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麟一怔,仿似无奈地摸了下额头,随即解释道:“你别误会。不是我拉她喝。是她自己路过,嚷着非也要喝。我见她像男孩,便也没拦。但只不过三两杯,便阻了她……”

初念哼了一声:“她已经醉倒了!此刻就躺我那里睡过去了!瞧你干的好事!”

徐若麟沉默了下来,片刻后,终于低声道:“我晓得了。是我不好。以后不会再让她喝了……”

初念方才啪啪啪地说了那么多,见他态度这么软和,便似一拳出去落在棉花堆里,一时借不到力了,心里头痒得最厉害的那句话,始终却是说不出来,只好跟着沉默下去。

一阵夜风卷过,刮断了那棵老梅树上的一截枯枝,啪一声折断。初念被惊得猝然抬眼,才发觉他正低头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两人隔得又这么近,她甚至能闻到他呼吸里带出的酒味儿……心跳忽然便乱了个节拍,立刻后退一大步,仓促地道:“我过来是想跟你说,我已经好了,明日便可走了。”说罢急忙转身,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要追来咬她一口似的。

徐若麟哦了一声,望着她背影,忽然慢悠悠地道:“我今天该换药了。可是到此刻还没换……”

初念脚步微微一停,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仿佛挂了丝漫不经心的笑,便有些生硬地道:“那你为什么不换?还在这里喝酒?我去叫人过来伺候。”

徐若麟脸上的笑似乎更浓了,大喇喇地道:“我要你帮我换……要不然就算了,我懒得叫人来折腾。”

初念惊骇于他这种近乎撒娇般的威胁,或者说恳求?心噗噗地跳个不停。正还愣怔着,看见他已经转身,慢吞吞地道:“那就算了……反正也死不了人。慢慢它自己总会好起来的……”

她怔怔望着他的后背,脑海里忽然闪现过数日前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带她潜出福王府,被前后追兵包围住时,在她耳边低声问她怕不怕的情景,心便一寸寸地软掉了,最后仿佛一滩春融的池水,连用手捧,恐指缝也兜不住那点点滴滴的清软与纤秾……

她不是感激地帮邹从龙包扎过伤口吗?也不是没帮过他……不过再一次而已,又能如何?

“等等,我帮你吧。”

她咬了下唇,终于这样说了一句,然后在他蓦然回头,仿佛有点不敢相信的目光注视之下,低头往里而去。

屋里的灯亮了起来。他打了好几次的火石,最后才点着了的。

她站在一边,看着他取出伤药和绷带,褪去衣裳,赤着半边肌理分明的上身,坐到了一张椅上,然后把目光默默投向了她。

她褪下斗篷,挽了袖子,净了手后,目不斜视地到了他跟前,微微俯下-身子,伸手出去解他臂膀和肩膀上的旧绷带。

露出的伤口比先前收敛了些,瞧着却仍是狰狞。她压住那种仿佛感同身受般的疼痛,小心翼翼地用块蘸水拧过的干净巾子轻轻擦拭伤口周遭的皮肤,然后轻轻地再次抹上药膏。处置好臂膀,再处置肩伤时,终于忍不住,一边轻巧地动着指,一边低声埋怨道:“你的伤口这么深,才过去几天,怎的就想到去喝酒?都这么大的人了,为何还不会照料好自己?仗着年轻体格好,想什么就来什么,万一落下根儿,等老了,后悔也就晚了……”

昏黄的灯火中,她如玉的一双素手被浅紫的衣袖遮覆至腕,微微俯身靠过来时,灯影将她的一张脸庞照得说不出的柔美与恬静。窗边,如水般的清冷月光正默默洒下。徐若麟看着她在自己身前这样忙忙碌碌着,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话着,鼻息里有来自于她的暗香在隐隐浮动……霎时,仿佛陷入了一个幻境,就仿佛她是他的妻,正在因了他的不听话而不满地埋怨着……

“好了,”初念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伤处,裹好最后一圈绷带,打了个结,不放心地又补了一句,“伤没好之前,不准你再喝酒了……”

“娇娇。”

她正要直起身子,忽然听到他这样轻声叫了自己。一怔,终于把目光转向他,视线相触时,心忽然一跳。

徐若麟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不知道是灯影还是他先前喝了酒的缘故,双目隐隐发赤,里头有什么闪亮的东西,仿佛正在暗暗地流涌。

她的手微微一僵,下意识地便飞快从他肩头处缩回。

“好了,我该走了……”

她甚至忘了去拿那件刚才脱下挂在一边的斗篷,仓促便转身,脚刚抬起,还没来得及落地,徐若麟已经抓住了她那只刚替他料理过伤处的手,轻轻一扯,她便不由自主随了那股力道一下跌坐到了他的腿上。下一刻,已被他紧紧抱住。

她惊骇地用力挣扎时,觉到他凑了过来,在自己耳畔低低地道:“娇娇,我想抱你……让我就这样抱下你,只抱一下……”

他丝毫没有掩饰他话里带出的那种近乎卑微的恳求之意。初念觉到一阵热气随了他的话声温温地扑洒到她的耳垂和脖颈里,敏感的肌肤立刻泛出一层细小的颗粒。

徐若麟觉到了她的迟疑。对她的那种渴念此刻便如脱缰野马,在他混合了酒精的血液里肆意奔流——他是男人,自然清楚酒后失控不过是句拙劣谎言。但是这一刻,他却只想在这句谎言的纵容之下,把她牢牢禁锢在身边,永不许她脱身离去。

他箍住她腰身的那只臂膀收得更紧了,另只手,也已经包住了她的一侧脸庞,略糙的拇指指腹几乎是焦渴般地扫过她细嫩的脸颊,用一种略带强迫的力道,将她的脸扳向自己,随即,低头便轻而易举地含住了她的唇。

初念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彻底惊醒了,极力闪避,却始终脱不开他来自于他唇舌的追逐。她的鼻息里,满是来自于他的浓烈气息。当唇瓣被他驾轻就熟地轻易顶开,唇舌亦被迫着与他绞缠在一处,承受着来自于他的彻底占有之时,记忆深处里的某种熟悉感也瞬间释放了出来。

她终于被一种深深的恐惧牢牢地攫住了。

与依恋从来就是双生不离的对这个男人的不满、敌视、甚至厌恶,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放大,到了最后,却只化作恐惧,随了她的泪水夺眶而出。被禁锢在他怀里的身子,也开始不由自主地瑟瑟颤抖起来。

徐若麟与她相贴的脸被她的泪濡湿了。终于松开了她的唇舌,却没放开她,只是改为吻去她沿着面庞垂落的泪珠,将她抱得更紧,仿佛哄孩子一般地轻轻拍她后背,与她耳鬓厮磨,在她耳畔柔声地道:“娇娇,对我好些好吗?别怕,我会护你一辈子的。”

第四十回

一辈子。

一辈子是未知的漫长。

一辈子的尽头,和说出这三字的这一刻,渺远得如同生与死、晨与昏、山巅与海底的距离。

~~

初念记得,上一世,他也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她仿佛信了,然后就成了现在这样。现在,即便这样被他紧紧抱在怀中,来自于他那副滚烫躯体的热气也无法将她皮肤下血管里流动着的那一脉凉血烘热。

感觉不到她的回应,他仿佛有些焦躁起来。忽然不再说话了,只是含住了她的耳垂,细致而温柔地咬舐着她。

他知道那是她的敏感处之一。从前每每这样待她,她便会战栗地软在他怀里,任他爱怜。

初念半边的身子都随了他的唇齿而酥麻,只是心里,对自己的鄙恨却是前所未有地深刻起来。

其实,在决定以那个拙劣借口来到这里,然后说服自己随他跨入这屋子里的第一步起,她便知道自己再次犯了前世的错。

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挣扎,只是说道:“大爷,我本就不该过来的。是我错了。你若已经好了,就请放开我。我该回去了。”

她没有唤他大伯。只因这样的情况下,这种称呼,听起来该会是如何的讽刺,连她自己都无法唤得出口。

如窗外冷月般的平静声音,一字字地入了徐若麟的耳,仿佛一团冰冷的水迎头浇下,嗤地灭了他心里方正燃得有些苗头的那团火。

他一怔,终于慢慢放开了她。停在她腰肢上的臂膀,却没有挪开。

初念低头擦了下脸上残留的泪珠,移开了那只手,然后从他腿上站了起来,伸手拿过自己方才脱下搭在另张椅背上的斗篷,再没看他一眼,转身要离去。

~~

徐若麟的酒已经完全醒了。或者说,一开始他就就根本没醉。从见到她出现在自己身侧夺了他手中杯的第一眼起到此刻,他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其实是一个很能隐藏本性,并且深具耐心的人。燕京人才济济,没有这种本事,他也不可能成为数一数二的人物。但是很奇怪,到了她的面前,他却总是一不小心便会把自己人性里的阴暗一面展现出来,仿佛生怕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和前世一样,他太急了。急于要将他和她的距离拉近,急于要证明,甚至希望她是他的人——人性的某些弱点,或许就算重活一百次,也仍可能会一遍遍地冒头,就看你能不能克服了。

而他在这一点上,很明显,再一次地失败了。

他望着她擦去面上的残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地挪开自己的手,从他腿上起身离去。这一刻,忽然好像也明白了过来,那天她跪坐在榻上向他郑重道谢说出那一番话时,他为什么会感到那样不安了。

这样的一个她,她的悲和喜,再不是凭他只手便能轻易掌控的了。

~~

她快要到门口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司初念,你是我的女人。上一辈子是,这一辈子也一样。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再清楚不过。你以为你不承认,我就会放过你了?”

慢慢地,初念终于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了徐若麟。

他并未起身过来追她,仍坐在椅上,甚至还保持着先前她离开时的那个姿势。

他说的这句话,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但是语调却是出奇地平静,就像此刻他那张脸上的神情一样。或许唯一能泄露他真实情绪的,便是烛火映照之下,那双幽暗得仿佛万年沉渊的眼睛了。

“从我回到徐家,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觉到你和我一样。后来在护国寺,你的表现确实叫我迷惘了些日子,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这恰恰可以让我认定,你其实就是我一样的!”

“你了解我,正如我了解你一样。”他平静的声音里,却隐隐带了丝仿佛冰刀般的犀利和无情。

“你温顺、胆小,不是个烈性女子,做事患得患失没有主见,”他顿了下,“我这么说,可能重了,你不爱听。但从前,你确实就是如此的人。这样性情的一个女子,在护国寺被我用计带到面前对话的时候,撇去我们在徐家的关系,我还只是个和你不过才一两个照面的陌生人,你何以竟能那样与我侃侃而谈,应对得当?你可以不承认,但我知道你一定记得我和你真正第一次相见时的情景。那时候我不过帮你摘了朵花,你便惊慌脸红地逃了。初念,那时候你十五岁,刚到徐家没多久。去年在护国寺的那一回,你也是十五岁,也是刚嫁到徐家的新妇。你告诉我,人倘若没有历过剧变,性情怎么可能无端改变如此之大?更不用说后来你和四妹掉下山去后一路所留的求救方式了。只是见你始终不愿承认,我便也不逼你而已……”

初念手腕处的脉搏在突突地跳,浑身的血液随了他的话剧烈地冲刷着脸庞,一张脸已经涨得血红,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用一种极力压抑着情绪的声调颤声地道:“好,好,徐若麟。我就知道你这辈子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我便没有安生日子过了!我承认,承认了便是。但是你逼我承认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你到底还想干什么?”

徐若麟猛地从椅上起身,朝她大步而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你终于承认了!”他的目光闪烁,其间如有火芒跳跃,“你问我这些有什么意义?我告诉你,这是我和你共历的过往,不是你想抹就能抹平的!你问我想干什么?这更简单!你道我这趟南下,难道就是为了炸几个兵工厂烧几个粮库?我是为了你!我知道我从前对不起你。这一世,除了弥补,我还要兑现我从前对你的承诺,娶你为妻!”

“娶我为妻,护我一辈子。”初念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念出这句话,“你说得轻巧。如何娶我,如何护我?”

徐若麟道:“我已脱离徐家,你往后归宗,男婚女嫁,又有何惧?”

初念冷笑起来,凝视着徐若麟,慢慢道:“诚如你方才断言,我从前确实愚蠢,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只是到了此刻,你怎的还要拿这些虚话来骗我?你是因了平王而脱离徐家宗族的。你我都知道,平王必定是能得天下的,那时候你便是他的肱骨重臣。他要沿袭祖制收服百官,要的是一团和气,又怎会允你一直脱宗独立受人侧目?从前你不是又被徐家重新接纳了吗?人活在世,哪怕尊贵譬如天子,也有身不由己。别跟我说这一世你会为了我而忤逆圣意,这太假了,我也担当不起。至于我的归宗。倘有一天我真能归宗,我也不是为了你。没有你,我这一世会过得更安心。”

徐若麟盯着她,额头青筋微微鼓起跳动,掌心捏了松,松了捏,终于,在她丝毫不加退让的目光对视之下,长长呼了口气,开口道:“娇娇……你就这么恨我,到现在也无法原谅我?”

“徐若麟,我并不恨你。方才你说你不愿抹平咱们过往的一切。可是我告诉你,我和你恰恰相反。每每一想到因为自己而带给家人的深刻耻辱,我的心便会像火烧一样,恨不能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所以你说,这辈子好容易能有从头而来的机会,我还会再蹈覆辙吗?”

徐若麟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上,渐渐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败。

“娇娇,难道你对我就没有半点情意?”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微微闭了下眼睛,但很快睁开。声音也仿佛带了丝难解的落寞。

初念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在他的目光追问之下,忽然问道:“徐若麟,你口口声声地说爱我,你到底爱我什么?就像你方才说的,我是个乏善可陈的女子,除了一副皮囊还算入眼。只是以你身份地位,也不至于为了我这一张脸而如此委屈自己。你告诉我,你爱我什么?”

徐若麟望着她,微微皱了下眉,沉默不应。

初念笑了起来,笑靥如花。

她点头道:“你看,连你自己也说不出来了。我却知道为什么。男人都爱第一眼的美色,你自然不例外。然后我和你是这种关系。占有我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又痛快又刺激?我听说过你小时候的经历。你心里一定是痛恨你那个嫡母的。于是你就用占有她死去亲生儿子寡妇的方式去报复。我说得对不对?”

徐若麟额角青筋再次猛地一跳,目光骤然变得如浸严霜,冷冷盯着初念。初念被他看得有些微微恐惧,却丝毫不肯退让,看着他慢慢朝自己踱来,终于到了跟前。

“我是被你美色所惑,这一点我承认。”他伸手出来,捏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不小,将她的脸抬了起来仰向自己,目光描绘过她的眉眼鼻唇,“可是对于你的第二个想法,我却不得不辩解下。倘若我一直长在国公府那座深宅大院里,或许,会成为像你说的那种人。只是我告诉你,这个世界除了金陵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还有你进入了便永远无法出来的苍茫大漠,连鹰都飞不过去的皑皑雪山,更不用说那无垠无际的穹苍与大海。世界何其之大,人心也远非你能揣度。我便是真的如你所言那么恨她,也有的是手段,何须借你一个女子的身体?司初念,我视你如珍宝,你却未免把自己看得过于低贱了!”

第四十一回

初念仰着脸,怔怔望着面前这个明显是被自己激怒了的男人。半晌,扭头挣脱开他还捏着自己下巴的手。

“徐若麟,倘若是我错想了你,我向你道歉。我不否认,我对你是有几分情意。像你这样的一个男人,女子得你如此追求,怎么可能丝毫没有动心?可是也就如此而已。”

“你说你视我为珍宝,这让我很意外。或许你说的是真的。因在你自己看来,你确实是如此看我,亦是如此待我的。可是于我而言,我却感觉不到。我这么说,你或许会为自己不值。就在刚刚前几日,你还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将我从青州救了出来。我很感激,真的感激。但是感激,却完全不足以让我抛开一切就此便这样从了你……”

她顿了下,加重了语气,“徐若麟我是喜欢你,否则我此刻也不会站在你的面前与你这样说话。但这种喜欢,却远远敌不过我想安安生生过完这一辈子的心愿,更远远没有浓到能让我心甘情愿与你并肩一道承担一切后果的地步。”

他的神情随了她的话,愈发阴郁起来,她却仿佛视而不见,摇了摇头,继续道:“你想来应也知道,从前我们曾有过一个孩子。只是他命苦,本就不该来到这人世,更不该结胎在我这种母亲的腹中。你知道吗,我知道我有了孩子的那一刻,第一个想法,并不是努力想办法保护他,而是想着怎么去打掉他……”

她看到他目色一暗,微微笑了下,笑容却带了点凄凉。

“你看,我虽然也有点喜欢你,但从那时候开始,想的更多的便是如何保护自己。你可以鄙视我,甚至痛骂我,但我就是这样的人。说到底,还是我爱自己更胜过爱你。所以好不容易有了重新开始一切的机会,你说,像我这样的人,我会放下一切就此把我自己交托到你的手上?”

她终于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长长呼出一口气后,安静地注视着他。

~~

真话从来就是一把伤人的刀。

徐若麟神色里起先的那种怒意和阴郁渐渐消去。像是第一次认识初念,他定定地望着她,眉宇间,最后慢慢浮上了一丝无法遮掩的落寞。

“娇娇。”他开口了。

“你终于还是让我知道了你的真实想法……我很意外……”他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嘎涩。

“我没有资格去鄙视你。错全在我。可是现在,既然我们一起重新来过了,你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知道我现在的所有保证,在你听来可能什么都不是。但在我而言,却是真真切切的。等我……”

他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猝然改口道:“我知道我再说这种话,听起来很是可笑。我只盼你能再给我些时日……”

他再度闭了口,露出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好的苦恼表情,最后终于不再出声了,只是用一种包含了期待和乞求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她。

初念叹了口气。

她说:“徐若麟,到底是该说你太过固执,还是强人所难?我说这些,不是不相信你给我保证时的心意。我知道你说这些话时,都是出于真意。但是我不需要你给我所谓有保证的将来。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但到了最后,就算你真能娶了我,我也会过得很累……”

她见他眉头微挑,似要反驳,立刻又道:“你别和我争。你不是我,自然无法真正体察我的感受。人活着,不是仅仅为了自己而活。你我都不可能。这是我如今感触最深的一点。到了你能娶我的那时刻,你必定是要立于丹墀之下的,你也必定是要归回徐家宗族的。就算我那时归宗做回司家女儿了,一个曾经嫁入过徐家的女子,怎么可以再入一次徐家大门,易兄为夫?即便大楚律法没有这样的禁令,人情世俗会如何看待?徐家之人又会如何看待?你可以不惧人言,我行我素,我却做不到。那时即便你待我如珠如玉,我在那座府邸之中,过得又岂能真正快意?”

徐若麟的神情再次微变,盯着她,咬牙低低地道:“说来说去,不过是推却二字而已。原是我先前说错了。你不是没有主意,而是极有主意,还是数一数二的狠心之人……”

初念垂下眼睑,视线落在身侧桌上的那盏烛火,出神片刻,终于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徐若麟,淡淡地道:“你说的没错。说来说去,只是我不够爱你,才会这样狠心绝情。若我真爱你,我必定愿意为你忍辱负重,事事以你意愿为先。所以徐若麟,换你也是一样。你若爱我只是浮浅,及早撒手便是,你我都得清静。但你既口口说真爱于我了,那么我能否请求你,请你以我意愿为先,而不是一味地将你的心意强加在我头上?”

~~

此刻的徐若麟,就如同在战场上从一个原本能够让他一指便能捻死的对手那里吃了个彻头彻尾的败仗。唯一的感觉就是全军覆没横尸遍野,而他这个主将,只剩了透心彻骨的凉。

这是一种极其陌生的糟糕感觉。他想极力摆脱,但是面对面前此刻的她,他却觉得自己无论作任何辩驳,都是那样的苍白而无力。

司初念,他从前真的是小看了她。聪明。聪明又无情。说最后一段话的时候,给他设了个套。他无论是钻还是不钻,先都已落下风。

什么患得患失柔弱无计。原来一旦心计起来,便是如此一副凉薄心肠,把什么都算计得满满的了。

她就像个运筹帷幄的敌军主帅,出手,便堵死了他的路。

这一刻,无论是在战场还是情场,向来习惯杀伐果断的徐若麟,能做的事就是像个傻子一样地瞪着眼看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哪怕在他心中,无数的不甘和郁懑都正在争先恐后地咆哮奔腾着。

~~

初念等不到他的回答,也无须他的回答。

她已经彻底打出了她的底牌,瞧着像是一把将死了他。以他的高傲和自尊,想来应不会再自甘任她如此作践了。

如此正好。就让这一世,重活了的他和她各自活出别样人生——前世既明知是段孽缘了,今生何苦还要苦苦纠缠在一起?

依附他,就是依附一座可以瞧得见的稳固靠山。但是她想她这一世,未必就会真正开颜。事实上,即便到了这一刻,她也不知道他到底爱自己的什么。唯一可以抓得见摸得着的,便是自己的美貌。但是红颜易老情最易消,到了恩薄的那一天,她又该如何自处?想到萧荣这个女人的今日,那便够了。而放弃他,放弃的虽是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以后得到的一切,也未必会如她所谋划那般的定数,但却心安。

她想她活了这两辈子,最缺的其实便是心安了。所以这一世,她要心安地活下去,努力活得漂漂亮亮!

~~

徐若麟还是如同泥塑菩萨般地瞪着她。她朝他裣衽施礼后,转身离去。

~~

初念这一夜,破天荒地睡得极好。第二天起来,苏庄主果然已经准备好了马车,准备送她离开时,并未见到徐若麟。她也没有开口问。

苏明五十多岁,虽开设武馆,样子却是文质彬彬,面白短须,穿一身镶灰鼠皮的深蓝面锦绮袍。对初念很是客气。在她出来上马车前,对她笑道:“我前几日便已经派人去济南通知夫人的家人了,请他们到充州曲阜与我会合。咱们从这出发,大约三四日便能到。夫人很快便能归家,但请放心。”

初念诚挚道谢,又与依依不舍的苏小姑娘道别,待都准备妥当了,马车便在苏家武师的护送之下,往充州去了。路上初念听到了些青州的后续。说那场北山的火烧了一天一夜才灭,福王正焦头烂额时,正有敕使奉旨发兵,借故前来逮捕王府官属,福王借机怒杀敕使,正式与朝廷对抗。

福王与徐若麟,自然也是结下了这梁子。倒是他赶赴青州救了初念一事,福王不敢泄出去,恐此事传开,日后若自己登上极位,有损世子声誉。这样倒是正合初念心意。

一路顺利,第四天的傍晚,到了个叫合福的地儿。照苏明的安排,落脚在了他家在此的一个农庄小别院。说曲阜城明日便能到了。

连着坐了几日马车,初念有些疲累,晚间洗漱过后,早早便睡去。次日起身也早,东方才刚鱼肚白,别院里苏明等人都还未起。初念无事,信步便到了院子里,坐在张石凳上,看着近旁两只白头雀在石头上叽叽喳喳跳跃啄食。正入神,忽然晃见面前仿佛多出个天青色人影,抬眼一瞧,不禁一怔。看到徐若麟竟立在边上的一座假山旁,正看着自己。

初念离开苏家庄子时,没见到他。她没问,苏明也没提。她便以为他已经回燕京了。没想到此刻在这里竟又见到了他!想起那晚上面对他时,与他那一番如将心肝彻底挖出的剖白,惊讶之余,也是略微尴尬。只面上却没现出,只缓缓从石凳上起身,正要打个招呼后离去,看见他已经朝自己大步而来。

他到了她面前时,双目精光四射,神情仿佛激动,与那晚上后来的样子判若两人。初念惊讶地望着他,迟疑了下,刚要开口,徐若麟已经叫了一声:“娇娇……”

初念听他还是这样叫自己,无奈地微微蹙眉。徐若麟却是视而不见,只道:“这两天,我都在想那晚上你问我的话。你问我到底喜你什么。当时我应不出来。此刻我却是想明白了。天下女子多的是,可我就只要你。我喜欢你从前糊里糊涂的娇憨样,喜欢你如今的刻薄样儿,喜欢你说话时的声音,走路的样子,我还喜欢……”他顿了下,朝她笑了起来,眼睛弯弯,一张脸庞顿时布满柔情蜜意,“还喜欢你生得好。无论你是哭是笑还是恼我了,在我看来,通身上下没一处不好……”

初念万万没想到,一大早忽然再次看到他,竟会听到他说出这样一番羞人的疯话,脸顿时涨得通红,飞快看了下四周,见院门外不远处方才那个洒扫的丫头也不知去向,想是先被他请走了,慌忙摆了摆手,有些难堪地转身就要走,有些凉的手却忽然被他包握住了,掌心掌背立时泛暖。

“娇娇,”徐若麟凝视着她,郑重地道,“这两天我还想明白了一件事。你那晚上最后跟我说,只是你不够爱我,才会对我这样狠心绝情,不想与我一道并肩共对风雨。你说的很对。所以往后我要做的,便是让你爱上我,直到你爱我爱得狠不下心绝不了情,哪怕前头有风雨,你也愿意与我一道承担!”

初念再次惊诧了,心啵啵地跳。自然不会点头。想摇头,在他这样炽烈的目光注视之下,这脖子竟有些发僵。

他望着她,又压低声道:“但是在这之前,你若是胆敢先离弃我,我是不会应允的。你知道……”他忽然又笑了下,目中隐隐似有暗光流动,“你知道我本来就不是个正人君子,什么都做得出。”

初念骇然。方才因了他那番话而生出的些微感动,瞬间也烟消云散,唯一的感觉便只剩下了恼怒。皱眉甩开了他的手,恨恨地道:“原来我先前说的那些,都是对牛弹琴!徐若麟,你到底能不能体谅下我的心绪?”

徐若麟指指自己心口处,望着她毫无避讳地道:“娇娇,我说这话,你可能要讥嘲。但这里,已入病,你便是解药。你信也好,说我意难平也好,我只照我这里的心意行事。”说完这话,没等她开口,语调一转,又道:“往后有段时日,我大约再无法见到你了。不过……”他忽然呲牙一笑,“如今你成这样,我倒真放心了不少。记得把对我的狠分到些别人头上,别光冲我一人来!”

初念绷着脸,丝毫不理会他的调侃。

徐若麟仿佛有些没趣地摸了下自己的脸,终于又道:“你要保重好自己。也要记住,我在外头,时刻会想念你……”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她越皱越紧的一边娥眉,淡淡一笑:“不要把我忘记。”说罢深深看她一眼,仿佛要把这一眼看成千年万世,略糙的手这才终于沿她细致面庞渐渐滑落,朝她最后颔首后,猝然转身大步而去。

初念定定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双手紧紧掐在了一起,指甲深嵌入肉,她也丝毫不觉得疼。整个人便似凝成了一尊泥铸的塑像。

第四十二回

元康一年的初春。嘉庚之乱便就如此随了青州福王怒杀敕使,揭开了序幕。

徐若麟的背影,也这样在这个早春的清晨,在踏碎薄霜的簌簌脚步声中,渐渐消失在了初念的视线之中。

倘一切如旧,下一次他的归来,将会是数年之后的事了。

初念这一个早上,坐在马车里的时候,心绪有些微微的不宁。在想回去后要面对的人和事,也在想徐若麟临走前说出的那些话。直到快中午,外头的人说曲阜城就要到了,这才打起精神。

曲阜古称鲁县,周朝鲁国国都,因鲁城中有阜,委曲长七八里,故名曲阜,以圣人诞地而闻名。此地离青州虽有些远了,但福王与中央对抗的消息,还是已经传了过来。初念从车帘里往外看出去的时候,不时会看到成队的士兵急匆被拔往自己来时方向的情景,一派山雨欲来的景象。为了避让,马车还数度停在路边等队伍过去了,这才在围观路人的议论声中继续前行。

如此耽搁了些功夫,本预定中午能到的东城门,晚了一个多时辰才抵达。等在那里迎接的,是个初念先前无论也想不到的人。她的表哥王家的王默凤。

王默凤比半年前初念回门时遇见的样子要黑瘦了些,但一双眼睛仍是那样明亮。他瞧着已经等了许久,听到初念惊诧叫他“表哥”的声音从马车里头传出来时,露出笑容,急忙跑了过来。先朝苏明见过礼,认识了后,这才到了初念马车前,道:“表妹,你可都好?”问这话的时候,大约是心情激动,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初念应好后,王默凤猜到她心中疑虑,立刻解释道:“我小半个月前从山西回,取道济南时,恰巧竟遇到了徐家周管家一行人,晓得你竟出了事,便留了下来一道等消息。只是官府一直推脱,心中极是焦急,只恨自己无用,帮不了什么忙。数日前得到苏郡伯的传信,知道了你的下落,大家伙儿这才都松了口气。周管家伤仍未愈行动不便,我便自告过来迎接。表妹你幸而有郡伯公出手相救,我……”

他停了下来,转身朝苏明又恭恭敬敬地再次作揖道谢。

苏明方才听他自我介绍时,晓得他是都察院正三品左幅都御使王鄂的幼子。王鄂在朝中,素来以清正直言而闻名,他也听说过,此刻见这位王家公子相貌端方,谈吐得当,自然也是好感倍增。见他再朝自己作揖道谢,忙回礼。两拨人这才一道往城里徐家人落脚的驿馆去。

初念记得出事那日,周平安尺素等人为护自己,均是受伤。路上便打听伤情,得知已经好了许多,这才放心。至于惹出这摊子事的徐邦亨,晓得自己捅了漏子,回去后恐怕没好果子吃,担惊受怕,加上水土不服之故,倒是病得挺厉害,前些天一直躺着起不来,后来接到苏家的消息,这才起色了些,只今日仍在养着,这才由王默凤出城来接。

一行人到了驿馆。周平安尺素等人,俱是担惊受怕了这么多日,早觉着她凶多吉少了。旁人倒还好,尺素却是哭得连脸都肿了,方这几日才消下了些。与初念相见,见她安然无恙,气色也与起先相差无几,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不顾还缠着绷带的胳膊,抱住她便又抽噎了起来,只不过这回,流的却是高兴的泪了。

济南府知府本就无力破这场劫案。被王默凤催逼得紧,又接到了福王杀了敕使的消息,正心烦意乱着,前几日忽见国公府的人过来销案,得知了经过,松了口气。芷城的苏家,他自然是知道的。家族在当地不但德高望重,郡伯爵位论起来也是正四品,与自己正相当,虽没过去曲阜,却也亲笔写了封谢信,托徐家人转了去。

当夜在曲阜整休一夜,次日一早,初念一行人与苏明辞别,便沿官道往金陵赶回去。过两日,正遇到闻讯被派过来还在路上的崔多福等人,一道合并了往回。怕受战事影响,路上自然紧赶,谨慎更是不用说了。如此再过小半个月,在二月初的时候,历了劫难的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国公府。

初念回程路上被劫,下落不明。这消息国公府的人早得了。司国太廖氏等人自然焦急万分,今日见她终于安然回府,周平安又讲述了她在路上被劫当日便遇芷城苏家人被救下的事,上下人等这才都松了口气。廖氏当即便叫人准备谢礼,着人尽快送往芷城,以表谢意。

一番忙乱过后,初念终于回了濯锦院安顿下来。当时王默凤送她至国公府大门前时,并未入内便离去了。初念一路回来时,倒不是没想过自己先前想托他在燕京买地的事儿。只考虑到战乱马上要起,便是此时跟他说了,他也不方便过去。等日后有机会了再托他,等战事一平便过去置办也是一样,所以先便按捺下了这心思,只打起精神,细细地想好话,准备迎接接下来可能的会遇到的盘问。

~~

廖氏当日虽立刻便叫人备礼送去芷城苏家表谢意,只心里,却始终有个疙瘩。没几日,这日经过一处游廊时,在拐角前恰听到两个偷闲的丫头正凑在一棵棠树根边嘀咕闲话。一个道:“……二奶奶当时被几十个贼人拿明晃晃的钢刀给掳走,一下竟碰到了贵人相救了。这也实在是命大,往后必定会有后福……”

“嗤——”,另个丫头嗤笑出声,“就你老实,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被苏家人救了是不假,只到底什么时候遇上救的,那可就难说了。一张嘴还不是长在人身上,想说几时就几时呗……”

“你,你是说?”起先那丫头仿佛恍然大悟,声音都猛地拔高了几分。

“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另个丫头正要接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这样一声。回头见竟是太太跟前的沈婆子,不远处廊子里,廖氏也正阴沉着脸看过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被沈婆子上前各自狠狠掐了一把腮帮子,两个丫头疼得直掉眼泪,却是不敢出声。

“作死的东西!不好好做事,背地里竟专门嚼这种主子的烂舌根,吃饱了撑着是要剪舌了?”

沈婆子阴恻恻的,吓得那丫头慌忙下跪,垂泪讨饶道:“嬷嬷饶了这一回吧。原不是我们自己敢编的。是听二太太那边的香儿说的……往后再不敢了……”

沈婆子恶狠狠往那俩丫头身上又拧了几把,被廖氏叫停,亲自厉声训斥了一番,这才叫滚。

主仆二人回了房,廖氏这才气恼地拍了下桌,道:“当我都不知道呢!原是想着那边的邦亨年岁比小三儿要大,也成了家,这才派了他走这一趟差事。他倒好,不但在外头惹事,如今好容易回来了,二房竟还往外传这种话!真真是错看了的一家子白眼狼!”

沈婆子劝几句后,想了下,踌躇着道:“这两日我借故去了濯锦院那边几回,探了些话,见二奶奶倒是如常,说得也圆满,仿似是没出什么篓子。只既遇到这种事了,有这样的话传出来,原也是预料中的……”话没说完,忽听外头珍珠的声音传来,道:“太太,李三婶子过来了,说晓得二奶奶从山东回来了,特意牵了荃儿过来探望,先来给太太请个安。”

李三婶子便是徐庚的那个老婆,先前被抱过来在徐邦达灵前充过孝子的徐荃的娘。

廖氏面露微微嫌恶之色,沈婆子察言观色,立刻对着门外道:“就说太太今日乏了刚歇下去,叫她自便便是。”

等珍珠应了走开,沈婆子方冷笑道:“不过抱孩子过来哭了两日而已。太太记念情分,自那会儿到如今,送过去的东西堆起来都有半间屋了。他家却还吃了碗里惦锅里,一听二奶奶回了,便又巴巴地牵了那小子过来。当太太你是不知道他家打的什么主意?”

廖氏一语不发,出神片刻,忽然问道:“秋蓼那丫头现在如何了?”说到秋蓼这二字的时候,仿佛是咬着牙,这才蹦了出来的。

沈婆子忙压低声,道:“刚前几日去看过了,已经有这么大……”说着拿两手在自己肚子前比了个约摸四五个月大的肚子,“郎中说都安好。”

廖氏微微眯了下眼,嗯了一声。沈婆子道:“秋蓼这个贱-人,万死不能抵罪。只能替二爷留下点血脉,也算是她命里造福了。”

廖氏伸手压住额头,闭上了眼。半晌方睁开,慢慢道:“二房那边,我自己会过去敲打。咱们这边,你替我好生整治下,明日起再有乱嚼舌头的,被抓住了,一律重则!”

沈婆子立刻明白了廖氏的心思。

徐邦达是她向来疼爱的儿子。不幸早去了,她自然一心想要替他撑个死后的门面。这门面里,初念这个未亡人自然必不可少。这也就是廖氏为什么对这次出的这个事显得这么宽容的原因,甚至都没亲自向初念盘问过详情,说的也都是安慰的话。她既必不可少,廖氏又怎会容许下人传这种有损她名节的话?整治自然是必须的。当下应了,拍着胸脯道:“太太放心,包给我便是!”

廖氏点了下头,想了下,又道:“秋蓼你一定要给我看好,孩子生出来前,千万不能出事!”

沈婆子应了,想起最近隔三差五便过来的那个徐庚婆娘,问道:“那那家子人怎么办?我见太太似是不喜。索性吩咐门房,往后不要放进来了。”

廖氏摇头,叹了口气道:“再等等吧!再过几个月,瞧瞧再说。”

沈婆子一怔,再一想,明白了过来,忙点头称是。

~~

初念回来后,转眼便半个月过去了。见只有沈婆子过来试探了几回,除此之外,婆婆廖氏不但丝毫没多问一句她被劫与被救的经历,反倒和颜悦色地安慰自己,颇觉意外。且一开始,也隐隐知道有关自己失贞的流言在两边府邸里流传开来,只很快,这话便也没人再传了。一件原本她预料中要折腾一段时日的事,竟然这么平静地就过去了,实在是出乎意料。自己稍一揣摩,渐渐也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唯一感到奇怪的是,前世里,廖氏很快便做主将徐荃过继了过来的。现在,廖氏当然也是想要让她替亡夫守着。但为什么到了现在还迟迟不提此事?她知道那家人这段时日一直频频过来的。

初念对于过继这件事,早就已经做好了应对准备的。等的就是廖氏开口。如今她仿佛没什么动静,虽感奇怪,但自己自然也不会先动,等着她便是。

日子便这样很平静地入了二月。这一天,京中传出了一个消息:燕京的平王步山东福王之后,刚于小半个月前,正式扯旗与金陵对抗,在大名府外的鹿屯,和中央军发生了第一次的冲突。最后,以五千人投向北军而结束这南北之间的第一次军事较量。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徐大爷去打天下啦,故事也进入一个新阶段。等必要的再一些铺陈结束后,卷一也就结束了。

谢谢大家的买V支持和炸雷,这个文上了订阅榜和霸王榜。清歌鞠躬感谢大家。

第四十三回

局势越来越紧张了。隔个十天半载,京中便必会有关于这场变乱的新消息传来:北军下河北了。北军路上被阻,粮草供应不上,被中央军逼了回去。北军攻下直隶大名府的元城。元城又被中央军反攻占了回去……

从一开始,号称调集了数十万人马的中央军便并未如人期待的那样,迅速平定不过只有数万人马的北军,双方你来我往,一直呈胶着状态。好在争夺的战场始终还是被阻在河北一带,往南下去的大楚之地,并未过多地受到波及。

就这样一直到了元康一年的夏,金陵城里上从世家门阀,下到茶社坊间,几乎人人的眼睛都盯着北边那场燃得正旺的烽火之时,六月底某个很普通的夜晚,金陵城外百里过去的山下,一个不过只散落分布几十户人家的名为石帆的普通村庄,村尾一间四合农舍里,有个年轻女子,此刻正仰面躺在床上,披头散发,浑身汗出如浆,嘴里断断续续发出叫人听了甚至为之毛骨悚然的吟呻之声。

这家的户主叫周大,他婆娘是国公府国公夫人廖氏身边那位乳母沈婆子的远亲。大半年前,周大夫妇得了沈婆子的一笔厚财,说要送个女人过来在他家安胎待产,只是这女子得了魔怔,神智有些不清。周大贪图钱财,且又是沈婆子发的话,自然一口应了下来。第二天的夜间,他家这间原本连自己也不大去的西向堆杂物的屋子里便住进了一个女子。当时虽只打了个照面,印象中的那女子形容憔悴,但也瞧得出人极是标致,忍不住还多看了几眼,被婆娘发现,狠狠扭了把胳膊。人被送过来后,当即便有两个婆子跟着住了下来,从那时候起,所有递送吃喝等事均由两个婆子包办,周大夫妇再未见过那女子一面。一开始偶尔也会听到那屋子里传来女子的哭号,但很快便消了声。沈大夫妻二人虽心中也有疑窦,却知道大户人家里头的隐私,不是他们这种人能打听的,只装作不知道便是了,对外称是自家一个死了丈夫的远亲侄女无路可去,这才投奔了过来暂时落脚。一晃眼到了此时,发动要生了。

不过大半年过去,秋蓼便瘦得不成样子了。全身只那个肚子大得突兀。从昨夜起,她便开始在这张铺了干秸秆的产床上痛苦挣扎了。直到现在,肚子里的那团肉却始终下不来。声音嘶哑得像被刀割碎,十个指甲也早抓得断裂,只剩光秃秃的两条腿还在秸秆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蹬动,地上满是被踢散下去的染了斑斑血水的秸秆。

两个产婆此时也早大汗淋漓,累得几乎站不住脚。在问过侧旁沈婆子的话,得知保孩子第一后,对床上这个产妇的最后一丝怜悯之心也彻底消失。喝了口水擦把汗后,到了秋蓼侧旁,将她腿支成大大的M状,一个产婆便用力从上腹往下挤压,另个将手探进了秋蓼的腿间。

产妇猛地睁开眼神涣散的双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小半个时辰后,一团沾满了母亲体内血水的肉从她腿间滑了出来。沈婆子猛地冲过去,拨开一看,发出声惊喜的大叫,随即发觉不对,惊慌道:“怎么没声?”

“姑奶奶别急,我来!”

一个产婆麻利地将缠住婴儿脖颈的脐带剪断后,拉起一条腿倒挂,掌心往婴儿臀部啪啪打了数下,婴儿便随她拍击,发出呱呱的啼哭之声。

“恭喜沈奶奶,是个带把的!”

产婆喜笑颜开,飞快将婴儿拭擦干净,用块布包了起来。

沈婆子眼中闪过一抹兴奋的光芒,终于长长吁出口气,朝西用力合十拜了几拜,小心地接过那团刚降生在世的肉,转身要往外送时,先前已经一动不动的秋蓼仿佛忽然回过了魂,挣扎着从产床上直挺挺坐了起来,一下翻滚到地扑了过去,用微弱的声音乞求着道:“嬷嬷发发慈心,不要拿走我的孩子!”

沈婆子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眼秋蓼,把手中婴儿递了出去,又命两个产婆也出去,关了门,这才一步步到了秋蓼跟前,盯着她,面上罩了层寒霜。

秋蓼瑟缩了下,忽然嘎声道:“是我说错了话……孩子生下来了……我如今该求的,是不是让你们饶过我一命?”

沈婆子俯身下去,看一眼她还在不住往下淌血的腿间,压低声道:“你害死了二爷,如今还想好?太太慈心,自然不会动你。至于你能不能活,那就看上天意思了!”

秋蓼的身子像似得了疟疾般地抖了起来,整个人趴到了地上,忽然又尖声大笑。这样原本一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人,这时刻竟也能发出如此尖利的声音,连屋外的人听到,后背也是汗毛直竖。

“太太慈心,太太慈心……,太太可真是慈心哪!”秋蓼咬着牙,笑,“我下贱,勾了爷们想上高枝。可这害了二爷的罪名,我便是做鬼也不认!我爬了你家三爷的床,原也想好好跟着三爷,只他却不把我当人,又把我送到了二爷的跟前。他们都是爷,我不过是个下贱丫头,能让爷们开心就好!我认命!你们等到了今天,是想把这孩子抱过去当二爷的种养吧?可我告诉你们,这种到底是谁的,连我自己也是一笔糊涂账!”

沈婆子脸色微变,低声道:“贱蹄子,你胡说什么?”

秋蓼白着张毫无血色的脸,从地上慢慢坐了起来,盯着沈婆子,目光如同一把小刀,一刀一刀地扎过沈婆子的脸。冷冷笑道:“谁叫我水性杨花这么下-贱呢!我跟二爷的头一天,和三爷睡过,这一点你们想必是晓得的。只是再前一天,我还和你们府里的一个小厮好过,这你们便不知道了吧?所以这个种,到底是二爷的呢,还是三爷的呢,还是那个小厮的呢,连我自个儿也搞不清楚……太太要养,那就抱过去养好了。指不定老天开眼,正好就是二爷的种呢?”

“那小厮是哪个?”

沈婆子脸色大变,问了一声,伸手过去啪一下,狠狠便刮了她一巴掌。秋蓼像枝风中折断的芦苇,一下倒在了地上,眼中不停流泪,却不再说一字,只呵呵地笑个不停,状如疯癫。饶是沈婆子,盯她久了,也是一阵毛骨悚然。想了下,阴沉着脸起身要走。

“太太,还有你,你们要给我记住,我李秋蓼就算化成了鬼,也定不会放过你们……等着瞧……”

沈婆子把状如疯癫的女人和厉如鬼魅的声音一并关在身后那间充满了闷热血腥气的屋子里头,捋了下胳膊,等那阵鸡皮疙瘩消了后,出了院子,对着门口的两个婆子低声耳语了几句,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门,立刻匆匆离去。

~~

当夜,一辆蒙了青毡的小马车停在国公府西侧的一扇角门外,几个人抱了团东西,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急匆匆地往里而去。

廖氏的卧房里,灯大亮着。魏国公徐耀祖常年不在,即便归家,也独居在南厢的一间云房里。只这间卧房的床榻之前,却永远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双他从前穿过的软底便鞋,衣柜打开,里头也叠放着他的衣裳。就仿佛男主人此刻只是暂时出门,不日便会归家一般。

沈婆子如幽灵一般地飘进了这间屋子,对着起身迎了过来的廖氏低声耳语了半晌。廖氏的脸色从喜到忧再到骇然,最后猛地睁大一双眼睛,跌坐到了椅上,脸色发白。

沈婆子慌忙上去给她揉胸,半晌,廖氏缓过了一口气,脸色还是灰白,喃喃道:“她说得是真是假?是真是假?这可怎么办才好?”

沈婆子哼了一声,道:“太太,依我瞧,就是这贱蹄子故意这么说,存心想让你不自在来着。你忘了,先前你拷问三爷时,三爷不是说这丫头跟了他时还是个处子身么?这贱蹄子,我素来是知道的,心高气傲得很,仗着自己有几分颜色,眼睛长到了头顶,对府中的小厮向来没好声气儿,怎么可能在成了三爷的人后,还和小厮混在一处?这孩子,不是二爷,就是三爷的,养起来必定没错。”

廖氏信了,或者说,她更愿意信沈婆子的这番话,沉吟了片刻,脸色终于缓了下来,皱眉道:“那个秋蓼,怎么样了?”

“太太,你一向仁善。只是那贱蹄子,瞧着就不是个安分的。倘若被人晓得这事,麻烦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说罢凑到廖氏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廖氏听罢,尚微微犹疑,沈婆子已经道:“又不是咱们特意害了她的,倘她自己挨不过去,也怨不得咱们。太太你想想,倘若不是她,咱们二爷会这般就早去了?”

廖氏被提起伤心事,想起那个死去的儿子,心中一阵伤感,又一阵恨意,点头道:“也罢!便是为积德的缘故,我也是不忍对她如何的。这事交给你便是。我信你。”

沈婆子忙应下。低声又道:“太太,那孩子我瞧了,虽还没长开,只眼睛鼻子,和咱们二爷真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般,又不哭不闹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廖氏早就正有此意,被沈婆子这么一说,更是心痒,忙点头。沈婆子伺候她穿了衣,也不带别的丫头,领了悄悄便去往了府中的一处僻静角落。

~~

初念对此浑然不觉。只是这将近半年的日子里,始终没有来自司家祖父司彰化对自己从前那封信的任何回音。其间悄悄也托周志在自己和母亲王氏之间递过几次信。照王氏的意思,她也是试探过好几次了,但老头子口风一直很紧。既没说同意她归宗,也没说不同意,连她至今也捉摸不定他的态度到底如何。

等到了现在,初念那种想要自己亲自去和祖父对话,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意愿越来越强烈了。数日前,再次托周志给自己的母亲送去一封信。于是昨日,廖氏便得了司家人的信,说王氏卧病,长久未见初念,有些想念,盼女儿能够回去小住两天,以排遣思念之情。

这是初念自嫁入徐家以来,王家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请求。廖氏也没刁难,把信传给了初念,允她次日回娘家,甚至和颜悦色地道:“小二媳妇,你母亲身子不妥,你既回去了,便是多住两日也无妨。”

初念有些意外,没想到婆婆如此痛快便答应了。谢过之后,次日,携了廖氏的礼,坐马车在周志护送之下,往司家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第四十四回

这一日,恰是逢八的市日,北方此刻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那场战事,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金陵城里普通百姓的日子。尤其西市的东西两条大道上,人来人往,车马不绝。国公府的马车行至一处拐角时,车夫为避对面来的一辆疾驰马车,往左靠了些,却不慎碰了正拐出来的一顶大轿,轿夫一时没稳住,轿身斜斜侧了过去,结果从轿帘里头摔出来一个人。等行伍中鸣锣张伞的随从反应过来蜂拥去救护时,那人已经跌趴到了地上,姿势不甚雅观,连头上的帽也滚到一边。

周志见冲撞了人,且瞧对方出行排场也是富贵中人,不敢怠慢,忙命车夫将马车先停靠一边,匆匆回了声还坐里头的初念,便下马过去察看。

他自小长于国公府,对金陵城的诸多门阀贵胄自然了然于心。等认出这个正被下人七手八脚扶起的人时,心中不禁暗暗叫苦。原来此人不是别家,正是升平侯之孙,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段良的儿子段秀,乃是京中有名的世家公子之一。偏偏其父段良也是武将出身,与魏国公徐耀祖素有嫌隙,两家不睦,平日也没多少往来。此刻见竟碰了这碰不得的人,忙抢上前去作揖致歉,解释道:“并非是有意冲撞了段世子。实在是对面方才有马车来得急,车夫避让不慎,这才碰了段世子的大轿。世子可有受伤?”

段秀被人从地上扶起,拍掸衣袍上的尘土,戴回帽后,瞪着眼骂:“你是哪家的?瞎了你们的狗眼……”话没说完,边上便有随从认出了周志,附耳过去说是魏国公府徐家的。一怔,瞄一眼停路边的那辆马车,登时愈发来了劲头,朝着周志呸了一声,道:“我还道是谁,原是那个出了反贼的有名的徐家!你们是瞧我过来了,故意冲撞上来要寻事的吧?你也别给我说这些好听的了。本世子被你们撞出了轿,我今日别的都不要,也只要撞回你们的马车,扯平便是!”说罢一捋袖子,命自己的随从:“来啊,都给我上,把他家的马车给我掀翻了!”

这广庭大众周围还有无数路人停下瞧热闹的场合,段秀为何竟敢如此肆无忌惮?说起来,也不过墙倒众人推而已。随了北边战事胶着,元康帝赵勘碍于廖家和魏国公府祖上的功勋,虽没对徐家如何,只这圣恩是一天天淡下来,据传徐贵妃那里,已经数月没去一步了。但凡有点脑子的人,谁不知道等平定了这场祸乱,徐家往后的结局也就只剩惨淡了?如此堂堂世家豪门,传承至今□代了,只因出了个反骨的长孙,竟落得个门庭冷落,连昔日那些频繁往来的亲友至交也纷纷避之不及。旁人谈起之时,也就或唏嘘或感叹或幸灾乐祸而已。至于段家,自然是幸灾乐祸的。这段秀不过二十多岁,原本就是豪强逞凶之人,今日见对头这样送上了门,哪里还肯轻易罢休?虽知道马车里头坐的必定是徐家女眷,却哪管这么多,非要闹个厉害扳回脸面不可。

周志见段家十来个随从随了段秀一声令下便朝自家马车而去,哪里能容?当即退回,令跟出来的三四个小厮一道围在马车侧前,强压住怒气,道:“今日叫段世子跌了一跤,确实是小人有错在先。赔礼道歉自不在话下,哪怕世子鞭挞小人一顿,也是心甘情愿。只似世子这般行事,小人绝不敢相从!真闹大了事,天子脚下,绝不怕没个能说理的地儿!”

段秀见这徐家家仆模样的人竟敢这样与自己说话,一怔。

徐家如今虽不招皇帝待见,只国公夫人廖氏的母家,如今却正如日中天。真若闹大了,自己回去说不定确实要被长辈责骂。略一踌躇,眼角处瞥见路上围观的里三层外三层人俱都看着自己在议论纷纷,心想若是被这家奴这样一句话便给说回去,自己岂不是脸面全无?那廖家再得势,于徐家也不过是门姻亲而已,真还能拿自家如何?当下手一挥,骂道:“撞了我在先,我只要撞回去,哪里有半点理亏?都给我上!”

他这边十来人,徐家随行的小厮却不过只三四个,蜂拥而上时,顾头不顾尾,周志虽操了车辕前放着的一根横担极力护卫,马车还是从后被段家的几个人抬得翘了起来,周志怒吼一声,一扁担扫过来,便将数人撂倒在地,哎哟叫唤个不停。

段秀听见车厢里头传出一声年轻女子的惊叫声,更是来劲,吼道:“没用的废物!快,都给我起来,去给我掀了!”

正此时,马车里忽然传出一道带了愠怒的女子声音。那女子道:“段世子,我家的车不慎碰了你的轿害你跌跤,确实是我们的不是。赔礼若是不能让世子消气儿,待我回去禀了婆婆,再差人具礼上门致歉如何?此时路窄人多,就为这么点小事,你我两家的车轿便占了整条的道,引来路人如此围观,岂非有失身份?”

这声音一下便压下了车外的闹哄哄声。正爬起来还要再打过来的段家家奴停了手,面面相觑。

这说话的,正是初念。她与尺素一道坐在里头,早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等了片刻,见事情不但没消下去,反觉车厢整个往前倾,连累尺素没坐稳惊叫一声差点就要扑出去,急忙一把抓住了,这才稳住身势。眼见情况控制不住了,心中怒起,这才出声制止。

段秀也是个风流人物,从前与一帮狐朋狗友处一起时,听去过魏的公府吊唁的人提到那个新寡孙媳的美貌。此刻听见马车里传出年轻女子的呵斥声,虽含怒气,却十分地娇脆清亮,又听她说“禀了婆婆”,立时便知道了她身份,正是徐家年轻守寡的嫡孙媳妇。一下心痒难耐,想亲眼看一下美人到底美在何处,眼珠子稍转,分开众人挤到车厢前,作势一个站不住扑过去,手正要去撩那窗帘子,早被严阵以待的周志一把挡住,没防备之下,真的站立不住,噗通一下又跌倒在地,惹得旁观之人顿时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