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曾想那女子却回头冲我粲然一笑,我顿时一阵眩目,周边满树的花朵也为之失色,这一笑衬得她的整个人却越发轻灵如仙,但是眉宇间流露的,却是一股忧伤的气息,蝶翼般深重的睫毛下,偏带着些许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疏离和落寞。

我看得有些痴了,浑然不觉自己的失礼,那女子也笑着看向我,最终却是她先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便怔怔得说:“我不知道,这里是哪?”

“夕苑。”她只淡淡得答了两个字,却依然挂着暖暖的笑容,温柔得看着我。

夕苑…我绞尽脑汁回想皇宫里是否有一片叫夕苑的林子,却依然迷惘。

恰在此时,一阵微风吹来,顿时满树的繁华凋落殆尽,落英缤纷,我诧异的伸出手,想挽留住这美好的景色,却只接住了一片娇嫩的花瓣。

一种物是人非的伤感跃然于心,我捏着手里的花瓣,唏嘘不已。

“此花名曰日及,照开幕落,恰似荣华转瞬。”那女子已不再看我,也伸手接住了一片花瓣,却是慢慢放到了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沉默了片刻,那女子似看懂我的忧伤,便又缓缓得说:“其实,你也不必伤感,虽然花好无几时,却给人留下了永恒的美丽。”

我的心头突得一下明朗起来,望着这日暮的颜色也不再昏沉,整个天空像被晚霞洗涤一般空旷。

而那个叫珞珞的小女孩却过去扯着那女子的衣角,撒娇道:“母亲,母亲,花都落了,我们回去吧。”

那女子宠腻得抚着珞珞的头发,眼中蓄满温柔的爱意,像极了母亲看我的眼神,我心中一动,脱口而出:“敢问姐姐芳名?”

那女子转身携着珞珞缓缓得消失在这繁华落尽的树林,只留下了两个字:“如烟。”

如烟…我徐徐念出了这个名字,没来由得心头一震,卫如烟?不会的,她不是二十多年前就死了吗…

我的心蓦得一抽,终是清醒了过来。

原来又是一个梦,我微微的松了口气,睁眼一看,天已大亮。

我揉了揉微涨的额头,起身下了床,在镜中看到自己憔悴的面容。一夕之间,居然憔悴至此,我便让剪秋给我着了淡妆掩饰。

叶儿端着脸盆,站在我的身后,满脸的欣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看她忍得难受,便懒懒得问:“叶儿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以你的脾气原也是憋不住地。”

叶儿调皮得吐了吐舌头,冲着镜中的我撒娇道:“皇上早朝商议说明天要去皇城外的围猎场围猎十天,全部皇室还有大臣都要参加,公主你可一定要带我去,往年围猎只有两位王子的份,华清宫里的姐妹们都挨个去了个遍,这会儿我也想去看看呢。”

我不置可否得扬了扬眉毛,漫不经心得问:“奥?围猎?可是去皇城北边邛城附近的那个围猎场?”

“是啊,是啊,公主就是聪明,一下子就能猜到是去邛城的那个。公主的骑射那么好,这次肯定能让皇上刮目相看,说不准以后次次都带公主去呢,我和剪秋就去给您端茶倒水,揉肩锤背什么的,你说是吧,剪秋。”说完便用手肘拐了一下剪秋,一边还冲她挤眉弄眼得使着眼色。

我看着一阵好笑,便也不再逗她,“你和剪秋是一定要带的,将珮儿也带了去吧,她做的小糕点很是可口,我怕明月公主吃不惯这里的东西。”

叶儿和剪秋却一阵愕然:“什么明月公主?”

她俩人头一次这么齐刷刷得说话,说完不禁又互相瞅着笑了起来。

我也莞尔:“这些呀,你们就甭管了,按我的吩咐做就是了。我平时练习骑射惯用的东西带齐了,带上蹑景吧。”

“别,蹑景性子烈,还是让卫二公子来领吧,马棚的小凌子都不敢碰它。”叶儿听了我的话不由瘪了瘪嘴抱怨道。

蹑景是一匹通体雪白的千里马,当时伏遥好不容易寻了一对日行千里的名驹,母马便送与我,赐名蹑景,公马赐名追风,这两匹马性子都是极烈,一旦认了主,其他人便是碰也碰不得的,能把蹑景带去邛城的恐怕也只有伏遥了。

“午膳后差人让伏遥来领便是了。”说完,我又顿了顿,便又吩咐道:“这会儿先派人去看看子奉哥哥在不在华清宫里。”

叶儿领了命刚退了出去,片刻便又回来了,表情一派的不自然:“公主,大王子在偏殿等您了,说是下了朝便过来了,二王子一起来的,不过现在在前院赏花呢。”

我站起身来,“剪秋你去收拾围猎需要带的东西吧,叶儿随我就可以了。”说完便领着叶儿往偏殿方向去了,绕过回廊的时候,我看到子孝哥哥长身站在花丛旁边,金梅花瓣在风中懒懒得飘着,风中的气息清新而芬芳,但他的背影却如此的疏离而悠远,我怔怔得看了半晌,突听到偏殿传来子奉哥哥爽朗的笑声,我回神转身入了偏殿,而子孝哥哥身子只是动了动,终究没有转身。

入了偏殿,笑声更浓,我挑帘进去的时候玉儿正在给子奉哥哥奉茶,荆儿则在一旁笑语嫣然得讲着笑话,一双黑眸子弯成了月牙的形状,煞是好看。

子奉哥哥低头喝了一口茶,抬眼看我进来便又哈哈大笑起来,毫无翩翩佳公子的斯文之态,但绝美的面容却丝毫没受影响,依然流光溢彩,风华出众,动人心魄。

我一直认为,如果子奉哥哥是个女子的话一定是周国的第一美人,全然不似子孝哥哥的斯文儒雅,他好似生来就是这么妖艳,一举一动都殊色夺目。

长相如女子般阴柔,偏生行为又放荡不堪,脾气又古怪暴虐。

不经意的一次,我听父亲叹息道:“这副样貌,如若是女子便好了,真真跟如烟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可脾气却不知随了谁。”父亲的语气沧桑,神情黯然。

我一失神的功夫,子奉哥哥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绕着我来回转了几圈,驻足在我身侧,却是看了又看,方才高声吟唱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未待他说完,我便笑着打断:“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罢,今儿个哥哥又有什么事求我帮忙?”

他却忽得一抬浓密的眉毛,敛艳的目光似笑非笑得看着我,幽幽得说:“伏遥跟我说那明月公主的性格跟你有几分相似,我倒是觉得,要是相貌有妹妹的七分,我便娶了来。”

我刚要戏谑他好色,他却又兀自大笑:“如若是个丑八怪,我倒是死也不娶的。”这话响彻整个殿堂,穿过了回廊,却不知子孝哥哥听到没有。

“奥?哥哥向来很懂怜香惜玉,围猎这个法子也是你想出来的吧,明月公主故意刁难,你却与她打太极,借着围猎,既行了奉迎之礼,又全了周朝的面子。你们俩却倒是没见面,就过了一招了。”我转眉望向他,故意打趣道。

他听后,抚掌笑道:“还是灵儿最了解为兄。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灵儿也!”

我顿时笑啐他:“快别这么说,你那些春花秋月的思想我是真真了解不了的。哥哥们来不是约我一同去看望母亲的?你却是在这里跟我闹起来,白白让子孝哥哥在外面等。”

他扯了我边往外走边大声说着不相关的话:“女人我是向来不少的,如若明月公主自个儿选了中意的人,我也是不会强求的。”

听了这话,我脚下不由一顿,却被子奉哥哥大力拉扯下一阵踉跄,我抬头望向子孝哥哥那落寞的背影,他终是回了身,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串串明黄色的金梅在他幽深的黑眸前摇曳,摇曳得看不清他眸里掩藏的内容。

在母亲宫中用了午膳,我便匆匆回了宇清宫,说是累了歇着,却在榻上辗转难眠,听着院中萱儿尖细的声音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我心中顿时一阵烦闷,说话也没了好脾气:“萱儿别闹!你这么吵,我哪里还睡得着。”

很快外面便没了声音,轻轻地脚步声却停在了偏阁的帘外,“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帘外的声音雍容而闲适,只吟了一段,便低低得笑了起来,那声音宛若环玉相击,清越如乐,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得扣进了我的心里。

我将他的话略一品味,脸便不由得红了。

我恼他回来两天都不来见我,而今却笑我因为思念而辗转反侧,便也绷着脸不说话,心却仿佛被抛到了云端,飘飘忽忽。

良久他见我不答,便又吟唱:“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他往帘内踏入了一步,便又吟:“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那声音越来越接近,我被他扰得心头怦怦直跳,见他伸手要撩帘子,便“噌”得从塌上坐起,语气微怒道:“好个不知羞的家伙,你怎知我思念的人是你。如今却贸然跑来扰了我的清梦,你道说说我缘何要喜?”

帘外的人被我一通抢白,手便僵在了那里,伸也不是,放也不是,终是捏了捏帘子,沉重得叹了口气。

我听了他的叹息,整颗心不由一沉,以为他恼了。

却不承想他爽利得一扯,将那通透柔软的纱帘生生拽了下来,他的身形慢慢从薄雾中淡了出来,由一个模糊的影子转化成一个笑如春山的如玉少年,他的眼里蕴着不加掩饰的似水柔情,让那温润如玉的面容,更浮着一层近乎眩目的流光。

我在伏遥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斜坐在塌上的纤弱女子,痴迷地望着自己的心上人,散发着如珠似玉的美丽光泽。

他打量我半晌,却是狡黠一笑:“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终是不如这般赏心悦目。”

我脸颊一阵羞红,却也不服输得抬头回望他,并故作失望得低喃道:“边关一年磨砺,还以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原来却还是个口里花花的纨绔少年,倒越来越像子奉哥哥了。”

他却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看着我,眼眸如星子般闪亮。那灼灼的注视,渐渐让我无措,而我无措间,他忽然低下头,在我额上轻轻一吻。

“你…”我又惊又羞,握紧拳头便往他胸上锤,他却一把拽着我的手腕,往怀里一扯,便又紧紧地箍住我,让我动弹不得。

“原来还如以前那般娇蛮,却还是个小孩子,这可如何做我的妻子?”他皱眉似是沉思了一下,然后低头如孩童般一脸无辜得对我说:“那便再等几年长大了,许我再考虑考虑吧,如果你还是嫁不出去,我便娶了你。”

他几句话把我气得半死,可任我怎么挣扎却也脱离不了那个怀抱,他的臂弯强健而有力,如此紧得拥着我,却也不曾弄疼我半分。

最终,我认命得伏在他的胸前,缓缓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我们听着彼此的心跳,感受着彼此的幸福,良久,他将脸埋于我的发间,轻轻地问:“恼我?”

我点了点头,又怕他看不到,便重重得“嗯”了一声。

他低低得笑了起来,“看来恼得不轻。”

那笑声牵动着他的胸膛阵阵起伏,我伏在那里,感受着他的快乐,便也不说话了。

“恼我回来后没有马上来看你?还是恼我没有让父亲请求赐婚?”他却又问。

我想也不想得答道:“都恼!”答完便又扬起头认真得对他说:“我不想听你找借口解释。”

他柔柔得看着我,“嗯,是我错了,本来就是我错了。”

心悦君兮君可知

“等和亲的事情一结束,我便让父亲请求赐婚。从此以后,天涯海角,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伏遥轻轻拥着我,目光遥远而迷离,仿佛看到了那美好的未来。

“和亲的事情,只怕不简单吧。”我感受着他温暖的怀抱,却也不无担忧得叹道。

“当然不简单,明月公主虽然刁蛮一点,却也只是任性,并无什么政治目的。可那个呼烈王子,送嫁送到周国的皇城来了,要说没有什么别的打算,任谁也是不信的。”一谈到国家大事,伏遥整个人都安静下来,平静无波的脸上显示出运筹帷幄的睿智,一双漆黑的眸子亮晶晶的,宛若九天的繁星。

对于那个呼烈王子我也是非常好奇,便也借机问道:“那个呼列王子应该不是胡族的储君吧?如若是储君,怕是再怎么疼妹妹,也不会来周国的境内。”

伏遥眼光灼灼的盯着我,道:“可惜我的灵儿生为女子,不然周国太子之位必然属于你。身在闺阁,却比一般的男子都明事理。”

“我却觉得子孝哥哥也不错,虽然有时候优柔了点,可这些年军国大事上也是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故意抬起头,留意着他的脸色。

伏遥听了我的话,神色也是一滞,轻轻叹了口气道:“二王子这两天确实变了许多,我与他自小相交,却从来没见他这般阴郁沉闷,这二十多年来,他凡事都是温润得体,可是…其实也难怪,本以为捏在手心的东西了,却一夕之间失去,任谁也是受不了的。”

“谁说就一定失去了,子奉哥哥根本无心这国家,本来就是一个想要,一个不想要,你们何必弄得如此复杂!”我心头闪过子孝哥哥那落寞的背影,不由心里一痛,虽然知道这皇位牵扯了许多我无法触及的东西,但此时还是不忍出口为他说一句公道话。

伏遥脸上的无奈之色一闪而过,旋即温柔得抚摸着我的秀发,语气坚定得说:“我只是觉得灵儿不是普通的宫闱女子,所以才愿与你讨论这些,但却不想你难过,有些事情,是由不得人的,你且乖乖的,等过了围猎,我便娶了你过门,从此宫廷的一切烦心的事情,便与你无关,你便一生是我卫伏遥的妻,无论旦夕祸福,都有我伴着你,此生此世,不离不弃。”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力,一下一下得敲击着我的心头,如若平时,我定伏在他的怀里,脉脉温情得诉说此情不灭,此志不渝。

可是此时,我却有点茫然,晚春的寒气已不盛,而我依然感觉浑身一阵冰冷,忍不住缩了缩肩头,往他怀里钻了钻,想汲取更多的温暖,可是心里冰凉的感觉更甚。

终还是忍不住幽幽得说了一句:“子奉哥哥不会是个好皇帝。”

我明显感觉到他的怀抱一僵,只是一瞬他便复又温柔得拥着我,故作轻松的说:“大王子其实很不错的,灵儿这么说可就偏心了。”

这话刚说完,他便又转移了话题:“你不是问那呼烈王子的事嘛,我虽对他了解不多,可是一路走来,多多少少我也猜出一些东西,不知灵儿可否感兴趣?”

我也不想再逼着他谈立储的事情,便也顺着他的话打趣他:“背后说人坏话,可非君子所为。”说完便斜着眼觑他的反应。

伏遥却爽朗的一笑:“恰恰相反,我要说的是,这个呼烈王子是难得一见的人物,胡族的王位迟早是他的。”顿了顿,他便又说:“胡族的储君呼雷王子我虽未见,可就凭他中了哥哥的反间计,临阵换将,我便断定必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

“奥?!既然是这样,那胡族的王将来让呼雷来做更是合适,而今呼烈王子既然来了,何不…”我一念及此,便脱口而出,待反应过来,却也被自己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手捏着丝帕捂着嘴,暗暗懊恼。

伏遥感觉出了我的不自在,便轻轻拍着我的手背以示安慰,“此时胡族新败,但辛律那人却还没死,什么时候他死了,周国才真正去了胡族这个大患。”

我略一皱眉,正要问辛律是谁,他却已经解释道:“辛律是胡族王的堂弟,被誉为草原上的狼,一支寒餮骑更是胡族侵略周国的主力。年前胡族王病急,哥哥抓住了这个机会调派潜伏在胡王宫殿的暗人,施了个反间计,那呼雷王子却当真信了辛律拥兵自重,意图不轨的谣言,居然临阵换了主将,这才导致了大败。”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既已结下了这段仇恨,呼雷王子在位的一天,辛律便不会重掌军权,那我们更是要千方百计保住呼雷王子的诸君之位才是。”我心里思忖着那辛律到底有没有谋反之心却是无法深究的,那呼雷有勇无谋也不一定,但却不能顾全大局,这种人,即使将来做了王,也是没有什么好惧怕的。

“所以呼烈王子要杀,但此时却不能杀!”伏遥淡淡的说,脸色无波无痕,仿佛说得不是杀人,更不是杀堂堂的胡族王子。

我心里不由惴惴,边关一年,一些东西还是变了的,他那青涩的少年之气还是磨砺殆尽了。可转念又一想,杀呼烈王子不也是我心里的想法嘛,只不过他直言说出来了而已。

“现在不能杀?是怕做得太过,逼急了辛律果然造反了,那便得不偿失了。”我凝眉想了想,便说出了我的看法。

“灵儿果然聪明,我看那呼烈王子也是猜透了这些,才敢明目张胆得来皇城,心里必定也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所以…”话说了一半,他突然顿住了,目光在我身上游疑不定。

所以要尽快立储,还要装作一团和气,恐被那呼烈王子钻了空子。

我心知他不愿在我跟前再提到立储的事情,便也主动接着他的话往下问道:“那他必然不会在周国呆太久吧?”

“那是自然,待到明月公主大婚后,他必然归国的。”伏遥很快答道。

“放虎归山,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情知如若真让我派人杀了呼烈王子,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可心里却已然算计到了这里,兵书里常说的妇人之仁便是如此吧,任我心思再灵透,可出谋划策是一回事,当真做起来,却来不了那种狠决。

伏遥却未料到我的心思已经转到了别的地方,只是笑着安慰我道:“这一路来,虽然呼烈王子多加掩饰,但他的一个致命软肋却是让我发现了,说来也不是什么缺点,但被敌人发现了,却是犯了兵家大忌。”

言已至此,他却微笑得看着我,半晌又补充道:“其实我也有那么一根软肋的。”

我知他在卖关子,便轻锤他的胸膛表示抗议。

他抬手摁住我不安分的双手,喃喃道:“那人太重情了,送明月公主来皇城,也有一半是出于真实情谊的,明月公主在周国的一天,那便捏着呼烈王子的一根软肋。他与明月公主是一母所生,呼雷王子那么多妹妹,却单单送了呼烈王子从小相依为命的亲妹子,这里面也是大有深意的。”

我一听这话,心里却有点透不气来了,为了王位,兄弟之间互相算计不说,还搭上自己的妹妹,一股怒气顶着,便毫不客气得说道:“明月公主嫁了过来,便是周国未来的太子妃,我的嫂子,怎么对付呼烈王子我不管,这个女子我却是不允许人动的。”

“灵儿…”伏遥低低唤了一声,目光阴晴不定得盯着我,我毫不退让得回望着他,这是我最后的坚持,生在帝王之家,很多事情已是身不由己了,男人们的争斗就要光明正大,何必总拿女子做牺牲品。

伏遥握住我的手紧了紧,半晌终是无奈得说:“这些事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发生呢,我们却现在就争执起来,何苦呢。我们分开也有一年多了,就不谈这些烦心事了吧,不如去兰芷园赏花如何?”

一提到赏花,我心里的烦闷之气便减了几分,想到此时春兰开得正盛,整个兰芷园可谓香气宜人,便也附和道:“我也好久没抚琴了,不若我就弹一首吟兰曲给你听如何?”

口里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人却已站起来,拉着伏遥的手便往外走。

伏遥也任由我拉着,神情极尽宠腻,临到门口时,他却是懒懒得问:“这么拉拉扯扯的不怕外人看到嘛?”

“原来卫二公子是怕了奥…”我转身上下打量他,一副玩味的表情,看了好一会,我才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古人云,男女授受不亲,原来卫公子也是怕羞的人呢,是灵儿唐突了,还请原谅则个…”我故意将尾音拖得长长的,并且摆出一副酸儒之态,惹得伏遥哈哈大笑起来。

我正得意间,他却一伸手拦住我的腰,笑眯眯得说:“这样可好?”

我却顺着他的手臂一个旋身便已出了殿门,边嘻嘻笑着往兰芷园跑,边回头张望道:“你唤剪秋去书房给我拿琴去,我不跟你混闹,反倒坏了兰花的清雅之气。”

伏遥一把抓了个空,手臂却还僵在那里没有收回,看我已经一阵风似得跑了,一面还振振有词,便也失声笑道:“这位兰仙子,你且慢些跑,留心着点脚下,别摔着!”

“记得带笔墨砚台,去年你还欠我一幅画呢,不若现在就送给我吧!”我临拐入回廊的时候又不忘补充道。

从我懂事开始,每年的生日,伏遥都会作一幅画送给我,我的书房里已经足足挂了九幅,从无忧无虑的天真女童到青涩懵懂的婷婷少女,每一幅都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而去年我生日的时候他却去了边关,一去便是一年,这幅画我也惦念了一年,总觉得凑足了十幅便也就能够十全十美了,而今却是九幅,所以总觉得差点什么。虽然叶儿总是笑嘻嘻得跟我说:“九嘛,便是天长地久,却是没有比这九来的更好的。”我每次总红着脸不理她,心里却还总记挂着这第十幅画。

我永远会记着这个春日的傍晚,夕阳洒下的片片余晖,将整个兰芷园笼罩在一片金色当中,安静宁谧的亭子里,我抚琴,他作画,周围的花朵仿佛都在含笑望着我们,我脉脉得凝望着他,他含情得描绘着我,一笔一笔,细细勾勒,他的神情温柔而认真,每画一笔总会思索半晌,他说他要将我的每一根发丝,每一个笑纹都画进去,他说他在画他最宝贵最珍爱的东西,他不允许出现一丝一毫的瑕疵,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次为公主作画,从此以后他只画他的妻,画到满头白丝,画成耄耋老妪。

他的话如同温润的春风,吹拂着我心头,吹皱了一江春水,漾起了层层波纹,一圈一圈散开,漫无边际。

很久以后我会想,如若当时他画的快一点,也许真会十全十美,而终究他是没有作完这幅画,我也没有得到我的天长地久。当安姑姑宣我去韶华宫家宴的时候,伏遥刚刚将我的最后一根发丝勾勒完,画里没有精雕玉琢的亭子,没有四季常开的繁花,没有宏伟华丽的宫殿,只有我一个人抱着琴孤零零的对着一片空白…

当时的我却是笑容灿烂的收起这幅画,眉毛一扬,半真半假得对伏遥说:“记住了,这画还未完,你终是欠我的,不许赖,总有一天我会讨回来的。”

很普通的家宴,却是十七年来最冷清的家宴,父亲叮嘱了围猎的事情,母亲絮絮得说着和亲的事宜,一拨一拨的宫女穿梭在这高旷的殿堂,端着华丽的菜肴,报着素雅的菜名,一切都是如此的唯美,却独独少了温暖,那家便不能称其为家了。

子孝哥哥依然的安静祥和,缓缓得答着父亲询问。围猎的每项安排,还都是子孝哥哥在负责,他依然一丝不苟,每件事情都做得堪称完美。

而真正提议围猎的子奉哥哥却随意得坐在那里,对每一个菜肴都细细的品尝研究,或夸菜色,或改菜名,时不时作上一两句优美的诗词,却也是自得其乐。

家宴便没有了家宴的感觉,大家各怀心事,却都是意兴索然,放下筷子的时候,菜肴还在源源不断得往上端,父亲落寞了半晌,终是一挥手:“撤了吧!”语气沧桑而悠远,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寒暄了几句,两个哥哥纷纷告辞回宫了,我因为有事要问父亲,便呆到了最后,未待我开口,父亲便发话了:“酒气有点蕴,灵儿陪我去廊里走走吧。”回头又捏着母亲的手安慰道:“今晚风不重,无妨。”

我和父亲一前一后得走着,父亲不说话,我便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得跟在身后。

小的时候,父亲在我的眼里总是温润如水,从容不迫,仿佛没有什么事情他办不到似的,我仰望父亲,就如仰望天上的星星。

渐渐大了,我看到了父亲酒醉,看到了父亲因为战乱而彻夜不眠,我才猛然发现,父亲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只是那些皱纹细细的,柔和的,仿佛岁月都不忍心留下深刻的痕迹。

我那温柔一生的父亲,此刻的背影却如此的孤寂落寞,看得我一阵心酸。

“这里…”父亲停了脚步,眼神落在远处寂静的宫殿,低喃得说出了两个字,却似陷入了回忆般不再言语,脸色似喜似悲。

我抬头顺着父亲的目光望过去,却是父亲日日上朝的永和殿,除了在夜幕的衬托下显出无尽的肃穆冷寂,无甚特别。

我正诧异间,父亲开口了:“我第一次遇到如烟就是在这永和殿,那时候我还是个年少风流的太子,我从来不曾知道世间竟有如此女子…”

在忽明忽暗的宫灯下,我发现父亲的脸色微微泛红,仿佛回想起了青涩的少年往事,我心头不由一颤,父亲也曾风流?

“确是有过不少风流韵事的,直到遇见了如烟。”父亲回头冲我坦然一笑,似看透了我心里的疑惑。

“她同卫长信一同出征,回朝赏封的时候,便是我在这永和殿上宣读的诏书。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站在高高的殿堂之下,我打量着她,却已觉得秀美绝伦,眉如远山之黛,唇似三月桃花…可当她抬头应旨的那一刻,我却只觉得那眼睛纯澈的如同一汪江水,那神情高雅而不可攀附,比我这当朝太子也要高华上几分。”父亲淡淡得笑了,眼神却一阵迷离,他微微抬起右手,僵了一阵,却又放下了,仿佛他说的那个女子就在眼前,而他却不敢触碰。

我心里一阵酸涩,猛然间想起了母亲的一句话:既然他已放下,我为何还要耿耿与怀。

真的放下了吗?

我却已不想再听,不管是父亲的年少风流还是曾经的红颜知己,我都不想知道,我心中的美好梦幻已经破碎的一丝不剩,我现在只想跟父亲说,保住这个家吧,过去的事物再美好终究是过去了。

十七年来我第一次不耐得打断了父亲的话:“无论故皇后如何风姿高华,子奉哥哥却是不适合做皇帝的。”我的话铿锵有力,字字惊心。

细算红尘千万绪

父亲猛地回身看着我,脸色阴沉,眼中似有波涛涌过,半张的嘴唇微微颤抖,看来是被我的话气坏了。

我知他要斥责我,索性也毫无顾忌的继续说:“子奉哥哥根本就无心帝位,即使勉强给了他,他也做不来,更瞧不上。你常说子孝哥哥跟你像,你本也是中意他的,难道就因为对卫如烟的感情,你就要转而立子奉?或者是因为忌惮卫家?卫家虽然手握兵权,但大部分兵力却在边关,且如今太平盛世,难不成他们还会造反不成!而且卫家三代忠良,我观卫长信固然豪雄,却也是忠义之辈,孰轻孰重却还是分得清的,经年动乱的边关刚刚安定,却要引发内乱,我瞧他还没傻到这种程度。你常提的那几个官员,不也是支持子孝的?对…还有方肃方统领。真不懂你跟母亲到底在担忧什么!”

我一口气说完,不敢有间歇,怕被父亲打断我就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来了。

父亲看我的眼神由恼怒,到诧异,再到平和,最后他居然弯起嘴角低声得笑了起来,那嗤嗤的笑声在这宁谧的夜晚显得异常的诡异,仿佛在嘲笑着我的无知。

我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罗公公提着宫灯上前拉住我,拢着手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公主就别为难皇上了,皇上心里苦啊!”他那原本尖细的声音此时却微微沙哑,一成不变的严肃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地担忧,我这才恍然发现:这个跟随了父亲三十多年的老太监,也许比我更了解父亲。

父亲笑着笑着,却也别过脸去不再看我,只是望向那巍峨的永和殿,“因为你所说的全错了…全错了…”父亲的笑声依旧,我却已经品出了苦涩的味道。

生于帝王家,长于深宫中,我所知道的外界事物都是两个哥哥还有伏遥伏宸他们描绘给我的,居然全错了!可是哪里又错了?

我的思绪一片混乱,顿时感到茫然无措。

片刻,父亲便转身看着我,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淡雅温和,“幸亏灵儿是个女子,可惜太聪慧了,我宁肯你笨一点,却能快快乐乐的,一生无忧。”

父亲看我依然无措,便安慰得拍了拍我的肩头,苦笑着说:“我本就是想立子孝的,可是这几年局势动乱,原想过两年平定了再立储,可现在看来是不能了,但也不是没有转机。”

我迷迷糊糊得听着,却不知为何会局势动乱,边关不是刚刚平定吗?

父亲见我还是不说话,便疼惜得说:“这些事情灵儿就不要担忧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保全你们,我只希望你们都能快快乐乐的,一家快快乐乐的便好。”

我突然心里一阵酸楚,这个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一直糊里糊涂的幸福着,每个人告诉我的都是美好的东西,可是究竟这些美好以外还有什么,我却从来没想过,我自诩聪明,却原来是个双眼被蒙蔽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