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王玉溪亦是缓缓地回过了头去,他那如玉的容颜,也皎洁得好似不带一丝人间烟火。

一时间,两两相望,天地同辉,又有风轻送。

此刻,王玉溪周身的气息亦如月光般温和,只见他缓缓地垂下了眼眸,淡静的目光飘忽地望向了流水的逐波。直过了半晌,他才忽然叹了口气,低低地,浅浅地笑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小公主可知,谎话说的多了,是会成真的。”

语罢,对上周如水诧异扬起的眸子,他好看的唇角不过是微微一挑,转眸,又看向了远方。

舟排尚未靠岸,周如水便眺见了立在渭水边焦急踱步的夙英。她心下一咯噔,便知,自个星夜离宫的事已经东窗事发了。

这头,夙英见自家千岁竟披着男子袍帔与王玉溪在一道,心底也是一惊。舟一靠岸,她便连忙迎了上去,一面取下周如水肩头的月白袍披,换上早先就备好的艾青袍帔替周如水披上,一面趁着替周如水着裳的空隙,焦急地小声地说道:“千岁,您可算是回了!奴想去寻您,可偌大的渭水之上却寻不着半条木舟,您若再不来,宫里可是真的要翻了天了!”

这般的靠近,也叫周如水看清了夙英额上分明的淤青,她的眉头不禁一轩,却,想着尚在身后的王玉溪,周如水终是忍着微恼,慢慢地呼出了一口长气。

稍余,就见周如水自夙英手中优雅温柔地捧过王玉溪的月白袍披。转过身,唇角便是微微一勾,含着淡淡的笑意,闲适俏皮地对着王玉溪愉悦地说道:“今日便多谢三郎了!却,天骄尚有一事实在好奇。想是三郎答了,天骄才舍得将这衣裳奉还。”

她说的极是轻巧,葱白纤细的指尖还轻抚着袍披的襟角,倒有些携天子以令诸侯的味道。只是这“天子”实在好笑,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

见状,王玉溪也低低地笑了,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夙英一眼,转而看向周如水,不过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见他如此,周如水黑亮的眸子越发的熠熠生辉了起来,她眸光潋滟地朝着王玉溪微微一眯眼,极是坚定,极是认真地问道:“天骄想知道,夏锦端前岁遣魏国使节送来的那封信中,到底写了甚么?”

这一问实在是唐突!除了王玉溪,旁人皆是错愕非常。

确实,这天下,怕也是有不少人都想晓得,夏锦端给王玉溪的信中到底所言为何的?但,真正会对着王玉溪问出来的,真正能当着王玉溪的面问出来的,又问得这般理直气壮不羞不恼的,怕也只有这向来不着调的周如水了。

她问得坦荡,问得执拗,问得狡黠,甚至,还有一丝她自个都不晓得的小姑子的吃味。

闻言,王玉溪果然淡淡一晒,他的笑很灿烂,眉梢眼角都轻轻地弯了起来。却,他甚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幽深莫测地看着周如水,瞳中,深深如海。

静默中,倒是一直隐在后头的冯公未忍住笑,他双目一瞪,便拊掌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冯公索性上前了几步,朝着周如水一鞠,眉头挑得高高的,眉飞色舞地说道:“千岁有所不知,那锦端公主可是深情,前次求娶三郎不成。今次,已是直言‘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了。如此,千岁可比得上她么?可有法子越过她去么?”

求娶不成?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夏锦端费尽心机地叫魏国使节传信,倒真是调的一手好情!她竟是在道,此时你我共望明月却音讯不通,便只愿我的思念能追随着月光流泻到你的身边。

一时间,周如水心中五味杂成,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王玉溪,一把便将手中的袍披塞进了王玉溪的怀中,气恼地白了一眼冯公,恨恨地说道:“求娶?法子?你以为你家郎君是货物么?待价而沽?价高者得?”说着,她屈膝朝王玉溪一礼,便撅着嘴,一脸恼意的,匆匆携着夙英登上了马车。

见周如水走得头也不回,直像是只踩着了尾巴的软毛兔子,冯公饶有兴致地挠了挠头,笑眯眯地朝王玉溪道:“噫?这周天骄可是恼了?公子,她恼甚么?这不正该是向您示好的时候么?却就这么走了?”

闻言,王玉溪漠然地瞥向冯公,他摇了摇头,抬手一扬,手中的月白袍披便全都罩在了冯公的面上,直叫他眨眼就变成了个行走的斗笠。

一旁,一直垂首低目的恭桓也抬起了脸来,他冷冷地拍了拍冯公的肩头,堪堪嗤道:“你这口舌呱躁,实在堪比妇人。”

作者有话要说: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如水第一次给王玉溪唱歌的时候,其实是不喜欢他的,只是被他的风华所摄,又要奉承讨好他。

第二次唱岂不怀归,说是唱给王玉溪,倒不如说是唱给她自己。

却这一次,她才算是真正唱了一首歌给王玉溪。

难道不是么?三次在他面前唱歌,都是情感的递进了。

文章文章好的文章是要编织的

文要品

才有味

第82章 恕不从命

另一头, 方才登上马车,周如水都未坐稳,便关切地看住了夙英青紫的额头,闷闷地低声问她道:“阿英,可是谁罚了你了?”

闻言, 夙英连忙以手掩额, 她摇着头道:“女君, 这都是奴自个磕的。不过是看着吓人的小伤, 用的都是巧劲,无大碍的。”说着,她又叹了口气,为难地继续说道:“只是, 昨夜果然依您所料, 后头, 君上还真命了寺人荃来探您,寺人荃见您歇了本是未再多言的。却,偏偏谢姬硬要道近来气候转凉, 您的身子才大好,她实在心紧放不下您,就做了副慈母态, 在寅时时,又邀着君上一同来了华浓宫。这般,奴等便再装不下去,都现了形了。”

“哼, 她还等着我去君父那替兄长求情呢!见我半点动静都无,自然生疑!可生疑又如何?要拦着我已然晚了!”说着,周如水冷冷一笑,硬生生压下了眼底的寒意,又问夙英道:“如此,君父说了甚?”

听了这话,夙英忙朝车外睇了一眼,望着渐近的市集,她低声地说道:“君上动了气,又至明堂严训了二殿下。还让您回宫后,立即去明堂一同跪着。”

“跪便跪,我倒从未见过跪死过人的!”闻言,周如水忍着膝上的酸痛,赌气地撇过脸,闭上了眼去。未几,待她再睁开眼时,眸光复又坚毅明亮了起来,那眸中,甚至恍惚有了微弱的火光在熊熊燃烧。

如此,周如水索性就解开了肩上的袍帔,将车几上玉壶中的清水都倾倒在了手中。紧接着,她便用纤长白皙的手指一点点将清水弹在了自个的面上,发上,衣襟之上。如此一个循环之后,只一瞬,她的身上便湿答答的一片,好不狼狈了。

一旁,夙英愣楞地看着周如水的动作,待她看明白过来,已是红着眼,一把捂住周如水冰凉的指尖,半拦着她的动作,喃喃地,哽咽地说道:“女君,您心疼二殿下不假,可您自个也是大病初愈,一夜未眠呐!”

闻言,周如水却是轻轻地笑了。她眸光狡黠地盯了一眼夙英,低低地说道:“无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本就是苦肉计,可不能狠不下心。怕只怕君父是狠了心要罚我与兄长,如此,才就真麻烦了。”说着,周如水深深叹了口气,清澈的眸中,更是涌动出了一丝不安之感。

公子沐笙正罚跪着的明堂,即是 “天子之庙”。

有道是"王者造明堂、辟雍,所以承天行化也,天称明,故命曰‘明堂’。”据传,明堂可通神灵,感天地,正四时,出教化,崇有德,重有道,显有能,褒有行者。所以在周国,但凡祭祀、朝会、庆赏、选士等大型的礼典,均都在明堂举行。

明堂上圆下方,四周环水,上下共三层,八窗四闼,九室重隅十二堂。其中,三层底层为四方形,四面各施一色,分别代表春、夏、秋、冬四季。中层十二面,效法一天中十二个时辰。顶层为圆形,四周环绕九龙雕塑。

待周如水回到宫城时,天已大亮。

彼时,周如水沿着庑廊缓缓登上高台,便见城墙外阙楼高耸,秋意正浓。她深深吸了口气,终于稳住心神,迈进了明堂。

才一走进,周如水便见着了脊背宽宽,独自屈膝跪在宫室之中的公子沐笙。宫室内,公子沐笙脊梁笔直地跪在又硬又凉青石板地上,他的神情很平静,也很漠然,是那种沉到深处的古井无波。

见他如此,周如水心中便是一叹。却她尚未出声,就又听见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待周如水循着那声响往前看去,不觉,便又是一怔了。她如何也不会想到,现下,祖宗牌位前竟还横摆了一排榻几。软榻之上,她的父君更是揽着风姿绰约的谢姬,半阖着目,全是一派的悠然自得。

高如明堂之上,却竟是一片酒肉飘香,凌乱不堪,直如身在宴堂的景象。

一时间,周如水真是瞠目结舌了。饶是她晓得周王荒唐无忌,却此情此景,如此冲撞祖宗,仍是叫她心痛不已。

这不是亡国之君,是甚么?

周如水正怔愣着,谢釉莲美艳的丹凤眼便微勾着滑过公子沐笙,朝她睇了过来。盯着她,谢釉莲的唇边浮过了一丝轻笑,她豆蔻鲜红的指尖抚着周王的胸口,暧昧引诱地摩挲了几下。直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悠悠地,当真是机锋暗藏地对着周如水启唇说道:“千岁星夜出宫,夜不归宿。现下,终于晓得回宫了?”说这话时,谢釉莲纤美的指尖亦朝着周如水微微一勾,伴着这个动作,她广袖上以金线相缠的明珠玉片更随之清脆相击,那声音,同她缠绵的话音一般,端的是诱人至极。

果然,听着这声响,周王便极是愉悦地勾了勾唇。

却,此情此景,直叫周如水冷冷一哼。她极是不屑地盯了一眼惺惺作态的谢釉莲,便蹙着眉头,径直走至公子沐笙身侧停了下来。朝周王一礼后,她便也学着公子沐笙,面朝着祖宗牌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一着地,周如水更是眼不见为净地,索性地闭上了眼。

周如水如此,谢釉莲却不愿轻易罢休。她缓缓自榻上起身,慢慢踱步走到周如水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如水,面上仍带着微笑,眸中却满是嘲弄。稍余,她豆蔻鲜红的指尖便缓缓地抚上了周如水白嫩的脸颊,那纤纤指尖,光润利长,好像一不小心就能划破周如水的脸似的。

如此冰凉的触感,叫周如水不得不蹙着眉,睁开了眼。

彼时,公子沐笙也转眸朝周如水看了过来,盯着谢釉莲贴在周如水脸颊边锋长的指尖,他深邃的眉眼猛地便是一敛。未几,直是阴沉地,冷冷地盯向了谢釉莲。这一眼极是凉薄,亦极是狠厉,如是初冬的积雪,又如猛炽的刀锋。

果然,谢釉莲被他忽如其来的眼刀盯得一骇,她只觉得那眼神锐利,近在咫尺,似乎可直透她的心,将她藏在深处的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一时间,她的手不禁便微微一颤,这一下,也不得不冷哼着收回了手去。

稍余,她索性直直后退了半步,待稍稍站定了身子,才凉凉一笑,半昂着头,居高临下地瞪向公子沐笙兄妹二人,以长辈之姿,轻蔑的,肃杀地训斥着他们道:“汝等不驯,乃至君忧,实是不忠不孝。”

当今世上,便是圣人也担不起不忠不孝这样的骂名。

闻言,周如水的脸煞时就白了。她讶然地,慢慢地抬起了脸来,注视着谢釉莲,她目光深深地,低低地质问她道:“兕子虽也顽劣,却,庶母出言,何需如此狠厉?”说着,周如水的眼眶便也跟着红了,她哽咽了两声,所有的情绪,就都在一夕之间一股脑地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周如水这句话,也不能说是不尖锐。谢釉莲道他们兄妹不忠不孝,她便道谢釉莲狠厉。若是谢釉莲真有意将这话传出外去,那他们谁都讨不着好!

却,周如水的话音方落,周王掷杯的声音便接踵而至。他冷哼了一声,便眼光如刀地斜暼向了周如水,全是偏袒谢釉莲的,怒斥着周如水道:“哼,你还有理了!谁许你顶撞母亲?你一个姑子,昨夜又去了何处?可是真去了那留园厮混?”

听了这话,周如水心头大骇,已知谢釉莲是挑了她的事了。她扬起头,倔强地辩驳道:“甚么母亲?谢姬不过是兕子的庶母!如何当得起一声母亲!兕子的母亲亦明明在世,只可惜,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罢了!至于留园,兄长早便将它收走了,兕子又如何去留园厮混?”

说到这,在周王如刀一般的盯视中,周如水心头一沉。她只觉得,自个的心跳都愈加的明显了,气息更是越发的不稳了。她直是抹了一把泪,才咽喉发苦的,继续悠悠地答道:“昨夜,兕子先是闻得兄长因兵事顶撞君父,后又听闻庶母为兄长做主,力荐其妹为二皇子妇。如此,兕子心忧甚矣。这般,才不得不夜出禁宫,去了兰若庵求见母亲。”

“心忧甚矣?求见母亲?”闻言,周王的面色仍未转好,他大步走至周如水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抬手,便搭在了她的肩头处,直抓得周如水的肩头骨硌硌作响,他才冷冷地,严厉地呵问道:“忧心?你忧心个甚?”

只一瞬,周如水的额头就渗出了冷汗了。

因肩上的疼痛,她更是泪如泉涌的,艰涩地说道:“一为兄长与父亲血脉相连却政见不和,二为庶母之关爱之心实在太重。”说到这,周如水轻轻地喘了一口气,才继续地说道:“其一,有道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长虽亲厚君父,一心为国。却,他似乎忘了君王在前,君父在后的道理。其二,庶母关爱之心虽天地可表。然,庶母既早已认下公子珩为子,如此偏袒爱护兄长,恐怕公子珩心中也会不愤。却,兕子虽知此礼,但长幼有序,也实不好去指点兄长。这般,兕子才只好夜至兰若庵,一为请母后训导兄长改过自新,二为请母亲亲自为兄长的婚事做主,以免庶母左右为难。”

第83章 恕不从命

她是在道, 她夜出宫闱,实是深觉兄长顶撞君父不妥。却,兄长这般惹怒君父,怕也是因为在兄长的心中,比起君王之尊, 周王更是他的父亲。如此, 他才没了芥蒂, 更加的掏心掏肺, 造成了那日的局面。这般,她一个做阿妹的虽明白这个道理,却也真不好真的去训导兄长。而同理而言之,谢釉莲如今早已认下了公子珩为子, 她的关心虽是好意, 但却也可能会惹来公子沐笙与公子珩之间的误会隔阂。如此, 为了规劝兄长,为了避免谢姬的为难,她才犯下这次的错事, 私自去了兰若庵求请母亲。

周如水讲得有理有据,她孱弱的模样也是乖顺无奈,娇美可怜。轻风拂来, 在朝阳的晖映中,她的脸上,更是如同镀上了一层赤金。

可即使如此,周王仍是怒意不减地看着她, 他那一双浑浊至极的眼中冷若冰霜,虽是收回了使力捏着她肩头的手,却仍是冷冷地,沉怒犹在地呵问她道:“你既懂礼,方才却也冲撞庶母?”

他是在指责周如水表里不一,才道公子沐笙所行不妥,方才,却也道谢釉莲狠厉,冲撞了谢釉莲了。

闻言,周如水缓缓地仰起了脸来,随着她的动作,她那细长的脖颈也呈现出了优美的线条。阳光照在她浓密纤长的睫毛上,折射出了一点点淡金的影。她深吸一了口气,直直望着周王,重重一叩后,便一字一顿地,倔强地说道:“庶母若真爱重君父,便不该身入明堂重地。若真爱护兄长与兕子,也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语出不忠不孝之言。如此逾矩违礼,乘快而多事,实是狠厉。如此,兕子并不觉所言有差。”

这一次,周如水没有骄横作性,也没有装憨卖傻。她丝毫没有退让,她只是眸光清亮地望住了周王与谢釉莲,骄傲的不屈的挺直着脊背,仿佛狂风暴雨中一朵傲然绽放的花儿。

随着她掷地有声的话语,谢釉莲的表情微微崩紧了几分。公子沐笙也扭过头,一瞬不瞬地,怜爱心疼地朝她看了来。

却,周王的脸色倏地便沉了下去。他怒气腾腾地往榻几走去,回身,便目光矍铄地瞪住了周如水,凌厉而沉重的,咄咄逼人地朝周如水斥道:“目无尊长!巧舌如簧!你倒晓得抓你庶母的错!却不想自个深夜出宫是何等的违制!”说着,周王双眸一眯,抓起岸上的金樽,扬手便朝周如水重重砸了来。

这一刻,委屈或是愤怒?连周如水自个也说不清楚此刻的感受了。她只是没有想到,君父会偏袒至此。或许是太过的失望了罢,周如水竟没有下意识地避开了去,她只是倔强地垂下了眼,双目死寂的,一瞬不瞬地,静静地盯住了青灰的地面。

寂静的宫室中,列祖列宗的牌位在上,天光从堂前透进来。见她未动,几乎是一霎那间,公子沐笙便腾地站起了身来。他一把就护住了僵跪着不动的周如水,堪堪地捂住了她的头,像一堵墙一般,稳稳地抱住了她,将她拥进了他温热的怀中。

紧接着,周如水便感觉一阵透着寒气的疾风自她耳廓迅猛地刮过。下一刻,她更是听见了一声沉重的闷哼自公子沐笙的喉管传出。在他的怀中,她甚至还明显地感受到了公子沐笙忽然急促的呼吸。

直是过了好一会,公子沐笙才终于松开了箍着周如水的手。他黒沉的眼静静地看住了她,直是温柔地摸了摸她冰凉的小脸后,才缓缓收回手,返身,跪挡在了她的身前。

因他不疾不徐,几近蔑视旁人的唐突动作,周王更是怒目圆瞪,他勃然暴怒地咆哮道:“你这逆儿!实是难驯,总角庶子亦胜汝多哉!”说着,他又持起案上的金壶,作势要朝公子沐笙砸去。

这次第,便是连作壁上观的谢釉莲也禁不住捂住了红唇。毕竟方才那一下,已叫公子沐笙的后脑鲜血淋漓了。若是再砸个金壶下去,就实在是太过了。

彼时,周如水更是泪如泉涌,望着公子沐笙不躲不避,紧紧握起放在腿侧的拳头。她紧握着的双手中,指尖亦不自觉地深嵌入了肉中。这一刻,她哪里还记得早先从兄长处收到的暗示,已是哭着,哀叫着地伏跪在地,朝着周王求道:“君父!是兕子错了!是兕子错了!兕子甘愿领罚!兕子再也不敢了!”

她哭求着认错,周王的怒气却丝毫未消,他铁青着一张已气得扭曲的脸,仍是毫不留情地将金壶朝公子沐笙砸了去。一声闷响过后,公子沐笙晃荡了一下。随着金壶落地,他的额前,也终是不可避免地血流如注了。

却这时,周王又朝周如水看了来,他沉怒之极的,暴怒地对着周如水,充满戾气地斥道:“母亲?她娄氏一待罪之人,根本无颜再入宫闱!亦无颜再做你的母亲!从此以后,你再不许去兰若庵!”

待罪之人?无颜再入宫闱?

陡然听到这样的话,公子沐笙渐变了脸色,他原本清淡无绪的眼中,也忽然就多了几分沉冷。 周如水更是愕然抬眼,她定定地看向怒气中烧的周王,只觉得,她根本就不认得面前这个男人!她的心,更好似被撕裂了开来,直截就碎成了几瓣!

前世,家国崩丧。后宫美人们逃的逃,散的散。彼时,唯有她那本还置身事外的老母傻乎乎地赶了回来。她曾道终其一生都不愿再踏入宫闱,却真到了周朝分崩瓦解,鸟兽散尽的时候,也唯有她,义无反顾地赶了回来受死。

到底是要多昏庸,多愚蠢,才会连真情假意也分不清了?

硬生生地压抑住鼻端上涌的酸涩,周如水哽咽着抬起了脸来。她不可置信地,低低地,绝望地问周王道:“兕子不明白,兰若庵并非冷宫禁地,母后虽是离宫,亦非待罪之人。却为何,兕子不能再见母亲?兕子更不明白,兄长纵然有过,亦不至于一无是处,却为何,君父要如此看低于他?而兕子虽为女郎,若为吾周吾王,亦愿抛头颅,洒热血。列祖列宗在前,君父如此重责,兕子实是不服!”

澄蓝的天幕下,一片铅白的云彩飘在窗外。从宫室内往外望去,重重庑顶格外的深刻。

周如水的声声质问,问得周王都心中一凛,忽然有些哑口无言了。

一时间,满室静默清冷,四人相对而视,都是沉重漠然。

终于,服用金石丹药的时辰到了。寺人旌一声通报,倒是解了一时的难堪。未几,周王便怒气腾腾地搂着谢釉莲离开了明堂,他没有回顾他们半眼,更没有听进半句逆耳忠言,留下的,不过是一地的荒唐。

彼时,祖宗牌位前,榻几横摆,琼汁满地。沾着血的金樽金壶无声无息地横倒在公子沐笙的腿边,风中散着一股淡淡的酒气,一切,都凌乱而又难堪。

不知过了多久,公子沐笙温热有力的大掌忽然轻轻地捏住了周如水冰凉的小手,对上她可怜兮兮红彤彤的双眼,他面上的冷意散去,僵硬脸庞也终于再次柔和了下来。看着周如水,他的心中亦是情绪涌动,他温柔地抹了抹她眼角的泪花,才终于声音低低地,忧心地问她道:“兕子,肩还疼么?”

闻言,周如水也是心口一酸。她强捺着泪意摇了摇头。抬手,便小心翼翼地抚上了公子沐笙鲜血淋漓的额头,后怕的,迷惘地哽咽道:“阿兄,都是兕子不好!兕子未想到君父竟会如此狠心!竟将您伤的这般重!早晓得如此,兕子是死也不会呛这口气的!”

见周如水哭得双目通红,乖巧可怜如受伤的小兔,公子沐笙亦是心中难堪。他凑上前,心疼地拥住了仍在颤抖的周如水,低而温和地叹了一声:“痴儿,你错在哪儿了啊?”说着,他更是无所谓地笑了笑,垂眸看着周如水湿漉漉的眼,与有荣焉地说道:“我的阿妹多聪慧!为兄不过轻轻捏了捏你的手心,你便晓得该怎么做了。今个,若不是你激怒君父,叫他发出了邪火来。这事儿,是不得善了的。”

说到这,公子沐笙极是冷肃地勾了勾唇,他深邃的眸光一转,遥遥看向窗外的重重宫檐,不知是自失,还是在朝周如水说话。不过低低地叹道:“世事岂能随人愿呢?这世上事,从来都是有舍才会有得的。”说着,他便放开了周如水,轻轻朝她一笑,眸光温柔如初,恬淡风清的脸庞却在阳光下越发地坚定和峥嵘了起来。

听了这话,周如水却是无法自抑。她咬住唇,仰头看着他,痴痴地,茫然地问他道:“阿兄,咱们还有救么?”这样的母国,这样的君父,咱们的国还有救么?咱们的家还有救么?

闻言,公子沐笙亦是怔了怔。明亮的光线从窗外投映入殿,他欣长的清俊身影就像是一副逆光的画。因周如水担忧的疑惑,他目光深深地看向了她。彼时,他额上的鲜血仍在流淌,却,他的眉眼一弯,忽然就扬起了一抹笑来。这笑很轻,淡淡地像是静静流过的清泉。却他的嘴角再一扯,那弧度就又掀起了几分剔透与嘲弄来,这神态,与往日里温和的他判若两人。

在公子沐笙这样的微笑中,周如水的心越发的痛了。这一刻,她才终于清晰地明白了他们的前路是有多难,更明白了前世的兄长是有多苦。

前世,她便是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日日聚沙成塔,一日日千江汇海。看着他费劲血泪的,波澜壮阔地努力去匡复整个周国的兴盛。却,坚定如他,仍是荒唐地死在了一场重病之中。在那之后,他的尸骨被烧成了灰烬,他所有的努力都随之倾倒。生灵涂炭,国祚不保。他的死,实际上,也预示了周国的覆亡。

终于,在周如水哀恸疑惑的目光中,公子沐笙微微倾身,贴近她的耳畔,低低地启唇说道:“傻阿妹,谢氏哪里是真的毫无忌惮呢?只要明日燕乐未起,这次第,咱们便赢了。”(君王上朝就会奏响燕乐)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如水是故意顶撞的,不让周王发出火来,他们兄妹死的更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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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恕不从命

谣言, 远比周如水预想中还要传得更快。她只跪了两个时辰,便被请回了华浓宫去关禁闭了。

出明堂的路上,周如水迎面便撞上了坐在羊车中直朝这头来的谢釉莲。谢釉莲妩媚含笑的脸在她的眼前一晃而过,那眸中意蕴深深,直叫周如水后背发凉。

没有哪一刻, 比这一瞬更叫她清醒。当君父的金壶砸向公子沐笙, 当她对上谢釉莲阴毒的讽笑。她终于不得不认清, 不得不承认, 只要身处在这深宫之中,哪怕她贵为帝姬,亦同是入了局的棋子。

这一盘棋,大至周国的山水琳琅, 小至她们兄妹的生死, 已是谁都不会再留情的了。她与谢釉莲之间, 也早已不复了当年的情分。如今,怕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只等着哪一日, 有谁能踩着对方的尸骨,留到最后。

另一头,炯七老早就易了容去到了东市, 只等着从兰若庵上东市来换粮采买的小沙尼。

果然,如周如水所料,小沙尼还真免不了嘴碎。闲谈之间,她们已同几个菜贩子聊了开来。讲是如今谢氏如日中天, 不光娄后被赶出宫避进了庵堂,二殿下公子沐笙在朝堂上也处处受谢氏的压制。现下,便是天骄公主在后廷中也总受谢姬的委屈!

如此,小姑子终于受不住了,昨夜便跪在了兰若庵庵门前哭求母亲。却不想,娄后还真是心灰意冷,一心向佛了。竟是理也不理在外头哭得几近断肠的小女儿,愣就任天骄公主在庵门前白白跪了一夜。这不,直是日头初升,天骄公主才终于怏怏地,满是失望地哭着回了宫去。

见情势一如所料,炯七神色微动。稍顷,便又依照周如水的吩咐去了秀水街。

秀水街,秀水街,这名头听着好,却实际不是个好去处。早先,秀水街不过是条臭水沟,因着周边恶臭不好治理,便成了邺都中最荒芜的一块。却,前几年因闹洪灾,胆大的难民便流窜进了邺都。后来,他们见秀水街左右无人,便三五成群地在秀水街落了脚。时日一长,秀水街便成了藏在邺都角落里的贫民窟。

入了秀水街,炯七便依照周如水所嘱托的,买了几个小乞丐的嘴。不多时,秀水街中的一群乞儿便都串进了朱雀街,纷纷传唱起了“凤凰乔扮朱雀来,夜跪庵前急求母。”这一传,可想而知,不多时,便是满城皆知了。

邺都近日来除了夏公主锦端遣他国使节传书三郎之外,便没旁的甚么趣谈好谈的了。如此,这事儿一传开,四下便都当做了少有的谈资,也一劲地全嚼起了舌根。更有的人,谈着谈着,都不禁唏嘘起了避走庵堂的娄后来。

遥想当年,先帝未立太子时,朝堂也若如今这般暗潮涌动。彼时,尚是公子的周王忽在元宵夜巧遇了娄相之女娄三。一时竟是惊为天人,后头,便跟着娄三去了娄府,直截就在娄府门前奏起了凤求凰。那求爱之姿,可是叫当时的众人都闪花了眼。

昔日的娄氏亦算是盛极一时的了,彼时,娄檠为先帝心腹左相,其子娄安又远驻边关,可谓是权倾朝野,脚踏边疆。此事一出,时人就曾私论,道是周王当时此举,怕不是一见钟情,而是权谋再三。与其说是看重了娄三的美貌,倒不如说是看重了娄三背后权重的母族。

却,旁人私论如何,情爱之事本就是无甚道理可讲的。当年的周王亦是气宇轩昂,意气风发,尚在闺阁中的娄三姑子哪里受得了他的再三蛊惑,不久,便真的一往情深,非他不嫁了。后来,哪怕娄父绝然反对,娄三仍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当时尚未做太子的周王。彼时,周王也算深情,亦是破天荒地朝娄后承诺了,此生,一生一世一双人。

却有承诺在前又如何?再后头,哪怕周王被先帝立为太子,娄氏在背后的助力不容小觑。哪怕他们夫妻二人早有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先约在前。但人心善变,又更何况,是深如海的帝王之心呢?

周王继位后,娄后的好日子便渐渐到头了。后宫代有莺燕出,当新宠出现,便是娄后该销声匿迹的时候了。却偏偏,娄后刚烈甚至善妒。彼时,曾经的山盟海誓,就都成了刺骨的钢刀。她霸道,她揽权,她甚至用无比毒辣的手段一次次地残害后宫的姬妾们。她一次次地与周王争锋相对,从不退让。到如今,她的跋扈悍毒,都能叫三岁的小儿都闻之夜哭。

却哪晓得,世人都以为的帝后不和,至死方休。会因太子的溢亡而忽然的偃旗熄鼓。太子身故后不久,娄后忽然就放手了,退让了,她避走出了宫,躲进了庵堂。昔日争得最狠的她,竟是一夕之间,连争也懒得争了。

世人皆知,娄后入兰若庵后,便做了首诗自寓。她道,“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一代帝后,终是承认了自个是个弃妇,是把入了秋的扇子。而相较于她,后宫的莺莺燕燕却是秋日御寒的外衣。在需要外衣的季节,她这把扇子,便该被封进箱底,再不管顾了。

她也终于不得不承认,她的时代,终是时过境迁了。

只要是个女子,便会怜惜娄后的遭遇,亦会怜惜求母而不得见的周如水。

这一刻,众人皆是唏嘘,都道情之一字变幻莫测。到头来,倒好像,早抛却了情根,投入了欲/海的长公主岱才是活得最畅快的。

这一刻,众人也才恍惚地反应了过来,那个前岁才在南城门前示好琅琊王三的姑子,那个开留园招男宠的姑子,那个所谓刁蛮跋扈的周氏天骄,不过还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子罢了。而即便贵为帝姬,她也有无望的时刻,也只能哭着,在庵门前无助地跪求或许也同样无能为力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