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母亲对此却从来不过问,仿佛这个烟谢阁并没有蕴含着这段前尘往事。

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问母亲:“子奉哥哥的生母是个怎样的女子?母亲可有见过?”

母亲当时正在绣一幅锦绣山水图,听见我的话,她的神情丝毫没有波动,动作也没有停顿,只是细致的用针挑起一根线,轻柔得绾着花结,神情安逸得对我微微一笑:“我那时候还远在河西并未出阁,怎会见过她,不过一些传闻确是听说过的。”

我心底涌出丝丝紧张,翘首等待母亲说下去。

母亲却不再看我,低头细致得绣起山水瀑布,良久,我以为母亲已不想再谈,正欲岔开话题,忽听到母亲如云般飘缈的声音响了起来:“故皇后风姿高洁,举世无双。出阁前曾跟随卫将军亲上杀场指挥,巾帼红颜,当之无愧。”

顿了顿,母亲又幽幽得补充道:“这些,全天下的人都是知道的。”

我不禁默默悲叹红颜薄命,却也暗暗诧异如此刚烈的女子同如此飒然的父亲是如何相知相恋的。

而这些我是断然不会去问母亲。

看着母亲弱柳扶风的侧影,我一阵黯然:“在女儿心里,母亲才是最美的。全天下的人如何看待并不重要,母亲不必介意。”

母亲绣花的手突然顿住了,偏头望向我,笑靥如花:“傻丫头,又说浑话。”

“那…在父亲眼里,母亲才是最美的,这总该抵得过全天下的人了吧。”我眨眨眼睛,调皮得扯着母亲的袖子。

母亲怜惜得将我揽在怀里,语重心长得对我说:“傻孩子,我从来都未介意过,既然他已放下,我为何还要耿耿与怀,于人于己,徒惹烦恼。”

我伏在母亲的怀里,感受着她怀抱的温暖,母亲一直都是这样一个容易满足的女子,然而数十年的深宫生活囚住了她的心,打理繁多的后宫事务耗尽了她的精力,十年前太医就已经诊断母亲气血过虚,思虑过重,郁结于心,需要好生修养调理,这些年来母亲大部分时间都卧病在床。

可是这皇宫里的任何事情都比别家来的复杂,皇家无私事,虽然在父亲宽大的羽翼下一切都看似风平浪静,可是随着两个哥哥先后及冠,立储成为迫在眉睫的事情。

我日日穿梭于两座华丽的宫殿,赏花,抚琴,吟诗,做画。两个哥哥一如既往得对我好,但我却能隐约感觉到他们彼此的疏远,而母亲只有看到我时那紧蹙的眉头才会舒展。

整个皇宫里只有我和少不更事的萱儿还生活在绚丽多彩的琉璃幻境,不同的是,我看到了那裂痕,却不忍心打破,萱儿却是真正最无忧最快乐的人。

我抬头仰望天空,目光穿过那碧绿的花枝,雪白的花瓣,蓝天白云辽远澄明。

微风吹过的时候,一片片花瓣优雅的飘落,如雪花一般轻盈无声得落下,一片花瓣打着旋儿从空中落到了我的眉心,带起微微的酥痒,我伸手捻起那片雪白,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提裙拾级而上,缓缓步入烟谢阁。那里有我盈若如水的母亲,至少此刻,我能给她带来欢乐,这与我,就足够了。

从韶华宫出来已经过了晌午,我遣叶儿她们先送萱儿回了宇清宫,只留剪秋陪我漫步在这绿柳如茵的宫道,我漫无目的得走着,惴惴不安而不想回宫。

我第一次对早朝的议事产生了兴趣,怀着一丝不甘,又带着一丝期许。如果自己的婚嫁就这样在朝堂上被那些刁钻朽儒用来做了政治的筹码,我不甘心;可跟伏遥相知相恋了这么些年…如若没有今天,我亦不甘心。

不管在世人眼里我与伏遥多么相配,甚至情深意重,无双璧人。可在朝堂之上,没有情意,只有政治,这些年我听多了,也见多了,心境早已不如年少时那般天真,我不愿打破那琉璃幻境走进世俗,而如今我已不能再蒙起我的双眼。

公主嫁与手握兵权得胜而归的将军,于我是英雄美人,于他们是笼络军心。

我不愿自己完美的恋情蒙上一丝尘埃。

我心思烦乱,微暖的春风亦抚不开我心里的郁结,我加快了脚步,想甩开心里不安的念头。

“公主,小心!”剪秋的惊叫声将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我回身望她,这才发现刚才自己已经是在小跑,而体弱的剪秋已被我落下了好一段距离,此时她脸色涨红,气喘吁吁得朝我奔来,满脸焦急。

我正奇怪她为何如此紧张,脚下却一空,我的身子顿时失了平衡,直直向下栽去。我这才记起,我应该已经到了青荷塘。

这青荷塘本是四周围满金雕镂花栅栏,一条弯曲的栈桥通到幽然亭,取了曲径通幽之意。子奉哥哥却嫌栅栏毁了荷塘的灵气,栈桥失了亭子的自然,三年前便命匠人撤了栅栏,拆了栈桥,只放一条双桨小船于塘边,并将亭子更名为怡然亭。

夏天荷花盛开时,独驾小舟于花间,或登亭赏荷,都是一件惬意而美好的事情。

当时我还夸子奉哥哥道:“遗世而独立,故怡然也,子奉哥哥原来也有这样的胸襟。”

而子奉哥哥却毫不领情得大笑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粘身,方怡然也,妹妹却是会错了我的意,有趣有趣!”

自那次以后我发誓再也不将子奉哥哥做的事情跟高雅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但是我却爱上了这个青荷塘,恋上了这个怡然亭。

后来我便常常去那怡然亭弹琴,十次有九次是伏遥充当船夫,伏遥武艺绝佳,对划船却是拿不准力道,每次将那小船划得原地打转,或颠簸起伏,我在船上一阵眩晕,却也乐在其中。

起初大片的荷花荷叶被他打残,我在船上笑他不懂怜香惜玉,后来他索性丢了船桨,揽着我的腰将我搂在怀里,足尖一点便飞身上了怡然亭。然后一脸狡黠得笑着对我说:“谁说我不懂怜香惜玉。”

我满面羞红得推开他,却也不再言语,低头去调试琴弦,不敢对上他那灼灼的目光。此时我的心头仿佛被一只小手不轻不重得捏了一下,酥酥的,痒痒的,麻麻的,一时之间我不知所措,从未有过的愉悦感溢满了我的心间。

这青荷塘见证了我和伏遥太多的美好的往昔,不期然的乱走,竟也走到了这里。

身子跌落下的那一瞬,我目光扫过怡然亭,仿佛又一次看到了他那狡黠的笑容。

我心头豁然开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何须在乎那些世俗的东西,此乃怡然。

我蓦得闭了眼,准备感受那清凉的池水,脸上却不自觉得洋溢起灿烂的笑容。

手腕突然一紧,一股强大的力道从侧旁一拉,一旋身我便跌进了一个坚实而宽广的怀抱,未来得及睁眼,便听到头顶上低低的笑声:“看来我救错了,笑得如此开心,可见公主正乐在其中。”

琉璃幻境终成空

温和的声音揉进了笑意,像极了我魂牵梦绕的那个人。

“伏遥…”我并未挣脱那个怀抱,却反手紧紧得搂住他,将脸颊贴在他那坚实的胸膛,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抱他,因为紧张手脚都有些发抖,整个心“突突”得像要跳出胸膛,我清楚得感受到他整个身子微微僵硬,心里不由一阵酸楚,便也不管不顾得偎在他的怀里低喃道:“伏遥,我想你,我好想你…”

他的心跳急促而有力,我静静得听着,一下一下得仿佛落进了我的心底。我贪婪得嗅着他身上的气息,一股淡雅如兰的清爽顿时将我包围,渐渐驱散了心里的阴霾。

“怎么在边关呆了一年,连熏香都换了?”记忆中那浓郁的龙涎香味总是令我一阵眩晕,相传龙涎香具有安神的效果,可我每次闻到却总是魂不守舍,心神不宁。

他却并不回答,轻揽我的双手却缓缓松开了,我诧异的抬头看他,却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眸子,幽远而深情,脸色却还是那般风平浪静,无波无痕,嘴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衬得他整个人越发的飘逸出尘。

他…卫伏宸,怎么会在这里?

我慌忙挣脱了他的怀抱,双手却不知如何摆放,“你笑起来的声音很像伏遥…”待说出这句话,却又觉得气氛更加尴尬。

他却一句话都不说,就这样盯着我。

我反而进退不得,感觉跟他之间突然横亘着一段无形的墙。沉默良久,我正思忖着要不要立时转身离去?

这时候卫伏宸却突然开口了:“公主今天怎么到这里来了?春季的荷花不开,往年你只在夏天才来的。”

我怔了怔,心里划过一丝暖意,却也微微有点心痛:“心里有点乱,随便走走,便过来了。”

卫伏宸听了也便不言语了,转身望向荷塘,看了一会,才慢慢地说:“早朝只是商议了和亲的事。”

他一句话便说进了我的心底,仿佛洞悉了我的思想。

“和亲?”我诧异的重复道,这件事我一点都没有听说过。

卫伏宸的声音很平静,“胡族此战大败,便嫁了公主过来,以表求和的诚意。和亲历史上早就有,不过以往常常是我族的公主嫁去胡族而已。”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口突得一阵慌乱,早晨母亲那眉头紧锁的样子又浮现在我的面前,我顿时恍然大悟,母亲忧虑的原来是这个。

以父亲的性格,肯定是不会娶那公主,可是两国和亲这等大事,父亲不同意却也是万万不行的。那么按照历来的规矩,便要许配给当朝太子,未来的国君,可是立储这件事至今悬而未决,此时和亲又迫在眉睫,立储的事情便再也拖不下去了。

会是子奉哥哥还是子孝哥哥?

在我看来那公主嫁与子奉哥哥是万万不会幸福的,可是嫁与子孝哥哥呢?兴许会好一点吧,即使无爱,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能安稳一生,日久许也会生情,总好过跟一大群姬妾共享一个夫君。

可是立储这是关系国家社稷的大事,旁人又岂会在乎一个女子的幸福,如若在乎,便也不会将一个孤弱女子远嫁他乡。

我心里轻轻叹息,不禁同情起这个我素未谋面的公主。

“贵为公主,却也要受这种飘零之苦,也是个可怜人。”我略一偏头,望向乖巧得立在远处的剪秋。

卫伏宸转脸瞥了我一眼,神情古怪的对我说:“胡族人称她为明月公主,说来性子上跟公主你还有几分的相像。”

我洒然一笑道:“我却觉得那公主定是特别的很,居然能让你露出这种表情,可见必是不一般。”

卫伏宸也笑了起来,神色一下子清朗了不少,“公主见了她便知了,想来应该很快,她这次本就是随我们一起来的皇城。现在就驻扎在城外,同行的还有胡族的王子。”

“奥?胡族的王子也来啦,想来是待他妹妹极好的,不远万里送嫁。”我微微得笑了,想起了两个哥哥,从小也是这般的疼我。

“可是,怎么能让他们就这样驻扎在城外,不是理应接入宫中厚待的吗?”我转念一想,便又不解得问。

“是明月公主自己拒绝入城的,连呼烈王子劝说都无用。她只让父亲带一句话给皇上。”卫伏宸整个人还是侧立在塘边,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突然眼神异常柔和得盯着我,嘴角上弯,像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我顿时对明月公主的那句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张嘴正要问,他却又移开了目光,接着说:“呼烈王子与明月公主驾临周国皇城,虽不求周国皇帝亲迎,但至少也要王子出城接驾,岂有悄无声息进城之理。”

卫伏宸的这句话说得不急不缓,无波无绪。

我听后却变了脸色,语气微怒道:“战败之国,还要做如此嚣张之态,她这是来和亲的,还是来摆公主架子的!”

而卫伏宸却笑意更浓,语气悠然得说:“当我听到她说这句话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公主,性子上果然还是有几分像的。就连公主现在的反应,也与我当时所想无二。”

我诧异的盯着他,没料到他居然会如此想。正要出口反驳,话到了嘴边却突然索然无味,如若我和明月公主换个位置,我也会如她这般维护皇族的尊严。而如今,不管是作为明月公主的决绝,还是作为安国公主的高傲,他终是都猜到了。

而对于他,我却什么都没看透,枉他视我为知己。

我惭愧得低了头,轻声道:“伏宸哥哥还如小时候那般了解我。”

他眼中星光一闪而过,最终归于澄澈,“公主却好多年未这般称呼我了。”

“我们都长大了…”少不更事的我可以拉着他撒娇让他抱,而今却不能了。及笄礼一过,我便不再称呼他和伏遥为哥哥,但在我心目中,他却至今是哥哥,而伏遥从来也未是。

我们俩并排站在青荷塘的岸边,一时默然无语,我细数着塘里新发出来的大片荷叶,思忖着待到夏季是否又能花开满目。

良久,我站得有些乏了,也便觉无趣,侧首要跟卫伏宸告辞,却见他还在默然得望着荷塘沉思,便也不想打扰他,索性转身轻轻得招呼剪秋回宫。

待我走出一丈远,却隐隐听到一句飘渺的话:“夏日你总爱来这青荷塘弹琴,见不到你的时候我便会这里看看,时间久了便觉得这里的一花一草都有了你的气息。”

我心头一滞,猛然转身,却发现他还是那样附手立于塘边,微风吹起他那雪白的宽袍广袖,衬着满塘碧绿的荷叶,宛若青莲临风。我便有了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仿佛他并没有说过任何话,然后心头刺痛的感觉却犹在。

待回到宇清宫,我已经又累又乏,昨夜整宿未眠,加之又操劳了大半天,勉强跟萱儿聊了两句,便在偏阁的美人塌上睡着了。

临睡前模模糊糊还记得萱儿正在叽叽喳喳得跟我说今年春蚕节打算穿什么服饰,我随便应了两声,便熟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夕阳洒下金色的余晖映得整个偏阁富丽堂皇,萱儿已经不在阁里了,连一向贴身跟随我的剪秋亦不在身边,我起身笈了丝屡,随便罩了一件白披风便走了出去。

方走进院子便看到叶儿正带着几个小宫女折梅插花,我一时玩心大起,便蹑手蹑脚得从回廊绕到那大丛金梅花的后侧,待叶儿过来折枝的时候唬他一跳。

我刚在花丛后站定,便听见她们细细的聊天声,本不怠理会,一声略带不满的讽刺声却钻进了我的耳朵。

“那剪秋还真是个狐媚子,两年前勾引大王子不说,跟了公主这么多年,却还是死性不改…”听这尖尖细细的声音像是荆儿,那个平时总讲逸闻趣事逗我开心的丫头。此时听到狐媚子三个字从她口里说出,我不禁皱了眉头。

“人家是戏子出身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拿手本事就是勾引男人,而这诺大的宫殿里,除了皇上,便就剩两个王子了,这还算是委屈了她了呢…”又一个柔柔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软绵绵的却带了邪气,我愣在了那里,一时辨不清这是哪个宫女的声音。

“姐姐你快别说了,主子们的舌根你也敢嚼。荆儿你也莫跟着起哄,宇清宫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如若不想呆了,我禀了公主送你出去便是。”这声儿我听得真切,是叶儿,她一向与剪秋亲厚,此时听她的声音已是微微愠怒。

一时之间那边便没了声音,我顿时也没了玩兴,待要冲出去训斥一顿,却实在又不想管这些琐事,反倒落了暴戾的名声,这事还是私下里吩咐叶儿多加管束妥当。

一念及此,我便沿着回廊又悄悄退回了偏阁,路上忽又想起子奉哥哥幼年时丈毙嬷嬷的事情。

当时我还小,只是觉得苏嬷嬷人温和善良,自那次之后我去华清宫就再也没有人给我讲故事了,那时候我还缠着子奉哥哥要苏嬷嬷,而哥哥只是冷冷得回答:“死了!不管好自己的嘴巴,不弄清自己的本分,死有余辜!”诺大的宫殿里顿时寒风彻骨,我清楚得看到了华清宫宫人们的战栗,我虽不明白子奉哥哥何以如此生气,但却知道:死了,便是永远也看不到了。我瑟缩着肩头怆然若泣,而子奉哥哥却转而温和得安慰我。

这是我第一次清楚感受到了死亡,那个温柔的嬷嬷只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便丢掉了性命,多么残酷。

自那之后,整个宫殿的下人都怕极了性格古怪脾气暴虐的子奉哥哥,而我却因着他对我的宠爱,每每看到的总是他风流不羁的一面。

叶儿端着插花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案边临摹字帖,如若我刻意模仿伏遥的字,倒有九分的相似,只是差了神韵。

“摆那吧。”我漫不经心得瞥了案角一眼,便提笔写了一个大大的“矜”字,用的是我惯常练得柳体,瘦挺清劲。

叶儿将那瓶黄灿灿的金梅摆放妥当后,便乖巧得在旁研磨,待看清我写的字,神情微微愣了一下,张嘴正要说话。

我放下笔,冲她摆了摆手道:“记着就行了。”顿了一下,便又问她:“这会儿该用晚膳了吧,怎么却不见人了?”

“呀,我倒是把正事给忘了,二王子都等了公主一下午了,这会儿应该还在兰芷园跟剪秋下棋呢。”叶儿边说边端水给我净手。

我一听便来了兴致,未及换装便向兰芷园走去,急得叶儿在后面跺脚,直嚷着外面风大,让我回去多穿点。

子孝哥哥的棋艺是绝佳的,就连伏遥跟他下棋亦勉强平局。我一般跟他下三盘便不再继续,也只有剪秋那样的好性子才能陪他下到尽兴。

来到兰芷园的时候,果然看他俩正杀得不亦乐乎,子孝哥哥手执黑字已经占尽优势,见我过来,便扬了扬眉毛,笑着对剪秋说:“剪秋姑娘想好了没有?可愿降?”

剪秋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飞快地在子孝脸上一绕,低头便落了一子,“壮士断腕。”

子孝哥哥神情一黯,轻轻得叹了口气,似是不甘心的问:“舍弃这么多,却连平局都不一定保得住,值得吗?”

剪秋只是淡淡的笑了:“言而有信,落子无悔。”

子孝哥哥蹙起秀扬的眉梢,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忧伤,又似乎很是宽慰,终是说了一句:“也罢,多谢剪秋姑娘赐教。”

我听了他俩的话,隐隐捕捉到了点什么,细想却又毫无头绪。

子孝哥哥与剪秋是由下棋而相熟的,剪秋刚跟着我那会儿还很羞涩,几乎一句话都不说,就如同我的一个影子,有一次我被子孝哥哥连杀了五盘,着实懊恼,便借口出去透气,让剪秋替我一会儿,结果我便一去不复返,而自此子孝哥哥便经常来兰芷园找剪秋下棋。

我曾含蓄得暗示剪秋:“丝萝非独生,可愿托乔木?”

而剪秋憋了半天,脸蛋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方才说了一句:“吾非丝萝,子亦非乔木。”

而子孝哥哥亦只是说:“我待她与别人不同,只因她待我与别人相同。”

后来我终是懂了,他们两个何其相似,都是如此的温软柔和,含蓄内敛,高山流水的知己,伯牙子期的友谊,大抵就是如此。

“子孝哥哥,来了也不叫我,怎么,有了剪秋陪你下棋,我这个妹妹便可以不要啦?”我撒娇得在子孝哥哥身边坐下,一边还不忘打趣他道。

“小丫头衣服都不穿整齐了就跑出来,当心着凉!”子孝哥哥却不像往常那样笑斥我口没遮拦,只是帮我紧了紧白色披风,转头却对剪秋说:“剪秋姑娘,麻烦去给灵儿取一件厚点的外罩,夜了,风露重。”

“二王子严重了。”剪秋起身深深一福便退了下去。

我诧异得盯着子孝哥哥,他故意支走了剪秋,定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我说,而我也隐隐感觉出他今天确实同以往不同。

而他却只是望着院子里那大片的蝴蝶兰发呆,良久却说了一句不相关的话:“这兰花开得真美。”

我顿时哑然,这兰芷园内种满了兰花,各系品种都有,故而四季芬芳,此时正是春兰花开的时节,故而整个院子里香味浓郁而纯正,但春兰花瓣却极小的,不如墨兰和寒兰来得美。

我知他此时心不在焉,自己未必真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便也不答他的话。

良久,他又说:“韶华宫的白玉兰也开了。”

听他忽又提到白玉兰,我有点沉不住气了,子孝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太含蓄了,说话总是说三分, 留七分,让人捉摸不透。

“那白玉兰开了都有些时日了,今儿个子孝哥哥却是特地来告诉我的吗?”我有点无可奈何得说。

他终于将目光从那兰花上移开,转而看向我,但我却觉得他并不是在看我,目光仿佛落向了未知的远方,而那空洞的眼神却让我有一丝惧怕。

“但是我今天才发现母亲跟那白玉兰其实是很像的,兴许只比那白玉兰更白更纯。”他幽幽得对我说着,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我顿时警觉起来:“母亲对你说什么了吗?”

他惨然一笑,继而低喃道:“母亲说,子奉年龄长了,该纳妃了。”

我心头顿时一团乱麻,母亲难道想要子奉哥哥娶明月公主?那就是要立子奉哥哥为太子了,可是…

“可是父亲明明中意我!”子孝哥哥激动地握住我的肩头,一字一顿得道:“你和我,是她亲生的子女。”

是啊,父亲中意的是子孝哥哥,这些年,虽说没有立储,可但凡需要太子做的事情,父亲都指定子孝去做,任谁一眼都能看出父亲对他的偏爱。

“也罢,他的背后毕竟有着整个卫家军。”这最后一句话,却是被他压在喉咙里,几乎不可耳闻,而我却看着他的唇型读了出来。

一时之间,我如遭雷击,无声的一句话却震得我头晕目眩。

浮生一梦醉眼看

这个皇宫就像一个华丽的大牢笼,圈住了父亲,囚住了母亲,上一代的恩怨还未结束,这一代的纠葛已经开始,我的亲人,我的爱人,全被扰在了里面,像一汪池水,越搅越浑,越扰越乱。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好,噩梦连连,一幅幅静止而间断的画面不断得出现在我的梦里,有孩提时的青梅竹马,有年少时的谈笑晏晏,到如今的疏离猜…我看到了儒雅的哥哥反目成仇,算计毒害;我看到了淡定的伏宸挥剑斩下了伏遥的头,狞笑得逼近我;我看到母亲披头散发得跪倒在父亲的脚下,声嘶力竭得叫喊着什么,父亲却冷漠得甩了甩袖子,一脚将母亲踹开,母亲扑倒在地上,咳出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了整个韶华宫,沾满腥味的白玉兰花瓣依然不断飘落,飞舞在空中,泛着沉沉的暗红…

我尖叫着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双手紧紧拽着那柔和素雅的青荷背面,因为过度用力,长长的指甲已经折断,此时稍稍一动,疼痛便钻心而入,我抬手抚起罗纱帐,低低得唤着剪秋…

剪秋却已经披衣从外间进来了,随手在桌上斟了杯茶,却又嫌太凉,便搁到暖炉上捂着了。

我招手让她坐到床边,她却已看到了我手指尖的殷红,匆匆取了剪刀帮我修理,一面用丝帕轻柔得擦拭。

我满脸迷惘得望着窗外的月色,良久才轻轻得叹道:“剪秋,你说这皇宫是不是很可怕?

我让自己沉浸在绚丽的梦境,一梦十七年,可是人是会长大的,梦也是会醒的,我终是要面对的啊。“

这话与其说是在问剪秋,其实更像是说给我自己听。

剪秋却柔柔得握住我的手,轻轻得拍着我的手背说:“公主莫怕,无论如何我是陪着你的,梦境也好,现实也罢,公主依然是那个善良而坚强的公主阿!”

我的眼中泛起点点星光,分明看到剪秋晶莹的眸子里,含着澄澈的笑意。

我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心头顿时温暖起来,“是呀,活着就要坚强,不管他们如何,我始终是我。”

宁肯清醒的痛苦,也不要糊涂的幸福。

我倦怠得闭了眼,心头的种种牵挂也如满天星斗般慢慢沉落,最终归于宁静。

微凉的春日里,我只笈丝屡,衣衫单薄,却并不感到丝毫的寒冷,我漫步在一片白色的花海里,见惯了牡丹的艳丽,秋菊的高洁,墨兰的清雅,我一时之间辨不出这是什么花,一棵一棵望去,只看到大片大片的雪白,花开满树,娇艳夺目,甚为壮观美丽。

我一时留恋而不知返,一步一步得向花海深处走着,丝制的绸裳垂在地上,拂着满地的花瓣,漂浮摇曳在我的脚边。

渐渐得,我听到了林子里孩童稚嫩的声音:“母亲,母亲,快日暮了,父亲说晚风紧,叫珞珞来唤你回去。”

我循声望了过去,原来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扎着双丫发髻,五官小巧精致,粉雕玉琢的小脸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甚是可爱,珞珞,应该是她的名字了吧。

我不禁又将目光投向了女孩儿跑去的方向,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大半个身子掩映在这嫩白的花树中,只能勉强看到其侧脸的轮廓极度柔和,但是气质却高洁出尘,宛若飘然降世的仙子。

我诧异得走近了几步,努力想看清女子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