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映雪咬着糖葫芦慢慢走着,眼睛好奇地盯着路旁的小吃摊子,笑眯了眼,在这附近的街边是专门的小吃区,各家的招牌幌子在夜风中微微飘动,程记胡辣汤、常三米皮、灌汤包、浆面条、捞豆腐、牛肉汤、螺丝大虾、炒凉粉、符离集香鸡、热干面……香味扑鼻,阮映雪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快步向小摊前走去。

在买灌汤包的小摊上买了一笼灌汤包,阮映雪正拖着祁湛付账,一旁忽地斜斜冲出一个莽撞的身影撞上阮映雪,阮映雪一惊,连忙站稳,并顺手扶住这个莽撞的身影。

那人抬头嘻嘻一笑,朝阮映雪眨了眨眼睛,扭头就跑。

阮映雪心里纳闷,正待催促祁湛快些付账,忽然间觉得腰间似乎少了些什么,伸手一摸,心下大骇,腰间空空如也,那把原该悬于腰侧的泣血金匕已是不知去向。

她虽惊不乱,想到除了刚才撞到她的那个人,一路上基本未曾有人近她的身,想必泣血金匕便是他盗走的……她当机立断,不及告知一旁背对着她的祁湛,拔腿便往前追。

祁湛付完帐一回头,猛然间发现阮映雪已不在身后,心里微微有些发慌,他连忙提上灌汤包挤出人堆,四处张望仍旧不见阮映雪身影后不由得暗自自责:又把三弟弄丢了,真是该死。

街上人不少,阮映雪追出几步便见人群里一个眼熟的身影飞快地往前飞奔,她一咬牙,提气赶上。那人总是在前面不疾不徐的逃,像是在逗她一样,一等她靠近便从人群中回头向她扮个鬼脸,接着又迅速在人群里消失,她心里大怒,却只能循着人流分开的方向追去。

追着追着,阮映雪意识到一件事情,这人分明是故意逗引她追他,事实上这人的轻功极好,若是他想逃跑,恐怕她是根本连他的影子也追不上。阮映雪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寒意:她家传的轻功已是极为上乘,这人的轻功路数她却丝毫也摸不清,只知道他脚程极快,她几乎可以说是难望其项背。之前她在临安祁家见识过南宫春水的轻功,现在看来,今晚这个人的轻功似乎与南宫春水不相上下。一想到这里,阮映雪心里打了个寒战,猛地停下脚步。

前面那人也停下了,站定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暗自警觉,打量一下四周围,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被引到了城外一座荒废的破庙前,这样的处境让她心里稍稍害怕起来,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忘了通知祁湛,现在贸贸然追出来,又被引到这样的荒郊野外……她只得强作镇定,只盼着祁湛能早些发觉她失踪,尽快赶过来。

“快将我的剑还我!”阮映雪深吸一口气,徐徐道。

那人不吭声,蹲下身点燃脚边的干柴堆。火光一下跳起,照亮了那人的脸庞。

那是个年轻男子,他作乞丐打扮,身上的衣服破烂却十分洁净,脸上也极干净,在火光映照中能看清他飞扬浓黑的眉,清亮有神的细长双眼,很是眼熟。

阮映雪呆立半晌,暗暗诧异,却总也想不起来是在何处见过此人。她摇摇头,重又仔细地打量起火光中的那张含笑的脸。

那人见她一直呆呆盯着他看,不由得笑道:“不记得我了么?”声音清亮悦耳,有些像四年前月夜听到的祁湛的声音,她又是一愣,皱着眉头摇摇头。

那人叹口气,低低笑道:“你可还记得濠州城内受你施舍饭菜的那个乞丐?”

阮映雪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一张布满灰沙黑点的脸,那张脸有着浓密纤长的睫毛,下半边脸掩在一把纠结的胡子里……“啊!”她忽地抬头惊呼一声,“原来是你!”

浓黑的眉,纤长的睫毛,细长双眼,那张灰黑的脸除去乱蓬蓬的胡子可不就是他!

第二十九章 赫连

年轻男子笑嘻嘻地点头:“我们又见面了。”

“原来你也到了西辅,真是巧。”阮映雪惊讶道。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道:“我是跟着你们来西辅的,不是巧遇。”

阮映雪心中大奇,但转念一想,既是不相识的人也不必过多关注,当下首要的事情是赶紧问清楚他取走泣血金匕的缘由,要回自己的剑。

“你为何取走我的剑?”阮映雪微愠,眉头紧皱。

年轻男子咳一声故作失望道:“你都不愿问一声我的姓名,道一声幸会么?好歹我们也曾在濠州城相识一场。”他的声音果真透着些许委屈,倒使得阮映雪心里软下来,不再冷冷盯着他。

“那请问兄台高姓大名?何处高就?”阮映雪叹息一声无奈地问道。

年轻男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赫连熙,我的名字;妙手,官府替我取的名字。”

妙手?赫连熙?熙?阮映雪忽地张口结舌,指着火光中隐着笑意的年轻脸庞结结巴巴道:“你……孔雀氅……玫瑰酥……是你?”

赫连熙大笑,清亮悠远的声音惊得栖息在破庙中的鸟“哗”扑棱着翅膀飞出。许久他才止住大笑,点点头道:“是,是我。”

阮映雪当下愣在当场,不可思议地盯着赫连熙黑亮的双眼喃喃道:“妙手……为何要偷盗孔雀氅……又为何偷盗玫瑰酥……不可能……”

赫连熙哈哈大笑道:“我是个偷儿,喜爱四处游荡,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知府老儿家的孔雀氅我拿来当作被盖有何不可?况且他知府家何曾缺过宝物?即便是我将他家中搬空,不出二年知府府密室中必当又堆满金银珠宝。至于那玫瑰酥……只是我爱吃的糕点,顺路从王掌柜家拿的,他家大业大,想必不会吝啬一盒玫瑰酥吧?”

见阮映雪仍旧是半信半疑地盯着他,赫连熙微微叹息道:“你这一路可曾追上过我?”

阮映雪摇摇头。

赫连熙继续道:“我并非功夫不济之人,因此也并无钱财上的渴求,金银财宝不在我眼里,我盗取物件只是一时兴起,并非为财。这样说,你可明白了?姑娘?”

阮映雪暗忖赫连熙既然功夫了得,自当不必为财偷盗,当下便要点头称是,孰料赫连熙话语最后那一声“姑娘”吓得她倒退两步,浑身戒备地紧盯着赫连熙沉声道:“你胡扯什么?”

赫连熙一怔,见她退后了两步,不解地走上前一步道:“我不曾喊错人吧,姑娘,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你是个男儿汉?”

阮映雪见他似无恶意,稍微放松警惕,但仍旧退开一小步低声问道:“你是何时知道我是女扮男装的?”

赫连熙仔细一想道:“大概从在濠州城见到你进客栈门便知道你是个姑娘家。”见阮映雪一脸慌张之色,他连忙道:“我自小熟谙易容之术,也曾扮过女子,因此任何乔装过的人我都能看出破绽,你只是穿了男装,许多女子的动作并未完全掩去,因此还是能看出你的真实身份的。”

阮映雪疑道:“为何我大哥二哥不曾发现我是女子,只有你看穿了?”

赫连熙嘻嘻一笑道:“大抵是我曾经数次扮过女子,对女子的神情动作大致熟悉,因此看出你是女子便是轻而易举的事。”

阮映雪听到此刻,联想起赫连熙男扮女装成美娇娘的娇俏模样,不由得忍俊不禁,轻轻笑出声。

赫连熙低垂着纤长的睫毛看着阮映雪低声道:“他们不知道我才高兴。”

声音很低,几乎被火堆中干柴的噼啪声掩过,阮映雪却兀自沉浸在对女装赫连熙的想像里,不曾听见这句话,否则她定会惊疑地跳将起来追问赫连熙。

赫连熙在火光中默默注视着出神的阮映雪,她虽是身着男装,却也掩不住女子娇俏可爱的神态,偶尔她双眼中流露的坚毅让他觉得心悸。在濠州城,她对乔装成乞丐的他毫无厌弃之心,甚至端来饭菜给他;那时她弯腰站在他的跟前,他能感受到从她身上传过来的温柔和善;那一刻他既欢喜又惊慌,欢喜的是他忽然间觉得心里似是绽开了一朵绚烂的花,欢喜的情愫溢满心间;惊慌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正视她那双盈盈笑着的眼睛。他对她不曾好言好语,在她端饭菜给他时他也不曾道谢,她毫不介意地对着他微笑。你的眼睛生得很好看。这一句话让他每每路经溪边便不由自主地临水自览,轻抚自己的双眼……他想他恐怕是再也无法忘却那双盈盈笑着的双眼,于是他追寻着她来到了西辅……

火堆燃烧正旺,忽地爆出一蓬火星,阮映雪一惊,才想起自己原是要追回自己的短剑,她走上前以商量的语气低声道:“你可否答应我不将我是女儿身之事透露于他人?”

赫连熙不假思索重重点头,低声道:“这事我可保证,再无第二人知道,我亦无意让他人知晓。”

阮映雪粲然一笑,松一口气,又道:“另外,你可否将我的短剑还我?”

赫连熙笑道:“那自然,我将它盗来仅仅是打算诱你离开祁湛,引你出城罢了,我并不需要任何神兵利器,即便是泣血金匕也不在我的眼里。”说完递过手中的短剑给阮映雪。

阮映雪伸手接过泣血金匕挂回腰间,轻轻哼一声道:“原来你也知道泣血金匕,知道我二哥,不怕他追来与你为难?”

话音未落,不远处隐隐传来衣袂翻飞之声,赫连熙嘻嘻一笑道:“他来了。”

一道劲风迎着赫连熙扑来,赫连熙怪叫一声腾空而起,闪过扑面而来的掌风,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飘落至火堆对面,隔着火堆遥遥注视着如流星般追至阮映雪身畔的身影。

祁湛提着一笼灌汤包,气定神闲地站定在阮映雪身侧。刚刚他挥向赫连熙的一掌只是一记虚招,并未用上内力。他见阮映雪与一个面生之人面对站着,怕他对阮映雪不利,不及赶至近前便远远地挥出了一掌,目的只是打算用掌风逼赫连熙后退,不过他未曾想到,这个面生的年轻男子竟然是轻功极俊,不仅轻松地躲开了他的一掌,还漂亮地缓缓落地,看来不是可以小觑之人。

再看一眼赫连熙的长相,祁湛一怔,心下暗觉眼熟,总觉似乎在哪里见过眼前之人,但却又拼凑不起零碎的记忆,他略一思索,便放弃再回忆,既是想不起,再想无益,干脆直接问便是。

与此同时,赫连熙也在仔细打量祁湛,初一照面,祁湛浑厚的掌风便已经让赫连熙大吃一惊,从很远的地方挥来的一掌掌风不减力道,但却不见凌厉之气,足见祁湛的武功修为已臻化境。更让他惊叹的是,祁湛的鞋袜外袍衣角未曾沾上太多尘土,而出城这一路皆是砂石小道,白日里几乎灰沙漫天,可见祁湛轻功并不在他之下;再者,见阮映雪失踪,祁湛必是急急寻来,却丝毫不见气喘惊慌,仍旧能气定神闲地站定,这份武功修为恐怕江湖上已是少有敌手了。

“二哥!你怎会知道我在城外?”阮映雪惊喜道。

“我在城里转了一圈不曾发现你,便想你可能会在城外……莫离,以后记得事先跟二哥打个招呼再跑可好?”祁湛低头温和地对阮映雪道,顺手将手中的灌汤包递给她,“灌汤包还是热的,你趁热吃了。”

第三十章 比试(上)

阮映雪接过灌汤包,温顺地朝着祁湛微微一笑道:“二哥,他叫赫连熙,也便是神偷妙手。”

“同时也是我们在濠州城遇见的那位乞丐。”祁湛负手而立,微微一笑道。在阮映雪提起赫连熙三字之时他便迅速地从记忆中挖掘出了先前留下的印象。

赫连嗤笑一声道:“看来祁二公子果真如传言所说是位危险人物。”

祁湛轻笑道:“谬赞。”他似乎能感觉到赫连熙的敌意,但缘由为何他却不清楚。

阮映雪不解地望着两人,她意识到赫连熙对祁湛似乎有着莫名的敌意,两人虽是站在原地对视,却皆是浑身戒备。她知道赫连熙对她并无恶意,只是见赫连熙直直盯着祁湛,像是将他当作了劲敌一般,她忽地心里打了个突,下意识扭头低声道:“二哥,我们回客栈罢。”

祁湛温和地笑道:“若是这位兄台与我三弟有要事相商,可以与我二人一起回城,这荒郊野外叙旧也不太方便。”

赫连熙抱臂当胸怪笑一声道:“我就是爱在荒郊野外与人叙旧,可是妨碍着你祁二公子了?”

不等祁湛发话,阮映雪快步冲至赫连熙跟前,低声道:“你干什么怪声怪气?我二哥好像不曾得罪你。”

赫连熙见她如此回护祁湛,心里微微一酸,强笑道:“你不舍得?”

阮映雪小脸微微一红,慌张地瞥一眼祁湛,见他微微笑着望着自己,显示未曾听见赫连熙的话,连忙低斥道:“不许乱说,你答应过我不把我的事告诉他人,也不许随便提起!”

赫连熙低声道:“好,我答应便是。另外,我与你们一同回城。”他心里已有盘算,打算跟着阮映雪祁湛一同去西北,这一路跟来他发现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们二人的目的地似乎是西北某个地方,祁湛在客栈吩咐掌柜的准备一整套御寒的大氅和皮靴皮衣,想来并非为自己购置,而是为阮映雪准备的。若是按他二人的马的脚程算,到达西北祁连一带恐怕已是冬日,这样一推算,他便肯定祁湛与阮映雪定是往西北方向去。他除去已逝的师尊,并无旁的亲人,因此也乐得追着喜欢的姑娘跑,反正他也可以顺道到西北办他的事情,一举两得。虽然阮映雪身畔总是伴随着祁湛,他并不想退缩,他比祁湛多知晓一桩秘密,这足以使他在祁湛面前洋洋得意许久。

想到这里,赫连熙的脸上浮现出欢愉的表情,倒是让阮映雪吓一跳,她眼见着赫连熙片刻前仍旧是沉着脸双眼黯然,忽然之间却又欢快起来,心里暗暗诧异。

“早知道如此,你又何必将我引出城外?我们找家酒楼坐下叙旧岂不是更方便。”阮映雪奇道。

赫连熙嘿嘿一笑道:“说的倒也是……”尴尬的笑容掩去他的心虚,他其实原本就打算将阮映雪引离祁湛身畔好与她独处一阵,孰知祁湛很快便找来,倒叫他希望落空了。

这厢祁湛心里也稍稍有些惊疑,阮映雪与赫连熙在火堆边面对站着低声交谈,他虽耳力极好但却也只是听见只字片语,他二人声音本就微小,在火堆的噼啪声中几乎被掩得只剩细碎的单音,不过赫连熙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与惊喜却被他看在了眼里,他不动声色地按捺下内心的狐疑,静静地负手立于火堆边。

阮映雪见已与赫连熙谈妥,便回身隔着火堆向祁湛大声道:“二哥,赫连打算与我们一同回城内。”

赫连?三弟何时与赫连熙这么熟络?祁湛心内讶异,竟有些气闷,但见火光映照中阮映雪微笑着望着他,他的一丝气闷顿时消失无踪:“这样也好,既是有缘碰面,当与赫连兄弟坐下喝一杯才是。”

赫连熙抱臂笑道:“既然祁二公子邀请,我也不便推辞,现下便与你们回城,我们二人一起喝个痛快如何?”

祁湛爽朗大笑道:“有何不可?”

阮映雪抚掌笑道:“好,我们这便走吧。”

话音刚落,赫连熙缓缓绕过火堆走至祁湛跟前昂首抱拳道:“听闻祁家二公子武功修为极深,想必轻功造诣也不在话下,赫连熙自忖轻功不弱,今日有幸遇见祁二公子,心里技痒多时,想与二公子较量一下,不知二公子可否赏脸赐教?”

他向祁湛挑战并非一时冲动,当时在濠州城客栈内一见到祁湛随身携带的玄苍,他便已经猜到这个安坐静观的俊美青年必是誉满江湖的祁家二公子。那一次他险些被额齐格点中膻中穴,在祁湛阮映雪等人面前结结实实丢了脸面。虽是出入江湖经验浅薄之故,但终究让他自觉挂不住颜面,毕竟祁湛与他年岁相仿,可以算是他心目中的对手,在对手面前丢尽颜面是他不能忍受的,因此打从那次之后他便打算找个机会会一会祁湛,了了自己的夙愿。

祁湛沉吟片刻,抬头爽快笑道:“赐教不敢,切磋一下在下倒是甚是愿意。在下也想见识一下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的神偷‘妙手’的绝顶轻功。”

阮映雪闻言大喜:“好哇,我还不曾见过高手之间的比斗呢,虽然仅是比轻功,想必会是极为精彩,二哥,你可要全力而为,赫连脚程极快,的确是如传言所说是绝顶轻功!”

赫连熙此刻终于意识到祁湛并非浪得虚名,他那一番话甚是谦虚但并非不自信,话语坦诚,足见为人爽快随性,这样反而让他忽然间内心不是滋味起来。他未曾想到祁湛不但武功修为极高,为人也如明月般清朗率直,叫他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他。他有些嫉妒他,同时也不得不暗暗佩服,这样复杂的情绪扰得赫连熙心烦意乱。

第三十一章 比试(中)

“赫连兄想如何比试?”祁湛拂开垂在眼前的一绺黑发,气定神闲地问道。

赫连熙略一思索,笑道:“这条小道通往城门,我二人便从这里出发,沿途不得改走其他捷径路线,目的地便是那座高楼二楼回廊的菱形宫灯下,谁先到达便是谁胜出。”说完一指远方一处亮光所在。

祁湛循着他的手望过去,那是一座灯火通明的高大楼宇,他看得并不是很清楚,需得稍微眯着眼才能看清高楼回廊内的数盏宫灯。他负手凝望着那楼宇间的点点灯火好一会,才回头笑道:“赫连兄好眼力,竟然能看到那么远的地方,不愧是妙手神偷。”

赫连熙一愣,随即又觉些微的恼怒,不知祁湛是在誉他还是揶揄他;但见祁湛虽是笑容满面,却似是极为认真,看不出玩笑打趣的神情,不由脸上一红,暗暗惭愧。

祁湛见他盯着自己不言语,有些诧异,事实上他的确是真心实意地佩服赫连熙,却不知赫连熙心里竟然有这般反复的思虑。破庙地处城外的小山坡上,站在破庙前能将大半个西辅城尽收眼底,他虽是武功修为极高,目力却不及赫连熙,赫连熙能看清那盏宫灯的形状,他却只能看到二楼回廊内有数盏看似一般模样的宫灯,分辨不出究竟哪一盏是菱形宫灯,因此赫连熙一说目的地是菱形宫灯下,他便有些吃惊,迟疑了一下才由衷道出了那一番险些令赫连熙恼怒的话。

“那是自然,想我自小苦练轻功,习练目力,不出类拔萃怎能求得我师傅将一身绝技传与我?”赫连熙见祁湛果是诚心称赞自己,瞬间骄傲的神情又回到脸上。

祁湛也不发话,只是笑着微微一点头。

倒是阮映雪焦急起来:“你们二人不要在这里絮叨,要比试趁早才好,再过不久城门便要关了,到那时你们便只能从城墙上翻过去,不被当作贼人都难。”

祁湛哈哈一笑道:“莫离言之有理,赫连兄,我们这便开始吧,免得比试不成反被守城兵士当作奸细,扰得城内大乱,我们二人就罪过了。”

赫连熙颔首,朝祁湛一扬手便飞身掠出,祁湛也如同与他心有灵犀一般,同时飞出,只见赫连熙瘦长身影如飞鸟一般往前狂奔,下盘极稳,步履轻盈,也不带起一丝尘埃,足见轻功确属上乘;再看与他并驾齐驱的祁湛,丝毫不比赫连熙逊色,只是转眼间的功夫,他已经飞身掠出极远。祁湛负手而行,神态极为悠闲,脚下不紧不慢,却是如踩云端,行进极快,他宽大的白色外袍被风吹起,飘扬在身后,束发的带子不知何时已被解开,乌黑的长发散开、飞扬在夜风中,竟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阮映雪看得呆立在火堆旁,她不曾想到两人的脚程之快已经出乎她的想像之外,仅仅那么一瞬间的功夫,那两人便已经到了小道的尽头,并且这两人看起来都如此轻松,似乎使轻功飞奔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能力,丝毫不费自身的力气一般。她呆呆地望着前方两人逐渐变小的身影,心下不由羡慕起来。为了引起爹爹的注意,她自小便勤练家传的移形换位轻功,在一群兄弟姐妹中算是极出类拔萃的,现在看来,在赫连熙与祁湛面前她那点微末功夫根本就不算什么,真的只是微末功夫。她低下头长叹一声,内心涌上掩不住的懊恼。

“莫离,二哥与赫连兄弟先行,你记得跟上,我们在菱形宫灯下会合!”远远传来祁湛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显得绵长而清晰,想来祁湛他们已是离开很远。

阮映雪这才回过神来,一看远处,赫连熙与祁湛的身影已是消失在小道尽头,她暗暗咒骂一声,提一口气飞身掠向小道。虽然她的轻功不如祁湛与赫连熙,但也算是上乘功夫,片刻间也消失在小道上。

火光渐渐暗下去,破庙前回响着火堆将熄的“噼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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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湛与赫连熙一路上全力飞奔,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是高手之间的比试,二人都拼尽了全力。时而赫连熙在前,时而祁湛稍稍越过赫连熙少许,二人始终离得极近。

赫连熙暗暗心惊,不曾想到祁湛的轻功竟也如此惊人,使他愈加觉得抑郁,如祁湛这般俊美的年轻男子,身手轻功极好,为人又谦逊有礼,在江湖上亦是名满天下,他如何与祁湛相比?他越想越觉压抑,不自觉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一旁的祁湛暗提丹田之气紧紧跟在赫连熙身侧,虽不言语但却暗暗注意赫连熙的动静,赫连熙忽然间呼吸急促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本就佩服赫连熙的目力,这一路追来,对赫连熙又多了份激赏。祁湛本身便是练武奇才,加上他的父兄注意给他固本培元,他自小便尝尽天下名贵药材,因此体力各方面远远超过一般习武之人;再者,祁家功夫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传到他这一代又加上了父兄与他自己的领悟,他的武功修为自是令江湖上的诸多所谓好手望尘莫及。然而,他也并非找不到对手,除去天下第一剑客“追风剑”萧劲寒,他身旁这位与他并行的妙手神偷赫连熙便是另外一位让他不得不赞赏的高手。先不提赫连熙令人惊叹的极佳目力,单说轻功,祁湛暗自比较,赫连熙的轻功当比他稍高一筹,只是他内力较之赫连熙却略高一些,因此在比试轻功之时他一口气坚持的时间要比赫连熙长,这样一平衡两人倒是不分轩轾了。

祁湛许久不曾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赫连熙的出现不免激出了他的好胜心,他周身的血液微微沸腾起来,脸上除了和煦的笑容,竟也多了些顽皮期待的神色。

他正暗自欣喜遇上了极佳的对手,却忽然间听见身畔传来细微急促的的喘息声。

高手比斗,最忌分神,赫连熙这一分神非同小可,不仅呼吸急促,脚下步伐也稍稍慌乱,转眼间祁湛便越过了他。

第三十二章 比试(下)

祁湛甚是诧异,偏头低声问道:“赫连兄?”

赫连熙正满心压抑,忽然听得祁湛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自己仍在与祁湛比试,且在自己分神的这转眼间祁湛已是略略超过自己,他不由得暗骂自己不专心。

不等他自责完,祁湛见他久不言语,便又迟疑地低喊了一声:“赫连兄?”

赫连熙脚步不停,瞥一眼身侧的祁湛,沉声道:“何事?”

祁湛一愣,旋即笑道:“赫连兄似乎心不在焉?”

赫连熙面色一冷,寒声道:“没有的事。”

他并不愿承认自己分神,在祁湛面前任何的疏忽都只会使得他更觉不如祁湛,只是他并不知道祁湛真的只是欣赏他,内心倒是并无他这许多复杂的想法。大抵赫连熙自小孤苦,除去相依为命的师傅与几个总是欺负他的师兄弟,再无其他亲人,因此他自小吃的苦比别人多上许多,也使得他打小便学会了察言观色,心思比一般人细腻上许多。在他眼里,祁湛既是世家子弟,又是誉满江湖的翩翩佳公子,且武功修为极为高深,这样的人状似关心的话语只会让他内心暗觉恼怒,似乎是被怜悯了一般。

祁湛一哂,见他面色不悦,也懒得再去碰钉子,当下眯眼遥遥望向远方那座灯火通明的高大楼宇。他们二人一路飞奔,离目的地已是不远,他到此刻才看清楼宇的二楼回廊内果不其然悬挂着一盏菱形宫灯,他不禁暗叹:这妙手神偷果真如传言所说并非浪得虚名!

一旁的赫连熙内心又是转过数个念头,他见祁湛一路紧跟自己,虽偶尔会落于他的身后,但总不见气喘脸红,便已知晓祁湛内力深厚,非自己所能比拟;因此,在内力上自己丝毫不能占到便宜,若是要早他一步到达菱形宫灯下,他只能在轻功技巧上取巧争输赢。

主意已定,赫连熙一稳身形停下脚步,猛地将集聚在丹田的气息上提并且遣至紫宫、膻中、太乙三穴附近,心里默念口诀,又将气息稍微一调整,使之顺着三穴回转,这一周转他顿时觉得身子忽然间又轻盈了许多。赫连熙大喜,这种奇特的调整气息之法是他师傅穷其一生钻研而得,因其他弟子皆不成才,临死前只传了他一个弟子,而他一向不曾想起使用;要知道普天之下轻功能赶上赫连熙的人物几乎是凤毛麟爪,他也并无机会使用;这一回他遇上内力深厚的祁湛,总算是棋逢对手,焦急之间倒让他忽地忆起这个奇异的调息之法,他抱着尝试的念头循着口诀教导的法门一式,立刻让他喜不自胜。身子既是已经轻盈许多,赫连熙的步子也快了些许,再加上他师传的绝世轻功路数,他轻快地越过了祁湛。

与祁湛擦身而过的瞬间,赫连熙不禁暗暗得意,自觉出了一口气,脸上重现笑容,甚至洋洋得意地朝着祁湛眨了眨眼。这几乎算是一种幼稚孩童的行为,但他未曾察觉,仍旧是得意地飞身掠过祁湛往不远处的楼宇飞奔而去。

祁湛一眼望进赫连熙得意的双眸,不由得一怔,但转眼便知晓赫连熙这份得意的缘由:赫连熙似乎忽然间身轻了许多,双足替换更是加快了不少,因此倏忽之间便超越了自己。他看不出赫连熙为何忽然之间速度加快,依着他一直的观察来看,赫连熙已是如他一般使出了浑身解数,但究竟为何出现这般变数,他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赫连熙这一忽然间发生的变数却大大激起了祁湛的好奇心与莫名的兴奋,他顾不得想太多,只是暗暗深吸一口气,将气息调整至最佳,瞅准稍在他之前赫连熙的身影急追而去。

对于绝顶高手而言,最令他们兴奋的莫过于遇见一个能使他们周身血液沸腾,斗志燃起,且是旗鼓相当的对手,现下,飞奔在西辅城内街道上的两个身影便是很好的写照。

此刻已是深夜,西辅街头行人寥寥无几,除了打更的更夫便只有数个行色匆匆的灰影在街边快步行走,因此祁湛与赫连熙的出现并未引起轰动;再者他们二人旨在全力比斗轻功,身形已是极快,普通人几乎不能看清他二人的相貌,只觉一阵风倏地掠过身畔,尚不及惊呼便见两条淡淡的人影倏忽消失在视线尽头。

祁湛赫连熙二人在街上各自施展自己的绝顶功夫,见街面凄清人迹稀少,倒也觉得飞奔得畅快,二人都觉得似是许久不曾如此清闲放松过了,因此不由渐渐减了比斗而生的急躁之心,反而享受起夜半无人时的寂静与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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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映雪一路追赶祁湛与赫连熙,无奈她的轻功虽是也算上乘,但终不如祁湛赫连熙,拼尽她全身气力也只是追赶到能见到前方二人背影的地步。从城外破庙到城内大街,距离不算短,况且她仅是一个小姑娘,内力功夫又不及祁湛赫连熙,到的城内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虽是如此,阮映雪倒并不气馁埋怨,这也是她的优点,她从小便生活在众人不甚热情的眼光中,养成了好强乐观的个性,再如何困难的事情对于她而言只是不同的挑战,成败与否是另外的事。因此,见到祁湛与赫连熙远远在前方的身影,她只是咬着牙卯足劲追赶,甚至内心竟然有些欣喜,她的二哥武功修为卓绝,让她惊讶钦佩,这待她似乎不错的妙手神偷赫连熙竟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令她既惊又喜。

街道尽头便是那座赫连熙指定的高大楼宇,再看祁湛与赫连熙,二人已是接近楼宇门前。这是座极尽奢华之能事的高大建筑,整座楼雕梁画檐,灯火通明,雕花大门上悬挂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三个金色大字:“碧琼楼”!

第三十三章 碧琼楼

阮映雪心中一凛,忽地回忆起临出客栈门之时无意间听到的两个伙计的悄声对话,其中一个伙计曾说今晚碧琼楼会有贵客,碧琼楼的老板娘昨日已经来过店内,吩咐客栈晚上在亥时之前送去店里的招牌菜,并且无论见到何人都不得向外人泄露,想来今晚碧琼楼迎接的客人必定非寻常之人……她再遥望一眼巨大匾额上的三个金色大字,心下恍然:想必伙计口中所提的碧琼楼便是眼前这琼楼玉宇般的高楼,只是,这碧琼楼究竟是何所在?怎会建得如此奢华?

她好奇之心大起,正思索如何进得碧琼楼内一探究竟,忽地耳畔传来猎猎作响的衣袂之声,待她抬眼望去,只见前方祁湛与赫连熙已拔地而起,如大鸟一般翩然越过碧琼楼的前院的高大门墙以及宽阔院落,遥遥落向后院挂满华丽宫灯的二楼回廊。她低呼一声,连忙收摄心神,急急赶上。

碧琼楼分前后两个院落,前方院落灯火通明,极其热闹,几乎是人声鼎沸,笑语晏晏,年轻女子放荡的娇笑声混着男子含糊不清的低笑,模模糊糊地传入阮映雪耳中。不及近前,她便恍然间明白,这座高楼竟然是家勾栏院!她脸红耳热之际心头又是一怔:勾栏院便罢了,为何此间勾栏院修葺得如此奢华气派?她并不是没见过勾栏院,事实上她在及荓之后还曾乔装改扮成男子偷偷跟着兄长混进平江府最有名的勾栏院“昕春阁”,那号称江南第一的“昕春阁”也不曾如碧琼楼这般气派……

思绪无端搅乱她的心神,使她在接近前院大门之时硬生生刹住自己的脚步。她微微叹一声,压下心头汹涌的好奇心,闪身至门侧无人看见的黑影中,轻轻一点地飞身越过院墙,学祁湛与赫连熙那般长提一口气,向后院飘落。

前后院之间的廊前种了几株参天大树,笔直茂盛,几乎将整条长廊掩在树荫之下,阮映雪未及到达长廊便觉气力不足,脚下虚软,险些落地;恰好附近便是那几株大树,她便顺势轻轻落下,在树枝上奋力一蹬足,借着树枝反弹的力量重又弹回空中,稳稳飞身扑向后院二楼的回廊。

还不曾到达回廊,回廊下清冷的灯光中忽地蹿出数条人影穿梭游斗,接着随着几声低沉的轻吒,她的眼前忽然间一暗,廊下的数盏宫灯同时诡异地被扑灭,回廊倏地沉入黑暗之中。

此时阮映雪才近到回廊外,这一变故几乎在一瞬间发生,她不及惊诧便飞身轻轻跃入回廊。飘落至地面之后阮映雪浑身戒备,轻轻站起身侧耳倾听四周的声响,令她无端惊惶的是四下里除了她微弱的气息,几乎听不到任何的呼吸声。她初出江湖,从未经历这般诡异的事情,不由得内心大骇:明明见到祁湛与赫连熙进入了回廊,此刻却察觉不到他们的丝毫气息;虽不能确定那几条人影中必定有他二人,但以他二人的身手,即便是遇上了绝顶高手也不至于在三招两式内就落败,更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被撂倒才是……她想到此,心中稍稍平静下来,声音却仍旧是颤抖着地低呼道:“二哥……赫连……你们可是在这附近?”

话音刚落,她的眼前忽地一亮,一盏菱形宫灯已被点亮,吓得她直觉地摸向腰间的泣血金匕。不等她握住剑柄,一个清亮浑厚的笑声低低地在她的身前响起,熟悉的声音使得她猛然间放松了所有的戒备,恼怒地低声道:“二哥,你开什么玩笑!”

她身后的宫灯也随即亮起,原本昏暗的回廊中忽地亮堂许多,也令她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回廊雕花大理石柱下横七竖八倒了三四个黑衣劲装的魁梧大汉,这些个大汉的双眼圆睁,口鼻中都汩汩地直往外流着紫黑的血,他们双手紧紧揪紧了自己胸前的衣襟,表情极为痛苦,似乎是死前仍在挣扎。阮映雪被地下死尸的狰狞面目吓得呆立在当场,一双美目直直地瞪着满地的黑血无法出声。

一盏盏宫灯渐次亮起,祁湛丢开手中的火折子走到阮映雪跟前低声问道:“怎么了莫离?”

阮映雪一怔,缓缓抬起头望向祁湛,眼神中竟是多了些许恐慌:“二哥,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祁湛微微一笑指指一旁道:“赫连兄比较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阮映雪疑惑地循着祁湛的手望过去,只见赫连熙一脸不悦地从阴影中走出,瞪了祁湛一眼而后尴尬地望向阮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