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自己的名字,敏感度总是要高出一大截。她的名字就被印在右下角的寻人启示上,她竟然也看见了。

“罗浅浅,女,二十六岁,1米六五,偏瘦,白,大眼睛,性格偏内向。请有信息者与丁先生联系,号码139********。”

他这个样子,找的到才奇怪。

连失踪原因都不写,不肯白白满足别人一场好奇心。罗浅浅微微笑起来,这个人。他只是写给她看到,告诉她,他在找她。

这全国发行的报纸,小小一副版面,价格必然也不菲。罗浅浅掩起报纸,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对不起啊,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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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

女孩拎着繁重的行李,在火车站茫然四顾,纤细的手指每一根都红的发紫,被勒出来的痕迹,她神情麻木,眼神苍凉。

候车室人潮涌动,连一个座位都剩不下。

火车已经进站,女孩跟着人流往前走,一只行李袋被挤在后面旅客和座位的缝隙间,她往回抽,抽不动,她固执的,沉默的,使上了劲,那位旅客被她拉的轻微一个趔趄,瞪起眼来:“你搞什么?”

女孩也不看他,紧了紧手中的行李,回过头去,那个人越发火了,一脚踩住行李袋:

“跟你说话呢,年纪轻轻的,有点儿礼貌没有?”

她回头,眼神仿佛没跟上,被拉在后头,眼睛里什么表情都没有,不以为人家在跟她说话一样。

那人一怔,他没有在年轻人眼睛里见过这样的神色,死了一回似的。

正在这时,他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男孩子出现在面前,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挡在女孩的前头:

“喂,我说,你这么大人了,怎么光长年纪?”

女孩也微微吃了一惊,辨认了两秒:“丁,晓?”

他回头,对她唇红齿白地笑笑:“正是在下,不错,罗浅浅,还认得我。”

他有很多话要说,但眼下显然不是交代的时刻,身前那位已经是被点燃的炮竹,一蹦多高:“你说什么?你有种再说一遍?”

丁晓从小到大,被人威胁这句话,已经不能用两位数计量,他转回头,右脚支住身体,肩膀斜下去,扯出一个睥睨的角度:“我说,你这么大人,光长年纪,年纪您也白长了——还要再听一遍不?”

这个人也不是什么恶徒,但被逼到这一步,不爆发也不行了:“老子打你,信不信。”

“试试呗。尽管试。”丁晓连袖子也懒得捋的模样,微微抬抬下巴,周围几个差不多大的少年都围拢过来。

周围大部分人都战栗的,又心怀窃喜地看着这一群,沉默着,自己大概都没意识到。

那个人毕竟行走江湖多年,亏这种东西,能不吃还是不要吃为妙,“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他往后退退,面子丢了就丢了。

“你怎么会来?”风波平息,罗浅浅问。

“这么明显,送你呗。”丁晓微微笑,刚才的小煞星模样都不见了:“张阿姨说你今天走。”

罗浅浅拧一拧眉头,把眼睛闭上,再睁开:“谢谢。不过不用。”

“罗浅浅。”丁晓低声道:“不要让我这么没有面子。”

“真的不用。”

他不由她再说,从她手里把东西都夺过去,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蛮横。罗浅浅拿他没有办法。

丁晓一直把她送上车,霸占了整个座位的行李架,周围人都敢怒不敢言。

“那我回去了。”他说。

她对他勉强笑笑:“谢谢你。”

丁晓看着她这样笑,只觉得胸腔那里,一点一点,疼痛难忍。

“罗浅浅。”他声音有点哑:“你要保重。”

她点点头。

他转头就走。

火车快开的时候,他在窗外对她挥手,示意她把窗子开开来。

然后她听见他说:“喂,罗浅浅,你等着——我明年就去找你。”

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断寻找她,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恨起来说,罗浅浅,你滚吧,你这个一根筋的女人,我以后再管你,我他妈就是二百五。

然后无奈起来,他说,没有办法,罗浅浅,二百五也总得有人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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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浅浅站起来,把面包纸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这时后面有人叫她一声:

“你好,是罗浅浅罗小姐吧?”

沈柠穿一件白色的针织衫,牛仔裤,简单清爽,陷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翻着当地的旅游地图,她的对面坐着吴澄。

“宴席是七点,咱们还有十个小时,想去哪儿玩?”

吴澄看着她,样子很温和:“都可以。”

沈柠抬眼看看他:“我一猜你就要这么说,你是个男人,有点儿决断不成啊。”

吴澄漫不经心地笑一笑,视线越过她,再越过她身后的落地玻璃。沈柠扯过一旁的报纸掸了一眼,愤愤然:

“怎么把我照成这样?”

吴澄看见他和沈柠亲昵相偎的造型被刻意突出,他拧拧眉头。

这时他的手机蜂鸣起来,他捺下通话键。

“吴澄?”

是李扬。

吴澄起身,走到僻静处。沈柠抬头看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去了,神神秘秘的,她嘀咕。

“跟沈柠在一起呢?”

他不答,默认了,然后问:“她还好吧?”

“好,当然好了。你临走托我和姗姗照顾她,她还能有什么事?”

“我问的是…”

李扬在那边等着,吴澄欲言又止。

“呵呵,你想问她看到照片的反应,是吧?吴总?”

“…对。”

“连我都看出来你们没什么——何况是她。”李扬在那头,一如既往吊儿郎当的声调:“不过你妈也是煞费苦心,把你调过去,制造机会。而且…”

吴澄紧张了:“而且什么?”

“而且姗姗今天去找她的时候,你猜,在书店门口看见什么?”

吴澄知道他不需要答,听着,呼吸都重起来。

“经典桥段,塞钱——手段也升级换代了,一张银行卡递过去,密码是六个八——姗姗要是没听见,还以为推销电话卡的呢。”

“她…”吴澄抓紧手机。

“她?她当然没收。”

吴澄想,他当然知道她没收,他只是想象那个场景,就觉得非常心疼。

“姗姗把那个人赶走,你应该看看,我这个女朋友,比你们家罗浅浅激动多了,要不是罗浅浅拦着她,她能上去抽人家。”

吴澄笑了一下,却只有笑的形状。

“吴澄。”李扬收回调侃的语气:“看来你要尽快一些,解决或者,交代。”

“我明白。”

“那就这样。”

“等等。”吴澄叫住他:“李扬,麻烦你,帮我做件事。”

第十八章 公布

飞机缓缓降落,人这时候会有一点不适。罗浅浅也不例外。

李扬突然过来,说吴澄出了一点事,她紧张的要命,跟他上了飞机,一路上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

一直到飞机起飞,看她急到流冷汗的模样,他递给她一瓶水,说:

“吴澄也没什么事。”

她嘴唇发白,瞪着他。

“怕你不肯过来,你知道的。”李扬轻描淡写道:“你不要生气,是我的主意。”

她怔了几秒,反应过来。

“今天早上的事,情况你也不是不明白,他妈想把你们调开,各自花功夫——吴澄他不是不信你,不过相信我,只要对你们的关系有一点点破坏的可能,他都不会允许它发展下去。”

罗浅浅本来脸都涨红了,有点想要发作,李扬这两句话说的她的脸色渐渐回复平常。她当然不是不懂,不过一时觉得受了欺骗,别人拿你最在意的东西来骗你,无论出于怎么样的善意,换了谁都要翻脸。

“他本来让我帮忙订返程机票,但这样不好,罗浅浅。”

“我知道。”罗浅浅隔了几秒钟回答:“谢谢你说服他。”

李扬看看她:“你知道此刻和他母亲当面对质的话,也会比较有胜算。”

“你在开玩笑?”

“当然。”李扬看着她说:“我在开玩笑。你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但其实我希望你是。”

罗浅浅低头,微笑了一下:“你相信吗?六七年前我就是那样的人,脾气很坏,一点亏也不肯吃,是一个被惯坏的小孩。”

“你在说姗姗?”

“比她还夸张。”

“有这种事?”李扬笑一笑:“应该让吴澄见一见。”

罗浅浅不答。

“请原谅我的好奇心,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家里出了一点事。”

李扬看出她不想详谈,了解的点点头,伸手帮她合上窗口挡板:“时间还早,你不如睡一下——他会希望看到你的好状态。”

吴澄站在那儿,明明人潮涌动,她还是第一眼就看见他。黑色的西服,柔软的头发微微垂下来,这样墨色的包围,反而显得他安静温和,脸上是她最喜欢的,那样阳光静海般的笑容。

他快步向她走过来。

两个人不过二十四小时没有见面,思念却已经像盐碱地,把忍耐逼到寸草不生。现在隔着几米远互相看,每一步都春暖花开。

什么是非,什么计较,什么前世今生,不得不去面对的纠葛,暂且被喜悦伸臂一挡,全阻绝在意识之外。

罗浅浅此刻的感觉,就是一个住惯寒窑的贫民,享受了几天的华服美食,才发现,已上了瘾。

吴澄伸手把她揽进怀里的时候,她心底尖叫一声,怎么办?

怎么戒掉。

六年前那样撕心裂肺的疼痛,已然隐隐的,露出了半张脸。

“少爷去哪里了?你们怎么能不知道?啊,你们是干什么的?”吴玉雁一向不会这么声色俱厉地指责手下人,毕竟她自己也明白,一介名流了,不是暴发户。

但是这是不同的,在她心目中,儿子总是个需要保护的对象,他毕竟不像普通人,一是太有钱——这两天报纸上他的照片还历历在目,有点儿歪心思的,很容易上眼;二是…她叹了口气。

他不是小孩子了,她也知道,不是他九岁时候那样,说丢掉就可以丢掉了。

可是他那样纯良,没有防备,吴玉雁想,她是愿意一辈子保护儿子的,最低限度,也要为他铺上最好的路。

最好的路——她看看旁边,正在发脾气乱丢东西的沈柠。这个女孩子,不是最适合他的,但相对来说,已经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她天真,没有过去,喜怒形于色,家境又富裕。对每一方来说,都是博弈的正和结果,不晓得几赢,多么好。

可惜,儿子不配合。

吴玉雁轻轻叹息一声,重新拨了几个号码,当下之急,还是先把他找回来。

李扬坐在机场给颜姗打电话:“姗姗啊,对,我马上回去…你问他们?…亲爱的,你老公是拿到执照的心理治疗师,不是保姆,…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一起离开了,放心吧。…去了哪里?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去哪里还不都一样。对不对?”

太阳已经落了下去,青石板上,浓厚的金黄像被卷起来的毛毯,一寸一寸,从城墙,琉璃瓦之上慢慢退走,终于,整个世界暗下来。

吴澄脱下外衣披在罗浅浅肩上,手也没有放下,把她笼在臂弯里。

这个时刻的景山,已经人迹寥落,他们两坐在这里,整个世界仿佛在他们的对面。

罗浅浅把手收进吴澄的手中。

“…小澄哥哥。”她呓语似的,低声道。

“嗯?”吴澄把她笼的更紧一点。

她其实在发第一个音的时候,就意识到,但是她不想追回,也不想解释。眼前的情景让她产生回到从前的幻觉。这一切已经是偷来的,迟早要还,不如更放纵一些。

“就是叫一叫你。”

“你以前。”吴澄应道:“也这么叫过我。”

“你不喜欢?”

“不是。”他微笑:“只是觉得,熟悉。”

“吴董,宴席七点钟开始,您看…”助理向站在阴影里的吴玉雁,轻声请示。

吴玉雁知道多问无用,但还是开口:“他人呢?”

“您不用太担心,北京这么大,吴经理一时转不回来,正常的。”

吴玉雁微微苦笑一下,转身,有点晕眩,伸手扶住旁边的椅背。

助理赶紧扶她:“吴董,您还好吧?”

“没事。”吴玉雁疲倦地说:“没事。”

“晚上的会,要不要发函去取消?”

“小卢,你跟我这么久了。”她淡淡地说:“怎么那么不知道轻重呢?”

一句话说的年轻人额角沁出细汗:“是的,是的,吴董。”

“就这样。”吴玉雁轻轻挥挥手:“他要是回来,随时知会我。”

暮色四沉,吴澄和罗浅浅从山上下来,后者抬起他握着她的手臂,看看时间:

“五点半。李扬说的那个宴席,你会不会赶不及?”

“没有关系。”吴澄说:“赶不及,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