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着分析:“女主角总要在高潮的地方离开,男主角奋勇地去追——或者,不失踪一段时间,不能唤醒对方的珍惜?”

她分析到此处,相当动情地握一握罗浅浅的手:“浅浅啊,偶像剧我们是要学习的,不过过犹不及,也不能太本本主义,是不是?”

罗浅浅多少有点哭笑不得:“你在搞笑?”

“你看出来了?”颜珊嘿嘿笑一笑,接着正色:“那你能告诉我真的原因了吗?”

“对不起啊,真的不能。”

颜珊苦恼地坐在床沿上:“我实在不明白,姐姐,你就当做回好事成全我的好奇心好不?给~我~个~理~由~先!!!!!!”

罗浅浅张张口,说不出话来。

正在此刻,有人敲门。

“你大概是高二下学期开始头疼的,当时那么紧张,头疼的人多了去了,没有谁特别在意,结果一直到高考前体检——嘿,你还记得那次体检吗?还有两个女生捡出怀孕被劝退了,哦你都忘了,你连你自己生病的事情都忘了。”吴宅里,丁晓用轻松的语气继续讲这个故事。

“那次没有比你的检查结果更震惊的,你还有印象没有?医生说你这里,长了一点东西。”丁晓指指自己的脑袋:“别人还好,你把罗浅浅那个家伙,差一点点就吓疯了。”

“你开始住院,医生说海林医疗条件不够让你转院,罗浅浅每天去陪你,也不看书,你忘了?你真的都忘了?”

吴澄一言不发,微微点点头。

“你真他妈混蛋。”丁晓骂了一声:“可就是这个时候,浅浅的爸爸出了事。二十万,受贿,被揭发出来。这只是一回事,如果当时他那个情妇把钱款退回来,他还可以从轻处理,可是那个女人跑了,带着钱跑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浅浅的爸爸,听到这个消息后什么都没说,审讯的时候也很配合,有一天他跟纪委的人说要去洗手间,结果他在洗手间里,自杀了。”

“用的折断的牙刷柄,割了自己的动脉,然后跳了楼。一屋子都是血,我见到了。”他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罗浅浅也见到了。”

“她当时去,拿着你母亲给她的二十万,上缴给纪委,希望还她爸爸一个轻判,那么巧,就这样碰上了,如果当时我没有陪她去,没有拉住她,她应该是随着她爸爸跳下去了。”

“你母亲当时给她这笔钱,要求她永远都不再见你的面。她答应了,可是这个代价也没能救她的爸爸——你一辈子,应该看一看这样的场景,命运怎么把那样一个女孩,逼到崩溃的境地,她那时候的尖叫,我永远都不会忘。”丁晓咬着牙:“她有整整一个月都不能说话。”

“罗浅浅,你要走?”李扬进门来,看看颜珊,再看看罗浅浅。

“可不是嘛?你快劝劝她。”

李扬自认为自己一向冷静自持,现在气头上来,简直想把这个女孩掐死:

“吴澄呢?你有没有想过吴澄?”

“没有用的。”颜珊焦急地说:“我都说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罗浅浅闭着嘴一言不发。

李扬瞪着罗浅浅,想自己是怎么回事,她跟吴澄在一起的时候他要操心,她现在离开吴澄他又要操心,太纠结了。

“我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我补充的没有?”丁晓闭上嘴,看着对面的吴澄。

吴澄坐在那里,鲜血从齿间溢出来,猩红的一缕。慢慢站起来。

吴玉雁在这一小时似乎老了十岁,颤巍巍去扶儿子的胳膊:“小澄,你…”

吴澄轻轻挡开。猛然转身,直冲出去了。

他的手机留在沙发上,孤孤单单的唱起歌来,屏幕上“李扬”两个字不停闪烁,却无人在此刻顾及。

颜珊打开门,看着眼前,满头是汗的吴澄,她张口就问:“你去哪了?打电话也找不到你。”

吴澄无暇理会她的问题,他很少用这样急迫的语气对别人说话:“她人呢?”

李扬走过来,把门完全打开:“她走了。”

吴澄看看他,明白他说的是实话,一直担心的发生了,他反而镇静下来:“去哪?”

“不知道。”李扬摇头:“她甚至不要我们送她。”

他一边说,车钥匙在手中哗啦哗啦响,轻轻推一推吴澄:“走吧,我送你。”

颜珊看看男朋友,立刻心领神会:“不错,她刚走一刻钟,快去追。我们劝不动,你一定可以劝得回来。”

吴澄转身,快速下楼,李扬跟在后头。

颜珊在他们身后喊一声:“喂李扬你表现不错回来有赏。”

李扬头也不回:“谢娘娘——”

尾音已经在几楼之下了。

第二十一章 回来

海林这个小城市还未通航,往来的列车,几乎没有以T和K打头的,老旧的绿皮车开过来,一路上遇到别的车它都要让。

瓶装矿泉水在小桌上轻轻晃荡,一缕缕轻微的澄澈波纹,车窗外绿树掠过,这一点小水面也映出浓密的葱翠来。

桌边身穿白衣的青年正看向窗外,目光平静下暗流涌动这一幕幕景色进入眼中,却到不了回忆里。熟悉吗?似乎有一点,中国乡村的景象,怎么说有一些相似,可要说这就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周边,他还是没有任何确凿的印象。

“吴澄。”另一个清秀的年轻人沿着过道走回来:“快要到了。”

吴澄点点头。

“说实话,你还真够那个的,怎么说海林就是我的地盘了,回头我把你给绑架了冲你老妈勒索,你也知道从小我有多恨你了。”

吴澄微微笑了笑,隔了一会儿说:“丁先生,多谢。”

丁晓耸耸肩:“算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没办法跟你交流。”

火车慢慢开始减速,广播开始传送:“各位,本次列车已到达海林站,停靠时间为十分钟,请需要下车的旅客,带好随身携带的物品…”

海林的站台还是上个世纪的光景,灰暗的色调,有莫明的离别味道。

丁晓走在他身后:“有印象没有?”

“很模糊。”

其实他是有印象的,那个总是来侵扰的噩梦,独自被丢在站台的恐慌,如今站在这空荡荡的,仿佛梦来到归处,与意识里未命名的地方,激起声声回响。

以前遇到这样的情况,吴澄的反应,是撇开不想,徒增头疼而已,这些事他并不是非常愿意知道。可如今,哪怕头脑中轰鸣阵阵,他也没有再次回避。

是的,那时候他非常小,几岁?恐怕八九岁吧。回忆的迷雾重重,之前和之后都不知所踪,被遗弃在这里以后,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在这个小城,遇上罗浅浅的?别人告诉他的故事,他是不满足的,吴澄希望用自己知觉的指尖,去触摸这个回忆之城。

“小晓!!!…还有,小澄?”前一句很肯定,后一句有些犹疑,不太确定,是上了年纪的女性声音。

吴澄闻声看过去,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出现在两米开外,衣着朴素,神情激动:“是小澄吧?”

“张阿姨。”旁边的丁晓叫了一声:“您来了?”

“哎。接到你的电话我就来了。”张阿姨应着,视线却不离吴澄。

十多年前,铁路办公室里,也是这个女人,走到孤单的小男孩身边,温和地问:“小朋友,你的妈妈呢?”

她问了三四遍,他才慢慢抬起头来看她。

所有的情绪都被压抑在这一张清秀的孩子面孔下,神色不见任何悲伤,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是落单的小动物那种,绝望的冰凉。

这个身穿警服的母亲当时一震,不知为什么眼眶就有点湿:“孩子,先跟阿姨走吧。”

旁边的路警说:“张姐,这孩子有点不一样,麻烦…”

“这世上,没有麻烦的孩子。”她直起身来:“只有不负责任的大人——来,先跟阿姨回家,你叫什么名字?…”

这些,对于吴澄,是模模糊糊的一个淡影,只觉得这个女人慈祥的面容,让人亲切熟悉。

“没用的张阿姨。”丁晓接道:“他不认识您了。我在电话里不是跟您说了?”

张阿姨还是有点难以置信的样子,看着吴澄,不知道该把自己定位成一个陌生人或是故人。她这个伤心而又为难的状态让吴澄心里难过,为她又为自己。于是他跟着叫了一声:

“张阿姨。”

“你看。”张阿姨果然被这一声叫的喜悦起来,转头对丁晓:“小澄不会不记得我。”

丁晓耸耸肩,试图从吴澄手里拿过行李:“走吧。”

吴澄推辞:“不用。”

“就这么几步路,您是客人。”丁晓看看他说:“张阿姨肯定叫了车,是吧?”

“你姐姐开了车过来,车站门口不好停,我现在打电话让她过来。”张阿姨一边掏出手机:“你就让小晓拿吧。”

“我不是客人。”吴澄轻轻推开丁晓的手。

后者一怔,微微笑起来:“这话,不如等你全想起来再说吧。”

话是这样说,丁晓也不再坚持。

张家姐姐开来的一辆QQ,车头活像可鞠的一张笑脸。

姐姐刚生完孩子不久,有些发福,远远地看见吴澄,激动也是溢于言表:

“说小澄今天回来,我开始还不大相信,这多少年了?小澄现在,真长成大人了,不错不错。”

“姐姐,还有我呢。”丁晓在旁边道:“为什么人人一见吴澄就无视我?”

“你?”姐姐习惯性地拍拍他的脑袋:“一边儿去。”

“你看吴澄。”坐在车上,丁晓有意无意地笑道:“这么多年,我一直试图取代你来着。”

吴澄看着窗外,陌生而应当熟悉的城市,一片一片的风景掠过去。

“但在这儿的每个人心里,那个叫柏澄的家伙都是无可取代的——包括罗浅浅。”

“我会找到她的。”半分钟后,吴澄才转过头来,看着他说:“我一定会找到。”

“还记得这里吗,小澄?”张阿姨打开家里的一扇门:“你刚来的时候,每天都坐在这里的。”

陈旧而安静的房间,夕阳从窗口投进来,把室内切割成光影不一的色块。角落里一把孤零零的靠背椅,正对着玻璃窗。窗外一株高大的鹅掌楸,吴澄看过去的时候,一两片绿叶正缓慢飘落下来。

有下雨的征兆,蜻蜓从窗台前低飞而过。

吴澄闭上眼睛,手背爬过一串颤栗。像蚂蚁,或者别的什么昆虫。

女孩子明眸皓齿的笑,耳边嘤嘤嗡嗡的声响。

“浅浅啊。”张阿姨声音低缓地说:“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你。”

“当年浅浅爸爸的案子,是我亲自抓的。”饭后,大家围坐在一起,张阿姨开口,旧事重提:“组织上当时认为他案情虽然重大,但绝对算不上罪大恶极,退还赃款,认罪态度又好,可以争取到宽大处理的——但小罗,一方面也是他情人的事,让他想不开。”

“那个女人我见过,市政工程的一个承包商手底下的秘书,那个商人到罗叔叔家送过礼,被拒绝了。”张家姐姐接道:“结果,一次饭局上…其实这个女人可怜的,老公对她不好。有一个心脏病的儿子。而且她自己也…”

席间陷入沉默。吴澄问:“她在哪?”

“死了。”丁晓冷冷地道:“前段时间,电视上天天报道,天波那边也有新闻吧,您关注不到而已。”

“…”

“案子还没有破——话说回来,浅浅很长的时间,其实都没有再跟我们家来往。”张阿姨把话题接下去:“我知道她怪我,也是,如果不是我们疏忽大意…”

“妈,您当天根本不在。”

“无论如何,弄成那样,都是工作失误。”张阿姨的丈夫说着有点动感情:“小罗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就认识了,真是个很好的青年,怎么能想到到那一步。”

几个人再次静默,气氛沉重。吴澄环顾四周:“那么你们知道,她现在会在哪里?”

“你们确定她回海林了?”张家姐姐问。

“我们在她走的当天去火车站售票窗口,一个一个的问,售票员还有印象,说她买了回这里的车票。”丁晓回答。

张阿姨摇摇头:“那件事以后,政府考虑到她的实际情况,暂时没有收回分配给她父亲的房子,但她上了大学以后,寒暑假基本也不回来。大概过了两三年,政府把房子收回去,她也就搬走了。”

丁晓接道:“她每个地方都住不长,最后租的那间房子,她去天波之前我去找,房东就说她已经不声不响地走了。”

吴澄想了想,问:“那她在哪里工作?”

“辞了。”丁晓语气不大好:“看来她当时是铁了心要去找你,但为什么你让她离开了?”

吴澄感到一阵轻微的绝望,他从来就不明白她,她的来去,只由她自己决定。他只能被动的接受,或者,盲目的找寻。

“罗家那以后一直没有人住进来,钥匙还在我这里。”张阿姨看着吴澄问:“你想进去看看吗?”

罗家门口有一排法国梧桐,高的要把头整个儿仰起来,微微的晕眩。

用钥匙打开门,院里杂草冒出头,一只破败的小板凳沾满泥土躺在那里。

吴澄捡起它,它只有三条腿,可怜兮兮的。他注视它一小会儿,轻轻拍干净,靠墙放好。

左手边是厨房,隐然有笑声,从记忆深处响起来,那多半是一个调皮的女孩子在沉默而纵容的男孩帮助下,偷糖吃时发出的声音——她那时候刚刚换牙,爸爸不给她多吃甜食。怕什么,还有一个小澄哥哥呢,他什么都肯依她。

正屋的门就在眼前,钥匙伸进去有一点涩,岁月亦已不如昨日般光滑。

房间里黑洞洞的,没有灯,只有月光投射进来,一地银白。吴澄熟悉地推开过道尽头一扇门,女孩子的芬芳仿佛穿透这么多年的时光,扑面而来。

床和桌椅竟然没有搬走,吴澄在床沿坐下来,这块光秃秃的木板上,芒刺一根根呲上来,他伸手抚过,轻微的痛,和麻痒。

到处是厚重的灰尘,桌上还堆积着她以前的稿纸。吴澄起身过去,拿起最上头的一页。

很奇怪,这几乎是一整页的墨,只有极少的空隙,有很多地方甚至力透纸背,纸因为这样变的非常薄脆,似乎随时会碎成不知道多少片。

吴澄翻了几张都是这样,他把每一张都抹平,有一页纸原本折起来的右下角放开后,只见那浓厚的一片黑墨下头,显出几个熟悉笔划的笔脚。

柏澄,柏澄。

他呆在那里,手里几乎承受不住这一张纸的重量。

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写了这整整几页他当年的名字。

这样狂乱,这样绝望。

是接受了他母亲的钱,被迫和他分开的时候?

脆弱的纸张在他指间碎裂,落了一桌的黑色蝴蝶。吴澄以双手,连同残余的纸片,狠狠摁在自己脸上,向后,他慢慢滑坐在地。

在深情刻骨和追忆不及之间,他头疼欲裂,泪流满面。

第二十二章 找寻

吴澄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跑遍了罗浅浅所有可能去的地方,她以前落脚的住所,她在海林所有可能借宿的朋友,大小的旅社,他甚至在晚报登了寻人启事,报社编辑对他们之间的事颇为感动,在副版显目的位置登了相当大的一版。

“你放心,我们晚报,60%的海林人都会看,或者至少看到,你的女朋友,会感动的。”

可罗浅浅完完全全的杳无音信。她不是铁了心不见他,就是她又从海林离开了。

中国那么大,她的确有可能去任何一个地方。虽然其他城市,她并没什么逗留的动机。

吴澄在一天天的等待中,不是不失望的,但冥冥之中,似乎就在这个城市,她明明在某一处,对他有着感应。让他坚信他可以,不在别处,而就是在这块土地上找到她。

母亲不止一次打电话来,从开头的近乎威胁,口气一次次软下去,终于松口说,澄儿,只要你愿意回来,妈妈帮你一起找她,行不行?

他的态度温和却坚决,找到她,我会带她一起回去。

这一天黄昏,吴澄漫无目的地沿着街头往前走,这几乎是他每天惟一所做的事。海林很小,某天他总会遇见她,无论这个过程有多么漫长。他有耐心,他可以等。

往前走不远就是街道福利院,张阿姨带他来过,院长已经换了一任,对他热情也是很热情,不过到底是不认得——倒是以前跟他同房的孩子,一个智障青年,把他认了出来,拉着他笑个不停,心满意足的样子。

这里的环境据说比以前好了很多,市政府在不远处修建了中心花园,每到节假日,喷泉冲的两人多高,亮晶晶水花四溅,福利院的孩子们,出了巷子口就可以看得见。

此刻的福利院里,快到开饭时间,大小孩子坐在余晖里,乖乖地收拾别人捐给他们的旧玩具。

吴澄隔着一扇铁门,静静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