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无声中,每一个丈夫,都羡慕地看着义信君这一席。纵使他不在。

安静中,管公欢喜地站了起来。他冲着那贤士深深一揖。

一礼过后,他双手接过那贤士递来的地图名册,低着头,欢喜地大声地说道:“老臣管升替主上谢过公子泾陵美意。愿永结盟好。”

他说到这里后,转头把那些竹简放在几上,然后,目视卫洛。

一直低眉敛目的卫洛,这时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她缓缓地睁开双眼。她一睁开眼人,便对上了管公等人的目视。

于是,她只能站起来。在众人灼灼地,一瞬不瞬地注视中,卫洛低着头,曼步来到过道上,冲着公子泾陵盈盈一福。

她便这般一福,这般蹲在他的面前。小嘴不停地颤抖着,那遮着墨玉眼的长睫毛,也不停的扇动着。

她身后的管公,以及义信君府的诸贤士,正频频向她使着眼色,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清咳,他们在要她开口。

卫洛低着头,一个劲的颤抖着,直过了半晌半晌,她才轻轻的,哑声地说道:“请君怜惜。”

她只说了这四个字。

她不知道,她除了说这四个字,还能说什么?

原来,她应该向公子泾陵表达她的欢喜之情,她应该告诉他,她能成为他堂堂晋太子的妻子,能被他以两城换得,是多么的荣幸,多么的得意。她到了他府中后,她将会努力的为他生儿育女,为他管理后苑,壮大产业,为他和她的子孙们经营出更多的产业。

可是,她却说不出来。这既然是一场交易,为什么还要让她这个没有半点说话权的妇人表达欢喜?

她不过是辗转两人之中的货物,又哪来的欢喜?

如果面对的是别人,她也许还能装出欢喜来。

可是,这么近地蹲在他的身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接受着他灼热的注视,一不小心便瞟到他满脸的欢喜。

这时的卫洛,已在不知不觉中,恨意渐生,郁怒渐生。同时,这恨意中,这郁怒中,还有着绵绵的,挥之不去,甩之不掉的苦涩。

这苦涩是从心尖渗出来的,它一直藏在她的心窝最深处,藏得很深,可是此时此刻,它却渗出了她的眼眶,令得她眼睛发涩,令得她气苦难平。

因此,卫洛的嘴唇在颤抖了好一阵后,再低低的,根本没有几个人听的清地说出这四个字来。。众人都在沉默。

沉默中,一双双眼睛都看向了公子泾陵。卫洛这般低着头,乌黑的秀发披泻而下,白里透红的小脸被青丝挡着,表情看不见。众人能看到的,只是她这样盈盈一福时的楚楚雅致,以及红袍下的颤抖的身躯。

也不知此妇,是紧张至此?还是欢喜太甚?

公子泾陵紧紧地盯着卫洛,紧紧地盯着。

这时刻,一直浮在他脸上,跳跃在他双眸中的喜悦,迅速地消去。

这时刻,他的眉心,跳了两跳。

而义信君府中的众贤士,此时表情很是复杂。历史有记载以来妇人转手都没有出过差错的。所以,他们也无法判断,这个有着个武勇,有着不凡才智的妇人,如果中途叛逃,他们这赠送方该怎么办?那两城还能不能拿得稳?

公子泾陵薄唇紧紧地抿成一线。

转眼,他哈哈一笑。

殿内如此安静,他这么一笑,便显得特别响亮了。笑声中,他凑近卫洛,在她的云鬓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调笑道:“战场上何等言辞侃侃?小儿,怎地见到故主,却羞涩至此?”

大笑声中,他右手嗖地一伸,瞬时,五指如铁一样,重重地锢制住了卫洛的手臂。

然后,他右手一扯一带,瞬时,一股大力向卫洛袭来,令得她不由自主地向前一仆,跌坐在他的膝头。

公子泾陵把她的身子重重地搂在怀中后,伸左手搂着她的小腰。

从几上持起酒樽,缓缓送到了她的唇边。

他子夜般的双眸沉沉地盯着卫洛,盯着她苍白着脸,小嘴苦苦抿着的模样。

他眉心急促地跳动几下,把酒樽朝她的唇边一凑,低低地说道:

“饮!”

这个字中,带着沉怒。

卫洛没有抬眸,她的小嘴颤抖了几下后,慢慢张开,含了一口酒水咽下。

她这个动作一做,公子泾陵便是朗声一笑,“善。”

同时,大殿中的众人也转过头去,私语声,议论声,嘻笑声四起笑声中,卫洛僵硬地坐在公子泾陵的怀中。

她的身子,与他的,只隔了数层裳服,她可以清楚地听到那强而有力的心跳。

他的呼吸之气,清楚地扑在她的脸上,扇得她的颈侧汗毛嗖嗖冒寒。

他的手臂如此强劲有力,如此紧紧地锢制着她的腰身。

属于他的一切,正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从她的毛孔中渗入。

不知不觉中,卫洛的脸色已是更加苍白。

这时刻,四周的议论声更响了,“义信君对这妇人,当真情深,此刻病倒,定是不舍啊。”

“不过一妇人而已,不出三五年,义信君便会弃了厌了。公子泾陵所赠的,才是百世基业。”

“义信君,虽得一时义信之誉,终弄臣小人也。得此妇时,他曾言,以两城换此妇,是还她相救之恩,照顾之德。既是恩人,怎可换之?”

“此言差矣!此妇虽是恩人,更是妇人,更是义信君之姬!我等终不是游侠匹夫,宗祀子孙不得不顾,有两城相换,别说是这施了区区恩德之妇,便是老母,也可换之!”

“咄,诚无羞耻也!”

。。。。。

“此刻观之,公子泾陵与妇人,浑然一对璧人也。”

。。。。。

乱七八糟的议论声,低语声,卫洛都没有听到,她只是低着头,把原本潜藏得好好的,可被男人这么一搂一碰后,突然蜂拥而上的郁怒和苦楚给重重压下去,压下去。

公子泾陵感觉到了她的僵硬。他薄唇抿成一线,沉沉地盯着她。他的手臂又加了三分力,逼着妇人不得不偎在自己胸前。

他低着头,右手持樽,小口小口地饮着酒水,随着卫洛的小脸越来越苍白,他的眉心更跳越急促。

第223章谁为谁挡着这一剑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过去。

僵硬地坐在公子泾陵怀中的卫洛,只是这般低着头,脸色苍白地低着头。

这时刻,宴会上的众人说什么话,有什么眼神,她都已经感觉不到了。

公子泾陵也只是紧锁着眉头,一边一樽一樽地饮着酒,一边与近前讨好的人逢迎几句。

也不知过了多久,宴席中渐渐有人起塌。

这时,卫洛听到公子泾陵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且行!”

说罢,他推开卫洛站了起来,转身就走,不过从头到尾,他的手依然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

卫洛依然是被他半搂着向殿外走去。

这时明月如洗,天空如照,公子泾陵的手,已搂上卫洛的腰身。不过他不是用搂的,他的五指,紧紧地抓着她的细腰,紧紧地抓着。

卫洛低着头,僵硬地看着月光下,自己与他那重叠的身影。她的云鬓青丝,已垂下来一缕,悄悄地挡在她的眼前,遮住她那双眼中,掩也掩不去的复杂情绪。

树影婆娑,秋风萧瑟,一切都是那么的美,那么的美。

公子泾陵搂紧卫洛的腰,他的头昂得高高的,薄唇抿成了一线,眉宇深锁,子夜般的双眸中,闪过一抹戾气和沉怒,不过,在这种戾气和沉怒中,隐隐还有一股茫然和苦涩。

周围都是蜂拥而出的贵族们,在足有五百米远的广场中,停放着他们的马车,马车旁,稳公等人正向这边看来。

走在林荫道上,月光透过浓密的树叶,斑斑点点地映到人身上。

如此美好的夜晚,如此清冷的冷风中,公子泾陵却一点也没有了白日的欢喜,他眉心急促地跳动了几下后,低下头看向卫洛。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神思恍惚,郁怒之极时,一个走在权贵和众剑客之间的中年剑客,脚步放慢了些许。

五步,四步,。。。。。。一步!

就是这个时候!

电闪雷鸣间!

那剑客“呼”地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样的短剑,同时纵身一跃,风雷烈烈的向卫洛扑来!

人刚动,风雷已响!剑声呼啸,黄芒隐吐!

这是一个接近宗师级的高手!

这是他不管不顾的全力一击!

说时迟那时快,本来离两人不足一米的剑客,暴喝一声,舌战春雷间,短剑森寒的向着卫洛的心脏刺来!

公子泾陵身后高手如云,可是,这时侯众人刚刚出殿,人流如潮。他们在无形中,已经隔了公子泾陵二三步远。

而这个刺客,却是在离他们仅有一步远的时候,发出了这全力一击!

风声呼啸,寒气刺骨!

公子泾陵刚刚低下头来,眼角便瞟到了那刺向卫洛心脏的寒芒!

当下,公子泾陵脸色大变!他暴喝一声,什么也来不及想,便这么身子一扭一闪间,强行把卫洛重重地扯到了身前,然后,他背一侧一档,生生的把卫洛护住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扛向那足以断金裂石的一剑!

隐隐感觉到心悸的卫洛,猛一抬头,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看到公子泾陵把自己强行推开,看到了他硬生生以肩背相扛!她看到了那吞吐着寒芒的短剑,发着呼啸风声刺入他的右肋下胸肺处!

卫洛大惊!

瞬时间,她的双眼睁大到了极限!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这时刻,她的脑中一片清明,周围疯狂的张惶的呐喊声,没有一丝入耳!

再一次,她进入了那玄妙的境界,她清楚的感觉到,那离公子泾陵右肋不过五寸远的短剑,瞬时变得缓慢之极!

卫洛轻啸出声。

啸声中,她左手闪电般的伸出,紧接着,右手跟上!

这真是闪电般的速度!就算是剑客,也只是眼前一晃。再转眼时,他听到了自己的短剑“卜”地一声入肉的声音!

我刺中了!

那刺客欢喜的想到。

不过这欢喜只是一闪,紧接着他又转过一个念头:可惜了,我要杀的是那个妇人!

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一瞬,只是一眨眼间。

就在那“卜”地一声短剑入肉的声音传来的同时,刺客清楚地听到,一阵骨骼碎裂声传来。然后,他的剑动弹不得了!

他的剑,被人强行抓住了!

他定神瞅去。

这一瞅,他顿时双眼瞪得滚圆。

他这一剑,确实是刺入了人体。不过,刺入的确是那妇人的左手腕骨处!

他的剑,此刻正深深地扎在妇人的左手腕骨上。鲜血四溅,白骨隐隐中,那妇人的右手,正以环抱之势,从公子泾陵的左腰边上穿过来,然后,紧紧地握住了短剑的剑柄!

难怪,他的剑再也刺不动了!

公子泾陵身边的剑客们,堪堪冲上前,堪堪拔出佩剑,便便看到了这一幕:

那妇人,用她的左手,结结实实地挡在公子泾陵的胁下!那刺客的短剑,正深深地插在她的手腕间,同时,他插在公子泾陵的右胁下。

鲜血,如溪流一般的鲜血,正泊泊地向下流去,转眼间,便顺着公子泾陵黑色的袍服,在他的脚下,形在了一片血泊!

惊叫声,急喝声,此起彼伏的响起!

直到对上那刺客惊愕的双眼,卫洛才感觉到手腕处传来的疼痛。

不知为什么,她没有感觉到那痛有多剧烈,她只是低下头,迅速地看向公子泾陵的胁下处,看了一眼后,她竟是嘴角浮出一抹笑容,嘟囔道:“剑不长,应没有刺到肺部。”高兴中,她的右手松开了紧握着的短剑剑柄。

今天晚上,露出第一抹笑容的卫洛,浑然没有发现,双目深黑得掺人的公子泾陵,此时望着她的脸色是那么的苍白。

蓦地,一阵大笑声传来。

发出大笑的,是被公子泾陵的剑客们用长剑指着的刺客。

他发出的笑声响亮之极,震耳欲聋!

他笑到第五声时,戛然而止。

那刺客低下头来,目光沉沉地盯着卫洛,盯着公子泾陵,盯着用背护住卫洛的公子泾陵,盯着拦腰抱来,以手腕替公子泾陵挡住利剑的卫洛。

盯着盯着,他又是哈哈一笑。

笑声中,他感叹地说道:“惜哉!惜哉!如此良机,如此良机啊!竟不能杀得一妇人!”

笑声中,他也不管那些架在脖子上,指在背心间的长剑。右手一提,不管不顾地把卡在卫洛手骨间的短剑重重一拔!

“滋——”地一声,血溅半步!

这一次,血溅半步的足有三人,一是卫洛手腕间溅出来的鲜血,二是公子泾陵右胁下溅出的鲜血,三,则是那刺客脖子上溅出来的鲜血!

在刺客强行拔剑时,有一柄架在他脖子上的长剑,割破了他一根小动脉!

刺客的笑声中,公子泾陵低着头,双手同时伸出,重重地捂住了卫洛的手腕,他在试图挡住那激射而出的鲜血。

这时的他,浑然忘了自己的伤口也在溅血,他紧紧地握着卫洛的手腕,抬眼杀气沉沉地盯着那剑客,厉喝道:“不要杀他!”

公子泾陵的喝声刚刚吐出,那刺客已是一声长啸。

啸声中,他竟是不管架在自己身上的七八柄利剑,便这么“砰”地一声,重重地向后撞去。

因为公子泾陵刚刚吩咐过不可杀他,所以众剑客在他向后撞来时,同时把剑一收。

见此,那刺客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大笑声中,他急速地退后两步。

然而,他也只退后两步。

四面八方都是剑客,他不可能逃得掉,显然也没有这个打算。

这刺客不过三十多岁,面孔腊黄中透着端方,眉毛疏淡,下巴略尖,看起来仿佛是一个病夫。

便是这么一个病夫,他刚一站稳,又是一阵大笑。

他的大笑声,响亮清朗,声音中没有半点不安,没有半点胆怯。

大笑中,他盯向卫洛,嘴一咧,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道:“妇人果然忠贤不下丈夫!然,你害死先王,令得楚国战败,霸主不再,纵再是忠贤,我楚人也会誓死不休!可惜,这一笔债,今天某是讨不了的了。哈哈哈。”

他又转头望着公子泾陵,叹道:“某为国复仇,暴露面容,难免连累新主!闻公子志向高远,乞君不再深究!”

话音一落间,他右手“呼”地一声!重重地拍向自己的面孔!

骤然四起的惊呼声中,这刺客含了足够内力的一击,重重地拍上了他自己的脸孔。

瞬时,鲜血四溅中,脑浆四溅!红色和白色的液体,溅出了三四步远。

砰地一声,那刺客的尸体重重地挥倒在地。

而这时,他的尸体已经是面目稀烂,脑壳破裂了!

周围响起了一阵呕吐声。

呕吐声中,公子泾陵闭了闭眼。

他和他身边的剑客,以及卫洛等人都明白,这个人之所以自毁容貌,便是不想让人拿着自己的尸体去辩认出他的来历,辩认出他是哪个权贵给带到宴会中来的。

在这个时代,人们习惯了用竹简,在绘制人物图像上,其技术是十分低劣的。这刺客自毁容貌后,众人想凭着记忆,便找出他的主子和来历姓名,那难度便非常大了。看来,他虽然乞求了公子泾陵不要深究,却终是不放心啊!

可是,不管是哪个时代,能留全尸而死,实是每一个在血海中拼搏的男人的愿望。

然而这个刺客,这个堂堂丈夫,为了保护他的主人,居然用这种死无全尸的方法来结束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