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苏连忙放下水盆,过去一看,她脸色青白,眼下黑影重重,只道她真是看书看得累了,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惋惜道:“唉,那小姐好好休息。”

说着,替她掖了被角,又将火盆中的火星拨了拨,掩了门出去。

阮映雪侧卧床榻良久,缓缓睁开眼,若有所思地握紧了手中的玉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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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已是除夕,凤莲城仍旧没回府;晌午过后,流光遣了一个格齐府中的一个守卫来传话说,他主仆二人不回来守岁过年,让婉苏好好将府里布置一番,务必陪着阮映雪过个好年。

婉苏唯唯答应着,阮映雪坐在一旁,听着那守卫满头冒着冷汗,结结巴巴说着,心里倒是觉得好笑,这主人不在府中,却传话回来吩咐下人将客人当成主子伺候着,她又不是不曾一个人守岁至天明,何来好年坏年只说?

她倒是不觉得怎样,婉苏却是稍微有一些失望。那守卫一走,婉苏便凑过来悄悄说道:“我原以为公子会为了小姐回府守岁,谁知……唉。”

说着,脸上竟现出惆怅不忍的神色。

阮映雪一乐,笑问:“那又如何?”

婉苏睁圆了一双眼,嗔道:“公子不是喜欢小姐么,为何还舍了小姐去那宫里陪老头子守岁?”

阮映雪一听,先是脸皮微微一红,待得后一句,便已了然,原来这府中上下果然皆是知道凤莲城身份之人。

她稍作沉吟,抬眼望住婉苏,小心翼翼问道:“婉苏,你来这凤府之前,是在何处营生?”

婉苏倒也不隐瞒,嘻嘻笑道:“我打一出生就被送到四王府啦。”

见阮映雪只是默默点头,婉苏奇道:“小姐怎么想起问这事来?”

阮映雪笑笑,也不言语,打量婉苏发间垂下的大红色系绳良久,终是忍不住伸手去摸,好奇道:“这束发的绳子编的真是好看,是在外边的街上买的么?”

婉苏见她喜欢,连忙伸手去解那蝶形的绳扣,一面解一面笑道:“小姐既是喜欢,我取下来给小姐扎上吧。”

她与阮映雪相处久了,知道她没有主仆之分,也不爱戴那些金银的东西,平日里总见她拿着那些南海珍珠当弹珠把玩,从不见她戴上;难得这一回阮映雪有喜欢的饰物,她乐得替她扎上。

阮映雪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手瞪她一眼:“我只是说你扎着好看么,又不是想要。”

说着,自梳妆台取了菱花镜来递给婉苏:“喏,看看,多好看。”

这倒是实话,婉苏本就长得肤白婉柔,那大红系绳顶端系成蝶状紧贴乌发,下边的流苏垂在发间,衬着白皙的肤色,分外的明艳。

婉苏接过镜子仍旧放回梳妆台前,双颊却是微微有些薄晕了,见阮映雪眼神炯炯望着她嘿嘿地笑,越加的不好意思。

正要说些什么,眼神一遛,瞥见一旁搁着的金漆木匣,不由一拍脑袋,嗔怪道:“都是小姐在一旁打岔,我倒险些忘了原先要说些什么。”

一面说着,一面走过去将那木匣挪到阮映雪眼前。

阮映雪心中好奇,伸手拨开那木匣的锁扣,打开盒盖向内望去。

第七十三章 相约共守岁

前几日凤莲城送的一箱衣物首饰,阮映雪只随意看了便让婉苏收了起来;谁知婉苏隔几日又打开箱子挑挑拣拣,取了几样还算素雅的头饰出来放入了这梳妆台上的木匣内。

阮映雪一打开木匣盖,原先的好奇陡然消失,总还是些金银之物,林林总总,皆是一派珠光熠熠,也入不了她的眼。

她无趣地瞄两眼,也懒得伸手去拨拉,笑道:“我原以为你藏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在这木匣子里。”

婉苏见她有些意兴阑珊,嗔怪地蹙眉笑言:“你没看遍所有头饰就说无趣。”

伸手拨开木匣里的金银珠玉,自那最下面取了个暗红色锦袋出来。

阮映雪好奇地凑脸去看,婉苏已是将那锦袋打开,抽出了一根金色缎带,嘻嘻笑道:“原先将这缎带压在木匣子里,倒是险些忘了,今天小姐直夸我那束发的带子好看,我才想起来这事。”

说着,便伸手拿了那缎带要给阮映雪系上。

阮映雪拉住她的衣襟,眨了眨眼,为难道:“这金色甚是扎眼,且是皇家才得用的,怕是不大合适。”

婉苏叉腰哼一声道:“皇家么,我们公子也是皇家人,不必惧怕。”

又换了语气,幽幽道:“小姐,莫非你是不喜欢这缎带么?我见你平日里不喜妆扮,想着除夕了,怎么也得给找些像样的首饰出来……”

说着,眼泪倒是下来了:“不曾想,你不喜欢那些金簪碧玉,连这缎带都不爱,我这下人做得可算是无趣了。”

阮映雪慌了,婉苏待她极好,她这一掉眼泪,她心里就如同油煎,连忙伸手抢过那缎带便往发间扎去。

手忙脚乱一阵,将梳好的简单发髻弄得散乱,才好容易将那缎带缚在发间。

这一来,婉苏倒是扑哧一声破涕为笑了:“唉哟,都把头发拨乱了。”

笑着伸手解了阮映雪的头发,慢慢梳好,再将那缎带束起发,松松绾个结在发髻一侧,取了镜子给她:“看看如何?”

阮映雪见她心情转好,心里松了口气,就着镜子瞥一眼,咦一声。

菱花镜里映出她的脸,虽不是国色天香的绝色之貌,却也算是脸庞清秀,发髻旁金色缎带绾的一朵蝴蝶,翩然欲起。

“这颜色,还真有一些招摇啊。”她伸手摸了摸那金色的发带,也不舍得去摘下。

婉苏看出来她也是喜欢的,便摇头不迭,顺水推舟道:“哪里招摇了,我看倒是极好看。”

“可惜公子不在家中,不然他看了定是非常高兴。”

阮映雪一怔,却不知如何回答,婉苏正讲得高兴,索性连凤莲城平日所好七七八八讲了许多。

她一面听着,一面频频点头,却是困得很了。正是晌午,两人吃了饭便一直谈论至此,瞌睡虫早已造访。她自到了凤府便养成了午睡的习惯,这时辰正是她瞌睡之时。

婉苏又说了几句,见她不住揉眼,呀地惊叫一声,惭愧道:“唉,我却是忘了时辰了。”

连忙将屋子里收拾一番,待得阮映雪迷迷糊糊爬上床倒下,便悄声退了出去。

大抵冬日午后好眠,阮映雪一睡就是两个多时辰,醒来已是天色近晚。

门外回廊内脚步声零碎急促,是下人们在急急奔走,有意压低的说话声夹着笑声时不时在门外响起。

她好一阵困惑。

半晌后,神智回笼,她这才记起,这已是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

凤莲城不在府中,下人们便都聚到了听风阁一同守岁,无怪乎廊中脚步悉索、笑声连连。

她蓦地想起昔年在家中守岁的情景,犹记得流光那一日叹气说:“爹爹悔不该放你离家……”现如今,家中诸位,可会想起她来?

呵,怕是一家老少和乐融融,已是不记得有她这样一个不驯的女儿了吧。

想着,忽地就心酸了。

压抑许久的孤寂忽地涌出,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瞬间悲从中来,将脸埋进松软的枕中呜咽起来。

许久许久,才将满心的惆怅与不快倾泻罄尽,她伸手拢好发,就着梳妆台旁已冷的净水洗了把脸,一眼瞥见镜中红肿如核桃般的双眼,自嘲的笑笑。

唉,若是婉苏见了,又要好一阵絮叨了。

只不过这一阵发泄,心里果真痛快了很多。

正想着,就听得门外一阵笑闹,婉苏压低警告的声音自回廊那一头远远传来:“嘘,吵醒了小姐,公子回来有你们好看!”

阮映雪无奈地摇摇头,扬声道:“无妨,我早醒了。”

话音刚落,园子里笑闹声忽地大涨,下人们的声音纷纷传来:“阮小姐,快出来一同吃个团圆饭吧。”“映雪小姐,老婆子们做了江南糕点,就等你醒来啦。”

说话的都是平日与她熟识的仆妇,她自打进了凤府,性子改了不少,与人亲近很多,这些下人们也喜欢和她闲聊,一来二去,便都熟了。

她心中一热,照了照镜子,见除去双眼红肿,脸上泪痕已拭尽,想是不会被人看出什么,心里宽慰,提起裙裾便向外走。

蓦地后窗剥地一声响,却像是有人在窗外;她顿时警觉,从桌上摸了一只茶碗权作暗器,悄悄掩至窗边,猛地拉开窗。

窗外冷清无人在,只一株光秃秃的树矗立原处。

她狐疑地探身出窗,四处张望,却不见一个人影,当下不由得暗笑自己风声鹤唳,一点风吹草动便疑神疑鬼。

正要关了窗,眼随意一瞥,却发现窗棂上深深嵌进了一小段枯枝,那枯枝的末端竟还系了短短一截布条。

她费力去拔那枯枝,既惊又疑。

这除夕夜,谁会来此飞箭传书,又是哪一位高手,竟能将这极易断裂的枯枝当作暗器射入窗框?

啪一声,枯枝断裂开,那人用力甚大,枯枝没入窗棂中寸余,她使尽气力却将枯枝掰断在没入之处。

阮映雪呆了一呆,展开那布条,顿时心头一跳,一种不知何解的情绪泛起在胸臆之间。

布条上,只数个遒劲飞扬的字:

与尔同守岁——祁湛。

她细细想许久,淡淡一笑,将那布条卷一卷塞入袖中,掩好窗户。

待她走出门,园子里已是人声大噪,下人们早就搬了长凳桌椅在外,摆好了瓜果点心,只等她出来。

一时间,她被满园的熠熠灯火晃得有些眼花,放眼望去,园子里四处悬挂了灯笼,竟将这个偏院照得如同白昼。

人们一见她走出长廊,皆是一阵欢呼,大笑着招呼道:“快快,就等阮小姐你来了。”“婉苏姑娘早给给你留了位子啦。”

说话间,婉苏从人群挤过来,带着她走到下人们早早收拾好的石桌旁,笑道:“大家伙各自从园子里带了桌椅板凳,便将这石桌石椅留给小姐了。”

阮映雪满眼皆是人们笑意盈盈的脸,不由得鼻头一酸,连忙低头坐下,装作看那桌上摆满的点心瓜果。

这一坐下,她心中又是一阵暖,婉苏她们给凳上铺了厚厚一层垫子,生怕她受了凉。

这凤府中人,竟是对她这般好。

可惜待得春暖花开,她便得离开了……

怅然间,那边已开始放烟花,暗黑的天幕中一道绚烂色彩划过,人群蓦地爆出一阵喝彩。

园内虽是寒冷,人们却是热闹异常,一面放着烟花爆竹,一面有人在说笑打闹,这般热烈喧闹的场景,她是从未见过的。

四周围笑闹声声,她眯眼看那耀眼的光色在夜空炸开,拈了瓜子慢慢磕,只觉阵阵暖意流入心间。

下人们放完烟花爆竹,喝茶聊天许久,也不知是谁起的头,都摸出偷藏了很久的色子打算趁着凤莲城和流光不在之时小赌一把;见阮映雪支着脑袋远远望着这边,甚是好奇的神情,有个鲁莽汉子大嘴一咧,笑着招呼道:“阮小姐也来玩一把么?”

话音未落,早有别人伸手过来赏了他一巴掌,笑骂道:“还敢拉人家阮小姐一同玩,给公子知道了还有的好日子过么?”

那汉子哦一声恍悟,尴尬地朝着她笑笑,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阮映雪在一旁看着,笑着也朝那汉子点了点头,忽然间觉得这一晚的热闹或许真是多年来真正属于自己的一次别样除夕。

于是便欣欣然笑开,倚着石桌,看着众人聚在一起玩乐笑闹。

婉苏在一旁偷觑她好几眼,见她是真的开心,便放了心,悄悄跑到一旁拉着别院的丫头闲聊去。

众人闹到夜深,已有一些妇人小孩困倦了,便纷纷携手离开;大抵白日里忙活了一天,到这工夫,该疲倦困顿的也都撑不下去了。

园子里稀稀拉拉剩了些还在兴致勃勃投色子的人,婉苏正要去遣散他们,阮映雪却朝她摇了摇头。

凤莲城虽是个性随性,府中下人管得却是极严,这一年到头,下人们能痛快玩一把的机会也不多,若是这除夕夜遣散正在劲头上的人们,她心中有些不忍。

婉苏明白她的意思,便也爽快地点点头。

她望着黑沉的天幕,悠悠喝着茶,忽地记起那卷成卷的布条。

呵,险些忘记了这事。

阮映雪暗叫声糟糕,推说困倦,晃晃悠悠走回了房。

果然不出她所料,刚一掩上门,后窗便扣扣两声,祁湛压低的声音响起:“映雪么?”

第七十四章 寻书见疑情

她忽地起了玩心,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屏息凝神静立一旁,也不出声,只侧耳细听窗外动静。

祁湛在窗外立着,见屋内毫无动静,心中疑惑,踟蹰了半晌,伸指轻叩窗扉。

阮映雪仍是不做声,掩了口偷笑,耳畔听得祁湛在外面微微叹息,心中忽觉一阵落寞袭来。

她何曾这样顽皮过?

曾几何时,她是否有过欢乐的时光,为何此刻竟惆怅满怀?

“映雪?”祁湛又是一声叹息,却也猜到屋内确实有人,且是他心心念念想见之人。

阮映雪伸手开窗,恰好一眼望入夜色中一双灼灼的眼中。

一时间,她怔住了。

祁湛含笑静静望着她,双眸压抑了许久的期待,却还是轻轻唤道:“映雪,我来与你一同守岁。”

她蓦地泪流满面。

多少年,她独自一人,伴着娘亲牌位前一炷青烟,燃一屋子的烛光守岁至天明;从不曾有人这般温柔地对她笑着,轻声细语,嘘寒问暖。

此时此刻在寒风中,一句“我来与你一同守岁”却是她这许多年来最为期盼的话语。

笑听爆竹声,剪烛共守岁。

共守岁啊。

祁湛大惊,又不知哪里说错了话,心中暗暗埋怨自己口拙,正待开口,阮映雪却已抬起脸,微微闭起眼,片刻后再睁开,已是笑靥如花。

“好,我们一同守岁。”她轻轻说道。

说罢,轻轻一跃翻出窗外,俏立祁湛眼前。

祁湛心喜,俯首低声道:“随我一起。”

阮映雪浅浅一笑,伸手捉住祁湛宽大的衣袖,随着他迎风飘然离去。

他是她何人,已是无关紧要。

小镇彻夜未眠,爆竹声声、欢声笑语不歇,绚烂的烟火点亮半片天幕。

火树银花不夜天。

她坐在客栈临街的高楼上,望着漫天坠落的点点烟火,心中满满。

酒已冷,菜已凉,两人都不做声,只静静听着楼下人声喧闹,欢声笑语流满街。

偶尔对视一眼,却都能看见对方眼里的温暖笑意。

良久,祁湛举杯:“愿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尽欢么?”阮映雪淡淡一笑,举高酒杯大声道:“愿来年此时,还能与君共举杯。”

祁湛心里一热,抬眼望去,惊见她眼中已是有了薄薄水意,他微微叹息一声,与她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阮映雪也一口呡尽那已微凉的酒,再抬头,与祁湛相视一笑。

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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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天亮之前悄悄潜回了凤府,犹记得祁湛送她到凤府园外,神情抑郁,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来年再访时,但愿能记起我。”

临走前,祁湛幽幽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