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沈令言说,“不会了。”

·

苏妙仪离开京城之前,正如向持盈承诺的那般,把名下产业、积蓄汇总成册,连同走账时要用的印信一并交给路离。

这等事,比起先前那些人命关天的事稍嫌琐碎,但也更简单。

苏妙仪的各大管事来到京城之后,持盈跟户部打过招呼,让户部官员见了见他们,说明现在的局势。

由此,他们知道老东家被□□,而自己日后则会成为皇商。不要说是前景可喜,便是前程堪忧,也别无选择。

夏日来临之际,苏妙仪存在各地银号、银楼里的银两陆陆续续送到京城,一概充入国库。

对外,只说苏忘体恤朝廷,一心向善,是主动把银子上缴国库的。

至于苏妙仪需要继续经营、维持的产业,持盈说服萧仲麟、葛骏、路离分别派遣一名有经商头脑的人南下,就此与原先那些大管事合力经营、相互监督。

料理完这些事情之后,她便是置身事外的态度,再不关心,从不询问。

只是需要这么做,不见得好过多少,但若不做,余生都要意难平。

这件事的后续颇为可喜,在她意料之外:西越另外两位巨贾晓得苏忘这件事之后,先后主动进京,分别上缴三百万两银子,报效朝廷,解百姓之苦。

不管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效法苏氏,还是越琢磨苏忘的事情越胆寒,这结果任谁都喜闻乐见。

三大商贾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逊色于他们的殷实商贾亦纷纷效法,取出部分积蓄,交给当地官府。

持盈听甘蓝说完这些,忍不住笑了,“早知如此,真该早些找个巨贾开刀,皇上也不用着急上火这么久。”

这是甘蓝不方便接话的,便只是笑。

国库正经充实起来,萧仲麟、许之焕、郗骁和各部官员都是精神大震,踌躇不决的一些关乎军兵百姓的事情迎刃而解。只是,为首的三个每每想到这好光景的由来,总是忍不住神色一黯。

有时候,很想让持盈针对这些事说点儿什么,但是,她不肯接话,只言片语也无。若是主动与她多说两句,她便是好脸色、好脾气都消散一空,睁着大眼睛,静静的、冷冷的看着他们。

“后反劲儿。这回可是神仙都没辙了。”一次,许之焕跟萧仲麟这样说。

萧仲麟不由苦笑。

全然的搁置,意味的只能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最初的面对,她是不得不出面罢了。

除了这一点,持盈平日过得倒还算充实,得空就捧着书、对着题演算,每日申时,都按照萧仲麟的意思,跟他一起去建福宫花园,骑马跑几圈,偶尔高兴了,趁着他练习骑射的时候,自己与小太监或影卫蹴鞠,回宫时总是额上有汗,但是笑容很璀璨。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持盈担心郗明月在家住的不舒坦,索性派翟洪文把好友接到宫里住一阵。不管怎样,宫里的冰不会有短缺的时候,宫中每一处屋宇都是冬暖夏凉。

郗明月早就想好生陪伴持盈一段日子,便高高兴兴地住到宫里,一次看到郗骁,笑说:“我不在家捣乱,赶紧把你的终身大事定下来,侄子我要,嫂子我也要。你找到儿子之后,先让我帮你带着。”

“行。”郗骁笑着说,“是得这么着,入秋之前,我大概都没时间。处理完兵部那些混帐,还得腾出点儿时间来生病。”

郗明月先是啼笑皆非,随后紧张兮兮的,“真的假的?不舒坦?”

“哪回不是忙两三年病一场?”郗骁道,“真当我铁打的啊?现在是提着一口气,不敢病。”

郗明月转头就跟持盈说了,持盈立刻让路予得空就给郗骁把脉、开方子调理。

郗骁被烦得够呛,拍着自己的脸说,“我真是嘴欠,怎么就没想到自己妹妹那张嘴是大喇叭呢?”

郗明月听了也不恼,由着他数落。

·

端午节之后,萧仲麟、许之焕、郗骁、葛骏、高启大刀阔斧的整顿兵部,肃清朝纲,相关官员相继落马伏法。

帝王与几位重臣合力的时候,天大的事情都能干脆利落地办妥。郗骁只是参与者之一,并没落到以前展望过的六亲不认的名声。

在这之后,沈令言递交了辞官折子。

萧仲麟再三挽留,她再三婉拒,留不住,只能遂了她的心思。

翌日,沈令言把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儿送到郗骁面前,低声道:“这孩子爹娘都病故了,被自家叔父婶婶卖给了人牙子,我瞧着实在是可怜。你要是不想养已经记事的,那就再等等,这孩子我收着。“郗骁看着那孩子。瘦瘦的,眉眼昳丽,最让他留意的,是孩子生了一双与他相似的凤眼。

他笑了,“跟我有点儿像。就他吧。”说着换了温和的笑脸,对孩子招一招手,“儿子,过来。”

沈令言一怔,瞅着他,不知道该气该笑。

孩子看着他,怯怯的,还有点儿好奇。

郗骁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几岁了?”

“四岁。”孩子语声清脆。

郗骁语声不自觉地柔软下来,“叫什么名字?”

孩子又放松了一点点,“小风。”

“小风。郗小风——不,大名叫郗乘风。”郗骁抚着孩子的小脑瓜,“就这么定了。”

沈令言轻咳一声,“你正经点儿。这不是过家家。”

郗骁斜睨着她,“还怎么正经?板着脸训儿子才叫正经?”

沈令言撑不住,笑了,“反正你好好儿的,别吓着小风。”

“不会。”郗骁抚着小风的背,低头亲了亲那白净的小脸儿,“就算闹翻天,也比不上明月、持盈那份儿淘气。那俩我都受得了,何况自己的儿子。”那俩妹妹,他都亏欠一份温柔,如今不会了。

“那——真喜欢?说定了?”沈令言跟他确认。不是她愿意絮叨,实在是觉得他没正形。

“废话。”郗骁道,“你都喜欢的孩子,我怎么会不喜欢。”

“…好。”沈令言走过去,握了握小风的手,“我就住在斜对面,你知道的。谁要是欺负你,你就去找我。记住了?”

“嗯,记住了。”小风虽然应得爽快,小脸儿上却现出了不舍的表情。

“他——很好的,对你会特别特别好,放心。”沈令言摩挲着孩子的小手,“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

小风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别急着走啊。”郗骁道,“衣食起居这些,你得帮我安排好,还有服侍小风的下人,你得我帮我选出来。”

沈令言横了他一眼,心说是你养儿子还是我养儿子啊?怎么好意思理直气壮说这些的?当着孩子的面儿,她不想让他没面子,忍着没出声,“走了。”

郗骁抱着小风送她,“那俩混帐呢?就是找人牙子的那俩。”指的是小风的叔叔婶婶。

“七七八八地寻了些错处,送去顺天府了,过一阵流放到外地。人牙子那边也没事,我找别人出面办的这事儿,他不知道孩子的归处。”

“那就行。”郗骁停下脚步,笑道,“想孩子了就过来看看。”

“这是自然。当下我怎么可能放心。”沈令言道,“衣服、玩具我准备了一些,等会儿叫人送过来。”说完对小风绽出温柔的笑容,“过两日我来看你。”

小风用力点头,“好。”

当日,郗骁把姚烈唤到面前,仔细吩咐了一番,都与小风的衣食起居相关。

姚烈连声答应着,担心小风害怕自己板着脸,一直笑呵呵的。

转过天来,郗骁请了一天假,和姚烈一起带着小风家里家外玩儿了一整天。两个大男人起初对着小小的孩子,都有些不知所措,等小风慢慢的高兴起来,时不时眯了漂亮的眼睛笑,举动间也与他们亲近了不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持盈和郗明月听说之后,第一反应是即刻到郗王府去看孩子,随后持盈小手一挥,唤甘蓝:“请摄政王带着孩子进宫来。他哪儿会照顾孩子啊…”

甘蓝听着笑起来。

郗骁不会,她和明月就会么?兄妹三个,半斤八两。持盈想到这一层,抬手戳了戳甘蓝的粉脸,“快去快去,我跟明月急着见侄子呢。”

甘蓝称是而去。

持盈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着明月,“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这还能有假?”郗明月携了她的手,“他没乱来,别担心。”

“可是…”持盈实在是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跟我交个底吧,不然总是担心。”

第069章(双更)

069

傍晚,回到新宅, 马车停在垂花门外的时候, 小风睡着了。

郗骁看着孩子恬静童真的睡颜, 唇角微扬, 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 下车。

王妈妈、周妈妈负责照顾小风, 此刻已经等在马车前。

郗骁把小风交给王妈妈,“睡着了。”

“奴婢这就带少爷回房。”王妈妈轻声应道。

小风的住处, 安排在了内宅。明月出嫁之前, 留在家里的时候居多, 照顾小风的时候也居多。况且, 外院的氛围不大好, 不是沉闷,便是肃冷, 孩子被熏陶久了, 性情怕是会受影响。

甘蓝过来传话的时候,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照实跟郗骁说了,末了则道:“少爷既然睡着了, 那就不妨明日再说, 没必要折腾起来。奴婢回宫跟皇后娘娘、郡主解释便是了, 她们定会体谅的。”

郗骁颔首一笑,“有劳。”随后亲自打赏,送甘蓝出门。

随后, 沈府的管事送来一张请帖:沈令言在家设宴,邀他过去。

姚烈得知,立刻找到郗骁跟前,笑道:“您只管放心去,我去少爷房里候着,等他醒了,不至于慌张。好歹看了我一天了,熟稔了。”

“正要为这事儿找你呢。”郗骁拍拍姚烈的肩,“近几日你得辛苦些。”说完更衣出门,到了沈府,有小厮把他引到后花园的水榭。

远远的,他看到了沈令言。

辞官了,她恢复了寻常女子的装扮,绾着高髻,一袭浅蓝色衫裙,站在水边,衣袂临风轻舞。看到他,她唇畔浮现出浅浅的笑。

小厮行礼退下。

郗骁背着手,缓步走向她。

风浮动着水,水映着夕阳、晚霞的光影,波光粼粼之间,色彩炫目。

有多久了,他不曾好生看过人间美景,不曾感受到过惬意、舒适。甚至于,没有这样心绪和缓地看过她。

沈令言看着他由远及近,到了自己面前,端详他片刻,道:“请你用饭是假,问清楚一件事是真。”

“嗯。”郗骁在她身侧站定,“你说。”

沈令言抚了抚鬓角的发丝,“在别影楼附近那日,你跟我说,你知道了。你知道了那件事,所以才本末倒置,先□□,是这样么?”

郗骁侧头凝视着她侧面柔美的轮廓,“是。”

“…”沈令言望着水面,沉默下去。

郗骁思忖多时,觉得还是有必要跟她解释:“我这样做,没别的意思。只是清楚,必须做点儿什么,你才会相信我。没有让你觉得我怎样的意思,横竖我在你眼里一直糟糕透顶。这些天,我甚至担心,这样做会让你心里更为不快。可是令言,我没别的法子。”

那件事,或许称不上是她的隐痛,但多多少少,总会有些遗憾。他不能直来直去地告诉她,我知道你的身体还有问题,我不在乎。害怕,怕再一次伤到她。

做不到再伤害她了,哪怕点滴。

沈令言点头,“明白。”她对上他视线,“那么,之后呢?”

郗骁语声和缓:“等着你。等你答应嫁给我,再久都无妨。”

“余生也无妨?”

“余生也无妨。”

沈令言又将视线投向水面。

夕阳晚霞的光彩淡了几分,风也柔和了一些。

“那件事,”沈令言轻声对他道,“是我嫁入贺家之后,有人找我寻私仇。我们那个差事,你也知道,开罪人的时候太多。我受了伤,中了毒,大夫只能给我用猛药,方子里有红花之类的药草。

“该卧床将养,但那时不是时候,外面的暗卫、锦衣卫一再排挤影卫。锦衣卫没事,苏道成只是替你抱打不平,给我找点儿小麻烦,但暗卫不同,陆乾恨不得让我们消失。

“不能安生,复原就特别慢,前前后后得服了三个月的药吧。期间大夫就跟我说了,我并不在意,真不在意。”

她停了停,看他一眼,笑了一下,“我身世不明,谁都知道的,懂事之后因为师父,从不在意。但在最初,颠沛流离的时候,被师父捡回来之后,有一段日子,特别难受。不明白很多事,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被亲人丢弃。

“生儿育女,就是为了让孩子伤心么?作为儿女,就是为了一些事无法原谅父母么?

“——这些想过太多,便总觉得人活着才是最糟心的事,什么东西都比人过得轻松。

“是这些缘故,让我在挺长的一段时间里,面对你总是犹豫,总想拖延,你该记得的。

“十岁之后,我没得到过的别人每日享有的烟火岁月,一点也不羡慕,更不憧憬,因为很多事一样能让我过的很充实,很快乐。

“所以,得知自己不论怎样,都没可能与人生儿育女之后,我只觉得是好事,我就该是这样的。”

她侧转身,面对着郗骁,抿了抿唇,“这些话,我从没与你说过。嫁入贺家之前,总是难以启齿;嫁入贺家之后,今日之前,没机会细说。对不起。”

“没事。就算没说过,也能察觉到。”郗骁敛目凝视着她,眼波温柔,“那时我总想,就算你的心是坚冰,我也能焐热、焐化。如今我想的是,离你近一些,看你过得安稳最重要。”顿一顿,笑,“你不是小女孩儿了,我也要老了,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沈令言牵了牵唇,“真觉得值得么?”

“值得。”

“但是阿骁,你再好生考虑一段日子,半年为期,好么?”

“好。”郗骁的喜悦直达眼底,抬手握住她的手,“你呢?答不答应嫁我?”

“答应。前提是你考虑清楚。”沈令言眼神温柔、灵动。这男子的坏脾气,没几个人比得了,而这男子对她的好,任何人都取代不了。

“其实说起这些,应该悲戚戚惨兮兮的,对吧?”郗骁的眸子亮晶晶的,“偏生是俩没心没肺不解风情的,终身大事居然就这么定了。”

沈令言忍不住笑了。

的确,以往那样闹过,那样记恨过彼此或彼此的亲人,相约余生的时刻,不该是这般平静。

但若不该是这样,又该是怎样?

想不出。

风雨、殇痛经历了太多,能让彼此震动、失色的事情越来越少。况且,彼此心里早就想过最坏的孑然一身孤独而终的结果,想了太久,便不能为这份生之愉悦喜不自胜。

她是他此生不可失的人,他是她此生不能忘的人,但又知道,之于对方,自己只是一部分。

为挚爱执拗,并不意味着能抛弃所有。为情生为情死、放下亲朋的事,他们做不出。做得出的话,撑不到现在。

现在,只是多了一份让日子更为圆满的可能。

圆满那一日,还需等待。

“令言,半年太久了。”郗骁说道,“半个月怎样?”

“…”沈令言横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正经的时候从不会超过一刻钟。”

郗骁低低地笑起来,把她拥入怀中,“我就知道,你不跟我发脾气的时候,从不会超过一刻钟。”

·

许昭、许大奶奶相形走进正房。

如今的正房,已经妥善细致地布置成了佛堂。在这里服侍许夫人的,都是勤勉又很有眼色的管事妈妈、大小丫鬟。

这段日子,最初是许之焕不准人踏入半步,近来则是许夫人称还未痊愈,不想过了病气给他们。

直到今日,两个人总算都应允了。

许夫人身在西次间临窗的大炕上,正在抄写经文,穿戴甚是素净,通身一样首饰也无。

“娘。”许昭、许明异口同声,上前行礼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