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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买药

年过完了,离着叶文心进宫的日子也就越来越近了,裴姑姑把宫里自上到下的规矩说过一回,日子将将差不离。

越是离得近,叶文心就越是沉默,冯嬷嬷却欢欢喜喜替她打理起东西来,屋里的丫头也跟着忙起来,旁的还另说,头一样就是让叶文心自个儿穿衣梳头,旁的不论,这个是一进宫就见真章的。

玉絮教了好几个叶文心常梳的发式,又理了些玉簪金花装在匣子里,六出把衣裳都熏过了装成竹箱子,箱子四只角都填上香料,不必熏衣,取出来挂一夜就能穿。

真到要走了,才知道平日里有这许多事,叶文心一个进了宫,还不知能不能顺顺当当的过一整日。

这几个越是忙,叶文心越是懒怠,她不愿意动弹,几个丫头这回却不依她,玉絮急得红了眼,半是哄半是骗:“姑娘好歹学两个样子,粗算还得呆上两三个月呢,总不能跟乡野村姑似的,编上辫子罢。”

素尘又收罗了许多茶叶,平日要喝的要茶要点的香,这一进宫,才觉出衣食住行,样样都要打理,六出蹙了眉头:“这可怎办,怎么就不许带侍候的人进宫呢。”

这些个官家女,一个个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衣裳带了一箱子,换下来的虽有人洗,送过来却没人熏香,也不知道经了谁的手,叶文心在家时必不肯穿的,进了宫却无法,不论经了谁的手,送了来总得穿。

裴姑姑看着她们忙,一个个丫头都来问她,她便笑道:“浣衣局的宫人是最苦的,有些好料的衣裳托人给她们送去,只要有银子,熏香最容易不过,哪个宫的爱好好什么,底下侍候的人心里都有数,给足了红包,什么办不来?”

石桂早早就替叶文心包起了红封,太监宫人姑姑,哪一处不要打点,这些人可只识得银子不识人,凭你是几品大员的女儿,一样要吃孝敬。

分着一两五两十两三种,一个个小荷包装了,仔细告诉叶文心:“姑娘可记明白了,绿荷包里是一两,杏黄色是五两,红的是十两。”

怎么赏人裴姑姑早已经说过,叶文心点了头,看着这一院子的乱叹一口气:“我又不是不出来了,你们都省些事儿罢。”

“姑娘哪里受过这个苦楚呢。”玉絮连声叹息红了眼圈,叶文心的日子过得这样精细,进宫选秀反不比在家里过得舒服,六出几个也是一样担忧,叶文心打落地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书卷,进了宫处处打点交际,在她们眼里看来,就是姑娘遭罪了。

石桂笑一声:“姐姐们真是,姑娘在家过得精细,进了宫也就过两三个月的粗日子,等出来了,咱们加倍的精心起来就是了。”

裴姑姑也不说破,凭着叶文心的相貌,只怕不必住上三个月,头选复选留下她作个脸儿,到最后一道刷下来,正好回来过端阳节。

她叠手坐着,轻声开口:“姑娘也不必怕,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人手,管事的看着姑娘们娇贵,自然会多分派些人下来侍候着,只把封儿给足了,御膳都能办出来。”

太监看的就是钱,混不到主子跟前去的这些个能搂得着的就是选秀,立朝以来代代如此,先帝在时尤是,恨不得一年一选,把这些个太监伴当吃了一肚子的油花。

偏偏当今圣人当了这许多年的皇帝,后宫就没添过新人,底下的人眼睛都熬绿了,好容易等到太子睿王要选妃了,可不上赶着献殷勤,只要手上有钱,想要什么都有法子弄进宫去。

叶文心要带进宫的东西,除开衣裳首饰就是花粉胭脂,她翻捡了一回道:“姑姑虽说了不能带纸字进去,可也能塞上两本佛经道经,我总不能干在里头呆俩月罢。”

石桂翻了一本棋谱琴谱出来:“这个给姑娘带着罢,上头又没甚字,总不要紧了。”叶文心微微叹息,到底点了头,数着日子,还有半个月就要进宫了。

叶氏那头急得整夜睡不着觉,叶益清也知道这个妹妹恨他,有甚事都不透给她知道,每每去信,总是敷衍了事,要去问宋老太爷,却又张不开口。

哪知道解了她困局的竟是儿子,宋荫堂得着宋老太爷的准信儿,兴兴头头往鸳鸯馆来,祖父好容易应下来,他头一桩事就是来告诉母亲。

一进了春日里天就一日比一日暖和,宋荫堂除了大衣裳,一路过来还是鼻尖冒汗,春燕奉上茶来,他一气儿喝尽了,笑眉笑眼的告诉叶氏:“娘,我跟祖父求娶了表妹。”

这话也不是一没来由,叶氏却还是一怔,想着儿子问过好些回,问她是不是十分喜欢这个表妹,她怎么会不喜欢嫂嫂的女儿呢,若不是为着她,嫂嫂怎么会落下那个成形的男胎,她嫁出来这些年,不论是叶老太太在,还是叶老太太过世之后,沈氏季季写信,四时节礼就不曾断过,要说叶家她还念着什么人,也就只有沈氏了。

再看看这个侄女儿同她一般处境,感同身受也不会不亲近她,只她没想到,儿子会求娶叶文心,叶氏脸上难得有吃惊的神色,宋荫堂笑起来:“我就知道娘必然是高兴的。”

叶氏从没想到拿儿子的婚事做什么文章,到了年纪他挑个自己喜欢的就成,有了思远那件事,老太爷老太太再不会阻了孙子的婚事,却没想到,儿子喜欢的会是自家侄女儿。

“你,当真喜欢你表妹?”叶氏回过神来,眉心微蹙,满面关切。

母亲自来没有这样的神情,宋荫堂笑得嘴巴咧到了耳朵根:“表妹样样都好,我很喜欢她。”宋荫堂点着手指头数起叶文心的好处来:“温文知礼,有才有貌,同我很说得来,母亲喜欢她,祖父祖母都喜欢她,她是百里挑一的人。”

叶氏得了儿子这一句,反倒不能放心,她也觉出些意思来了,儿子是为着她喜欢,才要求娶侄女的,可若是结亲,叶家却不是一门好亲事。

叶氏不似宋荫堂想的那样高兴,他心里倒生出点忐忑来,收了笑容问道:“母亲难道不喜欢表妹吗?”

叶氏心里叹一口气:“我自然是喜爱她的。”又不欲对儿子翻那些陈年旧事,只得道:“可你舅舅,是存了心要送你表妹入宫呢。”

宋荫堂一听便笑了:“我同太子也一道读过些书,上一回赏秋的时候,他还说过,太子妃位脱不开陈纪二家。”

那会儿睿王还没求亲,睿王先开口求了纪家女,那太子能定下的就只有陈阁老的孙女儿了,陈阁老致仕之后,家里再没出过四品之上的官儿,叶家的女儿是再不能够入选反低她一等了。

叶氏嫁出来这十七年,就没有再打探过叶家事,可她知道,父亲不干净,哥哥也不干净,儿子要是娶了叶家女,往后就跟叶家再怎么也撕撸不开了。

她是发愁,可眼下要紧的是选透,叶氏把要出口的话在心里打了个转,宋老太爷答应了孙子,便不会再替叶家使力,先解了这困,再慢慢问这对小儿女的婚事。

春燕再送了东西去的时候,便是满面笑意的,特意叫了石桂出来:“你明岁调回来,到时候就给你提上二等。”

明年石桂十一,提上二等虽还小些,也不是没有过的,她一听要等到明年再调回去,那便是叶氏已经有了把握,叶文心必不会中选了,这么想着,就替叶文心长长松出一口气来。

春燕见她明白了,冲她点一点头:“你这两日宽慰着表姑娘,她离了家往外头去,自然心里害怕的。”

说到“家”字,捏捏石桂的手,石桂一怔,立时明白过来,宋荫堂已经求了亲?老太爷肯使力气,可不比旁的都要强,叶家就算手眼通天,也抵过宋老太爷得圣心。

石桂却不知道这消息要不要告诉叶文心,她并不见得对宋荫堂就动了心,还是先全须全尾的从宫里出来,安了沈氏的心再谈别个。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冰消雪融,金陵城的冬天冻人的骨头,没成想春天来的这么快,幽篁里一片翠竹经年常绿,便是雪天也一样绿得苍劲,院子里的桃花却抽了枝,细长长的枝条上鼓起米粒大小的花梗来,天再暖和些,这花梗就会抽芽开花。

既要进宫去了,裴姑姑便告辞回去奉养所,她来的时候带了一包绸子,走的时候已经绣成了七八幅的裙面,绞下一块来,做了个大荷包,用的就是元缎的底子,上头正当中一朵玉兰花。

送给石桂道:“我就要走了,你自家保重,你是个好孩子。”裴姑姑说完这一句,拿眼儿看看石桂,是个有情有义的,可有情有义的,往往被情义所累。

石桂接了荷包,且不知道裴姑姑心里的想头,欢喜着道了谢:“往后我去奉养所看姑姑去。”临走的时候,叶家包了好大一个红封,冯嬷嬷派车送了裴姑姑回去,叶文心一路送到院门边,裴姑姑笑一笑:“姑娘的造化在后头,进了宫沉心静气,有这一条也就不怕了。”

叶文心点头应下,越是要走了,越是心焦,哪里还能沉心静气,数着还有十来日,她把石桂叫了来:“你去街市上看看有甚个好玩的,话本子出没出新的,裴姑姑说了样样都不能带,我还等着吕仙的下半部呢。”

一面说一面给了她一张纸,石桂识字,替她跑腿买东西名正言顺,接过来就拿了荷包出门去,一屋子丫头都瞧在眼里,这会儿甚事都顺着叶文心,不过出去买个东西,更没甚紧要的。

石桂到出了门,拆开这张纸,才站住了,上头写着十好几种东西,有吃的有玩的还有看的,甚个竹编海棠底的小篮子,甚个紫白檀骨的素白金面扇儿,甚个碧云春树龙凤撒金笺,看到半截,见里头赫然写着巴豆樟脑石灰滑石。

石桂知道叶文心这些日子看了许多书,药典香谱上还有折角夹了书签,一时想不明白她要这些做什么用,再往下看,一味一味写的全是药名,连份量都有了,叶文心还在上头留下了记号,让她换四五家药店,每家买上些。

石桂心里直打鼓,可却知道叶文心能信的就只有她,医道她是半点都不通的,何况这样复杂的方子,慢慢出了门,绕了东西两市买回来,压在篮子底下,上面堆满了面人糖人话本子,零零总总十好几样回去。

叶文心挑挑眉头,石桂笑一声:“姑娘瞧瞧是不是。”

玉絮六出忙得脚打后勺,叶文心要的每样都不多,包在一个大布包里,拉开格扇往床下一藏,摊了满桌子的珠子花粉,石桂轻声道:“姑娘这也太冒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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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进宫

叶文心忍到这会儿,就是怕早了被人发觉,石桂却觉得不稳当:“这些东西都带不进宫去,若是被人搜出来可怎么好?”

叶文心往帘子外头一瞥,非但没低声,反而高声道:“裴姑姑说了,胭脂香料还是能带的,宫闱之中有些香用不得,咱们打扬州带来的,泛了潮不说,还有些冰片麝香,虽不妨碍,到底不妥当,我想着自个儿做些樟脑丸子,又有趣儿,味儿又不重。”

石桂这才知道她是早就打算好了的,明正言顺的,把这些东西带进宫时去,便是冯嬷嬷瞧见了,也不能说什么。

里头除开一小包巴豆粉,余下的都是做香珠子的用料,仁济堂里买的时候,那伙计还千叮万嘱,万不可多用,石桂知道她再没做香珠这么简单,叶文心已经差了玉絮把她制香的那一套家伙什取出来,再着六出去烧清水,素尘去取小炭炉子。

“你放心罢,照着方子,把这个调成粉珠儿,外头再裹上一层樟脑香,要用的时候拿刀刮了,就是叫人瞧见,我也不过带了一袋樟脑防虫罢了。”哪一个还会把这些秀女当贼搜,香粉胭脂能带,樟脑珠子自然能带,宫里没这些官家女的份额,衣裳鞋子都由自家带进去,进去了再赶制宫装。

叶文心想了许久,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只瞒过人,每到选秀先闹上两天肚子,主子跟前出虚恭都不成,更别说是腹泄了,哪一个还敢把她领到贵人跟前呢。

石桂皱了眉头:“姑娘身子弱,这东西怎么能受得住呢。”要是被同屋的人发觉了,那可怎么办。

叶文心微微一笑,如此两回,上头就知道她身子弱,不论人品相貌,只要这一条过不去,凭她的脸随了谁,都不可能留在宫里,捏碎了粉丸,添到小香炉里烧掉,也只闻得见樟脑香,同屋的人再不会发觉。

石桂就是看她买的巴豆,这才敢替她买回来,还仔细问过了药性,见着叶文心是铁了心要这么办了,叹道:“姑娘带一只带挖耳的扁簪去,两勺子就足够了,再不能多吃。”

叶文心抿着唇笑起来:“我就知道你最妥当不过的。”

石桂找的借口是有些肚子涨,吞吞吐吐吱吱唔唔的,那小伙计便了然了:“这是一冬的火气积攒下来了,这药粉儿挑上两小勺子,和水服了,立时就见效,可不能常用,五日七日才能来一回。”

玉絮理了一套制香的工具出来,小炉子小玻璃杯,石桂看着直咋舌头,她再不知道这会儿的东西就这么齐全了,想到那位蓬莱客,又不觉得古怪,理出了长案,把东西都铺好。

十好几只小碗,一个个拳头大小,要么盛着粉要么盛着香块还有盛着石灰木炭的,又各带辛辣清凉的味儿,巴豆混在里头,打眼一看怎么分得清。

捣药沫的小碗小杵,银刀银筛小铫子,取了一小匣龙脑出来,也不要别个帮手,装模作样道:“师傅教你最后一样,制香,你可得用心学。”

叶文心许久没提这师傅徒弟的话,玉絮几个便咬着唇儿笑,放了帘子下来,使个眼色给石桂,让

她好好生侍候着。

樟脑搁在个小杯里头,上好的蝉衣纸喷湿了敷在杯上,文火细烤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石桂的手都酸了,叶文心看这么着不成事,叫了之桃进来,让她看着火,石桂去筛细粉。

巴豆粉一股子辛辣味,调了薄荷汁掩去味道,搓成米珠大小的丸子,先滚过一回香粉,看着白团团的,再把樟脑石灰磨得细了,用乳汁浸透,铺在杉木盒子里,搓丸子似的搓成樱桃大小,封在小缸里头,埋到地下去。

香料本就有辛辣味,巴豆的味道全叫盖住了,那一小包巴豆粉,全做成了丸子,那上头还盖上梅花印,别的刻荷花的也有小蝙蝠纹的也有,只有这个梅纹的得用。

埋了十来日,从缸里起封,还是湿润的,闻着一股子樟脑味,却又带些梅花冰片的香味,叶文心还分送了好些出去,这个只要不剖开,就是防虫用的。

连面都不露,这张脸再生得像谁,总也是无用的,叶文心捏着香丸笑一回,细细收进荷包里,叫了石桂:“你这样帮我,我总记着你的好,等我回来,你就能回家去,到时候买房子还是置地,都由着你。”

多的她拿不出来,一二百两还是有的,旁的不说,一百两银子就能置上五十亩良田再盖上两间瓦房,再给她一百两当作私房,这些钱尽够石桂回家之后过日子了。

石桂闻言自然欣喜,若是叶文心能如愿,那她也能如愿了,更不必说,如今宋家属意叶文心当孙媳妇,开口要一个丫头,再没有不应的。

到了进宫的前一天,打一早就落雨,越下越大,开闸似的倒灌下来,老太太原说要摆宴的,叶氏给推了,让她跟叶文澜一块,吃了进宫前最后一顿饭。

又是打雷又是刮风,宋荫堂送叶文澜到幽篁里,两个身上都浇湿了,撑着伞也不顶用,来都来了,自然要请进来喝一盅热茶汤,叶文心绞巾子给弟弟擦脸:“这样的雨,你还撑什么伞,该穿一件蓑衣来的。”

小厮跑回至乐斋去取木屐,叶文心自然留下宋荫堂来,吃一碗姜汤,同她们一道用饭,这一桌子全是扬州菜,宋荫堂专找到了淮扬菜大师傅,文思豆腐一品干丝,一道道的送上来,宋荫堂还叹:“可惜了,这会儿若是秋日,还能吃个蟹粉狮子头。”

叶文心哪里吃得下,她心里一时上一时下,想一想那香丸子,方才觉着心安些,又怕出茬子,这些日子除了往叶氏那头去,就是关在屋中,坐困愁城。

宋荫堂求了宋老太爷,又告诉了叶氏,独独没有在叶文心跟前露出已经求亲的意思来,等她出来了,自然而然就会知道。

石桂添茶倒酒,此时天色尚早,两个雷一打下来,却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屋里一排灯儿点起来,明晃晃照得人心头发慌,叶文心神色恹恹,宋荫堂咳嗽一声,到底说了:“表妹也不必忧心,上头已经有了人选了。”

他岂会瞧不出来叶文心不愿意入宫,说得这一句,叶文心心口一跳,宋荫堂不好再多说,摇一摇头,执杯敬她一杯酒。

叶文心先是不信,跟着又将信将疑,在她心里父亲是说办甚事就能办到的人,扬州地界上就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儿,家里这样富,官声还能这么好,又是孝又是贤,人脸上比佛脸上镀的金都多,他实打实说要办的事,怎么会办不成呢。

叶文心还是不乐,宋荫堂却当她是将要离家的缘故,许诺了会照顾叶文澜,又道:“表妹回来的时候,正是五月节,到时候,我叫人预备你爱吃的粽子,你喜欢甜口的还是咸口的?”

答他的不是叶文心,反是叶文澜:“姐姐喜欢甜口的,一指长的小粽子,每个里头都裹上蜜豆,馅儿塞得足足的,她能吃上一串。”一串也不过五六只,可叶文心脾胃弱,怕积食,五六只已经很多了,宋荫堂点了头:“我知道了,必给妹妹备下。”

叶文心露出些许笑意来:“那我就先祝表哥金榜提名,连中三元了。”

这雨断断续续下了整夜,院子里头新发的花蕾给打落了大半,叶文心一早就醒了,她夜里就没睡踏实过,半梦半醒,只道天已经大亮了,外头天还暗着,她披了斗蓬,打开窗户,看着竹叶上滴滴沥沥的水珠,一直站到天明。

天虽晴了,看着还是低沉沉阴恻恻的,也不知甚时候就要打下另一场雨来,叶文心的东西一早就装上了车,宫里的领事太监早早就在问明了叶家姑娘客居在宋家,说定了日子,一大早就来接人。

宋老太爷的官位摆着,叶家在扬州又富得流油,那太监捏着个十两的大红封,自然眉开眼笑的在堂前等着。

玉絮几个红了眼圈,石桂也一路跟在叶文心身边,她披了一件大斗蓬,身上穿着厚袄子,拜别了老太太,又跟叶氏道别:“还求姑姑多给我娘写信报平安,若是能够使人送信出来,我也会送出来,若不能够,姑姑可千万想着我。”

叶氏紧紧握了她的手:“你旁的不必担忧,家里都会念着你的。”

叶文心登车而去,叶氏派了两个丫头跟车,里头石桂就是一个,跟着车走走停停,绿绸帘儿一动一动,叶文心阖了眼儿靠在车壁上,胸口闷闷想哭,可眨着眼怎么都流不下泪来。

到了宫门口,已经有人等候了,都是官家女,里头还有熟识的,陈阁老家的孙女儿一眼就瞧见了叶文心,两个见过几面,算得熟识,便挨在一处等着,陈阁老的孙女儿还拉了她的手:“姐姐,分派屋子的时候,咱们俩个住在一处罢。”

带来的箱子都有规格,开箱子验过,那些个宫人嬷嬷趁机刮一回油水,叶文心先时看着,只当药丸会叫人挑出来,嬷嬷一看是樟脑的,倒没取出来,反把花粉胭脂都收罗了:“姑娘进了宫,便用不上这些个了。”

一人领一块牌子,上头写着姓氏,还有父辈祖辈的官位,陈阁老家的孙女儿排在头一个,叶文心排在第二个,余下那些一个个拿眼儿往她们身上溜。

陈阁老家的孙女儿只是生得清秀,叶文心却不一样,她垂眉敛目站在人群里,不说不动就扎人的眼,那些个宫人嬷嬷到她跟前,不自觉就把声音放软了两分。

里头年岁大的已经及笄,年岁小的将将十二,小姑娘们俱都垂了头,拿眼角的余光打量别个,一圈转下来,叶文心身边便只有陈阁老的孙女了。

石桂看得分明,叶文心生得算不得最好,可她天然就与旁人不同,何况眉间还带着愁绪,在家的时候哪一个不是千宠万娇的,到宫门口也是众生平等。

秀女都早早就接来了,这会儿却还车停下,太监点头哈腰凑过去,满面是笑的扶着人出来,石桂一看却是识得的,纪大人的女儿,那个说是钦点了妃位的纪子悦。

睿王求亲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圣人却咬死了没下旨意,再没成想她竟还是选秀了,纪子悦一来,就由公公领着,一路站到最前头去了。

才还在叶文心身上打转的目光,一下子都转到纪子悦身上,石桂眼看着叶文心一步一步走进红墙里头,回头还看了她一眼,冲她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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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肉干

叶文心进宫是宋家的一件大事,跟着就又是一件大事,宋荫堂下场,二月初九日这一天,老太太叶氏两个送他到门边,他下场,可比叶文心进宫要热闹得多,两个书僮一个长随紧紧跟着,收拾了一背架的东西,提的食盒,盖的毛料斗蓬,吃的用的都收罗了,家里派了车,送到贡院门边去。

前几日就开始吃起素斋来,家里处处如此,幽篁里也跟着一道吃素,玉絮几个抱着叶文心回来说不准就要定亲给宋荫堂,这素也算是替叶文心吃的。

宋老太太更是各处去布施,替孙子讨一个好口彩,底下人也不许起争执,更不许说些败兴的话,若是叫人听见了,革一个月的月钱。

老太太当着一回事儿,底下这些侍候也没一刻敢松懈,反是叶氏劝了:“娘也不必为难下面的人。”宋荫堂旁的不说,读书作文章一向是他的长处,何况进贡院的时候,哪一个号子里是哪一家的子弟,上头知道的清清楚楚,宋太傅的孙子,自有人留心了去。

老太太哪里放心得下,一时怕号子里头蜡烛不亮伤了宋荫堂的眼睛,一时又怕风怕雨,外头风一紧,就怕那瓦不牢漏了雨,把宝贝孙子淋病了。

长随半日就回来报个信,说里头一切平安,叶氏宽慰了老太太:“他那件斗蓬,还是旧年娘赏给他的,乌云豹的皮子,里面烧的衣裳,再怎么也冻不着的。”

老太太叹口气,又怕孙子吃不好:“里头也不知道有没有热水,冷东西吃得胃肠怎么受得住。”她念叨个不住,宋老太爷瞪了眼儿:“哪一个不是这么过来的,偏他就娇贵些不成?”

当着人是这么说,里头监考的也有宋太傅的学生,这些事不必吩咐,就是心照不宣的,老太爷瞪了眼儿,宋老太太便收敛得会,又不住差了人去贡院,叶氏悄悄吩咐下去,不许再把里头又抬出来几个学子的事儿告诉老太太。

跟头这两日风虽大,却没下雨,进去的时候还带着炭火,倒也冻不着,宋荫堂回来的时候,还不必人扶,只一回至乐斋就躺倒了,迷迷登登睡了过去,连口热汤都没喝。

老太太急得扶着璎珞的手就往至乐斋去,眼见孙子瘦了,心疼得了不得,吩咐人炖了补药来,把炖了一天的鸡汤撇干净油花,煮了粥喂给宋荫堂吃。

既是考完了,便等着放榜了,卷子都密封着,不到放榜也没处打听去,老太太眼里自家孙子就是文曲降世,哪有不中的道理。

转着转珠,阖了手念佛:“我的思远就是这个年纪中的举人,若是荫堂也能高中,门前就又能再竖一对进士竿了。”

叶氏立时闭口不言语了,老太太一旦想起儿子,是容不得旁人不想的,甘氏先还听着,到这一句心头冷笑,拿眼儿睨一睨叶氏,兴灾乐祸,“未亡人”不好当,三不五时要说一说那死鬼儿子,还这得这个儿媳妇听着。

别人的日子不好过,甘氏心里就受用了,她还笑呢:“可不是,要是荫堂成了贡员,再赶上老太太的生辰,可不是双喜临门了。”

宋老太太睇她一眼,知道她心里想的是甚,却不说破,宋荫堂是必然得中的,不说前三,怎么也能得个魁经,老太太一点也不担忧,笑一声道:“可不是,你这个当婶娘的也替他多念几卷经才是。”

甘氏恨不得扎小人,自家的儿子还是秀才,就算等到秋闱一举得中成了举人,也总差了宋荫堂这些日子,扯了扯面皮:“再怎么也少不了这两卷经的。”

心里巴不得宋荫堂出点什么茬子,一味的撺掇着叶氏大办:“总得把帖子发出去,咱们家的大喜事,隔了这十七年又一个进士。”

宋老太太面上带笑:“把我那寿宴的帖子发出去便罢了,那到会儿也该放榜了,先把放放出去,到底有些不庄重,不是大家子的行事。”

说着喜事,还不忘敲打甘氏,甘氏却半点也不在意,请人越是多越是好,若是没中可不是当着这许多宾客现了眼。

老太太是六十整寿,宋家一向是不爱交际的人家,这番发了帖子出去,能来的应了要来,不能来的也送了贺礼,专请了一套喜事的班子,让大师傅把菜单子先拟出来,叶氏定下来再让馆子送菜来,试过一回,好的回进去,不好的便剔出去。

离着作寿还有半个月,院子里头搬了许多花树进来,玉兰开得正好,无叶有花,看着当真似仙宫琼树,老太爷便写了琼树祝寿给老妻,老太太笑眯眯接了,裱起来挂在屋子里头。

因着老太太大寿,宋家的下人还一人多得一个月的月钱,人人都做了一身新衣,石桂九月两个也没落下。

外头好一番的热闹,却跟石桂不相干,叶文心一走,幽篁里忽地就清净起来,闺房垂了帘儿,香炉子也不点了,只两只猫儿还摇摇摆摆的进进出出,脖子上头套了金铃铛,叮当声和着猫叫,趴在罗汉床上晒太阳。

玉絮每日里都要说上三回“也不知姑娘这会儿在作甚”“也不知姑娘在宫里住得惯不惯”“也不知姑娘吃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