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着说:“她是刚刚那个小孩的妈妈。”

吴澄想起来那孩子阴郁的一张脸,说,我妈妈不要我了。

“我那时候就想,无论如何,他们要抓我也好,要枪毙我也好,我总要见见你,我就这么跑去天波。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想见你。等到见到你了,又贪心了,想跟你说话,什么都想要。

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每一分钟我都是偷来的,我甚至都不想走。但不走能怎么样呢?我是个杀人犯。

一直到那一天,我们在一起,你叫来了记者,我知道,到了极限了。我不能再留在那里,虽然我真的,真的很高兴,你那样对我。

我回来这里,怎么样我都不后悔了。真的,我找到小简,照顾他,能补偿他的,尽量补偿他,就是这样。小澄哥哥,就是这样了,我不是故意招惹你,你走吧。”

她试图从他手里抽出她的,吴澄却直起身来,接着从上方抱住她。

“这么不容易。”他的声音,在她发心上方:“把你找到。我怎么走,走去哪?”

“可我…我是…”

“我还是不记得你。但我记得一件事。清清楚楚。”他低沉温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爱你。”

没有原则,不论是非。

“你们说那个案子?”张家姐姐奇怪地看着他们:“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好奇。”吴澄说。

“嗨,你们刚刚团聚,说点儿高兴的呗。”

“她跟我爸爸有关,我想知道。”罗浅浅手搁在吴澄的手里,微微发抖:“至少我想知道进展。”

后者不发一言,握紧她。

“哦,快了,具体情况我也不能透露给你们,只能说,凶手快要落网了。证据充分,跑不掉的。”

“如果…如果凶手是无意的,大概,会判多久?”

“难说了,过失杀人,罪也很重的,没个三五年出不来。”

吴澄和罗浅浅彼此相望。许久,她对他笑了一下。吴澄没有再说话,站了起来。他带走了罗浅浅。

海林这个城市没有海,只在市郊有一片湖泊,长有大片芦苇,时令和运气都对头的时候,可以看见长脖子大嘴巴的鸬鹚栖息于此,悠悠闲闲,咕嘟一声,吞下一条鱼。

湖边别墅竹制的台阶一直延伸到滩涂上,有风吹过,甚至会有哗啦哗啦的声响,纷乱,却不嘈杂。

“想什么?”吴澄从身后拥住罗浅浅。

“想,很多事。”罗浅浅微微低下头,细细弯弯的长发落下来。

“我们有时间。”他不紧不慢地说:“你可以一件一件,告诉我。”

“第一件,小澄哥哥你知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

“嗯?”

“就是我头一回把你弄丢的时候,那时候我就想,以后怎么样,我也不丢开你了——但是我食言了,对不起。”

吴澄轻轻吻她的耳垂:“说第二件。”

“第二件,你为了我学着跟别人打架,其实我当时很高兴,是故意凶你的;你辅导别的女孩子做功课,我一点都不生气,知道你根本没看她们,但我就是喜欢,听你跟我解释,你解释一万遍,我都喜欢听。”

这些对他来说,是陌生却亲切的一桩桩一件件,她声调娓娓,像这夏日里的一阵小清风。芦苇荡里,鸬鹚拍拍翅膀,轻慢地飞了几米,又停下了。

“还有呢?”

“还有,我希望十七岁那一年,永远都没有到就好了,哪怕我们一遍一遍,从小孩子开始过,也没关系。”

“好啊,我陪你。”

“你不后悔吗小澄哥哥?”

他不回答,隔了几秒,他说:“起风了,回去吧。”

他拥着她往室内走,罗浅浅也没有再继续刚刚的问题。

彼此都知道再没有这个必要。

这间出租别墅真是什么都不缺,拉开冰箱,一排圆润的鸡蛋乖乖躺在那里。冷藏箱里一格一格有甘蓝、西芹、洋白菜,冷冻箱里有切的很漂亮的小排骨。

“你爱吃什么?”罗浅浅如获至宝的翻来翻去。

“你做的。”

他连她做饭的时候也舍不得离开。她煮开一锅沸水,要打鸡蛋的时候,回头就看见他靠在案台前看她,眼神到笑容都温润通透,这么俊秀的一个人。她眼泪看着就上来了,赶紧扑上去,在他的衣襟上蹭掉。

结果是一锅水煮的干干的,两个人饿了肚子。

房间里什么制冷设备都不需,穿堂风卷起席地的窗帘,汹涌的,浪一样扑在人身上。

罗浅浅的黑发被掀起来,遮在脸上,吴澄把它们一再拨开,她的嘴唇冰凉,身体却是热的,汗水从他身体上流到她的身体上,再滚到席上,这凉润的竹篾,一丝水分都不肯吸收,于是它们四处滚落。情欲之外的另一场小狂欢。

罗浅浅蜷缩在吴澄怀中,热水把他们俩像婴儿一般包裹起来。

浴室外头是安静的荒野,没有人,连窗帘也不必,躺在浴盆的水流中,仿佛就躺在野外,那一丛静草里。

落地玻璃外,日头渐渐落下去了,在湖面上将沉未沉,半边已经溶在水里,流淌成一片橘色。

一天又过去了。罗浅浅轻轻叹气,转头,去吻吴澄。

时间算来算去,总是不够用,倾心交谈和身体交缠,不断轮替,他们已经很争分夺秒了,光阴还是流逝的这样快。

“小简的手术是哪一天?”吴澄问。

“星期三。”

“嗯。”他埋在她颈窝处,闷闷地应道。

“嗨,嗨。”她反而俏皮起来,让他的手指扣着她的,在浴缸边缘写字,一个两个:“我们以后在一起的日子,其实长的没边,对不对?”

简乐乐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果然看见那一对漂亮的哥哥姐姐如约前来,隔着玻璃对他微笑,姐姐手里头抱着一束欲滴的鲜花。

他于是很安心,沉沉的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晚霞满天,鼻子里嗅到花香,支开眼皮,姐姐正坐在他身边,可以让喷泉随意喷洒的魔术师哥哥背对他站在窗前。

他微微眯着眼睛,想睁开,又想偷个懒,迷迷糊糊的,有水滴落在他手背上。

“下雨了?”他胡里胡涂地想,意识清明一点,才发现,是姐姐在流眼泪。

小简大吃一惊,努力试图把眼睛完全睁开。这时哥哥仿佛有感应,走过来,手放在姐姐的肩上。

“医生说小简手术很成功。”姐姐回头,把眼泪擦一擦。

奇怪了,这有什么好哭的。

哥哥却不这么想,低头亲一亲她的发心:“放心。”

吴澄和罗浅浅从医院回到湖边别墅,在那里吃完晚饭,两个人上床睡觉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

暗中彼此相拥,缠绵似乎更加浓烈而私密。罗浅浅蜷缩在吴澄的怀中:

“明天你不要陪我去,我受不了。”

“傻孩子。”他吻她:“很快的,很快会过去的。”

“不,不。”她抱紧他:“我什么都不信了,什么都不信了。”

她说着,轻轻咳嗽,吴澄不用看也知道,她在哭,他也不去劝只是默默地把她搂紧,使劲收进怀中。两个人在越发浓重的黑暗里,却越来越清醒。

又过了许久,她已经不再流眼泪,吴澄说:“你渴吗,我给你倒杯水。”

她静默地点头。吴澄翻身下床。他发现,没有热水了。

他再回到床上,罗浅浅立刻伸手抱住他,他们不再交流,只渐渐等待睡意侵袭。

手机铃声骤然撕裂一般响起。

“是谁?”罗浅浅已经有点迷糊了,问。

“丁晓。”吴澄拿起手机看一看就要按掉:“不接。”

“不,你接吧。”罗浅浅含糊地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替我,道一声别。”

吴澄于是摁了通话键:“喂?”

“喂,吴澄啊,你跟浅浅在一起呢?”

“嗯。”

“嘿,我真是废话,你们俩当然在一起了,好不容易碰上,算了我不找刺激了。跟你们说件事儿。”

“说。”吴澄此刻也开始有点晕眩,勉强支撑道。

“那个啊,你还记得我们告诉你,罗浅浅老爸的情人被杀的事儿吧?凶手找到了,那会儿那女的身上正带着一笔钱,估计就那二十万里头的,结果那谁看见就起了贪念了。流窜犯,过年时专门找机会下手的,据他交代,那女的当时不知怎么回事,正从地上爬起来呢,他上去一砖头掀倒了,就这么的——牵涉到当年那笔钱,公安局可能近期通知浅浅去一趟,张家姐姐带出来的消息——吴澄?吴澄?你在听着没有?”

“丁…”

“怎么了,声音这是怎么了?”

吴澄用尽全身力气,吼道:“苇湖路120号!快…”

丁晓在那头喊:“喂喂喂,你们怎么回事?”

吴澄并没有听见,他手指刚刚碰到窗户的搭扣,就整个儿瘫软下去,最后一个几乎是无意识的动作,是用手捂住了罗浅浅的口鼻,后者已经陷入昏迷。

室内,浓重的煤气味道,已经弥散到每一个角落。

远远的,110和救护车的鸣叫,一齐由远及近。

尾声

“你们俩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丁晓简直气急败坏极了,也不顾吴澄刚从昏迷中醒过来,还虚弱着在:“玩殉情?你当你是罗密欧?我靠我简直服了你们了,我完完全全,被你们打败了,我认输,你们俩自个儿玩去吧。”

吴澄张张口,神情紧张。

“浅浅?挂了,挂了。”

吴澄眼神一紧,紧接着就要翻身下床。

“我说的是差点。”丁晓把他摁回去,嘀嘀咕咕:“我也差点被你们吓挂了,不过也就是差一点。要不是当时正好有一辆110在附近,还真是难讲。”

“没什么。就是觉得,再也不能分开了而已。”罗浅浅对张家姐姐,轻描淡写地说。

张家姐姐摇头:“你们两个,你们两个。难道没有别的解决方法?”

他们并不能够理解,那种从废墟中被捞起的人,是绝对不愿意再回去,离别的荒凉,一分一秒,都不可想象。并非没有别的方式解决,但命运这样一再不肯成全,早已心生疲倦。

原本并没有这个打算,只是在最后那个夜晚,吴澄把水壶放到煤气灶上的一刹,他突然产生这样的念头——离开,带她一起离开,她说她再也不信了,是的,他也不信了,不信命运肯成全,不如干脆跳离。

她闻到了煤气味但她并没有阻止,他们在那一刻,是一样的心境,自私也好,怎么样也好,已经到了极致,顾不到了。

好在好在,最后关头,毕竟网开一面。

三个月后。

“锦苑”大门口,沈柠指着小保安道:“你有没有搞错啊,又是你!别人都不拦你凭什么老是拦我,上次你明明看见我跟你们吴先生一起进去…”

小保安抓抓脑袋:“小姐不好意思,我没有印象了。吴先生的女伴不是您。”

“切,当我多么稀罕他似的。”

“那您来干什么?”

沈柠被气得半死。她来干什么?当然来看看到底什么样的女人把冷淡的吴澄迷的这样五迷三道,好奇呗。其实说到她自己爱吴澄,她更爱爱马仕这一季的新款手袋。但就是好奇。

当然了,她来也不是师出无名的,她带了一份礼物的,吴澄和他女朋友下个月就要举办婚礼。

“不理他,直接开进去。”沈柠指挥司机。

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一辆宝马跟着开过来,在门口停下,吴澄和罗浅浅从车上下来。

“这位是我朋友。”吴澄对小保安说:“不用拦她。”

小保安看看罗浅浅,然后偷偷对吴澄道:“吴先生,我是怕你为难。”

吴澄反应过来有点哭笑不得:“…谢谢你。”

沈柠也从车上下来,打量罗浅浅一番:“你就是吴澄的女朋友啊?”

那个眼光,基本上,是重点班的小朋友遇到普通班的尖子生的,有点儿挑衅有点儿不屑的味道,但很坦率,其实也有点可爱。

罗浅浅微微一笑:“是我。”

“那你一定是高手了。”别人说这个话,说不好就是假赞扬之名,行讽刺之实,但沈柠大小姐肯定不是,她是真诚的觉得罗浅浅不简单:“吴澄这个人,那么冷酷,你怎么办到的?”

“冷酷?”罗浅浅看吴澄一眼。

“对啊。”沈柠把罗浅浅从吴澄臂弯里抢过来,大模大样地挽着她往里走。

“嗯——的确,他永远不会跟你开玩笑;他对所有的女孩子都很客气,但你让他解释,他永远都只是同样的话;你生气也好,怎么样也好,他从来不说漂亮话,不知道怎么哄你——如果你不觉得跟他在一起很闷,基本上,就没问题了。”

“你不会闷?”

“我习惯了。”罗浅浅笑道。

“说真的,你说的这些,我可以做到。”沈柠认真地说:“每个人都可以做到,BUT,一般人都不会做,我也不会。为什么?花花世界这么多好玩儿的人,干吗放弃呢?——原来不是我的魅力问题。”

她高兴起来:“只是我不乐意这么做的问题。”

吴澄走到她们身边:“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在说。”罗浅浅凑到他耳边:“惟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