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真吓了一跳,忙叫道:“爹!”

应兰风自忖失言,垂眸平了平心绪,怀真忐忑问道:“爹,我原本以为德妃娘娘既然是我的祖母,那么太上皇自然就是……可他为何竟那样说?我百思不解。”

应兰风深吸了口气,问道:“你可信他这话?”

怀真摇头,意态坚决道:“不,我才不信,既然都说我跟德妃娘娘一样儿,倘若我是她,是绝不会做那种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儿的。我本欲再细问太上皇,只是他并不愿意多谈此事。我还以为没有转机了……”

应兰风细看怀真,——这本是他最疼爱的女孩儿,却因为他的事,敢只身进宫,独自一个对上那人,这不啻于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对上一头有些发疯的老虎。

事到如今,能让她好端端地在身边儿,跟尚活着的他相见,或许,也算是上天仍有些许眷顾罢。

然而一切,都是那老匹夫造成的。

应兰风停了会儿,又问:“原来是因为这个,所以你才跟唐毅和离的?你想着若是触怒了太上皇,未免会祸及唐家?”

怀真点了点头,顷刻,又摇了摇头。

应兰风见她摇头,便又问:“你是不是怪他……不曾出手救我出来?”

怀真低头不言语,半晌才说:“大概也不是怪他,只是……”

应兰风思忖了会儿,忽地一笑道:“只是……过不了心底那道坎儿对不对?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我却也明白唐毅的难处,若我是在他这个位置上,只怕也难做的比他更好。”

怀真不由想到昨夜唐毅来时的情形,一发心痛,只道:“爹,不要说了。”

应兰风道:“你既然舍不得他,又何必这样隔阂,我听说唐夫人抱着小瑾儿来了?”说到这里,眼中透出几分盼望之意,——原来自打有了小瑾儿,应兰风一面儿也不曾见过,如今听说外孙子来了,自然喜欢非常。

怀真才抹去眼角的泪,笑道:“我先前怕爹睡着,不敢叫他来扰乱,待会儿抱他来就是了。”

应兰风望着,见她才转忧为喜,一时不好再提唐毅,只也含笑点头。

稍后,果然抱了小瑾儿过来,应兰风见外孙子生得这样龙睛虎目,神采非凡,若不是因身上有恙,只怕也要抱着不舍的松开了。

因雨过天晴,李贤淑便又留唐夫人再住一日,唐夫人也乐得留下。

倒是徐姥姥见应兰风平安回来,李贤淑也能操持了……她因李霍之事,知道幽县家中必然也有一番感伤,因此便带着李准,先行回幽县去了。

原来今日,早有太监前往幽县李家传旨,追封殉国的李霍为袭远侯、二等征北大将军,袭两代,又封应玉为二品诰命夫人,李舅妈也自有诰封,连李准也被封为忠勇男。

因李霍自有府邸,只如今应玉在应府上居住,所以太监只前往幽县宣旨,也是为了彰显皇恩之意。

此刻幽县众人早听闻李霍殉国之事,都谈论的沸沸扬扬,李舅妈哭的死去活来,因有爱玲跟美淑回到家里帮忙,几个邻居及亲戚家的女人在旁相劝。

一时圣旨来到,众人都呆看不已,李舅舅跟舅妈只得跪地接旨。众人听是这般皇恩浩荡,在外头都也跪着叩谢天恩,又纷纷盛赞李霍忠烈无双,且先不提。

话说应兰风在家中休养,将养了两日,这天,忽地又有太监自宫中而来,道:“传太上皇口谕,宣应兰风入宫进见。”

第319章

话说宫内来人传了太上皇口谕,怀真听闻,未免悬心,忙出来查看究竟。

虽说应兰风回府来调养了两日,然而他被关在那诏狱这数月,所亏损的又哪里是一朝一夕能养回来的?起初因才回到家里,见了家人之后,十分欢喜,才精神略强些,次日便有些昏睡无力。

这会子要传他入宫,别人虽不知何事,怀真却清楚的很,因很是担忧,见人不留意,便拉住应兰风:“爹……”

应兰风自知她忧虑之意,便安抚道:“不怕,才放了我出来,难不成立刻又要砍我的头么?也堵不过悠悠众口去,何况还有个皇上在呢。若这样快变故,又叫先头那圣旨往哪里放去,皇帝的威严也便没了。”

怀真听了这话,略微放心,却又担心他的身子,应兰风又道:“不碍事,爹自有数,你好生跟你娘他们在家里等着就是了。”向着怀真一笑,当下穿戴打扮了,便随那太监进宫去。

不说怀真等在府中担忧,只说应兰风进宫之后,便由太监领着,往太上皇寝宫而去。

行不多时,便到了寝殿之前,早有杨九公亲自出来接着,刚要含笑招呼,又见应兰风面容清癯憔悴这许多,又且如此形销骨立,那官袍便撑不起来似的,飘飘摇摇有些站不住脚,仿佛要随风而去……

杨九公心中暗惊,一时笑不大出来,忙顺手过来扶着他,道:“应大人如何是这般情形……唉,必然是受了好些苦呢。”

应兰风道:“多谢九公公关怀,倒还支撑得。”

杨九公陪笑道:“既如此,且随老奴进殿内去罢,太上皇先前才醒来……之前薄厥过去,是以世事不知的,应大人大概并没听说?”

应兰风道:“依稀有些耳闻,并不真切,如今可是好了?”

杨九公低低说道:“虽是醒了,但太上皇毕竟是这个年纪了……比不得年青人。”

说话不久,到了里头,两个人齐齐停了话头,九公上前禀告过,应兰风跪地行礼,半晌,闻得上头太上皇道:“起来罢。”

应兰风正欲起身,怎奈他一跪一低头的功夫,不免头晕目眩,身子一晃。

九公见状不好,忙又抢上跟前儿扶着,悄声问道:“应大人可无碍么?”

应兰风定了定神,耳畔仿佛有些嗡鸣之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退了,因说:“多谢,并没什么。”

九公这才放开了他的手,又往旁边退了一步,只并不远离,依旧看着。

这会子,却听太上皇道:“你上前来,让朕好生看看。”

应兰风面无表情,缓缓往前走了三五步,才又站定。

那边儿太上皇打量着他,虽眼神有些老花,可毕竟也看了个大概,瞧出他瘦的如此,越发透出一股凛凛然的风骨来……虽从来都只是个文官,然而如此一来,反觉有些肃杀淡漠之意。

太上皇闭上眼睛,心中难过,隔了会子,颤颤巍巍地像要起身。

杨九公见状,不免又紧走上前:“皇上,太医可说了,如今您不能随意下地行走,还需要静养。”

太上皇不言语,只死死抓住他的手,九公会意,只好又竭力撑着,太上皇借力下地,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将到应兰风跟前儿才站住了。

九公见状,知道他必然有些机密要紧的话说,自己在跟前儿却是不便,他试着松手,见太上皇勉强站定,九公便咽了口唾沫,复后退几步,把身子藏在那柱子的阴影中去,只当自个儿是不存在的。

果然,太上皇望着应兰风,哑声开口,竟幽幽问道:“怀真……可跟你说过了不曾……那些昔日的陈年往事?”

应兰风垂着眼皮,看似十分恭敬,静静答道:“太上皇恕罪,怀真毕竟年幼不懂事,只怕她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些风言风语,就当了真,太上皇并未见责于她,这也是太上皇英明宽仁,臣百感交集,万般体沐皇恩。”

太上皇皱皱眉,细看着他,有些震惊:“怎么,你不信……她说的?你不信……你是德妃的骨肉?”

应兰风面不改色,仍沉静说道:“臣自姓应,又哪里有资格姓赵?”

太上皇心口一震,仿佛被人狠狠捶了一下,差点儿往后跌倒,却又勉强站稳了。——反是九公在旁捏了一把冷汗。

这边儿,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个垂眸,一个细看。

太上皇打量了应兰风一会儿,见他虽然形容枯槁,但是留意看望,岂会瞧不出来跟谁相似?这般风姿,以及眉眼之中隐隐地傲然之意…………

太上皇心头酸痛:“你是不是……有些怪责朕?”

应兰风闻言,便复跪地下去:“臣惶恐,不知太上皇何出此言?”

太上皇垂眸看他,本想叫他起来,抬手出去,却又停下,只终于缓声说道:“事到如今,朕也不想再瞒着什么了,当初,朕是被奸人所惑,才错以为德妃她……她品行有差,是前日怀真来找朕提起此事,朕才回想起来其中的破绽之处……原来一直都是朕、错怪了她……也错怪了你、你们……”

应兰风只低着头,一声不吭,偌大的寝殿内,只有太上皇一个人苍老沙哑的声音,仿佛带着无奈,也仿佛带着遗憾……

太上皇听着自个儿的声音响起,又尘埃般停落,有些如梦似幻之感,顿了顿,才又说道:“你的确,是德妃的骨肉,也是朕至亲的骨肉,其实细看你的为人行事,种种风范,自然有我们皇家之仪,且怀真又是那样的孩子……怪不得朕格外喜欢她。只可惜朕先前一叶障目……更是差点儿铸成大错……”

应兰风仍是不言不语,太上皇长长地叹了一声,道:“这次薄厥过去,朕差点儿便醒不过来了,也差点儿……让此事成为朕毕生的遗憾,幸好皇上懂事,知道朕的心意,把你放了出来……也幸喜你无碍。——如今,朕特意召你进宫,便是想……还你一个公道。”

应兰风听到这里,方轻声问道:“公道?”

太上皇点点头,他身子本虚弱,说了这许久,有些乏力,又暗中喘息了会儿,才说:“趁着朕还清醒,就把先前那不敢做的事儿都做了罢,也当是对你、对德妃,对怀真……的补偿。”

应兰风垂着头,沉静如墨的双眸之中,有光闪烁:“恕臣驽钝,臣并不懂皇上所说的公道跟补偿是何意。”

太上皇喉头一阵艰涩,道:“朕便是想问你,你心里想要如何?朕打算……恢复你的身份,昭告天下,你觉得……这样如何?”

其实,这对太上皇而言,可谓是个极为艰难的决定,毕竟时隔这么多年,如今赵永慕又登基了,倘若无端端冒出一个王爷来,且这王爷,又是之前蒙冤的重臣,必然也是朝野哗然。

若在先前,只怕太上皇也不至于会孤注一掷到如此地步,然而只因他误会了德妃这许多年,又差点儿害的应兰风跟怀真尽数丧命,故而心中愧疚,想要弥补罢了。

索性如今他已经退位了……又是这般年纪,若再犹豫下去,只怕再没有机会做这些事。因此便把那种种的顾虑都抛在脑后。

然而另一方面,问出这话之后,太上皇心底,却依稀又有一种念想,那就是……希望应兰风不要答应。

毕竟再如何愧疚难安,太上皇也仍理智冷静。先前他虽性情有些刚愎,但行事从来都以家国天下为底线,不失为一代明君,试想如今,若应兰风果然恢复身份,自然也要有好一番轩然大波……何况他如今尚且怀疑,在应兰风身边儿,还有些令他忌惮甚至恐惧的……

不提太上皇心中半忧半喜,却见应兰风默不做声地,太上皇便问:“朕这提议,你……可答应?”

应兰风忽道:“其实,又有什么不同?”

太上皇闻听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疑惑问道:“什么?”

应兰风垂着头,慢慢说道:“我身为皇子或者应府的庶出,到底又有什么不同?横竖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是凤子龙孙或者不起眼的庶子,是清贫小吏或者高官厚禄,是奸臣贼子或者忠臣良将……我的生死,也都只是……皇上的一句话罢了。”

太上皇猛然震动,双眸眯起看向应兰风。

应兰风缓缓抬起头来,对上太上皇注视的眼神,唇边竟有一丝微微地冷笑,道:“我出身应家,打小便不受宠,原本我也……不想什么出身、不管自个儿是谁人的儿孙,我只是满心里……想要尽心竭力地当一个好官罢了,然而直到前些日子,才知道原来连这点儿心愿都不成,非但不成,反而会连累到我最不想伤着的家人。”说到这里,应兰风眼中不由显出些许泪影来。

太上皇咽了口唾沫,隐隐有几分动容:“兰风……”

应兰风深吸口气,才沉声冷静又道:“臣不想当什么皇子,也不想再做什么尚书……臣在进宫之前就已经打定主意,臣请辞官,从此远离京城,不涉是非,至少……可以保住家人平安,这便是臣此生最大的愿望,求太上皇……恩准成全。”

应兰风说完,举手摘下官帽,放在一边儿,重俯身下去,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第320章

话说应兰风磕头毕,太上皇竟不能信,垂眸看了半晌,亦无法言语。

杨九公遥遥看着,不由有些许忧心,那两个人说话声音虽低,但这寝宫之内再无别人,空旷静寂,纵然只是耳语,也能听个六七分。

九公之所以不曾退出去的原因,却因他是太上皇自少年时候就陪伴身边儿的心腹,而德妃之事,虽个中详细太上皇羞于启齿,然九公暗中也自有些猜测,加上近来怀真进宫,含烟以死相逼,太上皇前后态度截然相反等等,他便猜了个八九分了。

这会子在柱子下,听见两人言语,心中更是怅然。

本以为太上皇既然开口,这自然是极大的恩宠好事,自然要山呼万岁感恩戴德的,不料应兰风竟是这个反应,着实令人意外。

杨九公几乎就想上前劝应兰风几句……何苦如此?太上皇素来不是个意气用事之人,如今总算想要为他做件好事,何必白把这个难得机会扔了?扔了倒也罢了,如何竟还说出那些类似“大逆不道”的话?

九公素来知道太上皇的性情,生怕兰风一言不合,又触怒了他……那可不是才出牢笼,又要遭殃?

不提九公暗中揪心流汗的,太上皇盯了应兰风良久,终于说道:“你这份儿脾气,倒也很像是你母妃了。”这声音里,依稀竟带几分无奈的笑意。

应兰风只伏地不动,太上皇扫他一眼,转身欲要离开,九公见状松了口气,忙跑过来扶着。

不料太上皇复又止步,回头看向应兰风,道:“朕明白你的心意,只是你且也不必着急……你先回去罢,好生再想一想……要知道此事不光关乎你,若是要昭告天下为你正了名归了宗,对你的母妃……对德妃也自是一个交代。”

太上皇说罢后,才一拂袖道:“去罢。”

应兰风无声吁了口气,扶着膝盖起身,正退后两步,太上皇忽地又道:“对了,怀真……近来可好?”

应兰风停步:“是。”

太上皇沉吟片刻,眼中透出几分暖意:“怀真那孩子的确是好,跟别的孩子不同,怪道你素来极疼爱她。先前听闻她生了很好的孩儿,朕还一面儿也不曾见过呢……如今,倒是格外想念……”叹了口气,才又不言语了。

应兰风见状,这才蹒跚着,缓缓退出寝殿。

且说应兰风去后,太上皇便在榻上坐了,调息一番,便说道:“你出来罢。”

话音刚落,就见从旁边不远的帷幕之后,缓缓走出一个人来,烛光之中,身影高挑端正,容颜清隽不失威严,正是新帝赵永慕。

杨九公见状,知道父子两人有话,便又识趣退了。

太上皇见赵永慕走到跟前儿,便道:“方才他所说的,你都听见了?”

永慕垂头道:“都听见了。”

太上皇问道:“你觉得如何?”

永慕沉默片刻,说道:“的确是个高风亮节,光明磊落的性子。”

太上皇听了这八个字,微微一笑,道:“他并没有答应认祖归宗,却想要辞官,依你之见,以后……该怎么样?”

永慕微垂着头,眼睛眨了两下儿,终于说道:“太上皇容禀,虽然说若是昭告天下,认祖归宗的话的确会引发轩然波澜,然而儿子私心里想着,毕竟是皇族血脉,金枝玉叶,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流落在外?且他打小儿也是不易,德妃娘娘又是那样……倒很该给他们一个交代才是。”

太上皇眼中透出几分诧异之色,略一点头。

永慕又道:“只是有一点儿可惜。”

太上皇便问,永慕道:“本是个能臣,在工部做的也是有声有色,若是恢复了凤子龙孙的身份,以后可是无法再行事了。这是儿子的一点私心所想。”

太上皇笑了两声:“你能这样想,方是帝王之道。不管如何,要以天下为先。”

永慕叹了声:“只可惜三哥如今,无心为官了,虽然太上皇跟儿子都有心为他正名,还归宗室……然而若是他不肯……”

太上皇也不禁长叹,苦笑道:“是啊,听他方才所言,话语之中未免依然有些怨念朕的意思,而且听他的话,多半也不是不想认回来,而是怕纵然认回来,有朝一日,或许性命不保呢?”说着,抬眸看着赵永慕。

永慕自是个格外聪慧之人,闻言早知何意,便跪地道:“若是指儿子会对三哥如何,是万万不敢也不会的。”

太上皇见他如此,道:“你起来罢,不是怪你,而是怪朕……这一次做的太过了,未免寒了他的心,才让他有那句——‘生死在皇上一句话’的认为。”

赵永慕缓缓起身:“其实也怪不得太上皇,毕竟在那个非常时候,要安定军心民心,且当时的种种证据又指向他,倒也是没有法子的。”

太上皇并不回答,只过了会儿,才又沉沉说道:“朕当时,很想将他置之死地的最主要原因,却并不是这个。”

永慕甚是意外,忽地想到方才他跟应兰风说“被奸人所惑,误会德妃”等言语,不免便想到这上头去,不料太上皇道:“朕的确曾是恨他的,然而却又怕他。正是因为这份惧意,才更想快些杀了他。”

永慕心中一惊:“儿子不懂这话。”

太上皇垂着眼皮,声音沉缓低哑:“你自然不懂,因为此事没有别人知道,连九公也是不知情的……”

永慕不由看向父亲:太上皇一世为君,独断专行,性情又是英武激烈,哪里曾惧怕过什么人来?这一句却不知何意了。

太上皇说到这里,却微蹙眉头,索性闭了双眸。

就在这一刹那,耳畔仿佛又响起昔日、德妃新丧之后,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那人如鬼魅一般闪身出现在成帝的寝宫之中,指着他道:“你害死了她,你终于……你这独夫!”

记得当时成帝痛心彻骨,暴怒道:“是你们咎由自取!奸夫淫妇,人人得而诛之!死不足惜!”

而他凄厉冷笑数声,又道:“好个‘死不足惜’。”咬牙切齿,望着成帝:“我要你知道……终究有一日,我会回来,会夺走你心中至为看重最不能失之物……”

成帝一愣,眼见他一步步走近,眼中燃着烈烈怒意:“我会让你也尝尝这种痛心彻骨,无力回天的滋味!”

成帝喝道:“来人!拿下这乱臣贼子!”潜藏的侍卫们一涌而出,将那道影子围在中间。

成帝冷眼相看,那人很快负伤,却兀自不倒,血流的越多,他的双眼越亮,最后他纵身一跃,杀死两个侍卫,厉声笑道:“记着……我必会回来,践我之誓!”

那魔魅般的身影所到之处,所有烛光都尽数黯灭了!

这若干年来,太上皇几乎也不记得那一幕情形,到底是真的,亦或者只是因德妃的死讯……而让自己有一瞬的错乱、才自生出心魔来。

先前,应兰风第一次殿试之时,成帝瞧着那斯文清秀的青年,并没多心,只觉着有些眼熟罢了,又念他是应公府的子弟,便才格外嘉许。

后来应兰风在泰州那许多年,成帝竟差点儿也忘了有这么一个人,后来应兰风上了京,又外派了若干年……阴差阳错中成帝见了怀真,又且知道平靖夫人跟怀真格外投缘……

当初,德妃便很得平靖夫人的喜爱。

当含烟请怀真入宫后,他明里暗里细看怀真的举止,越看越是惊心,又想起应兰风来……如是,不知为何,多年前那如心魔似的一幕,重又缓缓浮出来。

然而应兰风为人甚是能干,且又是个贤臣的举止,在外若干年,做事妥帖,风生水起,进京之后,又磊落光明,并非那等庸臣……

加上因怀真之故,太上皇便压着那蠢蠢欲动的心魔,并不理会别的,只想……或许阴差阳错里,德妃留了血脉在世,又有缘分与他重逢,这或许……也是一种机缘罢了。

倘若并没有后面种种事端……或许一直会相安无事,应兰风一直会只是一个能臣……

谁知后来,数名大臣被杀,新罗战事起,军机泄露,有人劫狱,刺杀皇上……这些种种,都在他病体虚弱之时,如雷霆似的发生。

太上皇自然明白他心中至为看重最不能失去的是什么。

而这暗中行事之人,如今所做的这些,仿佛就是要夺去他所要的一切……

引倭国来战,让京城内乱,造成内忧外患之象,若真给他们得逞杀死了永慕,那下一个登基的,究竟是他应兰风还是区区一个不足为虑的赵烨?

他最看重的是江山,最不能失去的是社稷,可这些人,便是想颠覆了他的江山,祸乱了他的社稷。

罪魁祸首,俨然就是应兰风……而令太上皇忌惮的那道阴暗魔影,仿佛也在应兰风的身侧,挥之不去。

故而太上皇才想着,索性一了百了,斩草除根。

自然,也因为误以为应兰风乃是“野种”,故而助长了这份杀意。

最后,竟也分不清究竟是昔日的妒恨、还是从大局出发。

或许是怀真那日来见,太过刚烈决绝,又或许是应含烟所做,绝望凄婉到极致……以至于当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错怪了德妃之后,那种悔意才也覆地翻天而起。

既然在这件事情的最初,他就错了,那此后的种种,会不会也是错的?

那个人曾说过的……要取走他心中至为重要无法失去的,太上皇一直以为是江山,然而或许那个人所说的并非是江山社稷,而是指……

他亲生的血脉骨肉呢?

太上皇思谋种种,细思极恐,不寒而栗。

不可否认,当知道自己误会了德妃之后,确认了应兰风是自己的皇子,怀真是亲生的孙女儿后,这是这几十年来……最让他喜欢的一件事了,甚至盖过昔日那种种令人称颂的所谓帝王功绩。

恨不得立刻传了怀真进来……然而想到那日她失望伤心至极的模样,纵然他心如铁石,也竟忍不住有些愧疚不安。

太上皇想了想,并没有把自己心底的那一点忌惮告诉赵永慕。

他因为这点心魔,差些害死了应兰风跟怀真……若永慕因此也起了疑心……

何况方才见了应兰风后,也明白了应兰风的心意,这样的为人心性,又怎会作出那种祸乱江山的举止?

话说应兰风出了寝殿,正凌绝自御书房出来,因听闻他被召进宫来,便特意来见。

应兰风毕竟身子虚弱,正脚步踉跄,眼前发晕,凌绝早一步上前,将他扶住,唤道:“恩师可好?”

应兰风转头见是他,心中喜欢,抬手覆在凌绝掌上:“你……也在宫里?”

凌绝道:“方才在御书房里,这会子正要出宫去,正好陪着恩师。”

面上无格外表情,脸容也仍是冰雪一般,但应兰风素来知道他的性子,如何不知他冰雪底下是一片暖热赤子心肠?

应兰风含笑看他,甚是欣慰:“好。”

当下凌绝扶着他往外而去,一步步下了台阶,应兰风问道:“听闻昨儿你去看过我?只我那时候昏睡不醒的,后来听你师娘说起才知。”

凌绝道:“恩师的身子要紧。本该多歇息两日才劳动,如何又进宫来了?”

应兰风哪里能提那些?只长叹口气,垂眸道:“是为了些没要紧的杂事罢了。”

凌绝便不再问。

两个人缓缓出了宫门,应兰风又道:“对了,我怎么依稀听你师娘说,公主殿下有了身孕呢?果然是真的?”

凌绝面上毫无喜色,垂眸道:“是。”

应兰风却很替他高兴,道:“这下好了。”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凌绝扶着应兰风上了轿子,自己也随乘坐一顶软轿往应府而去,不料才行不多时,就听见外头有人道:“哥哥,哥哥!”

旋即轿子一顿,凌绝知道应兰风大病初愈的,不好行动,便忙唤人停轿,他自己踱步出来便看详细。

原来这拦住轿子的,正是应兰风的三弟应竹韵。

凌绝一怔,旋即踱步上前,淡声道:“不知三爷有什么要紧事?”

应竹韵见是他,脸上有些不大自在,勉强一笑道:“我正想去应府探望,因听闻哥哥进宫去了,正在犹豫,不料正好儿遇上。”

凌绝说道:“三爷自管去应府罢了,恩师身子不大好,不适合在此下轿相见。”

应竹韵忙道:“是么?是我唐突了,既如此,就回府再见罢了。”

两个人说到这里,就听见那边儿轿子中应兰风道:“是三弟么?”

应竹韵忙跑到跟前儿,道:“是,哥哥可好?”

应兰风并未下轿,只是掀起轿帘子,目光相对,沉默片刻,道:“尚可,你既然有心去府里,若得空,就去看看罢了,我倒是无碍,只玉儿毕竟是你亲生的,倒要多怜惜她才是。”

应竹韵更觉有些尴尬之色,忙低头道:“是。”

凌绝看到这里,便也自也回了轿里,三个人一块儿往应府而去。

自从应兰风出事后,起初应竹韵还不信,想着给他周旋,不料风声越发紧了,应爵爷那边喝令底下子孙们都不许跟应兰风这家里有些牵连,更因为应玉嫁的是李霍,应玉又每每不避嫌疑前往应府,故而在应爵爷眼里,连应玉也不好了,特意叮嘱过应竹韵,不许他理会这些不肖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