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相识之处,他从来不曾这样直呼姓名,这会子,却是真正气急攻心了。

怀真一颤,竟不敢再隐瞒,便低着头,果然把先前美纱子乔装假扮小丫头……如何行凶的事儿说了。

本还想瞒着招财之事,然而唐毅跟凌景深一样,都是心细如发之人,来时早看出那地上残存的脚印痕迹,——明明是两个人交手所致,哪里容得她打混过去?

怀真虽有心遵从招财之意,但奈何面前的人是他……她只吞吞吐吐说了一句:“有个人救了我……”

他立刻就猜到,直接问道:“招财?”她还能说什么?只得垂头不语,等同默认。

唐毅从头听怀真说完,轻轻握着她的手腕,竟不肯放。

怀真觉得他的手不似平常那样温热,反而冰凉,且阵阵发抖似的,怀真便道:“三爷,你怎么了?”

唐毅也不答,只是把她小心搂入怀中,在她发端亲了又亲,轻声说道:“是我……差点儿害了你……”

这却也正是怀真先前担忧的……方才她跟唐毅说那经过之时,美纱子提及关于他的话……以及那些什么利用她来报复等的话,她一概都不曾提过,便是怕唐毅会把今夜之事归咎自个儿身上。

此刻闻言,怀真便低下头去,道:“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们……都已经、已经……”

怀真虽不曾说完,唐毅一颤,却明白她的意思了,不由搂紧了她:“别这样待我,怀真,不许你离开我。”

怀真心上酸楚难言,待要狠心推开他,却又不忍。

唐毅嗅着她身上的香息,喃喃道:“答应我好不好?跟我回府……太太跟小瑾儿都等着你回去,你当真舍得抛下我、抛下我们么?可知我终究舍不得你……”

他奔波半夜,悬心良久,只有抱着她的这会儿,才略觉安宁,然而身上竟是冷极,仿佛只有抱紧了她,才能得一份暖意,只是不管如何用力的拥抱,竟都无法满足,只盼着再多一份亲近,至那温存入骨,抵死缠绵,难分彼此的境界……才算妥当。

怀真略抬起手来,迟疑了会儿,便轻轻落在唐毅发端,唤道:“三爷……”那一句话在嘴边徘徊,却似有千钧重。

第317章

话说凌景深出了应府,因见唐毅仍然按捺不住去了,他踌躇片刻,便上了马车,抱臂静坐等候。

如此等了有半个时辰,眼见时候越发不早了,景深自忖唐毅多半留在里头了……正想打道回府,忽地听外间侍卫低声道:“大人!有动静了!”

凌景深睁开双眸,推开车门,把眼一看,却见自应府的墙边儿,有个人慢慢走来,身上披着斗篷,正是唐毅。

景深忙跳下地,踩着雪奔过去,心中还想着取笑他几句,谁知还未到跟前儿,就见唐毅一个踉跄,竟是猛然往前栽倒。

景深吓了一跳,急闪身到跟前,将他及时抱住,低头看时,见唐毅面白如纸,竟是已经晕厥过去了。

天地静默,雪落无声,应府里外静悄悄地,那辆停了半夜的马车也不知何时离去了,只有深深地车辙仍在,却又飞快地被飞絮似的雪填满抚平,就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一夜无话。

次日一大早儿,怀真撑着起身,低头看手,隐隐肿了起来,仍是疼得不可言说。

另一个小丫头因不见仲儿露面,便探头探脑进来,才要打听,怀真道:“你去打水来。”小丫头不敢多嘴,当下去了。

半晌回来,怀真打发她出去,自己勉强擦洗了手脸,挣扎着换了衣裳,不慎碰到手,疼得整个人欲晕过去。

正要叫小丫头进来梳妆,却见笑荷进门来,道:“夫人说她那里有人,让我仍回来伺候姑娘。”又看怀真换了衣裳,只不过有些不大整齐,便给她略打理周正,信口问道:“这屋里别的丫鬟呢?”

怀真低头道:“不大惯用,叫她们出去了。”笑荷便给她梳了头,出外往徐姥姥房中来。

谁知徐姥姥却并不在房中,问了丫头才知,却是去见应玉了。

自从得知李霍殉国之事后,应玉惊厥过去,醒来之后,整个人呆呆痴痴,像是傻了一般。

然而众人又怎会不知,她不过是被这噩耗惊窒了罢了,怀真昨儿去看过几次,瞧着她的情形……思前想后,也只是跟着垂泪罢了。

来至应玉房外,见两个丫头都垂手站在外头,怀真示意她们不必出声,因走到门口,正欲入内,忽地听见里头徐姥姥道:“那孩子……是个狠心的,他就这样去了,撇下咱们,你也很不必为他伤心。”

怀真只听了这一句,眼中便不好了,却听应玉道:“老太太,不是这样儿的。”

徐姥姥只是劝她保重,道:“你也知道我是最疼土娃儿的,然而……我已是这把年纪,倒也罢了,你还这样年轻,倘为了他有个三长两短……好孩子,一切都是他的不是,狠心撇下你受这份儿苦……”

谁知应玉不等徐姥姥说完,便道:“老太太不知道,我、自打认定他时候,就知道他是个离不开行伍的,这战场上刀兵无眼,谁能就一直平平安安,他又不是那些贪生怕死、会缩脖子躲祸的懦夫,他每次去,我都做足他回不来的打算……”

怀真闻言,又是震惊,又且越发揪心。

应玉已经泪流不止,哽咽哭道:“只想不到这次,是真的了,但却叫我……”

徐姥姥也没想到应玉竟会说出这番话来,当即抱紧应玉:“我知道你的心……昨儿我就跟他们说,去的人,是得了自在,尚要为活着的着想呢,何况你还有狗娃儿,你若有个好歹,狗娃岂不是忒可怜了?”

应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怀真听到这里,便走进门来,因心里难过,竟也哭道:“是我不好,当初,本不该撮合表哥跟姐姐的……”

应玉见她来了,又听这话,便张手也把她搂住。

三个人抱头哭了会儿,应玉才忍着泪,点头道:“可知我本心要嫁的就是你表哥这样的人物?他果然也并没叫我失望。就算再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还是要嫁他的,若下辈子若还认得,也依然是他!”

怀真闻言,心头一动,含泪思忖半晌,待要掏出帕子来拭泪,手又不方便,便只抬起衣袖轻轻擦去,心底像是塞了什么,又苦,又涩,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动容感触。

两个人略坐了会儿,才双双出门上了车,应佩跟李准两个骑马陪着,一块儿往镇抚司而来。

顷刻到了地方,应佩早就递了消息,里头却是那朱统领出来迎着,接了进去,却只在厅上停留。

应佩见他不带着前往诏狱,心怕有变,忙问缘故。

朱统领道:“公子有所不知,方才世子爷前来,正向镇抚使宣旨呢,只怕是跟令尊有关,故而还请暂候。”

怀真心中震动,应佩也脸色惨白,只有李准气得忍不住说道:“到底是怎么样?果然是要害死姑父么?我哥哥如今已经一战殉国了,姑父又怎会是坏人!”

应佩本正心绞,却生怕李准年少气盛,这镇抚司又不是别的地方……生怕也连累了他,便噙着泪劝道:“准儿……不要说了。”

李准哪里受得了这种,毕竟又是年轻,竟红着眼叫道:“这竟是要把我们家赶尽杀绝了么?我不服,我不服!快给我们见姑父!”

朱淮无言,倘若是别人在堂上这般闹,只怕他早就发作了,然而他在凌景深手下当差,最是八面玲珑不过,知道因李霍殉国之事,皇上有意嘉奖李家……何况里头传旨的赵烨,跟应府关系又甚好,这会子竟是让他亲自前来传旨,还指不定应兰风如何呢,因此便更不敢为难这位小爷了,反陪笑着说:“稍安勿躁……未必是坏事。”

正安抚中,便见凌景深跟赵烨两人从外飞快进来,朱淮忙上前行礼,赵烨却不理会,一径跑到怀真跟前,便握住肩头道:“怀真妹妹……这下好了,你不必担惊受怕了……”

怀真白着脸儿,问道:“哥哥……说的是什么?”

赵烨察觉她通身发抖,便忙道:“不怕,皇上命我来传旨,说应大人是被冤枉的,叫即刻放了应大人,官复原职。”

怀真几乎以为是听错了,只呆呆看着赵烨,这会儿凌景深早吩咐朱淮前去好生提人,自己上前来,道:“世子说的不差,我已经接了旨意了,恭喜应姑娘,应公子。”

怀真这才信了是真,跟应佩、李准、徐姥姥环顾相视,都看出对方脸上的一丝喜色,然而彼此的眼中,却仍是含着泪的。

众人等不及,便欲望诏狱方向来接,凌景深少不得作陪。

赵烨只随在怀真身边儿,因见她神情恍惚,眉宇间仍自带着痛色,不由轻轻问道:“怀真妹妹,你怎么了?你可还好么?”

怀真道:“没事,哥哥别担心。”

这些日子来,赵烨因不喜太上皇为人,自然也不愿见他,只是经常便厮缠着赵永慕,每日总要跟他提一两次释放应兰风之事,连什么打滚撒泼的法子都用出来。

赵永慕虽然无奈,却也知道他素来跟怀真交好,为了她,不免小孩子性情,非是正统,因此只是百般哄劝他而已。

只因从唐毅跟敏丽那边儿都得了话,再加上太上皇那边儿……赵永慕思来想去,心想既然要如此,自然也正好让赵烨领这趟差事,也算是对他有个交代了。

赵烨听说后,喜出望外,片刻不肯耽误,果然飞一样地便来传旨了。

众人走了一半儿,便见朱淮带了一队人前来,中间抬着个软轿,上头一人。

朱淮紧走几步,上前在凌景深耳畔低语数句,凌景深蹙眉道:“可有大碍?”

朱淮道:“恐怕是受了寒气,又加上在狱中呆的太久……未免……已经派了去请大夫。”

赵烨跟应佩凑了过来,便问端详,谁知怀真早看见前面抬着的人是应兰风,当下大叫一声。

李准早也飞跑过去,低头见轿子里果然是应兰风,可怜,早已经形销骨立,头发胡须似枯草一般,脸色铁青,双眼紧闭……同之前那个如兰芝玉树的应尚书,哪里还有半分相似。

李准见状,恨不得放声大哭,然而毕竟又怕怀真跟徐姥姥不受用,便强忍着,揪住一个侍卫,瞪着眼问道:“把我姑父怎么了?”

此刻朱淮回来,打圆场道:“是病倒了,怕是昨儿下雪太冷的缘故,我详细问过了狱卒,昨晚其实还好着的。”

应佩早也跑到跟前儿来,凌景深示意赵烨拦着怀真,便说:“不必着急,已经派人请大夫了,片刻就回。”

正在这会儿,软轿上应兰风缓缓睁开眼睛,蓦地看见眼前天光,竟有些不甚适应,眨了眨眼,才又看清应佩跟李准的脸,因轻轻唤了声。

两个人一左一右,把应兰风的手握住,一个叫“父亲”,一个叫“姑父”,见是这般可怜情形,都已泪流不止。

应兰风声音微弱,便道:“我是、怎么了?你们如何在此?”

朱淮道:“应大人,皇上下旨,洗脱了应大人的罪名,不日官复原职。”

应兰风一阵恍惚:“这么说……是无事了?”

朱淮道:“大人怕是受了风寒,已经去请大夫了。”

应兰风怔了怔,双眸看着头顶湛蓝天色,灿烈阳光,终于徐徐吐出一口气,道:“不必了,我如今只想……回家里去。”

应佩止不住涕泗横流:“父亲,咱们这就家去。妹妹跟外祖母也来看你了。”

应兰风一震,试图抬头,然而通身无力,只生生地挣了一挣。

这会儿徐姥姥跟怀真也来到跟前儿,应兰风望着怀真,又看向徐姥姥,嘴角扯动,似是想笑,眼角却流出泪来。

却听怀真叫了声“爹”,就转过身去,徐姥姥却点头道:“好了好了,果然是雪过天晴了,咱们家去,立刻家去了。”说着,便对凌景深道:“劳烦官爷了。”

凌景深道:“老人家不必如此,我叫人送你们出去就是了。”说着,命属下仍抬了应兰风出门,应佩跟李准两个把他小心抱上车,一行人才又回到应府。

应兰风虽是病中,但因见了这一干亲人,精神便撑着,到了府门前,双足着地,抬头看了一眼熟悉的门首,泪便刷地流了出来。

应佩跟李准一左一右搀扶着,让他一步一步进了府内,早就有人通报了里头,李贤淑不顾一切,发疯似的跑了出来,迎面见了,哭叫一声,冲上前来死死抱住。

应兰风探臂抱着她,轻轻在她背上抚过,咳嗽了声,道:“夫人,我回来了,累你伤心了。”

李贤淑惊喜交加,喜极越发大泣,听了应兰风这句,更加悲从中来,索性死死地抱着,竟哭得惊天动地,旁边之人,不管是丫头小厮等,尽数垂泪。

怀真正望着父母,忽地李贤淑身边的丫头过来,小声说道:“姑娘,唐夫人一大早儿就来了,还带着小少爷呢……”

怀真一惊,顺着所指看去,果然见前方廊下,是唐夫人带着两个丫头,满面惶急地往此处走来。

原来自打怀真回来后,唐夫人发脾气,叫唐毅把她请回来才罢休,不料一整晚,却听说唐毅歇在凌府,把唐夫人气得半死……然而毕竟还有小孙子照料,倒也罢了。

只不过小瑾儿睡到半夜,不知为何竟哭闹起来,足足一个多时辰才罢休,哭的声儿都沙哑了,唐夫人难过焦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差点儿便夤夜抱着跑来应府了,只勉强按捺着,到了早上,便忙叫车过来了,谁知正好儿跟怀真她们前后脚错过。

于是唐夫人只在府内等着,因应玉不大好,应佩又出去了……家中没有别人,李贤淑又听闻是抱着小瑾儿来了,自然忙打点精神出来相见。

因有个孩子在内,一时倒也说得过去,唐夫人试探问了几句,不免落泪说道:“我竟是个最后知后觉的,昨儿听了消息,慌得不知倒要怎么样了,只得把毅儿痛骂一番……”

李贤淑点头道:“我跟亲家太太一样的,昨儿也把怀真打骂了一会子……想怀真素来是最懂事的,偏这个时候犯浑,我对她说,亲家太太是个最慈容的,姑爷又素来疼她,且又有了这孩子,便叫她回去……怎奈这个孩子有些死心眼……”说着,也落泪下来。

两个人面面相觑,各自明白对方的心意跟自个儿都是一样,都不愿他们两人分开罢了。

只唐夫人仍有些不好再说:原来昨儿唐夫人逼着唐毅请怀真回去,不料晚上竟是歇在凌府,唐夫人不知底下还有别的事,心中只越发怨恨儿子罢了。但是却不好更在李贤淑跟前儿提这些。

李贤淑说了一会子,又抱着小瑾儿看了会儿,见小孩儿眼珠乌溜溜甚是精灵神采,生得又这样粉妆玉琢可人喜爱,不由道:“瑾儿真真儿是个好孩子。”

唐夫人道:“可不是呢,就是昨晚上半夜找他娘,哭的声儿都有些哑了。”

李贤淑闻言,泪一时收不住,便打在小瑾儿的脸上,道:“这是怎么说的,大人的事儿,反叫这好孩子遭了罪。”

唐夫人心里自也难过,然而见李贤淑如此,只得劝慰罢了。

她们两个坐等半日,忽然听小厮跑回来,说是应兰风被无罪放了,两人仍有些不能信,谁知说话间,就说马车已经回来了,当下才双双跑了出来看。

怀真因见父母抱头大哭,她便忙收了泪,走到唐夫人跟前儿行礼,道:“太太如何亲自来了?”

唐夫人张了张口,点头道:“你这孩子,说走,也不同我直说一声儿,我竟是个傻子,被你们一个一个地瞒着。”

怀真低着头道:“我并不是有心瞒着太太,只是太太素来疼我,奈何我只是拖累……我、我开不了口……”

唐夫人叹气道:“你倒是瞎说,你既然嫁了,自然是一家子,什么拖累,若说拖累……也是我们拖累你多些!如今好歹你爹没事儿了,你且、先随我到屋里看看小瑾儿,那孩子因见不着你,只怕很不自在的,从昨儿到今日,都没见他笑过。”

怀真到底心系孩子,又见父亲安然回来了,众人都围着,便先随着唐夫人进了里屋。

还没入内,就听见小瑾儿又放声大哭,怀真早跑进去,却见奶娘正抱着哄,见怀真来了,便喜的松了口气:“好奶奶,总算回来了,可知我们都没有法子了……”忙小心把孩子交到她手上。

谁知怀真右手伤着,本就不便,然而她见了小瑾儿,竟忘了有伤,举手把他抱入怀中,手上虽然疼得钻心,却哪里顾得上?只是紧紧抱着,先在脸上亲了口:“好孩子,娘在这儿呢!”

或许当真是母子连心,小瑾儿本正声嘶力竭,听了她的声音,又被亲了口,顿时那哭声戛然而止,只瞪大眼睛往上看着,怀真含泪笑道:“瑾儿好乖,知道娘抱着你呢?”

小瑾儿愣愣看了会儿,竟咧嘴笑了起来,笑的烂漫天真。

唐夫人早忍不住掏出帕子拭泪了,此刻才安心,谁知那奶母在旁看着,虽则欢喜,然而猛然看见怀真的手,顿时吓得色变,不敢声张,忙走到唐夫人身旁,便拉着唐夫人低语指点两句。

唐夫人原本还未留意,闻言定睛细看,又走到跟前儿看了会儿,也变了脸色,颤声道:“怀真……这手是怎么了?”

怀真先前垂着袖子,因此众人都不曾察觉她手上带伤,如今见了小瑾儿,便忘了所有,连那疼都不觉得疼了。

这会儿听唐夫人问,才惊觉已经给她看到了,急忙打量一眼屋里,幸喜只有奶母,一个丫头跟唐夫人,怀真便道:“不碍事,太太别声张,我娘他们都不知道呢。”

唐夫人依稀看到指腹上的一道深痕,又红肿着,竟是她一生也不曾亲眼目睹过的……早就魂不附体的,竟站不住脚,丫鬟跟奶娘忙扶着坐定,半晌,才总算又缓过气儿来。

怀真只说是自己不留神,抚琴的时候伤着了的……唐夫人虽然信了,却哪里会想到,这的确是琴弦所伤,然而背后的故事,却并不是这般轻轻易易,而是越发惊心动魄百倍的。

因唐夫人几乎把怀真视作亲生女儿,她素来又生得娇弱,哪里竟能承受这等苦楚……见是伤的如此,竟如同伤在自己身上一样,一时泪落不休,便点头道:“怪不得小瑾儿昨晚上哭的那样厉害,必然是知道他亲娘受苦,所以才不肯安生呢。”

怀真听闻此言,心痛如绞,含泪笑看怀中的小孩儿,忍不住低头,心头爱意如涌,不住地在他脸上亲了又亲,小瑾儿知道是母亲在亲自己,越发喜欢起来,便咯咯地笑的越发欢快。

这真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园缺,此事古难全。

至晚间,应兰风因休养了半日,精神好转许多,唐夫人哄着小瑾儿安稳睡着,怀真便去探父亲,因想着到了这地步,有些事有些话,是不得不说了。

她心中忖度着,不知不觉走到房门口,见丫鬟们都在外间,怀真并没叫出声,自己往内而去,将入内时候,听到里头说:“此事我已有数……你且去罢。”

怀真止步,却见里头一个人出来,布衣伛身,竟正是招财。

第318章

话说怀真正欲进房,忽地见招财出来,有些意外,当下停步。

招财抬头见是她,便略低了声,问道:“小姐的手如何了?”

怀真摇头,只说无事,招财低头看了眼,这会儿自然也不能如何细看,于是只道:“小姐且自好生养着,仍是留神别碰动别沾水,再过两天,还须上一次药才好。”

怀真便道谢,招财不便多言,当下辞了去了。

招财去后,怀真方想起来先前跟唐毅说了、那夜是他插手救护之事,然而又想到招财曾提起,——他会武功的事儿,应兰风跟唐毅都也知道。何况唐毅是个最会理事的人,告诉他只怕也无碍。

因此怀真便回过神来,仍进门去了。

里头应兰风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先前隐隐听到外头说话,并不在意,见怀真进来,才复坐起身来。

怀真走到跟前儿,探视父亲,这会儿应兰风的脸被擦过了,胡须头发都打理整齐,也换了衣裳,才透出几分往日的神采来,只仍是瘦的太过可怜,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好的。

此番相见,竟又似恍若隔世。怀真暗中念了一声佛,便道:“听他们说,大夫给看过了,是爹身子太弱,又害了冷,横竖没有大碍就好了,只是毕竟吃了这许久的苦,须得慢慢地好生保养。”

应兰风道:“你不必担心,其实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爹先前早也做足了丧命的打算,只担心一件——生怕连累了家里这些人……只是为何我听说,你居然跟唐毅和离了呢?”

原来应兰风虽在牢中,可因凌景深暗中使法,自有照料,因此除了先前吃那场刑罚外,并无别的皮肉之苦,只是他心底郁郁不快,近来又且天冷,那诏狱又不是什么能长久呆人的地方,这才不免生了病。

可唐毅跟怀真的事儿,自非小事,那些狱卒们不免也对他多嘴提起。

应兰风猜到怀真因何如此,只他的心意如李贤淑一样,无非是忧虑心疼罢了。

怀真见问,便垂头想了会子,道:“因我当时琢磨着要做一件事儿,怕闹得不妥当,连累了他们唐府。因此索性出此下策。”

应兰风便问何事,怀真道:“爹可还记得,当初林沉舟林伯伯来探望咱们之事?”

应兰风一怔,凝眸看他。怀真便道:“其实女儿还有些事,瞒着爹爹。”

当下,就靠近了些,低声把竹先生如何送金钗,唐毅如何发现金钗,她又如何从含烟口中得知了那耸人听闻的身世之谜……等等种种,都同应兰风说了一遍。

怀真自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因此心中亦抱着忐忑惶恐,说的也断断续续……正要提起自己进宫之事,忽然发现自始至终,应兰风只是皱着眉头,却并没有什么惊乍之情。

怀真打量了会子,心下诧异,便道:“爹爹……”

应兰风并不做声,只是示意怀真坐到身边儿来,他抱着肩头,过了半晌,才低低说道:“其实德妃娘娘之事,招财……早就跟我说过了。”

怀真一震,睁大双眸看着应兰风。

一瞬沉默,应兰风叹了口气,道:“你爹我……从小儿在应公府内长大,也算是见识过那许多的人情冷暖,种种心寒之态,从小儿到少年时候,从来都是活的浑浑噩噩,怯懦无知,后来……因想着总不能一生就这样卑微如尘,故而才发奋科考……又娶了你娘……当时,许多人指长道短,我只不在意,横竖我心里觉着喜欢,管他们做什么?当初我半死不活的时候,他们这些人可对我好过一分?因此我被派任泰州,心里反觉着轻松,横竖那府里对我而言,也不似是个家的模样。”

怀真垂头听着,应兰风微微闭了闭双眸,思索了会儿,才又道:“你娘先前总问我,为什么放着那许多大家闺秀不去挑拣,反只看上她……我从来不曾跟她说过,你可知道?”

此事李贤淑也曾跟怀真半“抱怨”过,然而应兰风总不曾说明。

这会儿应兰风却忽然提起,怀真忙抬头看向父亲,好奇问道:“是为了什么?”

应兰风微微笑道:“记得,那是在我科考之后,跟些玩伴出去游逛……在幽县街头,我第一次看见你娘。”

怀真目不转睛看着他,心怦怦然,应兰风笑道:“你再猜不到她在做什么的。”

怀真不由自主问道:“是在做什么?”

应兰风不由笑道:“她……竟是在跟人打架呢。”

怀真呆了呆,果然大为意外:“为什么跟人打架?”

应兰风道:“我起初也不知道,只同伴去的人指点着……说什么这女孩儿十分凶悍,不似那些有教养的京中贵女等等……”

应兰风眼中透出回忆之色:当时在幽县街头,那个比怀真此刻的年纪还要小些的李贤淑,正护着身后两个哭的惊天动地的女娃儿,死死瞪着身前两个无赖少年。

她手中甚至还捏着一方石块,仿佛护犊子的小母鸡一样,剑拔弩张地,似乎这些少年若是敢上前一步,她就要一石头砸过去。

旁边有些人在窃窃私语,有人道:“瞧这老李家的闺女,真真儿的凶狠,这样没体统。”

又有人道:“醉猫儿是那个模样,家里又能有什么出息的人物呢,都及笄的年纪了,还在街头跟男子吵嚷,也不知能不能再嫁出去。”

亏得有个颇有良心的人,道:“你们不必只是瞎说,这老李家的大闺女,也是个能干伶俐的,方才若不是这两个男娃欺负她的妹子们,她哪里肯这样?人家是被欺负的没了法子,才发了狠的……”

正说着间,就见一个少年上前,把李贤淑推了一把。

李贤淑躲闪不及,跌在地上,那两个少年嘻嘻哈哈,上前一步,李贤淑急着把两个妹妹拉到身后,却浑无畏惧,胡乱又抓起些石块沙土,狠命扔出去。

那两个少年被石头扔中了,虽然愤怒,却也不禁被她的凶狠惊动,又加上旁边许多人看着,也有人道:“别闹得太不像了!”这两人知道理亏,因骂骂咧咧了几句,顺势退了。

两人走后,李贤淑爬起身来,也不顾身上的灰土,就拉住两个小的,给她们擦了擦泪,半是疼惜半是恨地说道:“别哭了,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跟他们拼了就是了!”

这会子同伴们都走了,只有应兰风还在马上看,见李贤淑一手一个,拉着两个人自回家去了。

当时并没有人知道应兰风心中的感想,也并不知道这看似极普通的一幕,竟会在他心中留下这般深刻的印象。

他打小儿,虽在那显赫鼎盛的大家族里生长,然而他一生最渴望的温情,他却偏从来没有从任何一个人身上得到过,纵然是他所谓的那个妾的“生母”,因生了他后不久就去世了……等他懂事后,连那人模样如何都不记得了。

本来以为或许天底下的家族都是这般,人人都是乌眼鸡似的彼此相看,彼此提防,彼此欺压……却想不到,这区区的一个乡野里的女孩子,竟是有这种肝胆勇气。

——“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跟他们拼了”……她死死地护着两个姊妹,浑然不顾自己的安危……那一刻,竟似有什么东西撞上他的眼眶。

虽然当时李贤淑灰头土脸,又穿着一袭打着补丁的破衣裙,但在应兰风的眼里,这女孩子的身上,赫然竟是有一丝明亮暖光的,那正是他寻而不得,且极想要的。

后来他不顾得罪应夫人,费了些儿力气,终于跟老李家订了亲……

新婚夜,他看着那个有些胆怯的小小新娘,道:“你不必怕,我会对你好的。”

那女孩儿一惊,睁大双眼,半是疑惑半是渴望地看着他,应兰风摸摸她的脸,又问:“你可也会对我好么?”

李贤淑瞪着眼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抿着嘴笑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那时候,应兰风就知道自己找到了他想要相伴一生的那人。

而此后的种种……也证明他的确没选错人,虽然李贤淑也有许多缺点:她有些贪财,有些市侩,甚至还斤斤计较,嘴快且利不饶人,可是她始终对他极好,就像是当初护着她两个妹妹一样,紧紧地护着他,无怨无悔,陪着他离京上京,颠沛流离,家道贫苦,看着他出京进京,升官贬官,遭逢变故……一直到如今。

应兰风说到这里,本还想说一件事,然而看怀真双目红红,倒是不便再说出来叫她动容伤感。

长长地吁了口气,应兰风又继续说道:“招财先前跟我说,我其实并不是应爵爷亲生的,当初应爵爷的姨娘所怀的那胎本就有异,是招财趁机把我掉包成了应公府的子孙,不过这样倒也好,他们虽然不知我真正出身,却因我是妾生,且又无依无靠,故而冷落欺负,就像对一个外人一般,倒也无可厚非。”

自嘲般笑了笑,应兰风道:“唐毅只知道我们是德妃的后裔,却不知德妃当初的遭遇,是不是?”

怀真点头道:“三爷没跟我提过,因时隔久远,更是涉及皇族秘闻,因此没有人敢擅自插手细查。只不过……”

怀真拧眉思忖,便又把自己先前进宫见太上皇,太上皇勃然大怒的种种情形都说了。

应兰风听了这些话,脸色才微微变了,因冷笑道:“那个老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