向殿外。

“你不能这样。”太后语气无力却复杂地道,“皇上若低头,也是为了你。你怎能自作主张?”

“不需要。”许持盈脚步微微一顿。真的不需要,而且相信,他不会向谁低头。

作者有话要说: 全盘开杀虐渣了O(∩_∩)O哈哈~明晚见~晚安,么么扎!

第060章(单更)

060

乾清宫。

苏道成引着李二爷走向正殿。

李二爷正如郗骁、沈令言画出来的样子, 须发皆白, 长得很喜相, 不笑也是笑呵呵的样子。他最引人注意的是双眼,神光充足,亮闪闪的。

是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儿。

一面走,苏道成一面对李二爷道:“依您的年岁, 应该到不了须发皆白的地步。”

李二爷就笑道:“不义之举做得太多,草民可不就早早地白了须发。”

苏道成莞尔。说起来,李二爷那等手艺活儿, 也是很熬心血的。“您本名是什么?”他问。

李二爷道:“草民本名李二郎。”

苏道成又笑了。行至正殿廊下, 小太监即刻通传,不多时, 卓永走出门来,“苏大人、李二爷请。”

李二爷忙说不敢当,进门之前, 整了整衣衫。进到正殿, 毕恭毕敬地行礼参拜。

萧仲麟略略打量,温声命李二爷平身。小老头儿自己来宫里投案, 在意料之外,是情理之中。不需说, 这是个聪明且有胆色的人。他并不能心生反感。

喝了一口浓茶,他问:“宋云香是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李二爷恭声回道:“草民先前离京,是怕被人灭口,也是打算洗手不干了。有一阵子, 日子过得很是闲散。草民名下有些小生意,与苏先生各路管事常来常往。是在来往期间,偶然间听说了宋云香的行踪,得知她正赶往京城,为了救一位达官显宦,不惜宣扬皇室秘辛,说事关皇后娘娘的身世。

“之后,草民请两位朋友相助,找到她,并将她送往京城许府。再多的,草民与友人都不曾问她,不敢,怕听到不该听的事,招来诛灭九族的大祸。

“草民不敢隐瞒皇上,最初只是想卖个人情给许府,如此,万一有朝一日落难,有许家出面帮衬一二,总能落个全尸。

“草民没料到的是,数日光景之后,自己就成了皇家追捕的逃犯。两位友人设法把宋云香交给许夫人的时候,提了草民的处境,以为许夫人无论如何都会全力帮衬,却没料到,许夫人根本不当回事…

“各地开始张贴告示的时候,草民心知无论如何都逃不过此劫了,又晓得不少影卫都随沈大人住在沈府,便飞鸽传信给影卫。

“不论皇上如何发落草民,草民今日得以进宫面圣,已是天大的福气,虽死无憾。”

这一席话,既说了原委,又澄清自己对于皇室秘辛所知仅限于传言。

萧仲麟一笑,又问:“那么,你可知因何成了皇室悬赏缉拿的逃犯?”

李二爷险些冒汗,诚实地摇头,“草民不知。”他这一生,赚的黑心钱太多了,并不晓得是哪一次埋下了祸根。

萧仲麟与苏道成都忍不住微笑,前者提醒道:“赵府的人,可曾请你出手打造暗器?”

苏道成则取出已经准备好的图样子,递给李二爷,“影卫找到的是这支小巧的毒箭,你可记得?”

李二爷一看就想起来了,也在同时想到了已被关进大牢的赵家父子,原由似乎是刺杀皇上…他脸色发白,双腿发软,当即跪倒在地,连连向上叩头,语声有些微的发抖:“禀皇上,赵家一名管事的确找过草民打造暗器,因为手面很大,草民就应下了。可是,草民并不知道他们作何用途,真的不知道…”

“朕姑且相信。”萧仲麟道,“明日你愿意到赵家指认那名管事么?”

“愿意,草民愿意。”

萧仲麟颔首一笑,看向苏道成,“好生安置起来,不要为难。朕答应过保他安稳,他若明白事理,断不会食言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