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消瘦的父亲,我尽量让自己笑容璀璨:“我相信父亲,但是灵儿也长大了,也可以帮助分担一些事情了。”

“好,但现在不许胡思乱想了,夜了,该回去休息了。”父亲宠溺得摸了摸我的头,便吩咐宫人送我回宫,临行前又嘱咐道:“明天卯时便启程去邛城的围猎场,晨里却是很冷的,须穿件轻暖的狐裘。”

我应了一声便由宫人引着往宇清宫的方向走,行了一段路,待我再回头,父亲还痴痴立在那里,不知是在看我,还是在看那永和殿。我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告诉自己:不哭不哭,要坚强,这样才能分担别人的忧虑;要快乐,因为好多人都希望我快乐。

回到宇清宫的时候已近亥时,本以为萱儿肯定睡了,不承想她却还在为不让她去围猎的事情闹,整个宇清宫还是灯火通明。

我刚进宫门,佩儿便迎了出来,满脸焦急的跟我说:“公主你可回来。茜雪阁现在热闹着呢,这会儿剪秋在给雪公主唱曲儿,刚才荆儿还讲了半天笑话,可雪公主说不让她去围猎她便不吃不睡了,可是她的身体…太医都说要卧床休息的。”

“这丫头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向身体很好的,怎么突然便病倒了。晌午那会还活蹦乱跳的,晚膳的时候便发烧不能下床了,刘太医来过了?”我边往茜雪阁走边问佩儿。

“晚膳之前便来过了,说是感了风寒,只不过来势比较凶,现在烧是退了,可还要休息一段时间,药单子上写的清楚,说要驱寒散热,卧床休养。”说完佩儿便将药单呈给了我。

我刚要看,便听到萱儿哭哭啼啼得嚷道:“剪秋你也欺负我,你们都去围猎了,让我一个人闷在宫里。灵儿姐姐晌午的时候还嫌萱儿闹,便不让我去了,我要等她回来跟她说,你们别净哄我睡觉。”

我随便说的一句话她却还记得,心里不由愧疚,便匆匆撩开帘子进了内阁。

此时萱儿正斜倚在床边,肩上披了厚厚的裘衣,小脸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见我进来,便挣扎着要起来,可稍一用力,整个身子便又颤如筛糠。

我不禁又心痛又懊恼,慌忙过去握住她的手,扶她躺到床上,他的手一片冰凉,身子却是滚烫。

我转头问剪秋:“不是说烧已经退了?怎么还是这般烫,”

“刚好不容易哄她吃了点糕点,可又不肯睡,闹了半宿,所以又开始发热了,熬了药她也不肯喝,公主你快劝劝吧。”剪秋端起桌上的汤药,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接了过来,一勺一勺哄着她喂了下去,并信誓旦旦得保证明天烧一退便带她一起上路,可能她也是累极了,跟我絮叨着便阖了眼,嘴里还呢喃道:“萱儿要去围猎场,陪着灵儿姐姐和伏遥哥哥…”

我也是身心俱疲,回屋便和衣躺下了,叶儿轻声唤我起来更衣,我却懒怠张嘴说一句话,就这样仰卧在床上,看着精雕楼花的顶罩,思绪也似停滞了一般。

沉沉得睡了一宿,晨起的时候精神已是大好,趁着剪秋给我梳头的时候我叫叶儿把宇清宫里几个伶俐的丫头唤了进来。

一阵的功夫,一排水蓝色宫装的丫头便站在了我的面前,为首的是玉儿,荆儿等。我惯了剪秋和叶儿服侍,佩儿和玉儿原是萱儿身边的,现在萱儿病重,虽说围猎只有十天,可心心里还是放心不下。

“玉儿,你知雪公主的脾气,我不在的几天,好生服侍着,勤让刘太医来诊治,这些年萱儿的身体都是刘太医调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我坐在铜镜前,逐一的嘱咐着。

“荆儿你向来嘴儿甜,萱儿可能会闹上两天,你多哄哄便是了,她一向喜欢听你讲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你就先跟过去吧。”

“对了,这些天虽然暖了,可早晚风露还是很重的,萱儿又感了风寒,你们还是贴身给备着暖炉…”

“佩儿,你现在去备些糕点留下吧,昨儿夜里也忘了嘱咐你,现在也不知来不来得及…”我一边还在絮叨着,叶儿却已经沉不住气了,“公主又不是不回来了,就十天不见,等公主回来啦,一定能看到活泼健康的的雪公主。”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今天特别的啰嗦,就分开十天而已,自己却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也便笑着让丫鬟们都退下了,只留了剪秋,叶儿给我描眉装扮。

片刻,园外便有了喧哗声,清一色的一队小太监奉命来搬运围猎十天需要的东西,剪秋自是引了他们去取。

我知此刻鸾车必定也停在了宫外,便也不做耽搁,携了叶儿和佩儿出去了。

这是我十七年来第一次出宫,心里难免激动,而叶儿他们已是欢呼雀跃,还未出宫,车窗的帘子已经被频频撩起。

剪秋却是依然淡淡的,我这才想起,剪秋本来就来于民间,自来了宫中她不提以前的事,我便也不问,现在在车里干坐着也是无聊,我便起了兴趣,“剪秋,给我们讲讲民间的事情吧,自由自在的可好玩?”

叶儿和佩儿自小在宫中长大,又受身份限制,拘束得比我更是厉害。此时见我问,便也探着脑袋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剪秋却面色一阵发窘,想了想才回道:“确实比宫中自在,可是并不好玩。”

“奥?还是宫中更好?”我不料剪秋会这般回答,便接着问道。

“自然不是,这宫里太压抑了!即便有锦衣玉食,却也不会快乐!”这次剪秋倒是回答得很迅速,可说完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用丝怕捂着小嘴,一双大眼睛窘迫得看着我。

我知她说的是真心话,也是实在话,便摆了摆手让她继续说。

“公主,我讲讲我的身世吧,那民间的生活你便明白了。”剪秋顿了顿说道。

我点了点头,她便继续道:“我出生在漓东,家里兄弟姐妹一共五个,待到我八岁被卖给人牙子的时候,就剩下一个哥哥了…连年饥荒,人全饿死了。”

我一怔,细细端详剪秋脸色,却见她神色稍微一黯,便又面色如常,“后来我被人伢子带到了讼城,是离皇城不远的一个小城镇。然后就被戏院的老板相中,买回去调教了两年便登台了。跟我一起被卖的小姐妹好多去了青楼,做粗使丫鬟的算是好的。后来发生了好多事情,让我觉得幼年的艰苦也不算什么,身体上劳累点,肚子饿一点,其实远比精神上受屈辱要强。”

饥荒,饿死人,卖儿卖女…这就是现在民间的生活? 不,是漓东的。

我慌忙问:“漓东可是在周国南部,怎会如此穷困?”

“其实漓东还算是周国比较太平富足的地方。”剪秋轻轻的说了一句,便低了头。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剪秋跟了我两年却从来不提她入宫前的生活,如何提?痛哭流涕,这不是剪秋的作风;愤怒控诉,怕是嫌命太长了;惟有沉默,却还是默默排斥宫里的一切。

鸾车里此时静静的,车轮咕咕的声音一下一下得传来,偶尔还会碾过石子产生轻微的震荡,我便知已经出宫了,宫里的路面平整的犹如镜台。而此时我却没了撩开帘子看风景的兴致,紧了紧狐裘,我懒懒得斜靠在华丽的寝车上,微微闭了眼,心思却已经转了千里之外。

局势动荡看来已经是父亲掩饰后的说法了,剪秋小的时候便是如此,那便是十六年以前,父亲登基已有二十五年,怎会不堪至斯?

父亲满腹经纶,品质高尚,谦谦君子…怎能不堪至斯!

我转念又一想,这些都不是作为一个帝王所必须的,帝王所该有的狠决无情,谋略手段父亲却都没有。

古云:为政,不在于用一己之长,而贵于有以来天下之善。

我暗暗叹了口气,不由又考虑起动乱的源头:

外邦侵略,南有蛮夷,北有胡族,西临突厥,东接高丽,到底除了胡族还有多少国家欺辱我朝?

天灾人祸,这些年气候确实反常,闹饥荒也是可能的。可偏偏宫里却奢华惯了,未见丝毫节省,皇家毕竟脱不了华靡享乐的风气,父亲也不例外。

内乱战争…

我正思索间,鸾车突然停了,周围也有了喧哗声,我诧异的睁开眼,叶儿刚好撩开车帘,入目处是大片明黄色的鸾车华盖,不断有侍女上下穿梭,车驾两旁有大队禁卫军护着,偶尔有几个粗衣百姓往这边探头探脑,也很快被禁卫兵赶走了。

我扭头问剪秋:“可是出了皇城?”

“刚出了城,可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停了,离邛城可还有一段距离呢。”剪秋也皱眉不解道。

我听后便抚掌笑道:“哈,可是要见着那相传的呼烈王子和明月公主了,我可是巴巴盼了两天了。”

现在剪秋叶儿她们也略微听闻了一些和亲的事情,便也不再诧异,却都好奇得探头探脑。

我一侧身看父亲已经从鸾车内下来,罗公公跟在父亲身后端着明黄色的诏书,两个哥哥跟在父亲后面,身后又跟了浩浩荡荡的一队卫兵,他们徐徐往侧前方行去,想必那里该是皇城外的驿站了。

这个阵势去迎接呼烈王子和明月公主,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却也是摆足了架子,可于情于理都是无可挑剔。

我一抿嘴笑了起来,稍坐了一会,思忖着此时奉迎的诏书该读完了,便由剪秋他们搀扶下车,径直去皇后的鸾车请母亲进去。

我搀着母亲一步步走上了台阶,雪白的丝裙扫过地面,带起丝丝灰尘,我偏头略微一提裙角,镶珠凤头玉簪上衔着的水晶步摇便触到脸颊,冰凉的感觉沁入肌肤。

此时驿站的门已打开,我垂首跟着母亲走了进去,还未站定,便觉得犹如实质般的目光紧紧盯着我,我余光一扫,便知是那身着深紫色华服的高大男人,想来定是呼烈王子。

我正奇怪这胡族的王子怎么身着中原服饰,却见他突然向我走来,我还未及反应过来,他便已执起我的手,轻轻一低头触到我的手背,嘴里还呢喃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

我怔怔得站在那里,使劲一甩手却仍未挣脱,心里顿时一阵恼怒。厅里的气氛也立时尴尬起来,母亲初时讶然,后来脸上已有愠色。

那呼烈王子却一脸虔诚,半晌才慢慢得松开我的手,遂对我歉然鞠了一躬,这才笑着对父亲说:“安国公主果然皎然如月,真如我族月神宫里的圣女雕像一般秀妍。”

父亲也不好追究,便也笑着说:“呼烈王子缪赞。”

我微微气恼,便仔细打量起这位被伏遥夸赞过的王子,他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五官并不出奇,眼睛太深,并且是奇怪的淡紫色;眉毛太挑,有点张扬不羁;鼻梁太挺,显得过去有棱角…

半晌,我终于从外貌上否定了这位呼烈王子,论儒雅不如子孝哥哥,论妖艳不如子奉哥哥,论俊朗不如伏遥,论温润不如伏宸。

可是再一看,却又觉得这样的男子也是与众不同的,紫色的蟒袍,紫金玉冠,再配上他那紫色的眼睛,甚是卓逸高贵。

而那呼烈王子似是察觉我在看他,回头冲我一眨眼睛,悠然一笑,便转身去扶明月公主,那明月公主却淡淡得瞥了我一眼,神情高傲得跟母亲一鞠,“明月公主见过皇后娘娘。”她的语气生硬,看来是语言不通了,呼烈王子的中原话说得倒是标准地道。

母亲亲昵得握起明月公主的手,怜惜道:“旅途劳累,明月公主今次就跟我同乘一辆鸾车吧。”

明月公主却求助得望向她哥哥,呼烈王子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她略有所悟得点了点头,母亲以为她同意了,执起她的手刚要走,她却又磕磕巴巴得说了一句:“多谢皇后娘娘,琪儿跟哥哥同乘一辆,以后…见不到了…”

我听后一阵眩晕,这兄妹俩也太没礼数了!

这就是伏宸和伏遥都说跟我性格有点相似的明月公主?

而那位呼烈王子就是伏遥所说的难得一见的人物?

待我气呼呼得回到鸾车,佩儿则一脸憧憬得问:“那个明月公主长得什么样子啊?草原上的明月啊,肯定很美吧。”

不想剪秋却答道:“很特别,那个呼烈王子也很特别。”

巾帼岂肯让须眉

到达邛城外的围猎场时已过晌午,朝中大臣们已经在围猎场门口迎接,我掀开帘子往外看,青黑色官服乌压压站了一片,一个个都垂手低头站在那里,我张望着寻找伏遥的身影,可还没待发现安姑姑便过来了,说母亲携着女眷先进围猎场的临时行宫,让我也快些过去,我无奈得放下帘子,心里也是失望之极:朝中的身份比较高的大臣都来了,虽说离皇城也不远,可这么大张旗鼓得围猎作乐,简直就是将朝堂搬到了围猎场。现在想来周国的朝堂果然注重享乐,昏聩甚深。

我一边由安姑姑引着往行宫走,一边侧头问剪秋:“这里离邛城多远?”

“很近,大约一里的路。此处三面环山,只留一侧修作城墙,倒也是天然的围猎胜地。”剪秋粗略的说了一下情况,我便也不再说话。

刚一进入围猎场的殿门,我便好奇得打量起四周,果然山清水秀,一派旖旎风光,行宫便座落在一汪清湖的旁边,虽不似宫中的殿堂华丽,却多了一种雄伟挺拔的气势,宫门的正中央悬挂着一块镶金红木的大扁,上面龙飞凤舞得写着“璋武殿”三个烫金大字。

待安置好了一切,罗公公又来宣我跟母亲以及明月公主去观看比试,从早晨忙碌至今,我已有倦色,而母亲更是略显病容,本想推了不去,可明月公主却兴高采烈得招呼侍女们更衣取弓箭,我也只好对母亲说:“母亲你且休息下吧,有我陪着明月公主呢。”

母亲倦怠得点了点头,便由安姑姑搀着回寝了。

一阵的功夫,明月公主便一身劲装出来了,红衫似火,素颜生辉,朝我绽开明媚的笑容,我顿觉的好似初春的阳光般明亮,她有朝气,有着飞扬跳脱的活力,难怪胡族王宠爱得称她明月公主,我也回了她一个浅浅的微笑,“明月公主好雅兴,是要参加比试嘛?”

她却又是一昂头,嘲弄得说:“哥哥说你像圣女,比我还美上三分,我却不服气。你可有胆量跟我比骑射?”

我被她的语气略微激怒,却还是耐着性子答道:“骑射我也是略通,却难登大雅之堂,如此场合却要贻笑大方,我们私下切磋尚可。”

“你们周国的女子都这般扭扭捏捏的,一点都不爽利吗?”她小巧的鼻子一皱,不满得哼了一声。

我正待要答,却听到呼烈王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琪儿的中原话说得原来这般好了,我却被你一路诳来了。昨儿个听不懂的话,现在道是都会说了。”

我一转身,便看到呼烈王子正慵懒得倚在门框上,口里虽是在指责明月公主,可眼睛却直直的盯着我,嘴角挂着邪气的笑容,明显是一幅看好戏的表情。

可明月公主听了这话却气恼得一跺脚:“哥哥尽帮着她,就算你真想娶她,我还要试试她够不够格做我的嫂子呢,别回头娶了一个病美人,只能摆着看的琉璃花瓶。”

我听了这话一阵尴尬,脸颊一阵火热,却仍斜眼去瞅呼烈王子,道要看看他怎么解释明月公主的话。

而呼烈王子却一摊手做出一幅无奈的样子,摇头叹息道:“我承认我是来娶她的。因为周国就她这么一个公主,我也是没得挑了。倒是听说还有个雪公主,可其一她还没及笄,其二她的身份也不对…”

“呼烈王子!”他的胡言乱语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怒喝道:“你…”

“叫我辛逝就好了。也别一口一个明月公主了,她年龄跟你差不多,可你将来要做她嫂子的,就叫她琪儿吧。”他却一点不以为杵,仍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怒急反笑:“好!既然你承认你是来娶周朝公主的,那我还要验验你够不够格!今儿个就比骑射,以你们胡族之长教我周朝之短,如若输了,也无怪乎是战败之国,你跟我道个歉,刚才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辛逝本是笑眯眯得看着我,可待听到“战败之国”四个字,那笑容便顿时僵在了脸上,眉间似有些纠结,那淡紫色的双目对我射出凌厉的光芒,全然不似刚才的纨绔无赖。

倒是辛琪很爽快得问:“如若你输了呢?”

“任你处置!”我冷冷得对上辛逝的目光,毫不退让,“不过,明月公主你听清楚了,我不是要和你比,我是要和他比!”我一抬手指着辛逝,只一瞬间我便一甩袖,朗声道:“剪秋,更衣,备弓箭,牵了蹑景来!”

辛逝也没料到我会跟他比骑射,目光一滞,凌厉之势顿减,却也是冷冷得回道:“也不用任我处置,收回战败之国四个字即可!败的是一个人而已,胡族几时败过!”

我却不再理他的话,一转身回了内阁。

待我收拾停当来到殿前的时候,比试已经开始,我缓缓得坐到子孝哥哥下手的席位上,父亲正在与辛逝评点场上的胜负,并未注意到我,辛逝却是冷冷得扫了我一眼便又若无其事得同父亲说笑。

子孝哥哥却一脸诧异得盯着我问:“灵儿怎么这幅装束?还有那明月公主也是劲装着席,你们俩是要比试?”

“子孝哥哥过会儿便知了,现在嘛,天机不可泄漏…”我故意调皮得跟子孝哥哥卖关子,一来是怕他担心,二来却又怕他阻挠。

“你俩阿,一个红妆似火,一个白衣胜雪,呆会儿比起来可真是美不胜收,结局无所谓,过程倒是肯定绝美。”这句话却是上首的子奉哥哥说的,他倒是咬定了我是要跟辛琪比试。

我抿嘴不答,转头望向场内,便见两个壮年武士正在比剑,身着胡服的那名男子已经明显不支,而着粗布短衫的青年却依然气定神游,出剑也越发变幻莫测,身形更是飘忽不定,逐渐将那胡族人逼得捉襟见肘,不肖片刻,青年便将剑尖指到了那胡族人的喉前,却是潇洒得一收剑,抱拳说了句“承让”。

接下来又有比刀,比拳,比骑,比射…

一场一场看下来,我便发现,中原人胜在轻巧灵活,而胡族人则以体力气势见长,单打独斗固然容易取胜,可到了战场上,拼得是气势,要得是体力,胜负就难已决断。也难怪胡族敢常年侵战周国边城,刚才图一时口舌之快羞辱了辛逝,可细细想来到底是周国战败的时候居多,而再一想到那辛律带领的寒餮骑便更是咋舌,能跟卫长信边关对战数十年,寒餮骑不简单,辛律更是不简单…

一念及此,我便不由又瞥了一眼斜座的辛逝,此时他虽谈笑晏晏,却自有一种高贵的气度,眼神倨傲不羁,缓缓扫过每个人,却又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呼烈王子要杀,但此时却不能杀…

昨日的话尤在耳边,而说这话的伏遥也一样高傲而自信,那么辛逝终究是要死的吧,不是死在战场上,却要死在皇室的勾心斗角中。

我正兀自沉思,辛逝却已缓步走到了场中,冲父亲一躬,高声道:“请皇上见证,我与安国公主约定比骑射,现在两国比武既已结束,接下来的便是我辛逝同薛涟灵的个人比试。”

他的话音刚落,台下便一片哗然,我隐隐听到子孝哥哥不耻的声音:“与女人比骑射?!这话也是男人说的…”

而子奉哥哥却不置可否低喃:“灵儿的骑射嘛…倒是有好戏看了!”

我起身,伸手接过剪秋递上来的弓箭,徐徐走到台前。

我用的是一柄宝弓,名曰鹊画。父亲疼爱我,知我喜欢骑射,特地下令让周国最好的铸弓大师用了一年的时间打造。此弓最是轻盈,但却不失威力,弓背晶莹剔透,绝非普通的兽骨,用起来自然十分顺手。

高耸巍峨的殿台之前,众人顿时寂静无声。

父亲沉默了半晌,见我已行至殿前,终是无奈的说道:“既是约定,那便如此吧。”

“公主定比试的规矩吧。”辛逝转身侧向我,目光肃穆,削薄得嘴唇紧紧得抿着,

我左手握弓背置身后,右手高高一指台下的两侧,曼声道:“两侧分别立二十个靶子,距离百丈远设十个障栏,以一里路为限,边骑马跨越障栏边射靶子,二十个全中靶心者赢。若两人都中了,先到终点者胜出。”我定完规矩,便侧首望向辛逝。

“好,那便如此!”他似并不介意我怎么定这规矩,但望向我的眼神中却少了一份孤冷,多了一丝玩味。

说完,他便转身取过他的弓箭——铁胎弓。我不由得一愣,学骑射的时候,我倒是听说过,这种弓的弓身完全是铁制的,甚至在弓弦里也混杂了金属丝,具有极强的射程和威力。而且据说能用铁胎弓的人,两臂需有十石以上的力道。恐怕整个大周朝也没有这样的能人,难怪我们每每和胡族交战,会败多胜少。

台下的布置片刻便已完成,当我牵着蹑景立在起点时,辛逝正悠闲得理着着马鬃,回头定定得看了我一会,眼里却又多了一股邪气,“很配你…雪白的罗衣,雪白的骏马,若跟我去了草原,便是胡族的圣女了…”

我狠狠得瞪向他,他却哈哈大笑着翻身上马,一勒马僵,那棕马便前蹄跃起,一声长嘶,他便回身冲我朗声道:“阿索上马,让我看看你的本事,配不配我叫你一声阿索。”

我并未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也翻身上了马,望着前方的落日,灿红的云霞,心中顿时豪气万丈。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阿索在胡语里的意思就是“心目中的女神”,我与辛逝的情缘纠葛也随着这声阿索而拉开了序幕,不管辛逝起初想要娶我有多么深的政治目的,也不管他此情此景下的一声阿索是否发自内心,我与他的这段情,注定了剪不断,理还乱。

我看了一眼终点的方向,侧首又望见百步之外的箭靶。蹑景的前蹄不停踏着地,我知道它有些耐不住了,便拍了拍它的头,让它安静下来,另一只手摸到背后箭筒里的二十支柳叶箭,觉得已经准备妥善,就紧了紧缰绳,等待发令。

辛逝却不似我这般细心地准备比赛,仍是侧着头看着我,讨厌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

父亲大约看到我们都准备好了,示意传令官下令比赛。

刹那间,擂鼓声和助威声在耳边响起,蹑景还不待我挥动缰绳,就闪电般的冲了出去。蹑景训练有素,即便在这样的疾驰中,依然平稳。此刻,我无暇顾及擂鼓声和对手的马蹄声,我只是从容且冷静的抽箭,搭弓,看准了最佳的时机放箭,柳叶箭“嗖”地的命中靶心。

转瞬,我已射出十余支箭,都稳稳地命中靶心,其余的几个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此时我更关注的是辛逝,这个胡族的王子总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输给这个周国的公主吧。想到这里,我侧首望去,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竟然赶在了我的前面,我并不知道他的箭是否都中了靶心,但就看他搭弓射箭手法的娴熟和流畅,每发一箭都是一气呵成,毫无停顿,我就知道他的箭法必是在我之上。

辛逝的马一直是在全速奔跑,单论奔跑,蹑景必不输它。可蹑景知我在骑射之中,不敢放开全速,而且我每次搭弓,它故意减慢速度保持平稳。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即将输掉比赛,虽说如此,我却并没有放弃的念头,对手的强大反而激发我的斗志,我伸手重重拍了一下蹑景,让它加快速度,同时集中精力在最后的几箭上。

二十支箭都射完的时候,辛逝落我有四五个马身的距离,而他离终点已不到百步,我心中很是着急,左手抓紧了缰绳,右手在蹑景的屁股上又重重的拍了两下。蹑景很通人性,知道箭已射完,而我们却落在对手身后,便奋力追赶,身后扬起蔽日的尘土。

这场比赛的结果出乎了我的意料,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我们俩终是都中了靶心,并且同时到达了终点,他灼灼得望着我,眼眸如星子般璀璨,深沉而凝重得说了一句:“你是第一个跟我站在同一起点的女人,也是第一个随我一同到达终点的女人,也是此生唯一的一个!”

“其实蹑景是匹千里马…”我叹了口气,如实得告诉了他,憋了半天,我还是兑现了我的诺言:“战败的是呼雷王子,你无须自责。”

他凝望了我半晌,道:“骑射我们是平局,抑或我真能胜你。可我终在气量上输给了你,罢了罢了…就算真是我赢了吧,赖你一个道歉。”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认为,更没想到如此无赖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自有一番霸气。

恍惚间,他已策马回身,只留一句话若有若无的话萦绕在我耳边:“现在我是真想娶你了,不过我要让你心甘情愿的嫁给我…”

自殿前比试后,辛逝便不再对我那般随意无礼,平日里他与父亲哥哥们入山林行猎,倒是很少见了,偶尔见到一两次他也是毕恭毕敬得跟我行礼问好,我也自然以礼相待,彼此也是相安无事。但是几天下来我与辛琪倒是相熟了,她今年刚满十六,年纪虽然小,却没有一点儿小女儿情态,更没有世族名媛的矜持,言行举止透露出一派的磊落率真,隐隐又有一股属于皇室的贵气傲然。

当天的晚宴,辛琪便主动坐到我的旁边,低声跟我道歉:“今天琪儿多有得罪,还望公主见谅。琪儿本以为你们周国人都如卫大将军一样深谋远虑呢,却不想公主这般洒脱爽利,骑射也是这般了得,居然能跟逝哥哥平局。”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冷冷得瞥向斜下席位的伏宸,那“深谋远虑”四个字却咬得异常清晰,分明想说伏宸“诡计多端,阴险狡诈”。

而此时的伏宸却依然白袍如玉,静静得坐在一片喧哗当中,徐徐得为自己斟着酒,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便向我和辛琪的方向望了过来,待触到辛琪敌视的目光,他的眉心微微得皱了皱,却漾起了春水般温和澄透的微笑,如山谷幽兰般吐着纯澈的芳香。

我也冲他粲然一笑,遥遥得向他举了举杯子,他笑意更浓,举杯一饮而尽。

我浅浅的抿了一口酒便放下了杯子,而辛琪那弯弯的眉毛终是对他不屑得挑了一挑,眼中却漫漫涌出茫然般的雾气,嘴里低喃道:“真搞不懂…要不是亲眼看到,我都不相信他便是我们胡族人尽皆知的恶魔将军。”

“恶魔将军?”我低声重复道,不禁诧异得皱了眉头。

“是呀,公主你可能不知道,逝哥哥说他说句话都能杀人,以前的镇国将军只善守,而他却是攻守兼具,我皇叔一生只有过两次败绩,我临离国的时候去看皇叔,他气得把膘骑将军的帅印都摔了呢!”辛琪却毫无忌讳得将自己的见闻讲来给我听,神情坦然。

真是跟那辛逝是一个样子,别人藏着掖着的阴谋算计,他俩却都能大大方方得说出来,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让人生气之余却不得不深深佩服。

忍不住又想起辛逝那无赖的嘴脸,仿佛在挑衅似得跟我说:我就是来娶你的,我就是算计你来了,又能怎样,终究你是要心甘情愿乖乖嫁给我的!

抿嘴吃吃笑了起来,暗叹世间居然有这么一对兄妹。

辛琪却不明所以,见我但笑不语,却以为我不信,扯着我袖子急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公主你别被他现在一幅温和的样子蒙蔽了。这种人公主以后不要给他好脸色看了!”

“我与他自小相识,算起来也是相交十多年了,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至今不清楚,可我信他,敬他,如同我的亲哥哥一般。”我盯着辛琪,一字一顿得告诉她,立场不同而已,辛律在我眼里是匹草原上凶狠的孤狼,而在她的眼里,却是至亲至爱的皇叔。

辛琪见我这般说,也不再纠缠,却是笑着对我举杯:“那我们就不管他,我欣赏的是公主,与他无关。”

难得见到如此坦荡的女子,我也举杯应道:“以后叫我灵儿便好,大婚之后,你便是我嫂嫂了,那就是一家人了。我也称你一声琪儿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