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浅浅平时那么多话的一个女孩子,现在却被巨大的压迫感压倒,倚在柏澄肩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反而柏澄握着罗浅浅的手,很慢却很坚定地说:“没事的。”

浅浅默默地点头,在柏澄的袖口上蹭掉眼泪。

直到突然的,有光一闪,有人激动地喊:“来了来了来了,他女儿来了。”

然后人群突然涌过来,七手八脚把浅浅从长椅上拎起来。浅浅的脚几乎沾不到地面,慌张让她失声,只本能地去抓柏澄。

却眼睁睁看柏澄被人群淹没,罗浅浅“哇”的哭起来。眼前立刻有强光乱闪,接着一个温厚沉稳的声音:

“不要哭,你爸爸没事。”

领导。

传说中的领导亲自牵着她的手,把她领到她父亲的病榻前。

浅浅抱着父亲的胳膊,抽抽搭搭,父亲抚摩她的头发,声音虚弱:“傻孩子,别哭,这么多人呢。”

这时人群传来训斥声:“这谁家的孩子?谁家的孩子?怎么乱挤呢?”

然后柏澄就出现了,黑发蓬乱,看见罗浅浅立刻冲过来,挡在她身前,跟几年前她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都是一个小区里的,情况多少有人直到,领导在简单了解了一番经过之后,罗浅浅听见他严肃地宣布:

“不止是今天勇于入水救下群众的事迹,罗晓光同志,平时也积极帮助弱势群体嘛!典型,我们需要树立什么样的典型——就是罗晓光同志这样的!”

罗浅浅从柏澄小身板侧看过去,一屋人频频点头,均是朝闻道夕可死的悟道神情,照相机的镜头仍然在不断闪动。

罗浅浅的爸爸就这样被树立成了典型,本来是市委默默无闻的一名小办事员,这一跤摔在青云里。

生活对于罗浅浅来说,却只是变得比以前讨厌了,爸爸三天两头的忙、出差、应酬,父女俩相伴的时光,被公事挤压成短短一线——还有就是,开始有人上门送礼了,周围人的态度发生微妙的变化。

别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明白,父母心态的变化,孩子的表现就是其最直接的投射。以前罗浅浅在班上,不算出众的小孩,她跟柏澄之间,别人也司空见惯。她除了皮一点,打闹也好,争吵也好,都是太正常的行为,往往吵完打完过后两方都忘光光。可现在,即使偶尔有了摩擦,别人也是能忍则忍。

小孩子的隐忍,有时候真是可怕的一件事。

以罗浅浅的情商,这其中的玄妙她是绝不会明白的,她继续懵懵懂懂过她的生活,偶尔抱怨一下爸爸总是晚回家。

反正有爸爸和柏澄两个,她的小世界也差不多满 满 当 当 了。

第五章 让渡

海林市一中在这一年出台新政策,初中部设置火箭班,等于预备把全市的学习尖儿掐到一起,集中管理。

以浅浅的一点小聪明,上一中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如果让她在优秀中再脱颖而出,她就不能说把握十足了。

周末柏澄到浅浅家来做作业。

春末的阳光清浅的流水一样在木桌上流淌,柏澄翻转自动笔,在浅浅的作业本上敲了敲。

“干吗啊?”浅浅回过神,看柏澄的作业做得差不多,小别扭又来了:“你管你自己就好了啊,别管我。”

柏澄拧着眉头看她,不明白哪点又招惹到这个任性的姑娘。

“我听说,卢老师找你,让你直接升一中的火箭班?”

柏澄点点头。

罗浅浅低头转着手里的笔,不说话,一圈,又一圈,那笔却不听话,像个蹩脚的马戏演员,重心不稳,一次次掉到桌上,怦怦作响。

“烦死了。”浅浅干脆一把把自动笔扔掉,站起来。

柏澄扯住她:“…怎么了?”

他们之间,在语言的交流上,渐渐已不是单纯的她给予,他接受。他开始试着表达一些观点,喜怒及偏好,虽然并不算十分流畅。

“没怎么。”浅浅坐回来,把腿蜷起来,抱着膝盖,歪头看着柏澄,柏澄竟然被她看的有点不好意思,目光一闪,转过头去。

“小澄哥哥。”

“嗯?”

“我是不是很笨啊?”

“咳…”这个问题对于十二三岁的一个少年,即使是情商正常,难度也是不啻于政客面对记者的刁难。

但柏澄大致是明白了她为什么别扭了,看看她空白一片的作业本。

“算了你不要回答了。”罗浅浅顺着他地目光看过去,绝望地说。

坐正身子,浅浅晃一晃脑袋:“我今天,不要抄你的了,你把你的作业本藏起来啊,不准给我看。”

“浅浅。”柏澄叫她一声。

“嗯?”

“…你放心。”柏澄轻缓却坚定地说:“没关系的。”

等到中考成绩放榜的时候,罗浅浅才知道,柏澄所说的没关系是怎么一个意思,柏澄的排名竟然紧紧挨着她,她296,他295分。

这时候正是烈日,罗浅浅看着成绩榜,额头上有凉凉的汗,转脸,柏澄正从榜上收回视线,对她笑笑,过来牵她的手,罗浅浅却后退一步看着柏澄:“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柏澄不回答。

“你是笨蛋啊?你你你怎么可能就考这么一点?你干吗?同情我啊?”

柏澄怎么能够懂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那一颗敏感难以定性的心,吃惊地看她,不明白她怎么就突然发这样的脾气。

“我笨嘛,我成绩差嘛,又不关你的事!”

“…不是这样的。”

正在这时丁晓和一群男孩子过来,看见他们,恶意地笑:“咦?小两口感情不是很好的嘛?怎么站那么远啊?吵架了?”

罗浅浅牙尖齿利:“你无不无聊?关你什么事?”

丁晓也不理她,笑嘻嘻地看看成绩榜,很是大惊小怪地样子:“罗浅浅,你还是那么笨哟?等会儿等会儿,柏澄?你怎么还不如罗浅浅这个笨蛋嘛?”

柏澄脸色很难看,丁晓挑衅地看着他,上前一步:“罗浅浅,听说你爸要升官了?那让你爸找找人,把你这个笨蛋转到火箭班去好啦。”

冷不防柏澄突然一把推过来,丁晓猝不及防,往后摔在地上,又惊又怒:“你这个白痴敢动手?”

刚站起来去揪柏澄的领子,罗浅浅尖叫一声:

“卢老师!”

丁晓还以为她使诈,这大中午的——没想到一转头,真的看见那个年轻女人往这边过来,赶紧收手,想想不甘心,恶狠狠威胁一声:“你等着!”

然后变了一副神色,远远冲卢老师打招呼:“卢老师好!”

“哎,丁晓啊,这次考的不错啊,很有希望。”卢老师跟他寒暄几句,走过来看见柏澄和罗浅浅,她关心地对柏澄说:“你是不是,考试时身体有不舒服?”

柏澄点点头。

“领口怎么了,早上起床没翻好?”卢老师对他示意:“弄一下,多难看。”

老师走过之后,柏澄刚要伸手去弄领口,罗浅浅走过去,把他的手打开。

公告栏明净的玻璃上,倒映一个唇红齿白的男孩子,身边的女孩脸色不好看,却是动作轻柔地帮他把领口翻好。

“笨蛋笨蛋笨蛋。”她一连声地小声道:“还学人家打架咧。”

“嗯。”

“嗯什么嗯。不准嗯!”

“…哦。”

罗浅浅这暑假过到一半,一中的通知书下来。

那一天暑气正酣,树荫之外的阳光近乎发白,接近中午时,罗浅浅戴着小草帽,穿着白裙子,从传达室拿到信封漫不经心地捏在手里,一边扇风一边往回走。

一辆七成新的普桑从身后开过来,停在她旁边,车门打开:

“浅浅。”

罗浅浅转头一看:“爸?”

“快上车,多热啊傻丫头。”

车内果然是沁凉的一个世界,罗浅浅左右看看,竟然除了司机只有她们父女两个人。

“爸,怎么会有车送你回来?”

她父亲微微笑笑,没有回答她这冒傻气的话,司机在前排笑道:

“小姑娘,你爸爸现在是大干部了,为了你推掉饭局赶回来的,你都不知道?”

“哪里,哪里是什么大干部,我还不就是动笔杆子的。”

“罗秘书长,这话可不对了,就说同样是开车的,我跟省长的司机能一样吗?您说对吧,您还这么年轻,日后还不是前途无量?”

罗浅浅觉得他们的对话相当无趣:“爸,您今天中午在家吃饭吗?”

“这是你的通知书吧?”他接过她手里的信封:“这么重要的日子,爸爸带你出去吃。”

“好啊,那带小澄哥哥也去吧!”

“行,那张师傅,麻烦您拐个弯,去街道福利院。”

“好来,没问题。”

接到柏澄的时候,他也正拿到自己的通知书。

“海鲜王府”是海林市比较上规模的一家酒店,两个孩子第一次来,对门口一米多高的花瓶,也是相当好奇。

“罗秘书,欢迎光临啊。”经理立刻迎过来,熟络地打招呼。

“哦,带孩子来改善伙食。”罗父笑道:“陆经理,你看给我们随便安排个大厅的位子就行。”

“那哪儿行,这是罗秘书长的千金吧?长的可真是,跟电视上那个小婉君,像吧?”

周围人纷纷点头称是。

陆经理侧脸对旁边的服务生,低声,却以当事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吩咐道:“去,把天府间马上给我摆出来。”

“哦不用不用,陆经理你太客气了。”

“我没弄错的话。”对方对于罗父的推辞置若罔闻,笑眯眯地说:“是罗秘书的千金拿到通知书的日子吧,这顿饭算我的了,待会儿我们这些人,还得敬我们未来的小主人翁一杯酒呢!”

于是这一顿本来只有三个人的宴席接下来,一时演变的热闹无比,大人们推杯换盏,罗浅浅和柏澄反而在一旁无所事事。

“唉,你觉不觉得无聊?”浅浅轻声问柏澄。

柏澄点点头。

罗浅浅拿过一旁的通知书:“我到现在,还没拆开呢,你的呢?”

两个孩子头凑在一起,哗啦哗啦拆开通知书。

罗浅浅的父亲,市委秘书罗晓光,这时候正在推掉面前一杯酒。

“不行,陆经理,市里有规定,中饭时间机关人员不能喝酒…”

“哎凡事都有例外嘛是不是?今天什么日子?今天是…”

猛然间一声尖叫。

大人们都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去,罗浅浅扯着自己的通知书站起来:

“这,这,我怎么会上火箭班?”

所有人面面相觑,然后,微微有些尴尬。

一个月前的一次饭局上,罗晓光陪同市委书记招待教育班子一众人吃饭,席间谈到儿女的教育问题,有人提到:“对了,罗秘书家的女儿今年也考中学吧?”

罗晓光有些不好意思:“考的不好。考的不好。”

教育局顾局长问:“罗秘书千金考了多少?”

罗晓光报了浅浅的成绩,市委书记笑道:“哎也不错嘛,小罗,敬顾局长一杯。”

罗晓光还未举杯,教育局长已经端起来:“哪里,该是我敬年轻有为的罗秘书,说实话这次划线划的是高了,男生三十个,女生才八个,你说这算什么班级嘛,我们目前还在商榷这个问题。”

“那就,拜托顾局长了。”罗晓光赶紧站起,把一杯酒干掉,坐下来,脸都红了。

几天之后,正式划线政策出台,正好切在罗浅浅的成绩上,一分都不少。

罗浅浅却自通知书下达那天那顿饭开始,一段时间都拒绝跟父亲交流。

“浅浅。”罗晓光这一天特意提前下班,陪女儿吃完饭,试图跟她谈一谈。

罗浅浅趴在桌上,爱理不理的神情。

“爸爸是为你好,浅浅,火箭班配备的老师…”罗晓光想来想去,也实在没有什么新鲜的语言,只能动之以情。

“才不是呢。”罗浅浅回道。

“你说什么?”

“你根本就是,怕我上普通班丢人吧?”罗浅浅抬头直视他,一贯的伶牙俐齿。

罗晓光有点火:“你这个小孩,怎么就不理解爸爸呢?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肯去火箭班?就因为小澄吧?”

浅浅别开脸。

“浅浅你听爸爸说,小澄这个孩子很好,也很可怜我知道,但是,但是你,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他的,你明白吗?浅浅,小澄有他自己的道路,你有你的,你们…”

浅浅猛然转过脸:“为什么呀,我为什么不能永远陪着他?”

她的口气,神态,此刻近乎一个成年人,对于对待自己的不公正,理直气壮地反诘。

她的父亲在她这样的神态面前,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点理屈词穷“毕竟,毕竟他…”

“我就要跟小澄哥哥在一起,我永远都要跟他在一起。”

罗晓光看着女儿的目光,焦灼、悲哀和感叹,这些复杂的情感,从不同的源头纷纷奔涌而来,汇集成一处,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伸手摸摸女儿的头发,叹口气:

“小澄对这事,说什么?”

罗浅浅听父亲的语气软了,对立的情绪稍微消减:“他什么也没说。可是,可是…”

她的声调又提高起来:“他是因为我才考那么一点的,我不能自己跑去上火箭班,那样我就是个叛徒了!”

罗晓光忍不住微笑:“他这么说的?”

“才没有呢,小澄哥哥,才不会跟我说这些。”

“好吧,好吧。”罗晓光若有所思:“爸爸会处理的。”

“小澄。”

柏澄这时候正在给福利院一株幼弱的香樟浇水,听见声音转过头来。

罗晓光打量着柏澄,后者现在已经是一个俊美的少年了,个头还不及自己,却是四肢修长,瘦,然而并不突兀,是成长期,那种特有的清修。

柏澄的额头有薄汗,眼睛很明净:“…罗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