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有茶楼,面铺有面点铺子,写了一排字儿,识得的却没几个,一间铺子就单卖那几样,既然卖的东西上头不出奇了,那就看把能卖的都画出来,贴满上一整排,要什么点一点就能知道。

不识字的人多,不识数的人却少,何况画在画上一目了然,算不得什么大的创举,也得跟别人区分开来。

绿萼吃这一抱瞪大了眼儿,脸上笑意却不减,伸手也把石桂拢起来:“你想着什么了?也告诉我知道。”绿萼心里是很感激石桂的,可她跟着秋娘一年多,两个人同甘共苦,她的年纪又跟石桂差不多,秋娘便一直拿她当女儿看。

绿萼心里也把秋娘当作半个娘,陈娘子也是她半个娘,才离了陈家时,日里忙乱,夜里怎么也睡不着觉,一闭眼儿,就梦见陈娘子,她知道是还了,可心里还是觉着亏欠了陈娘子的,她一门心思拿她当儿媳妇,这些年都是她侍候着饮食起居,一时离了人,也不知道陈娘子日子怎么过。

她心里是担心的,可让她回去嫁给陈大郎,她只要一想起来就怕得直发抖,秋娘夜夜搂了她睡,拍她的背,告诉她离了陈家就别回去,她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找不着石桂的时候,她替秋娘着急,等真个找着了石桂,又怕秋娘有了亲生女儿在身边,就再不会待她好了。

绿萼生的秀气,早些年陈娘子留下她来也很勉强,说她看着单薄,不是个好生养的模样,绿萼在她跟前越发手脚勤快,家里能干的事全都办了,陈娘子这才甘心留下她来,也还时不时的就要挑剔她,绿萼小心翼翼的过了这些年,心里明白是因着她有用,陈娘子才肯留她,她心里害怕自己没用了,也就无人待她好了。

哪知道石桂的脾气还跟原来一样,肯认她作姐姐,家里要办什么事儿,都把她算在里头,没有把她当外人看待。

在宋家别苑这些日子,既不能上街摆摊子,又不能做绣活补贴家用,秋娘跟石桂反待她越来越好,绿萼一时觉得心头发虚,一时又觉得踏实,日子久了绿萼才慢慢放下心。

石桂秋娘拿她当亲人,她也得一并打算起来,既要开铺子做生意,她旁的不行,总还能收收帐,再不济也能跑个腿,端个盘子。

她听见自己有用,越发高兴,听石桂说要把吃食画出来,走了这许多村镇,还真没见过这个,想一回也觉得可行:“这倒好,卖什么不卖什么一看就知道了,卖空了便摘下来不挂牌子。”

石桂兴兴头头,一脑门的主意,想到一个就赶紧记下来,把盘算放平了,教绿萼拨起算盘珠子来,在船上就要教的,可她晕船就晕了十来日,好容易不晕了,秋娘也不许她劳神,到这会儿才学,也不怕晚,教她怎么进位,怎么看数,两个就在院子里头学起来。

秋娘在屋里替喜子补衣裳,他这半年个子蹿得很快,原来又瘦又干,吃得好了,慢慢调理过来,也长个子了,身上也有肉了,既是要进学堂的,也得有个背袋,早些年是耽误了,这会儿学起来纵吃力些,也比睁眼瞎子要强。

秋娘抬头就见着石桂在教绿萼打算盘,抿着嘴儿笑起来,若能找到丈夫,一家子团圆了,日子也就没什么不好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天边还余下一道霞光的时候,叶文心回来了,石桂跟绿萼早就挪到屋里,点了灯学起打算盘来,石桂学珠算是原来有些底子,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绿萼便不一样,她识的字不多,石桂把口诀写下来,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她认,既学了打算盘,又认了字。

绿萼口里念念有词,石桂教了几遍,她还不熟练,念起来磕磕绊绊,石桂拿着纸笔在上头涂抹什么,听她念不上去时便提上两个字,两个头碰着头,对着灯火忙自己的事。

叶文心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番景象,她轻声一笑:“这就点灯熬蜡了,今儿可瞧见中意的铺子了?”

石桂抬头笑叹:“又不是买大白菜,哪儿这么容易就有可心意的,先慢慢看着,总得择一间地方价钱都合适的。”

绿萼抱了算盘站起来,她知道石桂跟叶文心有话说,便先回去,说还有大字没写,这是叶文心的功课,绿萼一天都没断过,这两日急着办事,倒搁着没写,上会儿正好去把字写了来给叶文心批阅。

“你捡个好地方就是,酒香也怕巷子深呢,哪一家做生意的不得择个旺铺,钱你不必担心,那二百两银子,还是你的。”说的是她头一回离开金陵时给石桂的银票,叶家倒了之后,石桂怎么也不肯再要那银子,怕叶文心没了依仗,往后还得靠这二百两银子度日。

叶文心那会儿就不肯收,如今更不肯要,再多些也拿得出来,却知道石桂不是个肯靠人的性子,只把该她的给她,真的缺钱了,再想法子塞给她:“你可别拧着性子,朋友有通财之谊。”

话都说到这份上,石桂再推倒显得见外,轻声笑起来:“知道姑娘财大气粗,我也跟你客气,真个短少什么,你可别怪我开口太勤,把你那些家底儿都掏空了。”

叶文心“扑哧”一声笑开了,她自来了穗州,见了纪夫人,又谈了女学的事儿,眉目间便有一股从未有过的疏朗意味,在金陵城时,心里总还记挂着身份,不能恣意,才来了两日,就觉得有干不完的事儿,使不完的劲,身上再累,心里也是开怀的。

笑了一声就坐到石桂身边,看她写了满满一张纸,上头零零散散写着许多开铺子的事儿,客源客时都写了,还写着要用郑笔画画,画些吃食贴在墙上。

叶文心拿了纸笑起来:“你还真有个作生意的样子,说不准儿就是个女范蠡了。”石桂闻言打趣得一声:“那男西施在什么地儿?”

两个笑闹得一回,叶文心便道:“我仔细想过了,你要开铺子,我要去女学,住在城外着实不便,既然城里有房子,收拾收拾咱们搬进去,也不必天天赶个大早进城去,还得赶在关城门之前再回来。”

石桂原就要同她说这事儿,不意她竟先提了,松得一口气:“我也是这样想的,这儿虽然是人少景色好,可离得也太远了些,进出都不方便,不如城里头呆得便宜,姑娘既然想搬,咱们便去看看城里的两处宅子,哪一处更合适些。”

叶文心正是这个意思,一处是宋老太爷让高升置办的,一处是纪夫人置办的,两处都看一看,一样是四进的宅子,哪个地方好更清净,邻居更和睦些,有了打算就搬进去,该添置的添置起来。

这儿才住了两天,东西还没归置好就又要搬,搬东西容易,石桂却还有一件事儿要托叶文心:“姑娘明儿还去不去纪夫人那儿,我想,求着她看一看出洋官船上水手的伤亡名录。”

叶文心闻言一怔,抬头看她,石桂是早已经在心里打了主意,却不敢让秋娘知道,若是上面真有石头爹的名字,纵不告诉秋娘,她心里也得有个底。

叶文心知道她是要找爹,一口应承下来,商量着搬家事宜,叶文心跟纪夫人清谈两日,都没个准主意,还是纪夫人的办法,往女工里去收学生,她还写了信给吴夫人,问能不能借一间空屋,也不要她们来回跑,就在丝坊里头开个小班学识字。

石桂叶文心两个第二日就进城去,打着看房子的旗号,先去拜会了纪夫人,纪夫人一听来意,立时叫人去书房取了丈夫的名帖来,指了个小厮:“你跟着他去交通司,就说是我叫你查的,没人敢拦了你。”

石桂低头称谢,纪夫人却冲她点点头,叶文心口里说的最多的是学堂,后来又说自己收过徒弟,纪夫人只当她是闹着玩的,却不意石桂真的用心学过字,既知道了情由又是抬抬手的事儿,自然肯帮,还特意派了书房小厮去,好让衙门给她这个方便。

石桂拿着名帖跟着小厮去了交通司,交通司是个小衙门,就跟市舶司一样,挨着船运的,官儿不大,油水却多,里头的笔吏寻常也不拿眼孔看人,要是石桂贸然求上门去,必得给打回来。

可她手上拿着纪舜英的名帖就又不一样了,才刚递进去,立时有人出来迎,看她一付大家丫头的打扮,还道她是纪夫人身边的大丫头,越发不敢怠慢,迎了石桂进去,还把人清出来,拿了一本名录:“姑娘要查哪一个,我替你查了。”

石桂摇摇头:“多谢你,我自己看就成了。”

第291章 下落

二百多艘商船,近三万人跟着出海,一年多的海上航行难免有生病的去世的,随行也跟着大夫,带足了草药,也依旧有人熬不下去,一命汪洋,似这样的连尸首都带不回来,就海葬了去。

这是说的好听,说的明白些,也就往海里一抛,同行的人有的还祭一祭,有的转头便忘了,石桂知道出海是有风险的,石头爹若不是为着多得一注钱,也不会跟着官船出海去。

到的地方多了,难保不染上当地的病症,她先粗略看了一回到了什么地方,地名一多半儿是她不知道的,知道了也没用,叫的名字不一样,可看下来也知道大概是往哪一块去了,那儿疾病更多,就是在后世也有许多治不好的,更别提是在现在了。

石桂深吸一口气,这本名录厚实得很,交通司办事也算得细致,防着上头人要查点人数,又还得报伤亡名单上去,上头还得发放抚恤,是以名录做得很细致,军籍是一块,民籍又是一块。

石桂咬了唇,在死亡名单里从上看到下,倒还不多,五十来人,出海几回了,这是第三回,常备的药物都齐备着,淡水充足,还专有两艘船在航行的途中发豆芽,吃了这个倒不容易生病,比专

吃干粮要好的多。

这回人数就比上一回还少得多,石桂指尖点着往下扫,那小吏却咋咋舌头,穗州女人识字不算什么新闻,可她一付大家丫头打扮,一看就是京城来的,竟也识得字,手上拿了纪大人的名帖来的,哪个也不敢拢了她,由着她一页一页的翻看。

石桂提着心,见着个石字心口就一阵阵的跳,真个细看却又不是,不等她松一口气,就看见上面写着石头两个字,一刹时嘴唇都失了血色,可等她再往下看,籍贯年纪又都对不上。

石头这个名字太常见了,贫民家里起个名儿都是随意,叫的顺嘴了,就连本名都不记得了,里头就有好几个王大吴二,上面若不是写着体貌模样,认错了也是有的。

石桂从头把带石字的全都看了一遍,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些,死亡名单里面没有石头爹,她又往生病的名单里去查,这一份写得还更细些,下回出海的时候就能带对症的药了。

朝廷还打算再出商船,带回来的东西跟销出去的东西,出去一回,流通的银子宝石香料象牙带动整个市舶船运,又能引得外国来朝称臣,还带回许多不曾见过的新玩意儿,圣人是个开通的皇帝,这上头尤其如此,很愿意走访外邦,还专门有七八个书记官,把所见所闻都记录下来。

这份名单更长更细,石桂从早晨过来一直看到正午,一个个的比对,她坐着不觉着,反是这些官员时不时过来看一回,可她拿了名帖过来的,又不能赶了她走,还让小吏给她端了茶来。

名单翻到最末几页,石桂在上头看见了石头爹的名字,后头跟着年纪模样,又写着兰溪村人,她揉着眼睛看了几回,说石头爹在回程的时候泄肚得了痢疾。

写到这儿就没了下文,后来如何半个字也没有,石桂找来了笔吏:“这上头生病的人,回来之后往哪儿去了?”

笔吏笑一回,官话说得七七八八:“自然是从哪儿来就往哪儿去了。”船上有人医治,是要控制着死亡人数,人数太多了,报上去很不好看,这些人活着回来了,哪里还管他死不死活不活,下了船可就不干他们的事。

石桂咬了牙:“那这些人下了船总有个去处罢。”就是死了,也有人装裹,笔吏看她脸色很不好看,便道:“有的往济民所去了,那儿有人施医施药,有的往西人堂去了,那儿是西人大夫,动刀动针的,不是走投无路,无人敢去。”

石桂谢过他,把名录交还到他手里,又借了笔纸,把石头爹的这一条抄了下来,既有了音讯,就能去问,总比甚都不知道要强。

石桂捏了纸条出得门去,那小厮看她脸色不好,知道怕是没查着好结果,也不说话,石桂反问他城里何处有济民所惠民所,又有几处西人堂。

小厮来了三年多,寻常也跑腿,何况纪夫人是右参议夫人,哪儿施粥舍米都少不了她的,便道:“城里有五处济民所,西人堂倒不知有几间,西人街那一块,凡是竖着十的,都是西人堂。”

石桂冲他点头称谢,心里却惴惴不安,若是好了,也早就来找她们了,济民所里大半的药是无用的,喝下去既治不好,又死不了,拖得一日是一日,宋老太太跟叶氏就常舍药去,太太夫人们都只管送,不管治,真个医好的能有几个,若是能去西人堂,说不准还能治得快些。

回去的路上专门绕了两处济民所,哪里还有人记得一年前的事儿,这里来来往往都是贫苦人,生病也都差不离,治得好的就是命大,治不好的也是应当,还得费些装裹钱送到城外去,一个个的坟包,连个木牌子都没有。

那小厮怕石桂受不住,哪知道她竟很绷得住,脸色虽白,问话倒是明白的,问了两处没有,她便笑一笑:“先回去罢,别叫姑娘等我。”

石桂一路上都蹙了眉头,回到纪家,纪夫人正跟叶文心一道用饭,石桂也被小丫头子拉到耳房里,摆了两三样菜:“就等着姐姐呢。”

一觑见她脸不对,便知道事儿怕是不好,也不问她话,只把小菜往她跟前推一推,石桂不忍拂了她一片好意,拿起筷子来,挟上两口,嚼在嘴里半日没尝出味来,这事儿要怎么跟秋娘说呢?

余下三间济民所,石桂从城东跑到城西,出了一身汗,却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济民所里也没有长住的,来去的人太多,一月半月之前的人许还能问得着,快一年前的人,哪里还有人记着。

石桂无功而返,回去的时候便叹息上两声,叶文心劝她道:“不是还有西人堂,明儿咱们找个会说西语的,一间一间问过来,总能找得着的。”

穗州百万人,出海的回来的,每日里进关出关都不知多少人,要找一个人譬如大海里捞针,可既知道石头爹还活着,那就是有希望能寻着,只盼着他能回家乡去,去了家乡就能知道秋娘她们被拐骗了出来。

若是再去宋家找她,就能找回穗州来,石桂心里这样指望着,石头爹只要念着她们,总有法子能想,只要不病不伤,一家子还有团聚之日。

这么想着,心里就松快些,眉头一松,先把这事儿瞒过,回去只告诉秋娘好消息,叫她有个盼头。

石桂走了两天路,脚上起了好几个水泡,虽是当丫头,园子里跑腿也没几步路,到了穗州走的比在金陵一年走的路还多些,两个用了饭,还得去看新宅子,叶文心也不坐轿子,两个手拉了手走在街上,纪夫人派人跟着,先到了她给置办的宅子里去。

说是四进的宅子,后头那一进却挖了做了个花园子,进了垂花门,开阔一处厅堂,再往两边的抄手游廊往里,就能见着花木扶疏叠石挖池,一边还有两层的小楼。

光是这个园子就能走上半日,前前后后统共隔着三层墙,又分左右二路,怪道这宅子要五千两银子,这还算是便宜卖的。

石桂不意纪夫人挑了这么个好房子,叶文心也没料到,又有碧竹轩又有金枫书室,前阔后密,种了竹子紫藤金钱松,很是阴凉,还有小小一个观鱼台,里头还有游鱼水缸,看着就是着人仔细打理过的。

叶文心本就感激纪夫人,不意这处宅子还费了她许多心思,心里越加感激了,前有碧影冷,后有观澜亭,虽不比苏扬两地,也是正经的好宅子。

再去看高升给置办的,只是一个小院子,也怪不得宋老太爷,在叶家姐弟身上花的每分文,都是多出来的开销,这屋子也得三五来两,小小一间四合院,开门进来有个影壁挡一挡,一个大天井,有进台起两层楼,也尽够住了。

叶文心看了石桂一眼:“你说,哪一处好?”

自然是纪夫人给置办的宅子更好些,那儿更清幽,邻居也少,都是大户人家,住得更安全些,离纪家也更近,既然打算好了要跟纪夫人一道经营学馆,自然是越近越好。

石桂想着便笑起来:“我没主意,只怕租钱付不起。”开了两句玩笑又拉了叶文心的手:“姑娘要办学,清净些的地方更好些。”

叶文心拿不定主意,还得回去跟弟弟商量一回,两个人都坐了旱轿,进城一趟不容易,要想着搬家就得赶紧动起来。

石桂下了轿子拍拍脸儿,拍出个欢快的笑意来,喜鹊似的跑进秋娘屋里,笑盈盈拉了秋娘:“娘,爹好好的,只怕往家乡寻你们去了。”

秋娘手上拿着条绿绫裙儿绣着花,她觉着女儿穿得太素了,上头一圈白绿花看着太淡,作主给石桂再绣上些红花瓣,一听这话差点儿扎了手:“你怎么知道?”

石桂装模作样,既然都打了主意让她安心,便把话说了大半:“是纪夫人提起来,说有个伤亡的名录,没有坏消息自然就是好消息了,我查过一回,爹不在上头,必是回乡去了。”

秋娘眼圈一红,眼里含了泪,又是哭又是笑,拉了女儿的手:“这可好了。”说着又要去点香,给供着的观音小像再点一柱香,口里念念有词,石桂看她这样,松一口气,秋娘虽不说,石桂却知道,她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石头爹的安危。

平日里强忍着,绿萼却说她夜里常常睡不实,半夜里惊醒过来,好半天才能再睡过去,有了好消息,她总能先放下心了。

第292章 来信

高升留了几日,他来有两桩差事,一是安置叶家姐弟,二是盘点铺子的帐目,叶氏留了两间穗州的铺子给宋荫堂,宋家往后全得交到他手里,老太爷让高升一年走上一回盘点帐目也是该当的。

他在穗州呆了三四日,旧年才刚来过,帐目都是做明的,短些少些也是天高皇帝远,只要不出大差错,大面上过得去便罢了,盘过一回帐,就预备着回去了。

叶文心得了纪家的关照的事,高升也是知道的,原来就是太太在时结下的善缘,眼看叶家姐弟在穗州的地界上算是有了庇护,便打算启程回去,

叶文心要干什么,高升心里头也明白几分,石桂一家子要开铺子,他也品出味儿来,可却不欲多事,再留下还能给叶家当管事不成,只装着不知道,同叶文心叶文澜辞行,带着老婆还回金陵去交差。

等他们俩走了,叶文心立时收拾起箱笼来,她同叶文澜谈过一回,叶文澜倒也无可无不可,他的身份是再不能入科举的,住在城里跟住在乡下都是一样。

叶文心不曾来的时候,他一个人住在山坡上,每日骑了驴往村里去,走一程停一程,身上带着干粮,不拘走到哪儿停下来嚼上几口,八股文章是再不必碰了,诗作却也不少,只绝少同人说话,闭了门读书,多看多听少说,怕叫人看破了身份。

时候长了才慢慢明白,这世上的熙熙攘攘都为了利来利往,哪一个管他到底是什么人,叶文澜脸上又没刺字,见他谈吐不俗的就多谈几句,对他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是不是长住,半句也不过问,叶文澜反而自在起来,就从了母姓,说是姓沈,在那茶楼会馆里,同五湖四海的人谈诗论文。

既然姐姐想搬进城中,他也不以为意,叶文澜打小性子骄傲,见事极明,又从小就知道姐姐倾慕颜大家,如今的身份,成婚嫁娶都难办,不如就让她办点自己喜欢的事儿。

叶文心听说弟弟改了姓沈,微微笑一笑:“等搬进去,就在门上挂个牌子,说是扬州姓沈的人家,迁居过来的。”

改头换面,重过新生,又拉了弟弟的手:“科举虽不能,可我看此处许多收院,你若是肯去,咱们就寻访一回。”

叶文澜本就不是个一意向学的,偏爱往旁门左道上钻研,他的师傅还是叶文心,怎么调香怎么品茶,都有心得,闲来无事,便把这些东西零零碎碎的写了起来,把旧年见过的山石花卉,都落在笔端,样样都有可写处,打发时日。

拿出来给姐姐看过:“别个写茶经酒谱,不若我也写一册,就叫大观,随人见小见大。”叶文心知道弟弟这是灰了心,他有肯办的事,自然应承他:“也好,只当是笔记小录来写。”

屋子家具都是现成的,还未拆箱的行礼箱笼又抬了往城里去,叶文澜在这儿住了一年,也只有些手稿,吃的穿的用的都很简单,也只当是浅浅一间院子,不成想是个很深的宅院,后头拆了厅堂作园子,又有书楼又有亭台,他既说要作文,叶文心便把前一路的书斋给了他,让他就在那儿写文章。

石桂跟秋娘几个住到第二进的厢房里,叶文心倒是想叫她们都住在后院,还是石桂说不方便,这儿也不过是暂时落脚,真的开起了铺子,必要自己置房子的,叶文心也不强求,可私底下还对着石桂叹息一声:“你若是能来学里帮忙该有多好。”

石桂学了字习过文,虽不会写文章,给人启蒙还是成的,石桂只得笑,石头爹不知在何处,找不找得回来还是两说,抛下秋娘绿萼,让她们俩人个赚钱营生,她怎么过意得去。

叶文心也知道情由,叹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到底还是少了帮手,可各人有各人的事要办,也不能强求石桂来帮她,再有两日就要去女学里头听讲一回,她虽教过三四个人识字了,可三四十人却从未教过,心里有些发怵,怕站在上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事儿无人能帮她,叶文心便理了一间书屋出来,里头似女学馆似的,一张张小桌摆开来,想着底下全是人,同她们说些有趣的典故。

能讲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女学生们用的教材叶文心拿回来翻看过一回,一多半儿是颜大家在各处的游记,纪夫人委婉道:“咱们学里是不讲那些女四书的。”

女则女诫连书馆的门都不进,孔孟也还讲上两本,余下的书要么是以古喻今,要么就是自强自立,学里常常传看的反是戏文戏曲。

能学的东西太少,把蒙学学完了,再往下便是游记,中间差着许多,风花雪月制香烹茶自然也是好的,可对这些学生来说既不实用,又没意思,她们连香都不曾用过,还谈什么制香。

真个到预备要讲学了,叶文心才发觉竟没什么可讲的,讲诗讲词她们也没念的这么深,可要去读女四书,那还办什么女学馆,想得一回来问石桂,石桂便道:“学里就不教怎么打算盘?”

叶文心抿嘴一笑:“怎么不教,学里五门课,除了纺丝绣花这两门请了织娘绣娘来教,算学画画,再加上。”初立女学时,只有两门课,学字跟纺纱,余下的都是这些年里一门门添上去的,学算盘还是纪夫人提出来,笑言道总得识数,就是不能当女帐房,心里也得有把算盘。

“学里真个教怎么打算盘?”石桂颇为吃惊,这倒原来不曾听过的,叶文心点了头,看了几日纪夫人对办学竟真有一套,怪道颜大家能把事儿交给妹妹,自家出海去了。

叶文心看过的书倒有许多,合适拿出来讲的却不多,她自己看着都觉得迂腐气太重,怎么能拿出来讲给学生听,这些事总不能再跟纪夫人商量,一桩事儿还没办,就已经显着拿不起来,叶文心怕露了怯,这会儿就不能迎难而上了,后头开女学的事儿,更不能取信于人。

石桂听了便道:“哪一段不好,就把哪一段摘了去,就说是节选,她们学过了,感兴趣的自会去找来看,拿了来问你,你再解说便是。”

叶文心眨眨眼儿:“总是人家的东西,哪能说摘就摘了。”

石桂笑起来:“这有什么,颜大家写了那许多游记,也不是每一篇都学,还不是挑捡着来,姑娘有样学样,咱们这叫去芜存菁。”

叶文心笑出声来,算是采纳了她这个办法,纪夫人给了她半个月,挑她能讲的讲起来,叶文心虽是读过许多书,可带到穗州的却少,更不必说抄家的时候就已经失落了那些个孤本善本。

头一桩事竟是去书肆买书,列了长长一个书单子,让朱阿生送到书铺子里去,掌柜一看要了这么些,许多还是陈年旧书,也没谁家会收上一套诗经唐诗,乐得合不拢嘴。

旁的东西都能饶上几分,光是买书却一声价都没还,光是这些书就开销出去百来两,搬回来几箱子,一间书室这才算是满了大半。

宅子里现有的东西一件都没废,博古架子空空荡荡,宅子里头还得雇佣仆人洒扫,光是朱寿一家活计做不完,可叶文心却不打算再雇人了,不用的屋子就锁起来,把家具都堆到库房里头,她自己的屋子极简单,除了家具好些,跟石桂的也没差别。

一张床三张桌,连头连尾的摆在一起,上头铺满了笔墨纸砚,石桂看着这模样便笑:“姑娘且得收一个侍候笔墨的丫头才是。”

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家里家外都是事,是个人都忙起帮来,帮着跑腿收拾东西不算,余下的事全得叶文心自己办,连弟弟也被她拉过来当了小工,一本本书里,挑上合适的抄录下来。

石桂的主意被纪夫人大加赞扬,让叶文心先编出一本来,也不必太多,二三十篇就成,由浅入深,看着合适了,她去找印刻厂,刻字印出来。

叶文心这才知道颜大家那些书,全是在吴夫人的印厂里头印出来,怪道外头禁了穗州却家家书铺子都能买得到。

若不是吴夫人的印厂,别家只怕都不会印刻,更别提出书了,还是这样精良的画册,光是拓版就不知要费上几块,她原来不懂,如今一算就明白,刻这些书,吴夫人自家还得倒贴钱,必是一桩亏本生意。

纪夫人见她怔忡,笑得一声:“所以我才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单凭一人之力,这条路也太难走了些。”吴夫人的印厂印了许多书,纪大人的《农时要事》便是从她厂子里头书的,可这些也俱都不赚钱,反是圣人下了旨意,把这书发放到州府之中,由着管农事的官员去看。

各地的粮仓库存从来都是考核之一,评优等最先看的就是粮食充不充足,这样的事不必圣人开口,一州一府也都加紧去办,纪大人在金陵城时,便总有各地的管着农事的管员进京来跟着他学农事。

这事儿便被纪夫人拿出来劝解叶文心:“朝廷大力促成的事,花了十七八年的功夫,到如今也还分着南北,改土换种不是件容易事,可有人出了力,自然会不同,我从来便不爱诗,可有一句却得我心,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叶文心深以为然,这些日子太过急躁,倒失了平静,既不是一日能办成的,便让自己松快下来,仔细挑出合适的文章来,石桂还替绿萼加塞,送她去女学里头学打算盘,好让她多见些人。

便是这兵慌马乱的时候,叶文心收到了宋荫堂的来信,说他也要到穗州来,如今已在路上,再在些日子就快到穗州城了。

第293章 千里

叶文心来了穗州也没断了跟宋荫堂的联系,叶氏那只枕头匣子还在她这儿,信上也不知写了什么,宋荫堂竟什么也没拿走,后来也没再回来取,就这么一直由叶文心收着,她到了穗州就给宋荫堂写了信去,信才发出去几日,还没送到宋荫堂手里,就先收到他的信。

宋荫堂来的突然,信也是送到原来的地址,里头还有些东西没理出来,这才接着信,人虽搬走了,还得雇个人看房子,菜园里有菜,果树上有果,叶文澜舍不得那两棵树:“姐姐不曾瞧见花开,蓝花楹凤凰木,开花时节跟天边云霞一般颜色。”那是原来的叶文心会喜欢的地方。

叶文心知道弟弟费心,拉了他笑一回:“这有什么难的,咱们又不是不回来了,等花期到时,就来这儿赏花便是了。”

叶文澜挑了这么个地方,就是替姐姐着想,她一直想能有这么个园子,里头种些花树,远眺城廓,近看山色。

他想让姐姐过得舒心一些,姐弟两个虽没谈过,可叶文澜却知道父亲送他们上京的意图,后来母亲病故,两个也还蒙在鼓里,这件事他们从不提及,彼此心照不宣,还只过眼前的日子。

隔得一年不见,姐姐好似变了个人,叶文澜还想劝着她多走走看看,把穗州城各处都走了个遍,哪知道她不必人劝,自己就有主意,比原来暮气沉沉的模样好得多。

等叶文心告诉他宋荫堂要来穗州时,叶文澜还且一怔,宋家是不愿意同他们再有瓜葛的,尽了人事,以后的日子如何,来时宋老太爷已经说过,只看他们自己,有屋有田,收益不差,两个人过日子尽够了。

没成想表哥还会来穗州,皱了眉头问道:“老太爷老太太两个同意了?”他们是想宋荫堂回金陵去的,纵守孝不能为官了,跟那些同年同榜的也不生疏,却没想到他没回金陵,反往穗州来了。

算着日子让叶文澜在码头边等待,石桂蹙了眉,叶文心却笑:“你年轻轻的,成天皱着眉,都快打结了。”给她送《论学》的,告诉她穗州如何的,都是宋荫堂,听过看过,心有所感,也是寻常。

石桂还是叹一口气,心里觉着这两个合适,只可惜没有缘份,叶文心这会儿怕把儿女私情压到了最后,连宋荫堂也是一样,石桂便笑:“也不知大少爷过来是作甚,若是能跟姑娘一道下乡去倒也很好。”

宋荫堂身上是有功名的,叶文澜的身份不能见光,宋荫堂却不一样,便是借着那个宋字,县里府里那些个教谕便不能饶几份情面,叶文心想下乡去招收学生,宋荫堂也能派上用场。

哪知道叶文心闻言笑起来:“表哥是来散心的,有人坐地囚牢,有人千里寻道,他能出来走走,比守着山坟要强。”

宋荫堂好老庄之说,可这桩事却怎么也堪不破,虽不知究竟,只怕是叶氏临去前的一桩大事,他纠缠难忘,与其坐困愁城,不如出来看一看,见着这番景象,哪里还去想自家那点悲痛。

石桂听她这么说,反点一点头,钻了牛角出不来,还不如出来看看,随意做些什么都好,宋荫堂人还未来,叶文心就先替他理起屋子来,就跟叶文澜住在一起,一个住东厢一个住西厢,当中是书室,读书也好作文也好,纵不论文章,到外头转一转也能舒散舒散。

叶家搬了新家,纪夫人便把叶氏存在她这里的东西全都从库里捡点出来,给叶文心送来,里头古籍旧画有许多,来送东西的是纪夫人身边的姑姑,左右看一回,赞得一声:“叶姑娘同咱们太太一个脾气,都喜欢开阔的。”

石桂听着便笑一笑,这两个是这会儿才对了脾气,叶文心原来不爱繁杂,可器物也是件件讲究的,这姑姑又请了叶文心过门去,说是纪夫人同她商量着招收学生的事儿,想去漳州收一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