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讲话仍然有些慢,有些外人无法理解的迟疑,语音和语音之间,有着稍微模糊的钝然,但他面对罗晓光,还是尽力把自己的尊敬和信赖表达出来。

罗晓光暗暗叹了口气:“浅浅今天来找你了?”

柏澄点点头。

“她是不是又跟你说,她不去上火箭班之类的话?”

柏澄想了想,不回答。

罗秘书知道自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男孩子,容易让对方产生抗拒心理,并不利于谈话的进行,于是因陋就简地移过旁边的板凳坐下,招呼柏澄:

“来,你也坐,叔叔有话跟你谈。”

柏澄犹犹豫豫地坐下来,看看自己手里的水壶,放到地上,视线却一直没有转开。

“小澄,你告诉叔叔,你喜欢浅浅妹妹不?”

柏澄抬头看他,“嗯”了一声。

“那你肯定也希望浅浅好,对不对?以你的成绩,一直保持,上了高中再分班,还是能跟浅浅一块儿的,再说你们现在就是一个学校,上学放学,都可以一起,你说对不对?”

罗晓光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很慢,尽量不给对方制造任何理解上的难度:

“小澄,我跟你说,以浅浅这孩子的资质,她要是不上火箭班,没这个基础,她六年以后能考上大学吗?叔叔是很怀疑的——现在以叔叔的能力还能帮到她,到那个时候,可就没有人可以帮到她了,小澄,你明不明白?”

换一个稍微伶牙俐齿的一点,哪怕是孩子,罗晓光这番话显然不是无懈可击,但他此刻面对的是一张白纸似的柏澄,成年人狡狯的说辞,这个男孩子哪有任何还手之力。

柏澄完完全全的,陷入沉默。

罗晓光起身,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小澄,叔叔相信你。”

这番谈话过后,罗晓光不知道柏澄是怎么跟浅浅转达这层意思的,反正到暑气渐弱,入学时节临近时,浅浅已经开始自己动手,乖乖的收拾新学期必要物品。

罗晓光看着这一切,心里头虽然庆幸,却也谈不上得意,女儿真是任性,说什么必然是什么,别说自己有愧于她,舍不得来硬的,就算是逼她上了学,回头她三天两头逃课,或者荒废学业,那还不是一切等于零。

成年人对于孩子坚硬的、不肯妥协的倔强,有时候就只好用一点点迂回的手段,哪怕让童真受上一点挫折,也不是不可以容忍的代价。

反正他们渐渐成长,就会明白,真理往往总难免,让渡一部分给价值,多少而已。这其中的一点无奈,罗晓光自己逐渐的,是再清楚不过了。

第六章 两个家庭

初中的日子跟以前也没有太大的分别,第一天老师在讲台上,挺煞有介事地说:

“各位现在开始,可都是初中生了,不是小学的小孩子了。”

罗浅浅在底下想,小学的时候,每学期开学时,老师也都讲诸如此类的话,不外是大家又大了一岁,不该再不懂事之类——大人来来回回,也就是这么几招,小孩就在这样的连哄带骗中,渐渐真正长大了,回头想想,也是蛮可爱的一桩回忆。

这一天放学罗浅浅正在收拾东西,有人旋风似的刮过,罗浅浅的笔盒“哗”地被带到地上,啪嗒一声。

那个时候,小孩用的笔盒跟现在的笔袋不同,是塑料的,有很多层次,有的还能弹出小镜子刨铅笔刀什么的,一摔到地上,也是四分五裂,内容丰富,像一个小小的凌乱的作案现场。

罗浅浅尖叫一声,抬头一看:“丁晓!”

男孩子闻声站住,回头看她,一脸挑衅:“干什么?”

“你自己看!”罗浅浅指着地上的笔盒。

“谁让你把笔盒放那么近?”

“…”罗浅浅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不讲道理。”

“跟你学的。”

“胡说八道!”

“切,罗浅浅,你神气什么?”丁晓使出杀手锏:“你怎么进这个班的?还不是仗着你爸,有什么了不起的?水货!”

水货者,冒牌货也。

罗浅浅脸上的神色,热闹极了,就这件事她没办法置辩。

周围一帮孩子也是神情各异,其中也有个把是托了罗浅浅的福,分数线降低了才得以进这个火箭班,丁晓一顿骂是把他们都包括进去了,因此不是不尴尬的。

但幸灾乐祸的也不在少数,罗浅浅这个女孩子,老师从开学就对她另眼相看,莫明其妙当上小组长,收发作业好不得意,再一打听她进来的分数,真是让人意气难平。

这时候柏澄走到火箭班来找浅浅回家,眼看一群人呈半圆形包着那一对敌对的小斗鸡,知道丁晓又在找罗浅浅麻烦,赶紧冲过去。

“又是你。”丁晓本来已经预备见好就收,这下火大了,伸手推柏澄:“小白痴,你以为自己是英雄救美?”

事实证明,丁晓这孩子的成语,学的挺超前的。

旁边一众小女生,彼此立刻眼色频频,有稍微豪放一点的,已经开始交流:

“一班那个?”

“是他吧?”

“傲的不得了的那个,成绩也好,好多女生喜欢。”

“哼,也就那样嘛。”话是这么说,脸却红了。

柏澄这时候已经比罗浅浅高出小半头,在她身前可以完全把她挡住,丁晓越看越不顺眼,自己站在对立面,好像欺行霸市的一个恶棍,活活被眼前一对小璧人比出了高下,只好越发恶毒:“所以你们两个般配啊,一个笨蛋水货,一个白痴,小两口,嘿!”

罗浅浅先前一滞之下,现在早已回复伶牙俐齿,伸出脑袋道:“你有什么了不起,我昨天还听见你爸在家打你呢!听你嚎的那惨样儿。”

丁晓被戳到痛处,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气急败坏:“你管呢?总之我是自己考进来的,你有本事考一个我看看?”

说顺了口,伸手就想把罗浅浅扯出来,被柏澄握住手腕,丁晓立刻觉得有快意的冲动上头,这文弱的小书生终于也被自己激的动了手,简直撞到了自己的强项:“干吗,想打架?奉陪!”

柏澄轻微摇头。

“谅你也不敢!”丁晓得意之下又有几分无趣,喊的分外响亮:“没种!”

“…期末考试。”

“什么?”

“期末考试。”柏澄轻轻地重复一遍:“浅浅一定比你高。”

等周围人把这些字组合起来体会一下,立刻骚动起来——公然叫板耶!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多么刺激,年幼的荷尔蒙也是荷尔蒙,撩动起来,大家都激动了,怎么说,丁晓也是全班前十名,罗浅浅——

丁晓怔了一怔,冷笑,像成竹在胸的港产电影里的英雄:“你说的,柏澄。罗浅浅,你呢?”

罗浅浅头皮完全硬了,嘴巴却更硬:“谁怕谁?”

罗家屋外的法国梧桐,树叶刚刚转红不久,将落未落的摇摇欲坠,与树干连于脆弱的一线。

罗浅浅摘掉头上的一片落叶,捏在手里,看着叶脉蜿蜒,就看出了神。

柏澄拧起眉,轻轻拍拍她。

“哎呀我休息一会嘛,不要催我。”罗浅浅把树叶丢掉,下巴搁在臂弯处:“柏澄,你知不知道期中考试我考了多少名,丁晓考了多少名?”

她自己宣布了答案:“二十九,和第八。”

叹口气,她张开手掌,状若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过来:“我两只手都不够数的。”

愁眉苦脸。

柏澄伸手,把她的手指拢起来握紧掌里,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举动,两个人,包括他自己,都是一怔。

他看着她说:“可以的。”

罗浅浅脸红红的,不敢动,怕一动他就干脆松开她,只能胡乱的点头,被他看的不好意思,想掉开脸,又舍不得,为难地不得了。

柏澄看她点头于是松手,把习题册给她,上面有她被他批的体无完肤的作业。

罗浅浅一只手上还有他留下的触感,昏头昏脑地去看书,哪能看的下去。

“柏澄。”

柏澄抬起头来瞪她。

“那要是…我还是考不好,你是不是就不理我了。”

柏澄这孩子,显然不懂逆向激励,老老实实地摇头:“怎么会。”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永远不会。”

罗浅浅嘴角扬上去,努力捺下来,没忍住,又扬上去。

永远这个词,听上去真是让人开心。

“那,那你…”

柏澄看着她,等下文。

罗浅浅却说不出来了,那你也不准理别的女孩子,听上去多非分。

柏澄还一直看她,等着她把没说完的说完。

“没什么啦,我看书了。”

这时一个人沿着小区的小径,慢慢走过来,一边走一边看门牌。

走近了,看看左右没别人,就向两个孩子道:“麻烦问下,罗主任家是这间吧?”

来人斯斯文文的,罗浅浅也就没什么戒心,点头:“嗯,不过我爸爸还没回来。”

那人笑了,很客气道:“我找你爸爸有点事,能到你家等他吗?”

“不能。”罗浅浅非常直接地回答:“我爸爸说了不让陌生人进家,我又不认得你。”

那人口头受挫,反而笑的更加欢畅:“小姑娘这一点很好,很好,是不能随便让别人进门,那这样,我回头再来。”

他再来的时候罗浅浅已经睡下了,恍恍惚惚听见父亲在客厅略微严厉的声音:

“你这是搞什么名堂!”

“罗主任,这就是一点心意,一点小心意。”

“拿回去拿回去,你是想让我犯错误是吧?”

“不是,罗主任您看,我今天初次见着您女儿,就当给孩子的一点见面礼。”

“没有的事,浅浅多大,拿这么多钱?”

“您可一定要收,给孩子的嘛。”

一阵拉扯声,接着父亲道:

“…你真不肯拿回去是吧?好,我收下了。”

“嘿,谢罗主任,那…”

“过两天,让你们老板上纪委拿回来,没利息,你们自己看着办。”

“…唉唉唉,罗主任,您这是何必,有话好说…”

罗浅浅没有再听下去,恍恍惚惚地,她睡着了。

有柏澄尽职尽责的辅导,浅浅又乐于配合,期末的成绩果然上涨,到了十五名,可是浅浅听到成绩的第一反应是,完蛋了,这下要连累柏澄被丁晓嘲笑至死。

可等成绩排名一出来,她更加傻眼,原来丁晓这次竟然只考到全班二十六,名次近乎是她的一倍。

“有些同学,退步很大,中考迫在眉梢,寒假期间我希望这些同学要好好想一想。”班主任在寒假之前的例会上,意有所指。

罗浅浅下意识地回头看看丁晓,他头垂在羽绒服的领子里,脸上全是隐晦不明的阴影,看不出什么表情。

下了课,学生们涌出教室,罗浅浅却被班主任叫住:“罗浅浅同学你留一下。”

“老师,有事?”罗浅浅停下脚步。

“哎。”班主任慢慢地擦着手上的粉笔灰:“罗浅浅啊,这次进步挺大,不错,要保持啊。”

“呵呵。”罗浅浅一遇到师长的夸奖,反应就是傻笑。

“另外还有,是这样,我今天也说了中考也不远了,浅浅,老师希望你把精力多放到学习上,知道吗?”

罗浅浅懵懵懂懂地点头,实际上十分不知所云。

“其实呢,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不过要注意度,别干扰了学习。”

“嗯,我知道。”罗浅浅一概应道。

“我跟一班的班主任也谈过,那个男孩,叫什么来着,你们…”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吵杂,有什么倒地的声音,有学生在兴奋的呼喝,是变声期独特的嗓音。

班主任和罗浅浅出门一看,只见外面被雪水踩的一片狼藉的走廊上,丁晓正狠狠地揪着柏澄的领子,后者摔在地上,正伸胳膊去挡对方的拳头。

丁晓神情扭曲,有真正的凶狠。

“丁晓!”班主任大吼一声:“你在干什么!”

丁晓慢慢松手,眼神扫过来,戾气仍在。

“你彻底不想好了是不是?”班主任也顾不得人多:“你这孩子怎么搞的?”

罗浅浅早就奔了过去,看也不看丁晓一眼,只一把推过去:“滚开!”

丁晓竟然被她推的后退一步,罗浅浅蹲下,看着柏澄脸上的伤,眼泪“哗”就滚下来。

柏澄以手撑地,慢慢站起来,罗浅浅要去扶他的手,他让开:“…脏。”

罗浅浅一扭头对丁晓:“你是疯狗啊?乱咬人的!”

丁晓咻咻地喘气,反唇相讥:“你得意什么,你这个水货!水货!”

“谁是水货?你这次考的还没我好呢!”

“好了,别吵了。”班主任沉着脸:“到底怎么回事?”

丁晓却一回身,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丁晓!你给我站着!”

男孩子根本不理,像叛逆的一头小公牛,直直地从楼梯冲下楼去了。

年轻的女班主任简直气得头疼,手扶到额头上,顿了几秒,才想起来对柏澄道:“这位同学,没事吧?”

柏澄摇摇头。

“那告诉老师,刚才怎么回事?”

“丁晓先动手的!”旁边有学生抢着回答。

“他站在这里,丁晓先跟他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不理他,两个人就打起来了。”

“好吧,好吧。”班主任挥挥手:“明白了,浅浅,你们,先回去吧。”

“嘶——”柏澄被张阿姨拿着酒精棉球,碰到他脸上的伤。

“很疼吧?”罗浅浅在旁边皱眉,小脸挤成一团:“张阿姨轻一点啊。”

“还好。”柏澄说。

“骗我吧你就。”浅浅瞥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