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有人拉他的衣角,吴澄低头一看,一个模样很清秀的小男孩抬头看他,老气横秋的样子:“你也来看朋友?”

吴澄微笑:“你呢?”

小男孩顾不上理他,伸手往院内招:“YUANYUAN,这边,这边。”

吴澄眼前一花,一个小姑娘出现在面前,两只小手把着铁门,一对黑亮的大眼睛看看他:“哥哥好。”

吴澄对她点点头:“你好。”

女孩才转头对小男孩:“你又偷跑出来?”

“那里无聊死了,我来找你玩。”

“我们要吃饭啦。”

“那我明天来?”

“好啊,明天姐姐也会过来,说带画书给我们。”

吴澄听着他们的对话,心脏怦怦狂跳起来,他半蹲下来,看着小姑娘道:“你说,什么姐姐?”

“每个星期都来带我们玩的姐姐,人很好的。”

“她长什么样子?”

“嗯…胖胖的,像电视里那个,天线宝宝。”

“哦。”吴澄一阵失望,直起身。

两个小孩子已经交流完毕,隔着栏杆握一握小手,小男孩转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吴澄沿原地出去的时候,就见这个男孩站在喷泉前头,呆呆的看着干涸的泉眼。

街头人流如织,这个小小的身影,显得孤独的像一只落单的幼兽。吴澄蓦地觉得有一点恻然,这个小孩,应该很像他小的时候。他走近的时候,男孩子回头:

“喂,你知道这个喷泉什么时候喷?”

吴澄站在他身边,摇摇头。顿了一会,安慰道:“有机会的,不着急。”

“我不一定了。”男孩悻悻地说:“我下个星期就动手术了。”

“…”

“他们偷偷商量,我听见了,我心脏有毛病,手术成功只有一半的机会。”男孩很冷静地说:“我搞不好就死了。”

吴澄怔在那里。男孩看看他:“哼,说你也不懂。”

“…你妈妈呢?”

“我不知道。”对方焦躁地回答:“她不要我了吧。”

静默。

喷泉的金属喷头在夕阳下微微闪着光,一大一小两个男性看着它,男孩颇不耐烦:“我走了。”

“等会儿。”吴澄扯住他:“等会儿。”

“干吗?”

“在这儿,别走。”吴澄说着,往公园管理处走过去。

这一天不是假期,也不是节日,海林市中心花园的喷泉,赶在落日之前,共喷射了三分钟。

这是一天之中,最缤纷的时刻。水花溅的老高,碎沫折射着七色光。

男孩子头仰起来,看着为他一个人的视觉盛宴。

吴澄站在喷水池对面,隔着他水幕什么都看不清,但能充分感受到,男孩的欢快。他微笑着转身。

正在这时,水声四溅的哗哗响声之中,吴澄听见一个声音:

“小简?你怎么在这儿?”

这一秒,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吴澄一动不敢动,生怕一动这个声音就消散了。

水势渐渐微弱下去,喷泉短暂平复到寂静。

吴澄慢慢转过头去。

男孩身边,多了一个身影,蹲在前者小小的身体旁边,不知在说些什么。

吴澄听不清,什么都听不清,耳边嘤嘤嗡嗡,眼前只有这个轮廓,世界的其余部分,此刻统统熄灭。

她似乎感知到目光,抬头。

泉水在此刻“哗”一下,猛然喷发,直冲上半空去。

第二十三章 逃脱

海林市医院里,护士把小男孩从罗浅浅手里接过去,把他外套脱下来,露出一身病服:“你这个小病号,怎么就是不合作呢?”

然后对罗浅浅道:“麻烦你了,多亏你逮着他。”

后者微微笑一笑:“应该的。”

男孩还在护士的手里扭:“我跟你说啊姐姐,这个哥哥是魔术师,你赶快跟他许愿。”

罗浅浅伸手拂一拂对方的头发:“好啊。我跟他许愿,小简手术成功——你答应了,是吧?”

她后一句,冲着吴澄。

吴澄点点头。

“你看。”罗浅浅转回头对男孩说:“这下放心了吧?”

“哎。”男孩子乖乖的:“那姐姐,我手术你来陪我。”

“好,没有问题。现在跟护士姐姐去吃药。也不准乱跑了。”

看着这个小身影被护士牵着,在走廊上消失。罗浅浅微微叹口气,转身。

吴澄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他向来不太善于表达情绪,何况是这样激越的情绪。

罗浅浅抬头,深深地,深深地,看他一眼,接着试图去掰他的手。

吴澄不给她这个机会,几乎是同时的,他把她拉进怀里。

在接触他臂弯的一瞬间,罗浅浅眼泪刷就下来了,她在一秒钟之内,已经抽噎的不成样子。

他从来不曾这样用力,抱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这种近乎窒息的疼痛,才能让两个人拥有对彼此的安全感。

他们并没有拥抱太久,有人从对面过来,奇怪地看了他们两眼。罗浅浅这才醒过神来,往外推着吴澄:“你别这样,别这样。我透不过气了。”

最后一句比较有效,吴澄放开她。两个人面面相觑,还是他打破沉默:“为什么走?”

“…”罗浅浅静了半晌:“吴澄,你走吧。”

他怔在那里,寻找的这么殚精竭虑,穷途末路一样,就换回她这么一句,你走吧。他几乎咬牙切齿了:“…凭什么!”

“吴澄,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谁。你说,你自己凭什么?”

“你是罗浅浅。我们一起长大。”

“…谁告诉你的?”

“我们的邻居,朋友,很多人。”

“他们胡说。”罗浅浅痛苦地说:“我以前根本不认识你。”

“是吗?那为什么,在纸上写我的名字?”

“…”

“这串佛珠。”吴澄把自己的捏在手里,送到她眼前:“你有一串一摸一样的。”

“…”

“连日期都是。”

罗浅浅几乎张口结舌,顿了顿,又顿了顿,虚弱地说:“你弄错了,弄错了。”

“说谎。”

“是的,我说谎,你都不要信,我们什么都没有,行不行?”罗浅浅看上去几乎被逼到绝境,声音颤抖:“你走吧,你走吧。我们不可能的。”

“既然这样。”吴澄咬牙切齿,声音嘶哑:“就不该来打扰我!打扰了我,就不要轻易跑掉!你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罗浅浅在他从未有过的失态之中,终于崩溃,向后坐倒在长椅上,声调呜咽:“我只想见见你,那时候,就是想见见你,没有别的念头。”

“…”她承认了,他反而不知道如何应对。

“小澄哥哥。”她终于唤回他旧日的称谓:“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

她声调慢慢幽弱下去,像一只无所依的、孤苦的魂:“我杀了人。”

这几个字给吴澄带来的震惊可想而知,他站在原地,不能动一动。

“是的,我杀了人,小澄哥哥,你现在告诉我。”他爱的女孩子,轻轻抬起头来,泪流满面:“你还能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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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年关将至。

丁晓陪着罗浅浅,深一脚浅一脚往她的住处走。

“丁晓,你回去吧。”路过丁晓家时,罗浅浅停下脚步道。

丁晓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放心了罗浅浅,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你不同意我绝不动你一根手指头,行不行?”

“不是这个,你家里人等着你过年呢。”

“我不乐意跟他们一起,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多我一个,无聊——要不,我们去张阿姨家,她昨天还跟我提…”

“不去了。”罗浅浅笑笑。

“你还怪她?”

“不,不会,她是职责所在,有什么好怪的,我就是习惯了一个人待着。”

“你真这么想?”

“丁晓。”罗浅浅正色道:“你是我最信赖的朋友,我不会骗你。”

“朋友,朋友。”丁晓咀嚼这个词,旋即又换上笑容:“好吧,不管怎么样,我不能放你冷清过年——等我会儿。”

他一边把手里的东西塞给罗浅浅,一边往路边一家还开着业的小店奔。

“你干吗?”

“买点儿烟花,咱们热闹热闹。”丁晓转头笑道。

“不用——”罗浅浅话音未落,丁晓已经不见了。

她无奈地叹口气,抱着东西站在原地等。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

现在过年,天已经不爱下雪了,马路上干干的。她小时候,那个雪堆的…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街对面走过去一个女人,脚步急匆匆的。

蓦地,回忆如闪电,击中了罗浅浅——父亲的那个女人她没有正面见过,对方总是出现在晦暗不明的地方,或者干脆只有一个影子,她的印象,那个女人就是鬼鬼祟祟的一个人物,跟眼前刚过去的那个,如此重合。

罗浅浅无暇多想,丢下手里的东西疾步追了上去。

等到丁晓从杂货店出来,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罗浅浅这个家伙真是靠不住。”丁晓嘀嘀咕咕地说,并不知道此刻正在发生什么。罗浅浅事后也没有跟他提起。

女人的脚步很急,罗浅浅赶的气喘吁吁,追上去:“等,等一下。”

对方听而未闻似的,反而加快步伐,罗浅浅更加疑心。两个女人在空落无人的大街上,一前一后,几乎都飞奔起来。

一辆出租车打从远处开过来,前头的女人略停下,伸手拼命挥,司机可能是准备回家过节,不搭理就开过去了。罗浅浅趁这个机会,一个箭步,上前拦在女人的前头。

眼前的女人,墨镜遮了半个脸,气急败坏。

罗浅浅一时不敢非常确定:“你是严红?”

“你说什么?神经病。”女人试图拨开她,姿态活像夺路而逃。

她的声音和手势立刻让罗浅浅确定了,就是这个人。

罗浅浅这么多年的仇恨此刻终于冤有头债有主,哪里肯放:“你不是?很好,我们去派出所。我认识的严红是个通缉犯,你不是,你怕什么呢?”

两个人一路拉拉扯扯,女人死活挣扎不开:“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罗浅浅简直想恶毒地大笑一场:“你还记得罗晓光吧?我是他女儿!”

女人像青天白日见了鬼:“你是罗浅浅?你要干什么?”

罗浅浅一时被她问住了,是的,这份怨恨如何得偿呢,那一地的鲜血,要怎么才能流回去,还她一个活生生的父亲?她眼泪不知不觉淌了满脸:“我要你去,坐牢,尝尝我爸爸受过的苦。”

“他犯法,那是国家惩罚他。”女人尖叫道:“不关我的事。”

“没有你我爸爸怎么可能去贪污?更不可能去自杀,都是你。”罗浅浅恨的牙痒痒,简直恨不得立刻用指甲在这个人脸上掏出几道血沟来:“你把二十万带走了…”

二十万,这笔数目,逼她接受了柏澄母亲的条件,把自己的爱情,就这么卖了,以为可以买回父亲一条命,结果,结果,她什么都没有了。

父亲,柏澄,连同张阿姨。

“现在,你把它还给我,还给我。”罗浅浅揪着女人的衣襟,眼光令人悚然,她切齿道:“把它还给我。”

“不可能。”女人虚弱地说:“那笔钱,都给我儿子治病了。”

罗浅浅感到一阵绝望。

这么多年,她其实还有一线希望,有朝一日她可以把那二十万找回来,还给柏澄的母亲,她天真的想一想,也许此前的种种,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女人趁她一闪神之际,挣脱出来就要跑。

罗浅浅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追上去抓住她胳膊,往后一带再一推。

连她自己也被惯性带倒,爬起来一看,女人面朝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喂,喂。”罗浅浅推她,渐渐害怕起来:“你怎么搞的?”

没有反应。

“喂!喂!喂!”声音渐渐带了哭腔。

天空那时候开始飘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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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那么跑掉了。”罗浅浅麻木地说:“过后一直跑回家,我才想起来,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第二天我在新闻里看到,她死了,死因是头部遭受重击。”

吴澄半蹲在她面前,默默握着她的手。

“我很坏,你知不知道,我刚看到她的时候,我是想她去死。”罗浅浅的手指在他掌中发抖:“她真的死了。我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