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生腼腆笑了笑:“也不是很冷。”

“房子可有人住?”

“没有。”

“难怪你连个进项也没有。”唐蕾白了他一眼,回头唤白盈玉进来,“阿猫,进来。”

白盈玉这才跨进院子,含笑朝书生施了个礼,知他清贫,故而并不去打量院内四周,免得书生尴尬。

书生忙规规矩矩地还礼,抬手时,可见手肘处的衣袍缝补过,虽是用同色的料子,但新旧有别,还是看得出来。

“这是阿猫,她是来寻亲的,你这房子能先让她住一阵子么?”唐蕾直截了当问道。

“这个…”书生有几分犹豫,“原不该辞,只是我怕男女有别,同在屋檐下恐怕有损这位姑娘的清誉。”

唐蕾瞪他:“废话,那当初你怎么让我住!”

“当初你扮了男装,我并不知道你是女儿身。”书生尴尬道。

“我和她一块住下来,就算是租了你的东屋,你自住北屋。咱们就是房东和房客,也不必分什么男女。对了,还有一日三餐,也得你来做。先住一个月,我给你二十两银子如何?”唐蕾知他啰啰嗦嗦规矩甚多,当下便替他作了主,见他衣衫单薄,又存心多给他些银子。

书生却连连摆手道:“咱们是朋友,你们若有难处,房子可以借住,只是银子绝不能收。”

“迂!”

唐蕾白他一眼,自拿了包袱,熟门熟路地踢开门,进了东屋。

院中仅仅剩下白盈玉和那位书生。见这书生颇有些贫贱不能移的气节,她不由地生出几分好感,感激地又施了一礼:“多谢公子,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小生姓苏,单名一个倾字。”

“原来是苏大哥。”

放下包袱,唐蕾又自东屋出来,笑道:“他这人呆里呆气的,你叫他苏呆子就行…对了,这屋子怎么和我走的时候一个样,连柜子里那件衫子都没动过。都大半年了,一直没人住过么?”

也不知是不是在院中冻得太久,苏倾的脸微微有些泛红,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你大哥也没回来?有消息了么?”唐蕾问道。

苏倾摇摇头:“还是没有消息。”

唐蕾替他叹了口气,皱眉道:“要不,我托人替你打听打听?”

“不用,他当初与我说的是五年之期,眼下还不到呢。”

“这宫里头的事可没个准。”唐蕾耸耸肩。

白盈玉奇道:“他大哥在宫里?”

“嗯,他大哥是大内侍卫,已经好几年没回家来了。”唐蕾颇有些不满,“你大哥也是的,就你这么一个弟弟,又知道你人呆,也不寄点银子回来。”

苏倾只是微微一笑:“他定是有要事在身。…你们走了一路,饿了吧?”

“呃。”

“你们且歇歇,我去蒸馒头。”说罢,苏倾就往灶间转去。

“再多烧点热水!”唐蕾在他身后嚷嚷。

“嗯。”

唐蕾边引着白盈玉进了东屋,边摇头道:“这个苏呆子怎么还是只会蒸馒头,在他这里,连个荤腥味都闻不到,比和尚庙里还干净。”

白盈玉微笑道:“有馒头吃,也很好。”

她四下打量屋中,桌椅虽旧,却收拾得甚是干净整洁,床上的被衾叠得整齐,只是同苏倾的衣衫一般,也带着好几块补丁。

“没人住还收拾这么干净,真是个呆子。”唐蕾咬着嘴唇似笑非笑。

“这位苏大哥是读书人吧?怎么不去考功名?”

“他呆里呆气的,怎么考得上。”唐蕾皱眉,“他要是真考上,做起官来的样子,我还真是想不出来。”

白盈玉若有所思:“考不上也有考不上的好处,当真考上了,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唐蕾瞥她一眼,突然笑道:“看来,你和这书呆子倒是挺投缘。”

白盈玉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低头整理东西。

唐蕾倒也不在意,又看了眼被衾,皱眉道:“这被子是无论如何得再买一床,否则咱们晚上都别想睡。”

说罢,她便跑了出去。

白盈玉追到门口,只听见院门咯噔一声,已是人影全无。这厢,苏倾自灶间探出头来,声音中带着掩不住的失望,问道:“她,走了?”

“她说要去买床被衾,应该很快就回来了。”白盈玉道。

苏倾语气稍安,却仍颦眉道:“这镇上的被子都是定做现弹的,她怕是买不到现成的…阿猫姑娘,你替我看着火,我去追她。”

“哦,好。”

白盈玉看着苏倾急匆匆地去了,微微一笑,遂到了灶间,折些枝桠塞入灶口。听着火在灶膛里噼里啪啦作响,不由怔怔地想到那个人。

第五十六章 绣纹犹在

馒头要蒸多久才能算是蒸好,白盈玉心里也没数,几次揭开蒸笼端详,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不断地添柴火。

幸而唐蕾苏倾去得并不算久,在水烧干之前,总算是回来了。

除了被衾,唐蕾还买了些日常用的物件,统统让苏倾抱在手上,自己则空着手晃回来,一副心情甚好的模样。

“苏大哥,这个,馒头…”白盈玉站在灶间门口,为难地唤苏倾。

“还没好么?”

苏倾忙把东西放好,进灶间揭开蒸笼一看,笑道:“已经蒸熟了,不必再添柴。”

白盈玉这才安心,笑道:“那就好。”

苏倾低头,见树枝把灶膛塞得满满当当,弄得烟直往外冒,心知这姑娘定是从来没有做过灶间的活,大概对于烧饭做菜也是一窍不通。他素来敦厚,不欲令她难堪,当下便请她去帮唐蕾整理东西,随后自己才俯身清理炉膛。

净过手,白盈玉回到东屋,见床上多了两床大红缎子做面,绣着花草鸟类的被衾,不由有些呆愣:“这应该是成亲用的吧?”

唐蕾正在鼓捣她的瓶瓶罐罐,闻言,瞥了她一眼,得意笑道:“没错,你看出来了!就是成亲用的。”

“你,要成亲!?”

“你瞎说什么!”唐蕾瞪她。

“那为何买这样的被衾?”

“弹棉花的那店里只有这两床现成的,是明日别人就要来取的,我多付了近一倍的银子,才肯让给我。”唐蕾斜睇她,“你知足吧,盖个被子还挑三拣四。”

白盈玉微微一笑,俯下身子,细看被面上的绣纹,用手摸了摸,自由自语道:“…绣得也马虎了些。”

“你还挑剔?”唐蕾从牙缝里发音。

“不是,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白盈玉笑道,“这新弹出来的被子,最是松软,盖着也和暖。”

“那当然。”

两人正说着,外间苏倾轻轻扣了扣门,请她们出来用饭。

桌上的饭菜简单之至,馒头,还有自家腌的灰葫芦条和酸辣萝卜,苏倾虽不尴尬,却有几分歉然:“家里头只剩下腌菜了,委屈两位。”

白盈玉忙道:“是我们打扰了才对,这菜腌得很好吃。”

唐蕾倒不给他留情面,筷子点了点:“下次腌点肉吧,多放花椒,我喜欢吃那个!”

“行…”

明明囊中羞涩,苏倾颔首倒是一点都不犹豫。

到了次日,唐蕾便拖着白盈玉去打听她家人的消息,转悠了一上午也未打听出眉目来,回来时倒是买了一篮子的菜和肉;连米也买了些,仍是托店家送上门来。

苏倾看见这么多的东西,就有些呆:“哎呀!我早间也买了肉,这下可买多了。”

“多出来的肉全都腌起来,慢慢吃。”

唐蕾小手一挥,很干脆地解决了他的难题。

“盐怕是不够…”苏倾笑了笑,接过东西,拿回灶间去。

“呆子,怕是半年都没见过肉长什么样了。”

唐蕾嘀咕了句,白盈玉听见,抿嘴垂头一笑。

终于,除了腌菜萝卜,桌上也有了肉,唯一的遗憾是:苏倾拿手的仅有馒头和腌菜两样,其他菜的味道着实乏善可陈。

唐蕾与白盈玉对厨艺亦是一窍不通,故而也只能将就着吃。

萧辰回到家中已有数日,师弟师妹都在外,师父也未回来,家中仍旧是冷冷清清。每日里,他慢慢地把屋子一间间打扫过去,然后给小玉做饭菜,过得也并不清闲。

他自己吃的饭菜极简单,一碗粥,一盘清炒笋丝,便是一顿饭。倒是小玉的饭菜还要麻烦些,他不得不常常钓几条鱼来给它改善伙食。

这日,日头甚好,晒得人暖洋洋的。

萧辰遂将被衾、连同几件衣袍都拿出来晒,小玉在他脚边绕来绕去,喵呜喵呜地叫着,似乎比他还忙几分。

晒到最后一件时,手刚碰到,触摸处柔软细腻,不同于与他平日常穿的棉布衣袍,正是那件在顺德时所买的丝袍。他怔了一下,虽知道丝袍质地娇贵,怕是不能晒,还是慢慢拿了出来。

指腹缓缓从几处竹叶形状的针脚上摩挲过,细细密密的触感,仿佛是直接从心上擦过。他似乎又听见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的:

“萧大侠,这件锦袍上的洞我已修补过,只是补的不好…”

他忍不住微微一笑,几分苦涩,若早知有今时今日,他当初就该对她好一些。现下她孤身在外,又不知还要经历多少困苦?

小玉蹲在他脚下,喵呜叫了一声,又拿脖颈在他鞋面上直蹭蹭。

挂在廊下的金铃乍然叮当作响,小玉被骇得猫毛直竖起来,一跃跳入萧辰怀中。萧辰将衣袍放好,抱着小玉,走出房去。

自山下到这里要经过一处小竹桥,金铃与小桥之间有暗线相连,金铃响,则说明有人过桥往这边过来。金铃响得频繁,可见过桥之人还不止一个,萧辰微微颦起眉,一时也猜不出是何人会来山中。

等了一会功夫,便有人叩响了外间的院门。

“请问,萧辰萧公子可是住在此处?”

萧辰虽在门内,但因听着声音陌生,遂也不愿开门,只问道:“他不在,请回吧。”

“不在…”外间的人迟疑了一会,又道:“既然萧公子不在,那么请这位公子开开门,我家老爷送了许多东西来给萧公子,我们放下东西就走。”

“你家老爷是谁?”

“洛阳司马。”

萧辰眉头皱得愈发紧,怎么又是他?

“我家老爷还托我带了封信给萧公子。”外间又道。

萧辰沉默片刻,仍是未开门,朝门外淡淡道:“萧公子前阵子已经搬走,不再住此处,你们回吧。”

“…”外间的人显然是没料到人会搬走,急问道:“搬去何处?请还公子告之。”

“不知道,你们快走吧。”

门内答得非常干脆。

外间的人愕然且无奈,萧辰静等了一会,终于听见脚步声远去,轻叹口气,仍旧转回房去。

两个时辰之后,金铃复响起,同样急促。

难道又回来了?萧辰皱起眉头。

“萧公子,我们只是做事的下人,还请莫要为难我们。”外间的人显然又重新在山下打听过,言语间认定了里面的人便是萧辰。

萧辰在内,不吭声,突然听见门缝下悉悉索索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塞进来。

“这是我家老爷给萧公子的信,公子若不愿开门,好歹也得看一下信,我们回去也有个交代。”

萧辰足尖一拨,把信又给扫出门去,冷道:“我不是萧公子,没有必要看信。”

似乎未想到萧辰如此难以相处,外间的人楞住,过了半晌,又道:“既然公子不愿看信,那么请恕我冒昧,我这就将信读与公子听。”

说罢,果真就听见他大声诵读起来:“贤侄,一别数日,甚是挂念…”

“行了!我自己看。”

萧辰被弄得不堪其烦,只得又让他们把信塞进来,自取出来看。拿到手中才知道,那信竟是一方极薄的素纱,上面的字是用丝线绣上去的,大开大合,似乎循得还是司马扬的笔迹。

原来司马扬虽然从岳恒处知道萧辰能摸出墨迹,心底却始终将信将疑,故而特地找来绣女,照着自己的笔迹逐字逐句地绣了出来。

萧辰阅完信,眉头微松。他原以为司马扬的来信必定又要说些他现下不想知道的事情,所幸的是,通篇都是关切之语,并请他去洛阳小住,倒未有只字片言提当年之事。想来是师兄岳恒劝解之故,萧辰暗道惭愧,遂开了门请外间的人进来。

半盏茶的功夫之后,他后悔了。

司马扬让人送来的东西非常多,吃的、穿的、用的…萧辰一一谢过,但又都婉言谢绝,来者倒也不与他推脱,直到最后——

“老爷说过,若是萧公子不喜欢这些东西也不要紧,只是一定要把这两名丫鬟留下伺候公子。”

萧辰愣住,他虽然自脚步声中听的出进来的人中有女子,但实在想不到竟然是司马扬准备送给他的丫鬟。

“我不需要丫鬟,一个都不用。”他坚决道。

“那怎么行,我家老爷说了,萧公子双目不便,又住在山中,定会有许多不便,让我一定要把丫鬟留下。平常烧菜做饭,洗洗涮涮,或是下山买买东西,都可以使唤她们做。”

“不用,我自小在这里长大,并无不便之处。替我多谢你家老爷的好意,我不需要丫鬟。”

“萧公子,您就别再为难我了,这些东西你一样都不要,连人都不肯留下,我回去怎么向老爷交代,肯定是要受责罚的。”

萧辰沉吟片刻,遂道:“那好,东西我可以收下,丫鬟还请带回去。”

“这么多东西,有丫鬟替您收拾着,不好么?再说,这里就您一个人,多两个人也能陪着说话解乏…”

“不必,我自来清静惯了。”萧辰打断他。

“她们两个聪明伶俐…”

“不必!”萧辰不耐,起身开始赶人,“下山的路天黑不好走,您还是早些启程为好,我就不留您多坐了。”

“…”

来人无法,只得起身道:“既然如此,萧公子请多保重身体,我等这就下山去。”

哗啦啦,人终于走光,萧辰合上门。满院堆满的东西,弄得他走路都磕磕碰碰,不甚舒服。

夜幕降临,寒气逼人。

金铃未响,却有人在叩门。

第五十七章 双姊难缠

萧辰颦眉,将窝在他怀中睡觉的小玉挪到椅子上,顿失暖意的小玉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弓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打算接着蹭过来。

它蹭了个空,萧辰已经起身,绕过前堂,走过前院,停在院门前…

叩门声仍在继续。

“外间何人?”萧辰问道。

“萧公子,萧公子,是我们…”嘤嘤咛咛的女声,夹杂在山风之中,愈发显得凄楚可怜。

“不认得,请回吧。”

陌生的声音,萧辰转身就走。

外间女子急道:“萧公子,我们就是日里老爷要送给公子的丫鬟。”

“不认得。”没料到是她们,萧逸语气有些恼怒。

“萧公子,是李总管让我们留在山上伺候您的,他本是让我们等到天亮再叩门,可…实在太冷,我们俩冻得受不了,所以才不得不…公子,还请行行好,开门让我们俩进去吧。”

“二位现在下山,应该还追得上李总管,就莫在此地耽误功夫了。”萧辰冷道,转身就往回走,心中暗骂白日里那个李总管是只老狐狸,哄得自己把东西都收下,居然还要把丫鬟留了下来。

“山路难行…公子,您可否收留我们一夜,明日一早我们就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