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玻璃门被拉开的声音,缓缓的缓缓的,像一泓流动的水。

罗浅浅闻声转过身来,阳光正投在来人身上,以至罗浅浅一时看不清:“你好,请问你要什么?”

但是对方说话了:“罗小姐。”

罗浅浅怔在那里,回忆是一面薄透的利刃,这声音是它的剑柄,呼啸而来,把她钉在原地,一动不能动。终于她结结巴巴地开口:“伯母。”

吴玉雁看着这个女孩子,她比六年之前高了一些,却瘦了,白了,六年前她像受惊的一只小鹿,如今她像瘢痕累累的一只倦鸟。

如同当时一样,她心里涌起一点对这个女孩子母性的怜悯,谁都不是生来的铁石心肠,不过有人压得住而已。

吴玉雁就属于这样的人,同情对她来说,是迎面而来的一缕微风,让她良心舒适一下,然后过去也就过去了。

终于是躲不过的,要面对面的谈一谈。

那场酒会上,她们彼此都如愿以偿的没有见面,吴澄把场面弄到那一步,吴玉雁站在人群的外围,脸上是收不住的疲惫。

儿子一定要把事情弄到那种地步,就为了这样一个女孩子。念及自己来的目的,她笑容反而更加慈祥,重复一遍:“罗小姐,好久不见。”

罗浅浅不知如何应对,像人赃俱获不得抵赖的贼,失主此刻捏住她的手腕给她一个这样的笑容,如何不让她毛骨悚然。

“伯母,我…”

“这个店位置不错,一找就找的到,环境也好。”吴玉雁语调里全是闲话家常:“这样的工作,挺适合罗小姐的。”

罗浅浅微微冒汗。

“我知道小澄跟你在一起。”吴玉雁继续笑道:“罗小姐,你相信我,我知道很久了。

不过我不是封建的人,儿子大了,我哪里管得了他,他不要玩的太过分就行,好歹你们以前有那么一段情分。

我也知道,你一个人女孩子在外头讨生活不容易,你这样的情况呢,让你做些复杂点的工作怕也做不来。索性做点力所能及的,罗小姐你多么幸运,年纪轻轻就已不必打拼,女人的本钱说起来也就那么几样,是不是?”

她语速很慢,听上去似乎毫无锋芒,笑容和煦,罗浅浅的脸色却越来越白。

“小澄这孩子厚道,日后也不会亏待你,好在现在这社会越发开放了,法律容得下,我们这些家长自然睁一眼闭一眼。

我来,就是很久不见,我记性也不好,怕以前有些事情记不得了,过来让你提醒提醒我,这么着,见到罗小姐我就全想起来了。”

她轻轻逼近一步:“罗小姐自己不会忘了?”

这时有人进店买书,看见两个女人面对面僵持着,一时茫然:“请问…有专业英语的辅导教材没有?”

“啊有的。”罗浅浅勉强忍住语调里的颤抖,撇开吴玉雁去另一个书架那里拿了书过来递给来人,收了钱。

吴玉雁悠悠然站在那里,泰然自若地微笑,看罗浅浅忙碌,像看着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方才那么轻轻一拂,定然已经再不足为扰。

买书人走后,罗浅浅站在柜台那里,把视线重新投向吴玉雁。

“那么就这样罗小姐,我走了,你多保重。”

她正要转身,罗浅浅叫她一声:“伯母。”

她看回她。

“我不知道您让我提醒什么事,但是六年之前的事,我认为羞愧的不该是我一个人。”罗浅浅脸色苍白,目光却紧紧锁在吴玉雁的身上:“有些人,抛弃自己亲生骨肉,多年后才想起找回,趁人之危,威逼利诱,您认为这样的人,怎么样?”

吴玉雁有些愣怔地看着罗浅浅,很快反应过来,多少恼羞成怒:“罗小姐,我以为你至少还有些诚信,当年收了我的钱,今天这样出尔反尔,你倒来指责我?”

罗浅浅微微笑起来,笑容苦涩无限:“我没想这样的。”

“什么意思?”

“伯母,你大可不必跑这么远来一趟侮辱我,顺道把你儿子都侮辱了一遍,我不会霸占他太多的时间。”

吴玉雁哪里肯信:“那你是不肯离开?”

罗浅浅闭嘴不答。

“很好。”吴玉雁反而微笑了:“罗小姐,你保重。”

她就这么离开了。

吴澄从催眠中醒来,茫然看着坐在一旁的李扬。

“想起什么没有?”

吴澄摇摇头:“非常模糊。”

“不着急,慢慢来,一次走的太远,对脑部过于刺激,不是好事。”

“可是,我很急。”

李扬拍拍他:“这不是我认识的你——是不是她出现以后就是这样了?”

“嗯。”

“你每次接触到她,是什么样的感觉?”

“似曾相识。”

“有特别强烈的时候没有?”

他莫明其妙地想到那串白色的佛珠:“有。”

这一天吴澄发现罗浅浅神不守舍,他知道问她也不会答,索性换个问题问,故作无意道:

“你的那串佛珠呢?”

罗浅浅抬头看他:“你之前问过一遍了。”

“能给我看看吗?”

“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吴澄想,怎么连这么一点小事,她都好像在说谎。那个东西她的神情那么宝贝,怎么就随随便便,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又这样,他多少有些焦躁。

这时罗浅浅伸手覆在他手上,他几乎想撇开,可看见她的眼神,他就立刻心软了。这心软的感觉都这么熟悉。

“澄。”她现在不叫他小澄哥哥也不叫他吴先生,她单叫他的名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他手上有她的温度,心头缱绻。

“要是哪一天我再离开的话…”

吴澄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你说什么?”

“我只是说假如,假如。”

“还有,你为什么。”吴澄突然想了起来:“要说‘再’,你以前离开过我?”

她低头:“你听错了。”

又是他听错了,他听觉正常,怎么能几次三番听错?

她轻轻咳嗽一声:“如果,如果我离开的话,你答应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好好生活。”

吴澄听她说这听上去没心没肺的一席话,额头上青筋都爆起来了:“你说,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她抬起头来,神色凄凉却宁静:“你这么多年,不是活得挺好的?就那么活着。”

他瞪着她:“你是,怪我活得很好?”

她眼睛睁的大大的,有眼泪在里头不肯流下,他竟然这样误解她。

“你要是这么想。”她哽咽着说:“我干脆去死好了。”

吴澄一把抱住她,心脏痛的发抖。

他们两个,今天都发了疯,为什么要让对方这么难过。

第二十章 离开,真相

自从罗浅浅对他说过这个话以来,吴澄变成了惊弓之鸟,时不时的,害怕罗浅浅像突然出现时那样,突然从他生活里消失。

每天从公司赶到书店,看她还在那里,提起的心才放下来,像一次呼吸,终于完整。

失去她的恐惧让他哑口无言,有些话题再也不能被提及。

母亲最近又去了外地,不知道是哪里。她似乎对他最近的反常睁一眼闭一眼,这才真是反常。

这天他还在公司的时候母亲给他打了电话。

“您在哪儿?”

“回来的飞机上,你现在马上回家,回我们那边。”

吴澄拧拧眉头:“我还在公司。”

“公司没你不行吗?我有急事,要让你见一个人。”

他虽然反感她这样的说话方式,但毕竟她是他母亲,违拗下来他又怕她伤心。

吴澄打开别墅的门,他几年前搬出这里时,母亲开始是不同意的,但后来想想,儿子总归要独立,要成家立业,于是他提了几次,她也就恩准了。

逢年过节,或者母亲想他的时候,他会回来,陪她吃顿饭。

这里被用人打理的很好,房间里的绿色植物都绿的油光水滴枝繁叶茂,看不出来主人时常不在这里落脚。

保姆迎上来,笑容可掬:“少爷回来啦?”

吴澄对她笑笑:“嗯。”

“晚上在这边歇吗?”

“哦,不。”他回答。

保姆于是识趣的没有多问,给他沏了茶就做别的事去了,吴澄回到自己以前的房间里,坐在沙发上看着落地窗外,工人在修建灌木。

以前喜欢一个人待着,可现在只要静下来就会想到她。

于是他往书店拨了一个电话,几声之后有人接:“喂,你好?”

不是罗浅浅,他有点失望:“米姐吗?”

“你是,小吴是吧?”米姐对他的称谓也变了:“浅浅请假了,你不知道吗?”

他紧张了:“为什么请假?”

“不清楚啊,我又不是资本家,不能这么剥削人家,对不对?”

吴澄挂了电话有点坐立难安,她又一直坚持不肯要手机,吴澄有点恨自己,在这件事上多少应该强迫她一下。

心里烦躁,他去拿茶杯,放回去的时候心不在焉,那杯茶整个从桌面上翻到下来。

吴澄捞过桌上的纸巾盒,一看里头空了,于是随手拉开桌下的抽屉,去寻找一个可以擦拭的东西。

抽屉里除了一个小小的纸袋,基本上空空如也,他本来也没有什么个人物品。

吴澄把纸袋打开来,只看了一眼,就怔在那里。

一串陈旧的佛珠静静躺在里头,他拿在手里,白色的,柔润光滑的,有一粒串珠上有字。

1997.7.8 大悲寺。

他慢慢摩挲过去,这刻在佛珠上标记的触感,像下在他心里的一场细雨。

和她手腕上的几乎是一模一样,毫无分别。

门外有开车门的响动,应该是母亲回了来。吴澄手里握着佛珠,走出门去。

果然是吴玉雁女士,身旁是陌生的一个青年。她颐指气使的冲对方点点头,然后转向吴澄:“小澄,我要你见见这一位,丁晓,丁先生。”

三个人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吴玉雁开口道:“丁先生,我想你可以把你所知道的情况,跟我儿子介绍一下。”

叫做丁晓的,是一个漂亮的青年,神态轻松地看了吴玉雁一眼:“吴女士,你要我介绍什么样的情况?”

“当然是关于,罗浅浅的。”

吴澄全身绷紧,对丁晓道:“你认识罗浅浅?”

丁晓笑起来,看着他:“当然,比认识更近,我们是朋友。”

吴澄突然想起,那个雨夜,罗浅浅对他说,她爱着一个男人,是不是眼前这个?他攥着佛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甚至更近一点,她差一点嫁给了我。”

吴玉雁满意地点点头,对儿子使了一个眼色,大致意思是“好好看看那个女人是什么货色”云云。

“这就是我告诉你母亲的情况,她希望我能告诉你更多,你愿意听吗?”

吴澄脸色发白:“你说!”

“很好。”丁晓微笑道:“我跟罗浅浅,就算算不上青梅竹马,也是很小就认识了,不瞒你说,我从很小就很喜欢她,但小孩子表示喜欢的方式通常都很奇怪,我跟她,几乎从刚刚认识就开始吵嘴打架,现在想一想,真是相当幼稚。”

吴玉雁在一旁有些不耐的动一动:“说重点。”

“不好意思,我觉得重点就在日常细节当中,按您的要求,我不说清楚了,怎么能给您儿子展示我跟罗浅浅的关系呢?”丁晓仍然是悠悠闲闲的语气:“您说是吧?”

吴玉雁有些怜悯的看看自己的儿子,他坐在那里活像在忍受折磨,但他这种情况不下猛药,是不可以的。

“就这么,我们就这么一路磕磕绊绊过来了,高考之前她家里出了点事,高考不理想,我放弃自己的志愿,跟她到同一个地方,用尽了所有的方法追求她,是人都会感动,对吧?她被我感动了。”

“但是,她很快抛弃你,因为嫌你没有钱,是不是?”吴玉雁接口道:“这件事所有认识你们的人都可以作证。”

丁晓笑了笑,坐正身体:“是的,她只跟我在一起一个月,我甚至连她的手都没有牵到过,你说我惨不惨,吴先生?”

吴澄平平地道:“继续说。”

“我是真的非常喜欢她,可是她一直那么冷淡,我很急,那一天我终于忍不住,试图强吻她,她哭的一塌糊涂,我吓坏了。”丁晓牢牢地盯住吴澄:“她对我说,她忘不掉她爱的人,她试过,可是,不行,那个人在她心上,除非换一个心,否则怎么去的掉——是的,这就是她的原话。”

吴玉雁惊疑地打断他:“丁先生?”

丁晓收起笑容,看也不看她,这个青年突然像迅猛的一头野兽,直冲到吴澄眼前,拎起他的领子:“你这个白痴!你到底还要失忆多长时间?她说的是谁?你知道吗?是你,是你!但你把她忘掉了!”

吴玉雁惊叫起来:“你你你…来人!老孙!老李!”

保镖们赶进来的时候,只见到他们的董事长面如死灰站在沙发边,而少东家正平静地反握住他脖领子上的手,同时转头对他母亲道:“如果要赶,我跟他一道出去。我总要把故事听完。”

丁晓松开吴澄,甩甩手:“本来准备像小时候那样揍你一顿的,现在浅浅也不在你旁边了。”

他重新往后坐回沙发上:“我刚刚的故事,要做一点修整,要加进一个人物,以前他叫柏澄,现在他叫吴澄。”

罗浅浅此刻正在颜珊的住处,后者正无奈地看着她:“真的要走?”

“嗯。”

“也太突然了,吴澄怎么办?”

罗浅浅苦笑一下:“就是趁他还没陷的太深。”

颜珊往床上一倒:“根据我们家李扬的情报,恐怕晚了。”

罗浅浅默默地收拾东西,不予置评。

“浅浅,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他?你是不是,是不是偶像剧看太多了?”颜珊想这应该是我的情况啊,怎么罗浅浅也来这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