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中天,原来已经下半夜了。

我翻了翻身,想继续睡去,却猛得撞进了一个人的怀抱,坚实的胸膛,有力地心跳,熟悉的气息。不用抬头我便知道,那是伏遥,他就睡在我的身侧…

我突然觉得异常窘迫,整个身子僵直起来不敢动弹,生怕将他惊醒了便更加尴尬。

绞尽脑汁得回想昨晚的事情,才心虚得发现自己是听故事的时候睡着了,这里大概是伏遥的床榻了,怎得就睡到了一起…

我咬着唇,心如鹿撞,思忖着是继续睡下去还是悄悄离开。头埋在他的怀里,嗅着那熟悉的龙涎香气,居然舍不得离去。

算了,继续睡吧,明儿一早醒了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或者反咬他一口,说他轻薄,本来嘛,我睡着了也是应该送我回自己的营帐,哪里有宿在他这里的道理…哼…孤男寡女的也不知道避嫌,男女授受不亲他又不是不知道,说到头还是他做错了…

心里翻滚了千万种想法,身体却不由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寻了个最舒服的位置打算再度睡去。

然而,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我心里还打着鼓,全无睡意。

不由得有些恼,侧耳倾听伏遥沉稳的呼吸,心里更是跳得厉害,隔着薄薄的单衣,我感受着他身体的热度,深深印入自己的肌肤。

又是半盏茶过去了,我想我是失眠了。

蹑手蹑脚得打算起身离去,却听到伏遥低低的声音:“别动…”

我霎时怔在了那里,原来他没睡,那我刚才心思不属,辗转反侧的样子岂不是全被他看到了。

我又羞又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又听到他温柔的声音,只是有一丝沙哑:“灵儿,别动…”

这次,我是真得动弹不得了,因为他已经紧紧得将我拥在了怀里,紧得我有点透不过气。他的心跳我的心跳混在了一起,“怦怦怦”得乱作一团。

以前也曾紧紧得拥抱过,他也蜻蜓点水般触碰过我的唇,却都没有如此紧张,此情此景,醺醺撩人的月辉洒落满寝,我与他,同床共枕,相拥而眠,于是思绪全乱了,糨糊一般。

半晌,我缩在他的怀里不敢抬头,他的呼吸却慢慢平稳,最终,他低头轻吻了我的额头,带着轻微的笑意,道:“睡吧…”他的声音宛若一声长叹,在这宁静得夜里听起来魅惑异常。

我缓缓抬头,对上他如玉般的黑眸,那上面蒙了一层我看不懂的薄雾,黑白分明,却氤氲着青青如水气般的迷离。

我抬手,柔柔抚摸着他的眼睛,良久,他一把摁住,轻吟浅笑道:“你不想睡?”他的喘息已经有一丝浓重,揽在我腰间的手掌越来越热,仿佛要将我溶化在掌心。

“睡不着。”我如实得点头,第一次有如此亲密的行为,整个人都迷糊一片了,精神却出奇的亢奋,怎得都睡不着。

伏遥低头,轻轻吻着我的颈项,喃喃道:“你在诱惑我…你知道吗…”他温柔得吻着,由颈项一寸寸得上至耳垂,再到脸颊,温暖的唇点点濡湿了我的肌肤。

我只觉得喉咙发紧,不自觉得喘息了起来,而心跳却在一瞬间仿佛停止了一般。

他的手,由背部上滑,攀上了我的秀发,拔掉了仅剩的一根簪子,乌亮如墨缎般的头发铺洒满衾,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着动人的光泽。

我不安得蠕动了身子,他的手却不肯放过我,开始来到身前解我的衣衫,凉凉的空气扑在□的肩膀上的时候,我终于惊觉不能再继续了,床第之间的事情,我虽不懂,却也并不是全然不知。

伏遥的唇已经覆到我的唇上,灵巧的舌慢慢游走载我的舌齿之间,柔软细腻,吻得我心神魂荡。

“伏遥…别这样,我怕…”我好不容易找回了呼吸,嗫嚅着喘息着,一面伸手去推他,他似也觉出了我的抗拒,恋恋不舍得离开我的唇,柔柔安慰道:“别怕,别怕,你如果不原意,我绝不碰你,我等你。”他轻轻掩上了我的衣衫,一粒一粒得为我系着扣子,动作温柔而缓慢,仿佛在努力平复着心境。

我顿觉愧疚,低声唤他:“伏遥…”

伏遥不动,依然拨弄我前襟的扣子,良久,他将我揽在怀里,长舒一口气:“灵儿,别怕,是我冲动了。”他轻抚着我脑后的发丝,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然而那剧烈的心跳却出卖了他。

我将手抵在他的胸口,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快乐。

“睡吧。”他又拍了拍我的肩,像哄小孩子。

我不答,因为根本睡不着。

终于,他又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既然你睡不着,我们一起来看月亮,你躺在我怀里,什么时候想睡便睡。”

我偏头望向窗外,正对上一轮明月,安静皎洁,整个心顿时柔软如水,忍不住也伸手抱住伏遥。

这次,伏遥倒是低低得笑了起来,佯装恼怒道:“小妖精,别再诱惑我,宫里教习的嬷嬷没教过你吗。”他依然把玩着我的发丝,用手指一根根梳理着,小心而谨慎。

我赧然得低了头,小鹿一般得眯着眼睛,久久不愿言语,只是用心感受着伏遥的温柔。

月洒床帐,染青丝,万缕萦绕,心头漾。

且将书剑话从头

转日里醒来后,伏遥已经不在内帐,林荆端水进来伺候我梳洗时眼神怪怪的,暧昧不明,我索性佯装不知,打着哈欠只嚷乏,却没承想林荆的脸登时红了个透,头埋在胸前连看都不敢看我了。

我正思忖着,貌似害羞的应该是我,怎么她反倒比我还不好意思。

“公主…起了吧,营里来使者了。”林荆憋了半天,看我也没有要动的样子,便轻声催促起来,手里已经利索得拧着毛巾。

“使者?!”我登时由迷糊状态清醒了过来,直直得做起身子瞅着林荆,大概起身有些突然,反将她吓了一跳,手里的动作也停滞了下来,一本正经得回答道:“据说是禄王爷派来的使者,卫将军一大早便亲自去接待了。”

我有些难以置信得瞪大眼睛,昨儿个刚将一万禁卫军派了出去,今早叔父的使者便来了,时间拿捏得也太准,要战还是要和?我有些紧张得捏着裙角,反复考虑了半晌,最终一侧身下了床,吩咐林荆道:“取便利一点的衣服给我,头发直接盘在脑后,不用加簪子步摇之类的饰物…”说到这里,我顿住了,总觉得自己还有未顾虑到的地方,内心不安的厉害。

林荆来到床前,将半湿的毛巾递给我,犹疑得问道:“公主…是要打仗了吗?”

我有些心不在焉得接过毛巾,信口说道:“应该不会,估计那使者是来劝和的。以叔父的傲气,要战便直接攻过来了,何来使者下战书一说,岂不多此一举…”我慢慢擦拭着面庞,微凉的湿气使我清醒了不少,但心里依然惴惴不安,于是便开口催促道:“荆儿,你先别担心这些,速速给我梳妆,我出去看看便知。”

林荆大概有些害怕,动作干净麻利,不肖片刻便已将我打理妥当,当真是英姿飒爽,直接骑马上战场都是绰绰有余的。

我抿嘴笑了笑,领着林荆出了内帐,中间隔了层中帐作为伏遥处理文书之地,再外层便是帅营,我行至中帐的时候便听闻外面朗朗的说话声,林荆已经焦急得上前撩开了帐帘,我匆匆一瞥,心便沉到了谷底。

“公主,来得是凌阴,看来是师兄派的人。”林荆扯着帘子低声说着,我淡淡得扫了她一眼,定了心神,稳步进入帅营。

伏遥此时正端坐在帅椅上把玩一方折子,见我进来只是笑了笑,将那折子往案几上一丢,朗声道:“禄王爷想得倒是妙,不战而屈人之兵,此乃用兵之绝胜…”说到这里,伏遥冷冷得瞥了一眼斜下座的凌阴,语气一转道:“可是折子上所说之事,在下位卑官小,实在做不了决定,还望缓些时日,我修书一封上报皇城。”

我观凌阴的脸色已经起了变化,便走上案前拿起了折子,放一展开,便看到龙飞凤舞的几排大字:“西周成皇帝,诏:内邦之争数月,战乱流离,百姓疾苦,外族虎视眈眈,恐养虎为患,故请休战讲和,以示生产,休养生息…”我拿折子的手忍不住哆嗦起来,下面的内容便看不下去了。

原来,叔父已经称帝了,周成帝…相对于父亲的周景帝,可笑!真是可笑,休战议和的文书居然下的帝诏!现在双方兵力悬殊,这分明就是迫降!

我狠狠将文书往桌面一掷,怒道:“要战便战!大周国只有一个,并且永远不会有投降的懦夫!”我知道,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妥协,即便担下暴戾昏聩的骂名也不能投降,一旦妥协,便是承认了西周的存在,大周国从此便要一分为二,正应了萧容的三分天下之说,再者还有辛逝三次出兵之约,那天下大势所趋,国将亡矣。

凌阴抿着嘴不答我的话,只是紧紧得盯着伏遥,一字一顿道:“兵书云,将在外,君命有所受。大丈夫俯仰与天地,功名利禄,豪情云天,可首先当要效忠于明君,若是助纣为虐,那便是愚忠,当不起将才之称!”

他的话字字如惊雷,敲击在我的心头,什么助纣为虐,什么明珠暗投,叔父分明是在拉拢伏遥,希望其倒戈相向。

我心里一阵冷笑,挥袖一扫想要将那文书扫落在地,却没承想被伏遥一把摁住,另一只手轻扯我的袖子将我拉至身前。

我一惊忙回头,只见伏遥面色淡然,眉心稍稍皱了皱,旋即笑了:“这话说得也在理,我们现今已是瓮中之鳖,逃是逃不掉的,垂死一搏也是两败俱伤,议和也不失为一个好提议。”他说这话的时候手轻轻的揽上我的腰,安抚得拍了拍,以示让我心安。

我慢慢吁了口气,虽不明白伏遥心里谋划些什么,但却选择了信他。

凌阴见伏遥口气已经缓和,便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卫将军心思灵透,萧先生说您即便此时想不通,但总有想通的一天,他一直在等着那一天早些到来!”

我一听他提到萧容顿时皱了眉头,不耐道:“他都搞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却偏要说些大道理教育人。他认命到死,我却死不认命!”

凌阴听完我的话,面色不改,只是毕恭毕敬得呈上一包什物,垂首道:“萧先生托在下带话,以公主的脾气定不会按时敷眼,所以特奉上此药膏以备不时之需。且他在鸿鹤居所说的每一句话万望公主记住了,不久的将来,他会一件一件印证给公主看。”他双手将那包裹举至头顶,轻声转达着萧容的话,令我不禁又想起鸿鹤居的几个月生活,古老的院墙,碧绿的蔓藤,岑天的古松,寡言的苍爷爷以及气人的萧容…

然而,我并不想去接那包裹,只是任由凌阴举着。

良久,林荆终是沉不住气,转头瞅了瞅我,又望了望凌阴,跨步上前接下来呈到了桌面上。

包裹打开,一瓶药膏,一方丝帕内包着几缕青丝和五朵栀子花,而那丝帕上面写着两行字:鸿鹄轻腾高万里,白鹤展翅出凡尘。

我盯着这些东西彻底愣了,不明白萧容想要对我说什么,发丝是当初阮佩用鞭子从我头上钩掉的,栀子花是萧容临时移植进院子里的,而那两行诗则是他们萧家千百年来传颂的…这样奇怪的搭配能说明什么?

我皱眉思考时,伏遥已经拾起那玉脂瓶的药膏细细端详起来,半晌,他竟又笑了,声音低低的,狭长的凤目半眯着,遮住了瞳眸,“我只听说过禄王爷,萧先生是谁?”伏遥温和的声音徐徐响起,手里轻摇着玉脂瓶,那样子悠闲自在,看似是真的忘了萧容。

我诧异得望向他,只触到一脸温润,平和而无害,然而心底却无端生出一种恐惧的情绪,今天的伏遥,一直温和得笑着,却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真的好陌生…

凌阴整个身子明显一滞,低头很快便答道:“萧先生乃西周国丞相,在下的家主。”

“哦…”伏遥若有若无得应了一声,将药瓶放到桌上,慢慢道:“如此,还要多谢萧先生前些天对灵儿的照顾,而今还记挂着特送来灵丹妙药。”

凌阴又是一滞,垂首不知如何作答。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伏遥端坐帅椅,俊眉朗目,举止安详,凝眸流转,又多了份清逸不群,可偏生似真似幻,高贵而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轻轻叹息一声,正色道:“东西我收下,烦请你也转告萧容,月满则亏,盛极则衰,弓不能拉得太满,话也不要说得太绝!”

相传世世代代辅佐王者的天人萧家终究还是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尚未及冠的萧容位居西周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真是鸿鹄轻腾高万里。

而今,萧容正一步步趋近他梦寐以求的皇图霸业,而伏遥呢…仿佛也越走越远,几月之别,所有的都变了,他已褪尽少年的青涩之气,举手投足间流露出高贵威严,而我,却已不再固执得坚守那份高傲的矜持,只想平淡生活。

我垂眸思忖着,不知何时凌阴已经退出主帐,林荆也随后跟了出去,而我依然兀自不觉。

“想什么呢?”伏遥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偏头似笑非笑。

我抬眸,目光灼灼,“我在想,如果你投降,负了我,负了大周国,我定会一箭射死你!”

是的,亲情与爱情之间我选了亲情,我要的不是昙花一现的激情,而是细水长流的相守,爱情终究是要转化为亲情方能长久。

我守护着自认为最重要的东西,那便是我的家,即便全世间的人都唾弃它,然而对于我,它依然是最重要的。

伏遥凝视我半晌,眉头深深得皱了起来,沉吟着,他突就问道:“你被掳走的这些天是不是受过什么委屈?怎么现在如此疑神疑鬼。”

我一凛,未料到他思虑及此。

伏遥却并未待我做答,只是伸手将我揽至身前,轻拍着我的背劝解道:“天大的委屈都已经过去,现在有我,你就别顾虑那么些,等这场战役结束后我便带你走,我们隐居山林去。”他微微笑着,声音宛若悠然长叹:“我的灵儿是人世间最美的精灵,不应该被世俗所困扰。”

我心头一动,却佯装恼怒得推他,嗔道:“伏遥,死都不准投降,听到没…”

“死…”他皱了皱眉头,啧啧叹息:“我都死过一回了,现在最想好好活着,再说如若我死了谁带你归隐山林啊…”

我顿时破泣为笑,推搡他道:“伏遥你落俗套了,须知大隐居廛市,何必深山守静孤。我说要跟你做平凡夫妻,可没说要去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

“厄…”

“去林子里居住也行,白色的日及花海,花开满树,朝开暮落…”我微微眯起了眼睛,宛若又进入了梦境。

“日及…”伏遥低头沉吟不已。

“那片林子叫夕苑。”我尤记得梦中绝美如仙般的女子念出的名字。

“还有…”我羞赧得低了头,“…就叫珞珞吧。”

“什么?”伏遥抬头期许得盯着我,眸光闪烁,熠熠生辉。

我抿紧嘴唇不再说话,挥袖而去,行至帐门的时候,隐约听到伏遥的喃喃低语:“不欲碌碌为玉,珞珞为石…珞珞…好,无论男孩女孩都叫珞珞。”

珞珞…

我心头甜丝丝的,脚下却不做停留,撩开帐帘出了帅营。

新仇旧怨总难休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得出奇,伏遥偶尔出去巡视军营,大部分时间却是对着行军图皱眉沉思。

而凌阴往返于两军多次,议和已成定局,我多番试探伏遥的意图,他也只是但笑不语,有一次被我问急了,他便板起了面孔:“灵儿,你曾经说过,无论如何你都信我。那么,只要你这次相信我,我定会活着兑现自己的诺言。”

如此,我便再也没有问过,然而内心却着实不平静,特别是此次,凌阴来时携了叔父的亲笔文书,伏遥又特意支开我,两人于帅营已经商议半天。

我在自己的营帐内如坐针毡,林荆静静得陪着我,偶尔说几句话,却都没往心里去。

伏遥是要诈降吗?可这招太险,败则必死,即便胜了也是声名扫地,虽说两军相争无所不用以至胜,然而降之又反,只会落下阴险狡诈,反复无常的骂名,那便是自毁前程,以后恐怕都难以立足于朝野…

我起身踱了几步,有些担忧。

“公主…公主…”我懵懵懂懂得听见林荆叫我,自觉失了神,于是止了脚步转身笑笑:“荆儿,我想喝菊花茶。”

林荆瞪大了眼珠,一脸的难以置信,迟疑了一会儿,她说:“公主…方才我说,你可以…找一下我师兄,他其实人不坏,对公主又特别,你跟他说句软话…”说到这里她怯生生得抬眼瞅我,生怕我生气的样子。

我慢慢摇头,沉吟着说:“我求了他,对他服了软,那又能怎样?”战场无父子,何况薛家与萧家几百年的世仇。

“只要公主肯求师兄,他定会放了你和卫将军的。”林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末了还重重得点了点头,仿佛萧容真会如她所说那样一般。

见她郑重其事的样子,我不禁莞尔。

林荆却低了头,小声得说道:“师兄只是不善于表白,其实他是喜欢公主的。”

听闻她的话,我愣住了,许久,我才轻轻笑了起来:“我知道…可是我现在更想喝菊花茶。”

林荆疑惑得看着我,迟迟疑疑得往营帐外走,临出帐门的时候小心翼翼得说了一句:“公主,师兄曾放过你两回,所以,这次他也一定不会伤害你…”

我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心里忍不住轻轻叹息,伶俐如林荆却也参不透情之一字,我若真去求萧容,那让伏遥如何自处,即便苟且活了下来,感觉也是不一样了。

生当同衿,死便同穴。西月山的时候我愿陪他死,现在亦然。

临窗独坐半晌,林荆还是没有回来,我想了一想,这才忆起此时是夏季,又在军营,哪里来的菊花茶,我的要求实在是难为她了。

正思忖间,伏遥带着侍从进了帐内,我有些愕然得望向他,问道:“凌阴走了?”

“嗯,他再也不会来了。”他恬淡得笑了笑,转身从侍从手里接过茶壶,随意在我面前晃了一下,“菊花茶没有,但这是禄王爷刚刚捎过来碧螺春,灵儿将就喝吧。”

在他静静的注视下,原本想问的话一句也问不出来。我抿嘴微笑,从桌上拿起茶盅。

伏遥为我倒茶的功夫,侍从们也退了出去,一个个低眉顺眼,仿佛做了亏心事一般。

我懒怠理会那些,只是轻轻得用茶盖抚着水面上的几片茶叶,看着雾气慢慢蒸腾。

“去珉城等我好不好?”伏遥坐到了我的身侧,轻轻得挨着。

我不由顿住,细细思量,却毫无头绪,只顾茫然得摇头,“我不走,我要同你在一起。”珉城在哪里我并不知道,只是在邛城之战的时候听说过,卫长信带兵去河西,父亲从围猎场回皇城都是走的珉城,想来应该是个军事要地。

伏遥若有所思得看着我,正色道:“可是我们首先要活下去,你先去珉城等我,无论战败还是战胜,我都会活着去见你,那时候我们便远走高飞,我带你游历天下,好不好?”他的眸光盈盈,仿佛闪烁着璀璨星光。

“可是…”我张了张嘴,他却立即反驳道:“没有可是!”语气霸道而坚持。

“伏遥你诈降?!”我终是忍不住惊声问了出口,手里的茶盅险些没拿稳,洒落几滴茶水,润湿了地面。

伏遥留神得看着我,面色淡然:“我若不诈降拖延时日,边关的卫家军即便赶来也是于事无补的。”他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安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喝茶吧。”

“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有些恼,“无论胜败,你一辈子的前程都毁了。”

他听完我的话,突然笑了:“我的前程便是带着你四海为家,那里是毁了,是成全了才对。”

我的心里一热,却惴惴得厉害:“可是…万一战败了…”我不敢说下去,战败了便是死啊…

伏遥突然长长得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阴沉,“我说过,死过一次的人是不想再死第二次的,并且我也要让你好好活着。所以,即便战败了…我也不会轻易死去,因为我答应过你,等到我们都满头白发,我还要待你如珠如宝。”说到最后,他笑了,一扫面上的阴郁,云淡风轻。

无论如何,都想相伴终老啊。此一战,伏遥会失去名誉,地位,乃至武将的尊严,只为伴我漂泊天涯,整个心轻轻颤动了,却蓦然的感觉有些痛,本应该是极快乐的事情我却体会到了辛酸,于是泪水便止不住得流了下来。

我忙举起茶盅轻抿了一口,泪水顺着脸颊滴落水中,消于无形。

垂首时,耳边的一缕发丝滑落腮边,伏遥伸手轻轻帮我捋到了耳后,温柔道:“乖乖在珉城等我…”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林荆便跌跌撞撞得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我脚边,低声哀求道:“公主,救救凌阴吧,卫将军要杀他,他现在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她瑟缩得匍匐在我脚边,头也不敢抬,仿佛受了很大的惊吓。

我未料到事情突然转变成这个样子,诧异得望向伏遥,却见他正冷冷得盯着林荆,眸中杀气一闪而过,眼光中带着冰一样的寒意。

“自己选,自尽还是凌迟?”伏遥的声音仿佛骤然间被冻结,寒入骨髓。

我愕然,“伏遥,她是荆儿,从小一起长大的荆儿…”

“军中有内奸,她的可能性最大!秦易刚带走一万禁卫军,禄王爷的使者便来了,那时候我便觉得事有蹊跷,而今,凌阴要杀,她也要杀!”伏遥的语气冷然,不带任何情绪,如同不认识林荆一般。

突然间我想到了几月前被我冤枉的剪秋,受尽委屈且险些丧命,现在,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林荆虽然是萧容的师妹,可一路上亦是真心待我,且对子奉哥哥有着那样的感情,我不信她狠得下心亡了大周国,毁了子奉哥哥的天下。

我俯身挽起瑟缩的林荆,将她拉至身侧,抬头望向伏遥时,语气坚定:“没有真凭实据之前,我不许人动她!”

伏遥拂袖而起,“非常时刻,我宁肯错杀一万!”他的声音由我的头顶传来,冷酷而威严,听得我一阵恍惚,萧容阴险,辛逝爽直,而伏遥是我在这乱世中所见最狠辣的一人,明知很可能错,却还是要杀,全然不顾念多年相识的情分,且为何又要杀凌阴…

我仰起头来,一字一顿得告诉他:“伏遥,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这是为将者应遵的原则,所以凌阴不能杀;作为男人,不能杀手无寸铁的女人,所以林荆也不能杀。”我不知道伏遥何时变得如此狠绝,令人生畏。我对他,时而陌生时而熟悉,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令我失落异常。

伏遥的嘴角微扬,似是嘲讽一笑,“禄王爷乃大周国的逆贼,何来两国相争一说,所以凌阴必须斩;林荆身怀武艺,长年藏匿皇宫意图不轨,罪已致死,即便军营的内奸不是她,也是该杀!”他朗朗得说完,却又口气一转,轻声道:“灵儿,这件事情交给我处理,你现在即刻启程去珉城,凌阴一死,禄王爷便会攻过来,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去珉城?我还要去珉城吗?

我茫然了,温柔的是他,狠毒的是他,运筹帷幄千金一诺的也是他,草菅人命…辣手无情…他还有多少事情我未曾料到…

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原来,其实我并不真正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我的头晕沉沉的,眼前是伏遥俊朗的面容,却又如此陌生。

“公主…求你救救我们,荆儿是无辜的,凌阴也只是王爷的使者…求求你…”林荆不管不顾得摇晃着我的胳膊,整个身子因为害怕而颤抖了起来。

我很想告诉她“别怕,有我在…”,然而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身子也软绵绵得坐立不稳,斜斜得歪在塌上。

伏遥柔和得望着我,眸中满是怜爱,他上前,广袖一挥,将林荆扫落一旁,揽腰抱起我,冲营帐外扬声吩咐道:“朱副将听令,速带五千精兵护送公主前往珉城。如若敌军攻至珉城,誓死守护,等待卫家军救援,最迟两天,卫大将军的四万救援兵便会抵达,届时依然死守,同河西镇国将军的兵力形成统一战线,共同进退。”他的话语刚落,帐外便有将士高声应答,下跪时铁甲撞击声清晰耳闻。

猛然间觉得伏遥似乎是早有预谋,我挣扎着想要离开他的怀抱,却发现浑身像被抽去筋骨般软弱无力,手里的茶盅也跌落到地面。

“咣当”一声,茶水泼了一地,我顿时意识到,茶里下了药,伏遥居然对我用药!

我抬头恶狠狠得瞪着他,无声质问。

他望着我的眼睛,突然神情一松,仿佛很是欣慰,又仿佛痛苦异常,良久,他淡淡道:“这样的我,你还喜欢吗?”

他注视着我,从未有过的深情,“我确实对你隐瞒了很多事情,但是我爱你是真的,我愿意放弃一切陪你走也是真的,如果你还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如果你还愿意接受这样的我,那便在珉城等我,等这一切结束了,我便带你走,全心全意待你…”他抱着我,缓缓得步出营帐,穿过黑压压的军队,来到一辆马车前。

我看着他,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乱糟糟得挤做一团。

他轻轻将我放在马车上,默然以对,再开口,声音低沉而嘶哑:“如果你想走,那便走吧,回皇宫,去胡族,或者去找萧容…但我,只要有一口气都会去珉城。”言已近此,他不再留恋,转身绝然而去,留给我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背景。

蓦然,铺天盖地的恐惧,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大口喘息,依然如涸泽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