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辰不为所动:“此处山势平缓,两位便是走慢些,半个时辰也能到山下。”

“公子…”

萧辰不耐再听下去,转身离开,过了半晌,复回来,拉开门——丫鬟们误以为他回心转意,正自欢喜,却见他只是放了盏灯笼在地。

“此地山魈常于子时出没,两位若不想被撕成两半,还是快点下山为妙。”他的语气称得上有礼,说罢,便又关上了门。

门外女子闻言惊疑不定,加上山风渐大,黑压压的竹林起伏不定,似乎山魈便潜伏在其中。一直在旁未出声的另一名丫鬟被吓得胆怯,细声问道:“怎么办?这下我们该怎么办?”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的,显然是江南口音。

萧辰本欲不再理会他们,已准备回房,听见这声音,乍然停住脚步。

外面的人不是她,仅仅只是有着相同的口音,连声音都谈不上相似,他知道。

也许,司马扬就是故意找了一个江南的丫鬟,他想。

难道司马扬以为这样,自己就会把丫鬟留下来么?他冷哼。

尽管如此,他还是折回去,复打开门,声音中带着厌烦:“进来吧,你们可以歇一晚,明早再走。”

丫鬟们虽然不知道他为何改变初衷,但可以不用在如此寒冷冬夜走漆黑的山路,自然是再好不过,遂大喜谢过萧辰,跟着他进了屋。

空屋子家里倒是有好几间,萧辰让她们自己住下,说明不可乱动屋内物件,便回了自己屋中休息。

一夜无事。

天初亮时,萧辰听见灶间传来些许动静,料是那两位丫鬟早起饿了,倒也不甚在意,翻了个身继续睡。小玉却按捺不住,闻着香气,偷偷溜出屋去。

待到萧辰起身,刚穿好衣服,便听见屋外有人恭敬道:

“水已备好,请公子洗漱。”

萧辰推开房门,皱眉问道:“你们怎么还不下山去?”

那丫鬟端着铜盆,委委屈屈道:“公子,我们是老爷送来的,若公子不要,我们如何有脸面回去。便是回去了,也会被老爷责罚。”

“你们受不受责罚,与我有何相干。”萧辰冷道。

丫鬟语塞,昨夜还以为他是个懂得怜香惜玉之人,没想到天一亮,却变得冷漠如斯。

另一名丫鬟自灶间方向快步过来,脸上带着笑,朝萧辰行了一礼,道:“公子,早食已经备好,因为不知道公子的口味,所以多做了几样糕点,请公子品尝。”她便是那名江南口音的女子。

萧辰还未说话,小玉蹭了过来,朝萧辰喵呜喵呜地叫唤着,一股子绿豆糕的味道直窜到他的鼻端。

江南口音的丫鬟掩嘴一笑:“公子,您家这小猫真好玩,就喜欢吃绿豆糕,刚出笼的时候,就被它偷吃了一块。”

萧辰俯身把小玉抱了起来,淡淡道:“绿豆糕还有么?”

“有。”

“那就再拿几块给它吃。…你们可用过饭了?”

“我们怎么敢先用饭,请公子先用。”

“不必。”萧辰淡淡道,“你们早点吃完也好早点下山。”

两个丫鬟彼此对看了一眼,也不答话,便退了下去。不过一会功夫,不仅端了绿豆糕,连同早起做的各色糕点都端到萧辰房中,请他用早食。

萧辰愈加不耐:“你们怎么还不走?”

“我们既然来了,好歹也应该伺候公子一顿饭才是。”丫鬟殷勤地给他盛粥、摆筷子,声音既温柔又带着小心,“公子不必和我们见外,有换洗的衣衫,也可以交给我们。山里头潮气大,今儿日头好,我们待会再把被褥拿出来晒晒…”

她猛然住口,因为萧辰把她递到他手中的筷子用力掷到了地上。

竹筷落地,声音清脆。

庐山脚下。

白盈玉蹲在地上,把不慎掉落的竹筷捡起来,放到木盆内,拿到门外水井旁,然后摇轱辘打水。

虽然苏倾人很好,几乎包办了所有家务琐事,可她还是想尽其所能的多做些事情。做饭做菜,恐怕一时半会也学不会,她想,洗洗碗筷总不至于很难。故而三人用过饭后,她便自动请缨,将碗筷拿到井边清洗。

光是摇轱辘,她就折腾了半天,那一桶水,比她原想得要沉得多。幸而井水还带着暖意,并不冷得扎手,她蹲在地上一件一件仔细擦洗。

一条百无聊赖闲逛的流浪狗晃荡过来,半点也不怕人,倒是把白盈玉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呆呆地看着那条狗嗅了嗅地上洗好的碗筷,然后失望地离开。被狗嗅过,还是一条那么脏的狗,她认命地又打了一桶水,把碗筷复洗过一遍,这才端着木盆回去。

屋中无人,用过饭后,唐蕾便拉着苏倾出去,说是要去邻镇瞧个朋友,据说还是个捕快,中午也不回来。横竖馒头还有好几个,腌菜几坛子,中饭便让白盈玉自己将就对付着。

摆好碗筷,又把灶台抹了一遍,白盈玉净了手,回到屋内,左右无事,坐着怔怔发呆:

她实在很羡慕唐蕾,相较之下,唐蕾过得比自己要有趣得多。而唐蕾终是要走的,她明白。苏公子人再好,自己也不能厚颜无耻地继续住下去,还是得先谋个生计,然后尽早找一处自己可以落脚的房子。

她的手正抚在被面上,粗糙的绣工让她微微皱眉,转而想到大概此地并没有好的绣娘,自己也许可以揽些活计来做,又或者绣些帕子、枕套出去卖,只要有人肯买,也算是有个进项。

可若是没人买,那又该怎么办?

她轻咬下嘴唇,想起当初萧辰的话,他一心想把自己嫁出去,倒也并非没有道理。除了嫁人,她一个弱质女子,想要独自活下去,又谈何容易。

黯然神伤片刻,她复打起精神来,对着铜镜略收拾了下自己,决定到小镇街面上去走走,也好了解下刺绣的行情如何。

拉开院门,出去,再将门锁好,她往街面而去。

碧竹掩映,房门紧闭,女子抽泣声不绝于耳。

萧辰伸手摸了下旁边沙漏的刻度,眉头皱成铁疙瘩:外间两名丫鬟已然哭了将近一个时辰,他此时方明白为何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从始至终的抽泣,想来是为了节省气力,好再多哭几个时辰。

她们还能哭下去,他却已经听不下去了,深悔昨夜不该一时心软让她们进来。若换成别人,倒也好对付,可偏偏是两个姑娘家,而且还是一点功夫都不会,他实在不知道该如此应对。

“别哭了!”他推开房门,烦躁道,“有完没完?”

“…公子,是不是我们哪里伺候得不好?…”丫鬟们哽咽着,重复着一千零一遍的问话。

萧辰不理,直接问道:“司马扬究竟许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非得赖在这里不可?”

“…我们是自己想留下…”

萧辰一个手势砍断她的话,干脆道:“快说,否则我就告诉他,你二人是因为手脚不干净,所以被我撵了出去!”

“公子,千万不要啊!我们真的是一心想侍奉好公子,别无他意。”

“不想说,那好…你们且在这里接着哭,我这就上洛阳去找司马扬。”萧辰抬脚就走。

“公子,公子…”

丫鬟见他真得走,情急之下想扑上去抱住他的腿,被萧辰闪身躲过,跌了一跤,额头高高地肿了一块起来,痛得叫唤出声。

“你们究竟说是不说?”萧辰皱眉,略住脚步,冷冷道。

“公子息怒,我们说便是…”丫鬟再无法,只得道,“老爷说,只要能留下来一个月,月钱就翻五倍,若能留在公子身边一年,月钱翻十倍,还有…”她支支吾吾,说得含糊不清。

“还有什么,快说!”

“还有就是,公子如果把我们收了房,除了月钱翻十倍,另外每年再给一百两。”丫鬟的声音细若闻言。

当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难怪这两丫鬟牛皮膏药一般甩了甩不掉。萧辰哭笑不得,气得拂袖而去,走了几步复转回来,朝她们怒道:“给你们一炷香的功夫,马上滚,再不滚,我就把你们全丢水里头去,反正顺着水你们也能下山!”

第五十八章 竹林寻猫

贴了满脸络腮胡子的李栩正在茶楼上悠闲自在地吃着茶,唯一不便之处,就是那假胡子,贴着难受不说,吃东西还老是弄得汤汤水水的,实在有损他大侠的风采。这几日内,知道阿猫住得妥当,他也已写了书信给萧辰。自己闲来无事,萧辰未回信,他又不敢离开,便在庐山又闲玩了几日,过得倒也算快活。

放下茶杯,隔着二楼的护栏,正看见白盈玉沿街而行,他忙偏了头,用眼角瞥她。

那日他眼见着唐蕾买了大红缎面的被子回去,心里就有些犯嘀咕,后来偷偷打听了下,才知道那屋所住的书生人虽老实,却尚未婚娶。

唐蕾是唐门的大小姐,自然不可能嫁给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所以,李栩猜度,唐蕾将阿猫领来此地,是想把她许给这位书生。

虽说阿猫喜欢的人是二哥,可眼下天南地北,以后也不一定会再见面,如此想来,她倒是真的有可能嫁给这个书生。

可这事,到底能不能算好事?李栩也弄不明白,只能如实在信中告之萧辰。以二哥的个性,他估摸着,大概会让自己买份厚礼去贺喜吧。

白盈玉进了茶楼对面的绸缎铺子,过了一会才出来,李栩眼见她走远,这才溜下楼去,和绸缎铺老板故作闲聊。

聊了一会,他才趁机打听出来,原来阿猫是来此处想揽些刺绣的活回去做。老板见她面孔生,便是有此意,也不敢把贵重的绸缎交给她回去刺绣,故而并未答应。

难道那个书生还想靠阿猫来养活她?这门亲事阿猫岂不是吃了大亏!

李栩义愤填膺了,回客栈后奋笔疾书,又写了封信给萧辰送去。

白盈玉跑了一上午,并未找到活计做,倒也不算很失望。起码她知道,此地确是缺少绣娘,只因她是外乡人,所以别人暂且还信不过她。

回到家中,她想着要把身上剩下的碎银拿出来点了点,先给自己买些帕子、丝线,绣上花样拿去卖,让那些店家信得过她手艺才行。

钱袋倒出来,随着碎银一起滚出来的,是几块光滑的鹅卵石。

她怔了怔,手慢慢抚上其中的一块,仿佛又能听见他的声音:“…待回去了,你也捡些小石子藏起来…”

他现在在何处?

还在天工山庄么?或者已经回了蜀中?

他…也会偶尔想起自己么?

鹅卵石合在掌心摩挲着,被她捂得暖和起来,她的心却像破了个大洞般空荡荡的——那个人,也许今生今世都见不到了。

鸽子扑扇着翅膀飞进来,小玉圆溜溜地双眼紧盯着它,兴奋地上下左右直扑腾,可惜连一片羽毛都没有碰到。

萧辰喝了几声小玉都没能喝住,便干脆把它关进了笼子里。在房梁上盘旋的鸽子此时方才落下,偏着头朝萧辰咕哝咕哝叫了几声,像是在说:哪里来的小畜生,一点规矩都不懂。

喂了它一把小米,萧辰这才解下它脚上的小竹筒,鸽子踱着小方步,凑到鸟笼前去,悠闲自得地看着小猫在笼内低哮。

这厢,萧辰正在细读李栩的信。信很长,写得很啰嗦,通篇看完,他弄明白了一件事情:白盈玉要嫁人,嫁给一个书生。

楞了半晌,他又读了一遍,然后慢慢把信叠起,相较平日,叠得有些凌乱。

这晚,尽管再没人来敲门,他却整夜都没有睡好。

次日夜里,他仍然没有睡好。

第三日,照例是整宿辗转反侧。

第四晚,他终于睡着了,却梦见了她。

由于萧辰心情欠佳,小玉连着四、五日都没有鱼吃,连肉香闻不到,只能陪着他喝清粥,啃竹笋。对于一只正在茁长成长中的小猫来说,无疑是有些残忍。

到了第六日清早,头埋进食盆里,却仍旧闻不到半点腥味,小玉失望地朝萧辰喵喵大叫起来。后者只是草草地摸了它两下,就没再理它,径自到廊外练剑。

剑气过处,竹叶纷纷而落。

更有严冬寒风呼啸,微雪飘散,青衫独立,一派萧杀景象。

小玉哀怨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毅然决然地溜了。

到了午后,萧辰发觉食盆里的猫饭一点都没动,心中疑惑,连声唤它,却不见它像平日那般窜过来。他又疑心小猫是在睡觉,便到自己房中把床铺摸了一遍,也未发现它的踪影,接着干脆把每一间房的床都一一找过来,仍然没有找到它。

此时,他才有些着急,屋里屋外又细细寻了一遍,没找到小玉,却听见金铃响了。

会不会小玉下山去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但随即就被他自己否决了,小玉还没有一只兔子重,它的重量不足让金铃作响。

难道是那两个丫鬟又回来了?他厌烦地皱起眉头,无论是否,现下的要紧事是找到小玉,他并无心情迎客。外间大雪纷飞,他回到房中,将鹿皮靴子套起来,再带上雪笠,斗篷,便准备上山去找小玉。

门一开,正碰到上山来的人。

“贤侄!”是司马扬的大嗓门,疑惑道,“你要出去?”

“司马伯父…”萧辰倒还真是有些话要对他说,只是眼下不是时候,“你若有事,请进屋坐,我得出去一趟。”

“这大雪天的,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么?”司马扬热心道。

萧辰顿了一瞬,点头:“那就有劳伯父,我家猫跑丢了,我得把它找回来。”

“猫?!”司马扬愕然。

“嗯。”

萧辰拔腿就往山上走。

司马扬呆愣之后,回过神来,朝他背影喊道:“等等,贤侄!你总得告诉我,那猫长什么模样!”

萧辰定住脚步,转过身来时,司马扬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模样,我看不见。”比起簌簌的落雪,萧辰的声音很平静,丝毫没有恼意,甚至用手比划了一下,“它个头很小,大概只有兔子的一半大。”

“嗯,哦,知道了!”

司马扬连忙道,随即朝跟着自己而来的四、五名家仆一挥手,大声道:“听见没有,找一只猫,只有兔子一半大!快快快,都上山去!”

“它叫小玉。”萧辰补充道。

尽管都听见了,司马扬的嗓门还是尽职地把这话提高了几倍:“它叫小玉!都听清楚没有!”说罢,他一马当先地跟上萧辰。

一头雾水的家仆们别无选择,应声之后开始认命地往山上爬去,

因下了几日的雪,竹林中满是积雪,行步甚是艰难。

远远近近,“小玉”的喊声此起彼伏,其中以司马扬的喊声最为洪亮,每次都有雪块被他自枝梢震落。

萧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停歇地唤着小玉。触手所及,皆是寒冷如斯,脚下的积雪已是没过膝,他心中愈发担忧,这样大的雪,小玉究竟会跑到何处去?它那般小的个头,从树上随便掉一团雪下来都会淹没它。

就这样,他摸索着大雪中的竹子,往前走着,唤着,听着,想着自己所失去的…

天苍苍,地茫茫,雪,纷纷扬扬。

一行人在大雪中艰难地找了将近两个时辰,仍然一无所获。为了一只猫,耗费如此大的气力,家丁们心中抱怨不已,只是面上不便显露。司马扬也觉得萧辰有些小题大做,但鉴于此贤侄行事本就乖僻,故而一开始也没有劝阻他。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下去,雪也下得愈发大起来,司马扬跋涉到萧辰身旁:“贤侄,天就要黑了,不如明日再找,如何?”

“这么大的雪,我怕它会冻死。”萧辰摇着头,淡道。

“哪能啊,猫可有九条命,死不了。”司马扬安慰他,“说不定,它早就自己找了个洞躲起来,咱们要找可不容易。”

萧辰呵了呵冻得发僵的双手,道:“天黑山上不便,伯父,你先带人回去吧。”

“那你呢?”

“我再找一会儿。”

司马扬瞪他,知道他所说的一会儿,多半是要彻夜找下去,瞧他眼下这副唇青齿白的模样,再找下去,非得病一场不可。

“不过就是一只猫而已,丢了就丢了,我再给你找几只就是了,把身子搭上可不划算。”司马扬劝他,“回头我把我洛阳家里头那只给你送过来,波斯国的猫,浑身毛雪白的,两眼一绿一蓝,那才叫神气,保证比你原来的好。”

萧辰暗自苦笑,自己双目已盲,那猫便是长成五彩的,也与他无用。

“除了小玉,别的猫我都不想养。”他简短道。

“这是为何?”司马扬着实不解。

萧辰淡淡一笑,并不作答,只道:“伯父,你们山路不熟,天黑后多有不便,还是先回去吧。”

“你这孩子…”

司马扬本是不肯,转念一想:“你肯定饿了吧,我让人回去弄些吃的,再带上火把,灯笼过来。…对了,最好你也回去一趟,说不定那小猫已经自己回去了呢,咱们还在山上瞎折腾。”

萧辰闻言,一怔:“会么?”

“会,当然会,”司马扬见他动摇,立时言之凿凿,“猫常这样,出去溜溜,玩够了,也就自己回来了。我家的猫也是这样!”他补上最重要的一句。

萧辰想了片刻,终于点点头:“也好,那就先回去看看。”

第五十九章 花开堪折

司马扬扬声唤回其他各处的家丁。听说要回去,家丁们皆是松了口气,冒着雪在山上跋涉半日,衣袍已是半湿,冻得直打寒战。如此大张旗鼓仅仅只是为了一只猫,各人心中怨气不小,只是碍于司马扬,都不敢表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