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轻咬下唇,下敛的眼睫掩过一晃而过的寒色。就在这时,山坳后面隐隐在兵器相交的动静。

阿秀吃了一惊,下意识抓住阿汉手臂,叫道:“随我走。”阿汉则下意识甩开手,一推一送,阿秀滑倒,膝盖磨过沙砾,二人一时愣住。

那边,清秋拼了命一样突围了过来。一看到凰艳,想也不想提刀便刺去,凰艳没法,发招相迎,行踪立刻暴露。

清秋连年来虽疯魔了一般寻偏门捷径重练武功,毕竟没有底子,几招便给凰艳迫至角落。

凰艳的口气很不好:“他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吗?我们二人相争这是让那女人做收渔利,脑子还能用的话,让手下的人都住手了吧!”

清秋的眼光也望到了与阿汉煎着的阿秀,一望之下,只觉得女子背影有些熟,一思量之下,可不是那个圣女是谁?以他的直觉,立刻感觉到了这个女人的危险性。不作考虑,立刻与眼前相斗了十多年的仇敌连成一气。

“移到那女子旁边去,先将她拿下再清算我们二人之间的。”

凰艳会意,二人继续装着过招拆招的样子,迅速地移近。

阿秀一早见了时机不对,匆忙比道:“我知道你现在生气,回头我再找你。”说着要走,却见阿汉迅速地移动身体拦在她面前,不由得不敢置信:“你想抓我?”

阿汉凝声:“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你也不能走。”说话间,风至,兵器破空而来。

前一刻还绞在一起的刀剑下一刻有默契地齐齐指向阿秀。

如果没有意料地话,阿秀会迅速地落入掌握。

偏偏,凰艳和清秋二个都是私心很重的人,并且,都不信任对方。

兵器仅仅落下一半,二人又如约好了一般,同时改转了方向去扯阿汉。

阿汉自凰艳出现便有一半注意力在他身上,此时见二人接近,下意识便往凰艳那边缩去。眼角余光看到后面的阿秀神色阴冷,自怀中扣抖出一物抛来,目标正是凰艳脑门!当下想也不想,一裹衣袖便将那物什拍了回去,抱住凰艳往旁边一滚

清秋扑了个空,愣愣地看着地上交缠的二人。

被阿汉挥回的物什,直直地扑在阿秀颈项,兴许是这一挥间小东西已经发了性,竟不辨主人,张口便咬了下去

莺卫和清秋的下属转眼各站了一边,围成包围圈。

阿秀逃逸的机会已经失去。

哈哈哈!她面有异色,一声声却是笑得讽刺大声。

“这就是你的真心。你明明知道我在这里,你却毫不犹豫将它打了回来。”

一直在自己面前装哑的人突然发声开口,阿汉自然是奇怪。阿秀说话的腔调有一种异域神秘的风情,那个声音,让他脑畔与胸间蓦然有东西钻过一样,绞痛了一下。

毒液迅速在阿秀血液蔓延,阿汉强忍不适,急急道:“解药呢?你身上一定带有解药,还不快服下!”说着想冲过去,却给凰艳死死按住。

阿秀笑道:“解药?当然有。在这里呢。”说着自怀中摸出一个小瓶,一倒瓶口,滚出二颗红色药丸,她冲阿汉面露诡异之色,然后,就当着他的面,纤指一拂,抓下盘在身上的毒物,一合一拢,将解药与毒物用力揉成一团泥浆。

阿汉脱了凰艳的掌握,扑过去抱住她下坠的身体。大吼:“你这是干什么?”

“我自然是不想活了。我要让你永远记得,我是如何死的。哪怕用这种方式,也要让你记着我。”唇边开始流出乌黑血丝,阿秀喘息了几口:“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突然说话了你原本快死了,我在你的体内种了一种叫面兑的蛊,它吞食了你体内原本的那只灵蛊…饲主的声音会唤醒面兑,这些年来,我用药物控制着它沉睡着,和你在一起的代价是,一千个日夜,没有声音的日子,可惜,终究换不来你一颗真心…”

此时凰艳冲了上来,抓住她的手腕疾言厉色喝问:“面兑唤醒了,会有什么后果?怎么才能解?”阿秀理也不理,笑得恶毒:“我就是死了,也不让你们好过!”凰艳无法,极快松开手,封了阿秀几处穴道,又取了宫中御医调配好一些解百药的药丸,一股脑往她嘴里塞。可是普通药丸又怎能耐阿秀所中的奇毒?徒劳了一阵终是放弃,只得紧张地询问阿汉是否感觉异常?

阿汉迷迷糊糊拂开凰艳的掌握,听到阿秀生命最后微弱的声音:“阿汉哥…李啬…无论我怎么骗你,我待你,都是真的…你若顾惜我半分,就把我葬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颗大树下…”至此,力竭。

凰艳想去拉开阿汉,却给他大力甩开。阿汉抱着阿秀突然耍起了脾气:“走开,别插手我们的家事!”凰艳隐忍诱哄道:“阿汉,你不想出去,给阿秀找个大夫看看吗?”阿汉一愣,撒手,神经就随着这个动作一松,人直直后仰。

凰艳与清秋一左一右抢了上去,同时都看到了阿汉的脸。

二人面色大变。

春爷伏诛。

二日后,归月皇后封碧棠亲自领了皇帝的龙銮到来,换了牒文,清秋便成了堂堂正正的归月国客卿。

归月国龙裔一直不丰,到前朝皇后无子,贵妃韩氏母凭子贵,大有压倒皇后之势;晚年老皇帝渐病入膏肓,皇后为争权接回了在西陆明为大臣之子实为皇族质子的清秋,一番宫廷倾轨,终于将自己选中的人扶上了帝位。

一披上龙袍,昔日仇敌此时面上再是客气不过。那些陈年旧疮疤,你欺我辱我,我报你频频的暗杀的不光彩事情,变成光鲜政治下大家心知肚明,却闭口不谈的时光罅隙。

当然,二人能如此安份站在一处,大半原因是为了阿汉。

他已一连魔魇了数日,偶尔昏迷去了还好,醒时却是挣腾不休,神志仿似成了三岁稚童,人都识得,似有半分印象,具体事情却半件也说不上来。偏偏脑子千军万马奔腾,万只虫子在逡巡一般,口里也颠三倒四地呼喝着莫名的话句,直至受不了,疯一样拍打自己的头,大吵着不想活了。

几次清醒时,则是固执地想运阿秀尸体回禁地安葬,凰艳与清秋二人对圣女恨之入骨,如何能肯,别说阿汉此是不能身体力行,便是能,二人也非阻挠得他去不了为止。这样的清醒几次,免不了次次都相峙争执。

如此几回,人面已白如金纸,眼见非成疯成鬼不可。

寻遍了能人异人,御医日日把脉,意见归结为二句:一是蛊毒正在发作二是阿汉五内沉疴郁结,是有一口心头血喷不出来,喷出来了倒好。再问下去,就是一句臣无能。

第三日,终于传来令人稍稍振奋的消息,几日追辑,终于抓到了与圣女阿秀一起出现过的二名白衣人,其中一个是金花婆婆。

金花婆婆想活命,想重回她的十一部主持大局以免内乱,在索要到想要的承诺后,倒是很合作。奈何,回天乏术。

“养蛊是秘术,门法艰深晦奥,所养之蛊除了饲主,无人可解。”

“面兑饲养极费心思。首先必须找到尸俎,养在八十一个活人脸上,配以饲主鲜血,八十一天后,尸俎成幼虫,再装入罐子,让它们在里面厮杀吞食,最后取胜的一条继续饲养,经历三年三次蜕变方成面兑。面兑蛊如其名,依附在中蛊者脸部上面,导致结果会如你们所见,挺标致的美人成了面无表情的偶脸。同时它能分泌一种毒液,影响中蛊者的神经,失忆不过是其中一种表现。面兑好酒,也会和人一般喝醉,醉了会短暂失效,这个时候人的记忆会放空,只记着中蛊前脑中最大的执念,智力不超过十岁的幼童。长此以往,人会发疯。面兑饲养不易,所以极珍贵,正常饲主轻易不会用它,除了,需要利用它吞食其它的蛊。”

“你们是不是想问我他体内为什么会有另一只蛊?这个老妪倒是知道的。”金花婆婆诡异一笑:“几年前,这个人别有目的私闯禁地,中毒昏迷时遇到了我们圣女。或许真是前世的冤孽,圣女居然没有取他性命,反而在他体内种了珍贵能解百毒的灵蛊,将他救活。圣女也真是动了真情,这人在禁地犯了百般禁忌她居然独力挡住,只要此人留下当她的夫郎。可惜郎心如铁,流水无情,任圣女百般婉转哀求,此人就是不肯,执意要走。圣女一怒之下,唤醒了他体内的灵蛊之毒灵蛊虽是解百毒的圣物,可一旦反噬便为妖。它能从人的肺部穿进去,一点点蚕食,最后,把整个肺部捅成马蜂窝。灵蛊虽然温和,可发作起来命也不能长久过半年。圣女想利用这个法子胁逼他回头求饶,可惜这位公子爷宁死了也不愿违逆自己心意,潇洒离去。”

接下来的事情凰艳已大致了解。

他一直以为当年李啬回头,是他回心转意了的迹象。直到此时,方始曲折地了解他当时情况。

原来,当年他肯回来,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却死咬着不肯对他吐露半句;肯跟他回宫,不过是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让他可以死在自己记忆中的那片桅子树林。

如此合情合理,如此残酷无情。

可笑他狂喜,他激动莫名,他占有告白,终究是落入年少时下场一般,一厢情愿。

迟来三年的了悟,一下子洞穿他的心房。

整个空间回荡着金花婆婆放肆的怪笑:“我一手养大的圣女真是一个傻孩子!每一次,总是在无计可施了的时候,用那么拙劣的方式迫人回头。然后又后悔心软了,追在后头想方设法地要给人家倒贴解毒,可惜这一次她把自己的命都玩没有了,要后悔已是不及,只累了卿卿性命呢!面兑唤醒了会如何?诺,正如你们看到,现在蛊已不在宿主脸上,已经改从他的脑门,咻!穿进去了!”

金花婆婆边说边配合着手势,凰艳脸上木然,反倒是清秋受不了老妪这个样子,一巴掌将她拍在地下。咆哮着让她直截了当地说,然后快寻法子解决。

老妪吐出一口血水,阴冷地说:“他已经疯迷了三日,也是时候恢复记忆了。一个月内,不解除面兑,他会死。”

“你有什么法子?”

老妪摇头:“我没法子。”

凰艳与清秋二人自然不会那么好相与,老妪推说得干脆,二人还是无所不用其极,百般手段,最后金花婆婆煎熬不过,只得垂首妥协:“我有法子,可渐缓发毒时间。”

阿汉睡得迷迷糊糊,依稀给灌了二次药,神智好似清明了一些。有人吱呀推门进来,瑟簌坐在他的床边,竟是在低声哽咽。模糊间凭着奇怪的印象开口:“玉楼,是你?”

半个时辰后,玉楼出去,匆忙间差点与迎面来的凰艳撞倒在一起。凰艳一见他,愀然变色,只是无心与他计较,推门来到阿汉房内。

左手亲自拿着的,是一碗温热的药汁。

凰艳拭着跟他说话,却没什么动静。于是脱了一边靴子,一条腿盘上床铺,轻轻将他后背支起枕在自己腿边,做好姿势想喂药时,却发现,持着药碗的那边手衣袖给他死死攥住,移动不得。

阿汉喉里逸出一声呜咽,仔细听,竟是:“我不要再当傻子了。”如此重复数次,凰艳骇然间,手里的药碗差点脱手而去。

药房里,他单独找了老妪,声音平缓得没有感情:“有没有什么法子,让他同时记忆消失,回不来?”

然后,有了这碗药。

他柔声说:“乖乖喝了它,你很快会好的。”

喝了它,忘却从前所有痛苦,忘却李啬的无情,当回他的阿汉,能跟他,快活成仙的阿汉。

他的手拽得死紧,凰艳抿紧唇,换了一只手拿药,碗沿直直抵到他的唇边。

阿汉眼睛睁开,没什么焦点的眼瞳扩散着,手指却有自己意识,打翻那碗药。

不要不能不想,再当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了。

假如,对我真有爱,就不该,这样勉强我。

凰艳不知道是出于恐惧害怕心虚还是什么,突然间愤怒发作,色厉内茬地将几上的物品扫落,狠狠咒骂:“玉楼这憨货!看朕不废了他!”

一个时辰之后,又有一碗药端了过来。

阿汉惊恐地摇着头,望着凰艳的眼神里已经透出陌生的样子。凰艳心一抽痛,正要开口,清秋冲了进来,一抬手便打掉了药碗,随之便给凰艳当胸一拳。

阿汉浑浑噩噩地,只听清秋惊天动地一般的怒斥声:

你这个狠毒自私的人!凭什么擅作主张抹杀他的记忆?玉楼不过偷偷提醒了一句,你就至于遣人给他下毒么?

声音听在耳里,晃晃悠悠的,可他仍是听懂了那意思,浑身一颤。

玉楼倒在自己房里,面色青紫,桌上还有一杯,喝了一半的茶。

阿汉迷迷蹬蹬间跑过去将他抱起,感觉他依恋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抚了一圈,然后,耗尽生命最后力气,看了奔进来的凰艳一眼。

“玉楼”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伤心,横亘着胸口的那口心头血,终于随着哭喊喷出。

伴随着喷簿而来的,是半生风尘,半生困顿的记忆。

醒来时,旁边的人睁着布满红丝的眼,惊喜地叫了一声。

他一抬手,虚弱却坚定地甩给他一巴掌。

凰艳捂着面颊,看着眼前喜欢的人回复多年前熟谂的眼神,不寒而栗。

李啬终究是李啬,回来了。

李啬缩回了手,改撑自己身体,声音虚弱:“凰艳,我盗取了你的九龙玉佩,但是暗地里做了手脚,玉佩里面一个暗纹,给我摔裂了,他们得到了也不能用。”凰艳轻轻嗯了一声,李啬突地轻笑了一声,说:“我告诉你这个,是想跟你说,我没欠你的了。”随着说话声,手指已经抓着案上的碗,一声敲碎裂响,随着决绝地抵向他的颈间动脉。

凰艳连闪避一下都没有,只是很安静地望着眼前的人。

安静得近乎寂灭。

房里的响动吸引了下边的人的注意,开始有人拍门。二人却没理会,李啬那只手微一用力,已经在他颈中划下血珠。

“为你逼我喝药,寒了我的心;为你,杀了玉楼,斩断了我们最后一点情份。”

凰艳扯了一下唇角,也仅仅是松动出一个空洞的笑。

十三载相思,轰然倒塌。

假如,告诉你,第二碗上来的,已经不是原来那种会让你忘掉一切的药,你信吗?

假如,告诉你,我并没有动玉楼,你会信吗?

他们居然,已经走到了这种,生死不容的地步。

“既是如此,你就动手,偿了那血债吧。”

李啬再手再一用力,更多的血涌了出来,只是这一次划出的,不仅仅他的,还有自己的,鲜红的血,迅速浇融在一起。

刺骨的痛让他冷静了一下,然后就看到了面前的人,不过三日,却为他迅速煎熬起来的一缕鬓边白发。

他终是撒手,起身与他错肩而过。

孰对孰错,终究要自己分承一半。

错惹流年,错惹情思。

凰艳…

单单叫唤你的名字,便能让我痛苦不堪。

为什么要让我这样?

比以前更加爱你,比以前更加恨你。

第三十八章

西陆的春日虽也冷,却不似归月那般潮湿苦寒。

海京体贴地燃了碳炉,一室有了点暖意。

雪白纱缦从指间捋过,外边,浩汤曲水。

恍惚地想着,从前,没垂挂着这东西。

海京说,杯盏一切都是照旧摆着的。茶水三刻一换,橱子里天热放置夏衣,天凉了冬衣,依旧是人在的样子。说着拉开紫檀木橱格,果真抖出了一件披风给他围上。

墙上挂了一幅画,画上二个男人。笔触精简,只大概有个轮廓,依稀是少年模样。

一人醉卧花荫,一人打着扇子。一树桅子花影,那芳馥似乎能从纸中飘出。

岁月静好。

李啬慢条斯理地欣赏着,直至,海京发了急:“公子不问问以后的事情?”

李啬微微一笑,却是自言自语:“过几日便是春分。陛下一早便在琢磨着回归月了。”海京要开口,李啬回头作了个嘘的动作,揭盅递过了一杯茶,海京愣愣接过,一时给岔了话头。

“我知道你说得口干舌燥的,无非是想告诉我接下的事。可是我现在却不想听了。麻烦总管润完喉,给我找个火盆来。”

真的是无论岁月怎生变化,人的性子没有变。海京一时感慨万千,搁下茶,沮丧去了。

端来了铜盆,李啬客气将人请走。海京好奇,垂手站到了门口,两眼却暗暗张望,只见李啬自怀里摸出一本书札,撕出一页,似乎是浏览了一遍,然后从碳盆引了火燃烧。

一时忘了走。

李啬也不恼,依旧一页一页,看完了烧。

书里面,住着一个曾经痴惘的灵魂。

庆和十三年,书里头的人度过他人生里的第二个最难熬的冬天。

第一次,是双亲的死亡,江山移位,爱情背叛;第二次,依旧是一系列的打击,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真的是觉得自己承受以达顶点了。

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

被接到归月后他病了半年,也心魔了半年。

无法释怀玉楼的死,无法原谅自己的心慈手软。

一闭眼,人便撕裂成二半,一半叫阿汉,眼前永远是一片清朗,卑微却固执地渴望着情爱;另一半叫李啬,讥诮地看着他傻子一般。

他做着一场又一场荒唐的梦,梦里头,总有意味不明的恨意,纠结得他心得交瘁。受尽苦楚,最终最终,堪不破的那一关,原来是自己。

半年后,他开始遗忘。

包括爱和忌恨,悲伤,甚至喜悦的感觉。

他觉得畏惧,一笔一笔,将陈年的事,记录入这本书札中。

根本不必海京提醒。

当年玉楼匆促的死。

当年他体内忽然消失了的毒蛊。

那时看不到的一切,时间给了他最好的证明。

真相如何,已经不需要说出来。

大悲无泪,大笑无声,大悟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