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呀。”罗浅浅笑的非常恣意,在陌生的环境里,整个人突然舒展开来了一样:“让他们满城找你。‘城市寓言’的少东家,被我诱拐了出来。”

吴澄扣住她的手指,黑暗里他看着她的眼睛,笑:“非常乐意。”

罗浅浅也笑,但她仍然拉着他快步往山下走,刚刚如果不是她说她冷,他还不知道要在那里耽搁多久。他们都贪恋这样难得的时光,但罗浅浅明白,分寸——如果她希望这样的时间能再拖久一些。

“他仍然没有来吗?”吴玉雁不着痕迹地与挽着她的沈柠拉开一点距离,问她的助理。

“是的。他的手机仍然处于关机状态。”

“好,我知道了。”吴玉雁转头,对沈柠笑:“小柠,看见那个人了没有?阿姨带你过去认识。”

沈柠可没有长着她这样深沉的肚肠:“吴澄呢?他还没有来?”

吴玉雁轻轻拧一拧眉:“哦,他回来了,受了点凉,在宾馆里休息一会。”

“那我去接他?”

吴玉雁心里叹气,这个大小姐,她为什么一点矜持与迂回都不明白?

“不用,有司机在那边等他。”

“可是,宴会快开始了。”

“我知道。”吴玉雁点点头:“我想他也知道。”

“来。”酒店正门前,吴澄握住罗浅浅的手:“我们进去。”

罗浅浅轻轻后退,笑:“哦,不了,我等你。”

吴澄也上前一步,看着她:“你懂我的意思。”

“是的,我懂。”罗浅浅安静地说:“但现在不合适。”

“就现在。”吴澄温柔,却不肯留余地的,回道。

他们都需要决断,是的,拖下去不是办法。他不认为再有拖下去的必要,对他,对她,对母亲,对沈柠,对所有人。

“吴澄,别逼我好吗?”罗浅浅的笑容开始勉强。

“你给我个理由。或者。”吴澄说:“我们现在一起离开。”

“你。”罗浅浅低头,又抬起来,说不上来的笑:“从来没见你这么任性。”

是啊,不任性行吗,不任性她没准就跑了。吴澄看她笑,也莫名的笑起来,两个人僵持的氛围消失不见:“进去吧。”

“吴澄。”罗浅浅叫住他:“好的,我陪你进去,但是。”

“你要说什么?”

“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她慢慢地解释道:“我知道,上午的事李扬告诉了你,我自己…我的感情也没处理顺当,所以我暂时不想面对你的妈妈,吴澄对不起,不过你理解我好不好?”

她说的很快,险些把自己呛着。

吴澄看着她,他还能说什么呢。她都这样了。他认识她短短数月,却觉得,他已经迁就了她一生。

“好。”他叹气,转过身,短短的抱了抱她:“如果你真的,不愿意的话。”

他这样,又轮到罗浅浅过意不去。他们彼此,把对方一点的不快乐不适意,都视为生活中最狞恶的兽。但是她真的没有办法,只能轻轻拨拨他的头发:“现在,我陪你进去。”

“吴董,他来了。”助理凑近吴玉雁,轻声道。

吴玉雁的神情几乎没什么改变,但是眉头那里轻轻一松,然后她说:

“去告诉他,我在找他。”

吴澄走近自己的母亲:“妈。”

她神色淡淡的,看他一眼。然后她笑了笑。

其间的间距,足以让他明白,她不高兴了,但是在隐忍。他是懂事的孩子,太懂事了,他能懂这个分量。

但是吴澄正视着她。并没有表现出愧疚。

吴玉雁看着儿子,诧异开始把它的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他不该是这样的,他虽然一直对她不是非常亲热,像别的正常的母子。但起码,他一直非常尊重她。

母性和商人的得失心在此刻交战,前者让她放低姿态问他一句,小澄,怎么了,告诉妈妈。

但是后者,让她捏着酒杯,摆出一个气定神闲的状态,等着对方来问,亮出他的底牌。这是她在商战密不透风的网中,赖以生存的,其中一个小原则。

可吴澄什么都没有问。他只是看看她,六年之前,她刚把找回来时,那种浓厚的陌生感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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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他刚刚醒转,她守在他的窗前,怎么看都看不够,那么小的男孩子,怎么就长成了一个少年郎?

不过也不奇怪,她不见他的日子,稍微歇下来的时间,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三倍,她常常想,他长的多大了?该上初中,该中考,该上高几了?记忆里站台上远去的小男孩是最后的印象,刚开始她每次见到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都会忍不住流眼泪。

她跟男人同居过,也想过生别的孩子来代替他,但似乎真有惩罚这种事的存在,她的身体就是再也没能容纳下另一个孩子,一直没有,看了多少医生都没有用。

直到有一天清晨。那时她已经发达,每天晨起跑步,保持身材。那一日起了大雾,路上人迹寥落,她跑的很慢,近乎行走,走着走着慢慢的,她开始茫然,像掉进出不来的梦境。

她在这个熟悉的城市,迷了路。往来的都是陌生人,脸上神色匆忙又冷漠。她突然觉得害怕,觉得惶恐,觉得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什么都不能带走。

她几乎想蹲下去,抱头痛哭。

忽然,有男孩子的声音,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妈妈。”

吴玉雁猛然回头。

什么都没有。

她脸上,渐渐的,爬满了泪水。

浓雾却开始散掉,阳光落下来。在那一刻,她下了决心,不惜任何代价,她要把他找回来,领回来,她还有漫长的下半辈子,她要他的陪伴。

他醒过来,她有点紧张,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的诘问。

但他只是很茫然,他艰难地问,你是谁。

医生对她说,吴女士,不好意思,手术协议上曾经写明,失忆是可能出现的症状之一。

她站在那里,慢慢开始微笑。

果然,上天一直在眷顾她。她回到他的病床前,拉着他的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的哄,小澄,我是妈妈,我是妈妈。

妈妈?他很困惑地看她。

是,我是妈妈,妈妈在这里呢,你什么都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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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看着他。

吴玉雁这样一个女强人,岁月早已把她的脆弱打磨成废弃的碎屑,但是她此刻,眼底却有难以按捺的温热。

她没有办法忍受,好不容易回来的儿子,突然又这么咫尺天涯。他眼中的陌生,让她从心里发起抖来。

吴澄注意到了。

不善表达的人,内里往往比一般人敏感。

他的母亲,嘴唇在微微颤抖,她在对他示弱。

他的确非常气她,把他骗来这里,塞给罗浅浅钱。分而治之。她有当他是儿子么?他是自闭症,他的母亲呢?他的母亲是控制狂。

但无论如何,他不能看着她伤心。他向来不会看着任何一个人伤心。

吴澄上前来,拿过吴玉雁手中的酒杯:“你心脏不好。”

她意外而且感动地看他,刚要说话,吴澄接着说:“我把她带来了。”

吴玉雁是什么人,她立刻就明白了。

儿子在跟她谈条件。

她说:“哦。”

然后她笑了,说:“很好,小澄,那你想做什么呢?”

吴澄微微摇头:“没有什么。”

然后他顿了一顿,直接说:“妈妈,我只,喜欢她一个。”

吴玉雁点点头:“好的,妈妈明白了。但我希望你也给妈妈一个面子,今天晚上不要提。”

吴澄暗暗苦笑一声,他生命里的两个女人,她们站在对立面,却在这件事上出奇的一致:“可以。”

“很好。”

罗浅浅一直坐在角落里,无人招呼。吴澄隔着许多人对她微笑,她脸红,回给他笑容时四处张望,像一只危机四伏中的小动物。

吴澄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紧张,可是她紧张的样子他也喜欢。他们都是人群里的格格不入者,同样气质孤单,他现在很想抱一抱她。

但他身边站着沈柠,他母亲在对别人笑:“小辈的事,我们不管的。”

沈柠挽着他的手臂,他不能把这个女孩子甩开。

沈伯伯招呼他们见一位长辈,他只是一转身的工夫,回头,罗浅浅已经不见了。

他紧张起来,目光四下找寻,看见她在跟一位侍者说话。侍者往旁边指了一指。

洗手间在另一个方向。

吴澄看看母亲,母亲在跟别人谈笑风生,但她一向紧随一旁的助理,不见踪影。

“沈柠。”他转头,尽量温和地对沈柠说:“你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呗。”沈柠一贯娇纵的神情里,头一次出现了受宠若惊的痕迹。

“刚刚那位李董,你能不能帮我,要他的号码?”

这个谎言太拙劣了。但沈柠竟然高高兴兴地脱开他的手臂:“好的呀,你等着,我去找我爸。”

吴澄看她像个小女孩子,提着裙裾向她爸爸快步跑过去。吴澄在心里说了一声抱歉,向罗浅浅消失的方向跟去。

“你好。”罗浅浅跑得太急,有些气喘吁吁,她问服务台的接线员:“请问是否有位丁先生找我,我叫罗浅浅。”

“您稍等。”接线生拿起话筒问:“请问有没有一位丁先生找罗小姐?六号线?好的——小姐,您的电话。”

“哦,谢谢。”罗浅浅接过电话:“…丁晓?丁晓,是你吗?”

“…你怎么会打过来?…你不要急,不要急,我没事…真的没事,我很好…不,你不要问了,总之我会回去,你放心…真的…不,不是他,我不是找他…你别问了,你放心就好…”

吴澄站在一丛鹤望兰旁,从头到尾,听见这个谈话。

他不是要故意听壁角,但是这个世上,任何热恋中的人,在这个场合,都太难控制住自己的双脚和听觉。

她声音压得很低,不仔细听不清,不是跟普通朋友的语调。这样的交代方式,也不像朋友那么简单,总之她对对方,是有义务说明的。

丁先生。

是不是她曾经提过的,她爱的人。那个男人,拥有她不为他知晓的过去。

“吴经理。”卢助理在他身后,拍一拍他。

吴澄回头,对方递给他一份折好的报纸。

右下角是寻人启示。罗浅浅上午看的那一则,登报人是丁晓。

吴澄拿在手里,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放下来,他注视着卢助理:

“是你通知他?”

卢助理默认的,笑一笑:“吴董是为您好。”

“为我好。”吴澄看着他,隔了几秒,竟然也笑了起来:“很好。”

“哗”一声,他把报纸扔回给对方,快步走出去,握住罗浅浅的手。

后者吓了一跳:“…吴澄,我…”

吴澄没有再让她说下去,他扣住她的手指,递给旁边的服务生一叠纸钞,说:

“去,去叫记者。”

第十九章 威逼

三日后,天波市。

李扬抬眼看看推门进来的吴澄,微笑道:“我还以为你最近没有必要踏足这里了,花月春风啊,报纸都登了。”

吴澄走过来,坐在绵软的皮沙发上,有点疲惫的样子。

“怎么回事,不是闹矛盾了吧?”

“不是。”吴澄回答道,隔了一会说:“只是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有些事情我想知道,却没有办法问她。”

“什么样的问题。”

“很多。”吴澄垂着头,声音沉闷:“有时候,就差一点。”

李扬不说话,用沉默鼓励吴澄说下去。

“差一点,我就可以够到回忆。”

“你说你的回忆,跟她有关?”

吴澄点点头。

“那为什么不问?”

“她不愿说。”

“你认为。”李扬慢悠悠地说:“她是故意瞒着你?”

吴澄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那你想我帮你什么?”

吴澄迟疑了一小会儿,终于说出口:“帮我,恢复记忆。”

李扬吃惊不小:“恢复记忆?”

“你以前提过。”

“是的,催眠疗法,我以前向你提议过,你说没有必要。”

“现在是现在。”

那个女孩子,勾起他空前的想拿回回忆的欲望,过去不能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一团迷雾,它应该是未来的指引,他要它告诉他,曾经发生了什么,他对一个人,突如其来的热情,到底从何而来。

“好了,你面前是一扇门,你现在过去,推开它…”李扬娓娓的声音传入吴澄耳中,后者躺在那里,记忆如一门之隔的圣光,微微露出一线。

同一时间,罗浅浅正在书店里,低头整理书籍,阳光落在她的指尖,她手指的阴影于是如蝴蝶,在一排排书脊之上静止,或者不时微微的一个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