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秀脸一阵红一阵白,这回是真恼了,也不用人扶,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咬牙道:“给我打死这个狗胆包天的奴才!竟敢对本世子动手!”

段家众人得话,一窝蜂又要围上来厮打时,正这时,人群外忽然传来一声喝斥:“肃王王驾到此,何人竟挡住行道,喧哗于市?”

众人闻声,纷纷回头,看见身后不知何时竟停下了一顶华丽大轿,轿帘掀开,走下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头戴簪缨冠,身穿海水江崖织金赤袍,系根碧玉带,脚踏玄色朱缘的王靴,更衬得面如冠玉气度不凡。只是此刻正略微蹙眉地看向正闹着的那堆人,身侧是七八个骑马的王府护卫。发话的那护卫领官,此刻正以手中马鞭指向,目光威严。

自从福王平王相继生事之后,大楚剩下的诸多一字王,或自愿,或被迫,纷纷都已离开藩地,如今被齐聚到了金陵,众围观之人见这年轻美男子竟是赵家的一字王,慌忙往两边退散,一下便让出了条道,四下立时变得鸦雀无声。

这肃王赵晋,就藩于洞庭,十岁便袭了王爵。他年岁虽少,但辈分却高。是元康帝赵勘的王叔,平王的族弟。自小便以敏慧而闻名,博闻强记,精通药理音律,与文人结交,在诸多赵姓藩王之中,算是颇得属地民心的一个了。

段秀见这过来的年轻男子竟是肃王,知道他母亲肃太妃是故去太皇太后的亲妹妹,当今皇上的姨奶奶。去年春正过五十大寿时,病体缠绵的顺宗还不忘特意给这位亲姨母送去了一份重礼。知道莫说自己,便是他的祖父段侯爷来了,此刻也要恭恭敬敬下拜,一下便收敛。急忙收去先前的那无赖样,整了下衣冠,迎上前去拜见。

周志见这一场意外纠纷竟惊动肃王,也是暗自心惊。生怕段秀恶人先告状,忙远远跪下见礼,自报家门后,道:“启禀王爷,方才并非我家要生事。只是今日送我家二奶奶回娘家省亲,路上不慎碰撞了段世子的乘轿,世子跌一跤,不肯受礼,定要将我家二奶奶坐的马车也掀翻,这才阻了通道。还望王爷明察。”

赵晋看一眼那辆此刻静静停在路上的马车,想了下,对着段秀道:“段世子可有受伤?”说话时,语气虽温,双目却隐然含威,射向段秀。

段秀自知理亏,讪讪道:“脚,脚有些拐了……”

赵晋微微一笑,方才目中寒色尽消,一派春温水暖,道:“难怪世子如此动怒。只是若无甚大碍,今日看在本王薄面,此事便就此揭过如何?这般阻塞街行,委实不妥。”

段秀脸微微涨红,纵然心中不甘,却哪里敢驳了他的面子,忙应了声是,对着周志丢了句“看在王爷金面才饶了你”的话,朝赵晋辞拜后,转身钻回自己的轿,领了人匆匆而去。

初念见一场纠纷如此终于消去了,揭开车帘一角窥出去,见周志正对着那个肃王拜谢,那人摆手转身要走,想了下,便也发声道:“王爷留步。方才此事,全仗王爷开了金口,妾身这才免于羞辱。感激不尽。不便下车,还请容妾身就在此朝王爷拜谢。”说罢起身,隔着帘子朝他方向裣衽一礼。

赵晋停住了脚步,转向初念说话声传来的方向,微微笑道:“少夫人不必多礼。论起来,与少夫人也是略有渊源的。方才那事未惊扰少夫人便好。”

初念一时有些不解他的话。想不出自己与这肃王府会有什么旧交?只也不便多问,只是再次道谢而已。赵晋略微颔首,看一眼隔住了她的那张车帘子,转身上轿。待他一行人过去后,周志忙指挥下人重新上路,赶了马车继续往前。到了司家,被迎进去。与久未见面的王氏和弟弟继本叙话,自是一番说不尽的离情。王氏得知廖氏允了初念小住一夜,心中欢喜,打发走了周志等人,叫明日再来接。等跟前只剩自己和初念了,便询问前次她在山东遇险的事,叹息道:“屋漏偏逢连夜雨,怎的竟会出这样的事。你在他家,如今可有为这事受委屈?”

先前与王氏的通信里,初念已经提过此事了,说自己无碍。此刻见王氏又问,知道她担忧自己,便笑道:“真的没受什么委屈。婆婆在我面前,也丝毫不曾提半句。”

王氏见她不似强颜说好,这才放心下来,道:“你祖父此刻还没回。待他回了,你再去拜见。”

第四十五回

司彰化晚间才回。初念到他书房拜见。

差不多一年没见了,这个祖父看起来,和先前她出嫁离家前见过的最后一面并无什么不同。仍是坐得笔直的腰杆,不大带表情的一张瘦长脸,那只经年日久仿佛沾了他气儿的黑猫混沌踞坐在桌案一角,也用一双玻璃珠子般的反光的眼睛严肃地盯着她,一动不动。

司彰化看见初念,也没露出多少祖孙久别重逢当有的喜色,只淡淡点了下头,示意她起身后,瓮声瓮气地道:“回来了?你公婆还有祖母的身子可都好?”

初念应好后,见他不再作声,只低头翻看桌案面前的一册文卷,瞧样子是叫自己退出了。等了许久才等到这机会,哪会就这样转身离去?反近前一步,开口问道:“祖父,从前我曾托母亲给您递了封信。孙女斗胆,敢问祖父心中作何计量?”

司彰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了眼初念,目中闪过一丝微不可觉的精芒,然后,唇边竟然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仿佛玩味的笑意,慢吞吞地道:“你觉着该是什么计量?”

初念惊讶,甚至是惊骇。

在她的印象中,自从有记忆起,她就从来没见过这个祖父露出过笑容。她甚至觉着他天生就不会笑,就跟他养的混沌一样,永远只有那一种叫人看了心里没底的表情。但是此刻,会在自己问这种话的时候露出笑意,无疑是个好的征兆。初念觉得自己瞬间被点燃了信心,鼓足勇气,道:“祖父应该还记得,孙女先前便提过,朝廷的军队未必就能如人所料的那般,一举能将北军歼灭。如今半年过去,如今情势,证实孙女的猜测还是能立得住脚的。您是我亲爷爷,哪怕您再不喜,我也就直说了。孙女之所以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第一是盼着咱们司家往后能借势转运,第二,便是我不想就此在徐家如此虚耗一生。所以斗胆,恳请祖父审时度势,及早做出决断。倘若失了这机会,往后恐怕悔之不及。”

司彰化方才面上的笑意渐渐又消去,恢复了先前的模样,一双略微浑浊的眼睛盯了她半晌,淡淡道:“你怎的便如此笃定平王胜出?倘若最后万一被镇,我又听信了你的投向于他,那时岂不是招祸上门?”

初念迎上他的目光,道:“祖父说得有理。但便如一桩生意,有人做赔,有人做赚。除了运气,这生意人的眼光与头脑更不可或缺。我先前信中所言,到底是信口雌黄还是有所依据,以祖父您的历练,自然比我更是心中有数。我大胆这么猜一句,其实到了此刻,朝中有如此相同看法的官员应不在少数了。因能看出此种情势,并不难。难的就是有及早抓住机会的决心,以及比别人先动一步占得先机的果敢。祖父以为孙女所言可有几分道理?”

司彰化盯着面前的初念,不可置否。初念被他看得微微不安时,司彰化忽然道:“初念,你自小便被教授女经,平日所长也不过是女红等诸般闺阁之事。何以忽然性情大变,丈夫方亡故便不肯孀守?岂不知烈女不事二夫,守节方是女子当尽的本分。你难道不欲终始能勉旃,芳名垂万古?”

他问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既看不出不快,也看不出赞同之意。

初念想了下,后退数步,朝他端端正正下跪,叩头后起身,道:“祖父说的是。只是祖父有所不知,孙女虽自小就受谆谆教导,惭愧内里德行始终不得圆满。嫁入徐家方不过数月便成孤孀,顾影自照,思及往后一生,心中难免凄惶。祖父若是要我守在徐家以对咱们司家有益,孙女就算不愿,也会担我身为司家嫡长女是责任。只以如今情势看,叫我再守于徐家,不过是空耗青春而已。难道祖父还需我做节妇烈女旌表门闾?”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大约是声调有些扬起,案头上的黑猫忽然喵呜一叫,朝初念跳了过来,尖利的爪子刮过她的裙裾,轻微撕拉一声,将素面薄绸勾出道细小裂痕,随即打了个滚,弓着腰飞快跑到了书房角落的阴暗之处。

司彰化一动不动,初念也是一动不动,祖孙两个的目光,就这样对视着。

半晌,司彰化忽然问道:“你和徐家的长子徐若麟,从前相熟?”

徐若麟虽然早已经被逐出宗祠,但是京中人,无论什么时候提起他,总是习惯地认为他仍是徐家长子——血统这种事,就是根深蒂固。任何外在之像,都无法改变旁人对与血统的固执印象。

初念心猛地一跳。

她不知道这时候,自己的祖父怎么会忽然想到问这个。看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似无神,却知道他其实在审视着自己——书房里一直很阴凉,但是此刻她的后背,却慢慢渗出了丝汗意。

“跟我说实话!”

司彰化慢悠悠地又加了一句。

初念勉强一笑,道:“我与他从前不过只见过数面,谈不上相熟。祖父问这个做什么?”

司彰化唔了一声,像在考量她话里的真假,又道:“那你对此人,有何看法?”

初念渐渐定了下来。斟酌了下,谨慎地道:“此人心机深沉,才干出众。平王得天下,则他亦鲤鱼跃龙门。只是祖父……”她看向他,强调道,“他与徐家人关系一向淡漠,又被驱出门庭,往后他再得势,也绝不会因我仍替他兄弟守着而对咱们司家有任何……”

“逐出宗祠不过是做给人看而已!”司彰化打断她话,淡淡道,“往后若真如你所说得势,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名字再写回家谱!急需名正言顺的皇帝和那些以匡扶礼制为己任的言官,绝不会允许一个不被门庭所纳的大臣立于朝廷之上。”

初念看向自己的祖父。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是他对自己归宗的态度,至此,却始终还是如母亲王氏所言的那样,模棱两可。

“祖父,我的事情,倘若您不反对,我便当您默认了。”

她想了下,终于这样道。

司彰化盯着她。书房里再次静默了下来。就在初念被他盯得惴惴不安时,他忽然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若归宗,你姑奶奶必定要受徐家人的怨。她若点头,我便成全你。只是,不是此刻。你如今还要回去。”

初念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祖父,一度以为在做梦。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竟然这样轻轻巧巧地便应允了自己。但是她知道她并没听错,忍住那种想要落泪的感觉,低声道:“我晓得。”

司彰化嗯声,接住那只不知何时悄然又钻到他脚下的黑猫,闭目往后靠在了椅背上,以手轻轻抚着猫头。这只初念向来不大喜欢的混沌,此刻便温顺地倚在他膝上,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噜之声。

初念知道自己该出去了。朝他恭恭敬敬再次下跪磕头道谢后,起身离去。

等她细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司彰化慢慢睁开眼,将混沌放于桌上,忍不住取出抽屉里的一封信,再次展读。他向来不大有表情的一张脸,此刻渐渐也蒙上了一层仿似兴奋的红翳。最后终于猛地从椅子上起来,背着手在阔大的书房里不停地来回走动。似乎不这样,就不能压下他此刻在自己血管里的不停奔流的一身沸腾血液。

这封信,自然不是初念的那封。而是恰数日之前,有人从北边的方向,通过秘密渠道送达他手上的。

即便已经读过许多遍了,但是这一刻,他的感觉除了激动,还有战栗。想到兴奋处时,整个人甚至会不自觉地微微抖动。这种状态,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还是个混迹章台的浪荡公子时的赌场经历——看准了筹码,便不惜一切地出手。

他的天性里,就潜伏着赌徒的因子。或者说,司家人的血脉里,一直就流淌着赌徒的因子。司家的祖先,原本是前朝的一个地方司狱,当时声势还未强盛的太祖领兵攻城的时候,便是他带头杀了太守,放出狱中囚犯,开城门迎太祖入。当年的这一场赌博成就了今天的恩昌伯爵府。而此刻,他血液里那种被半辈子官场路消磨得殆尽的赌徒因子,在这风云际会的时机中,再一次不可遏止地蠢蠢欲动了起来。

他知道比起他的祖先,这一回,他胜算的几率更大。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放手一搏?户部最近,天天都在与兵部的人吵得不可开交。打仗要烧钱,粮草要到位。但是国库并不宽裕,连年以来与北宂的交战和对西南诸多土司以及叛乱者的防御早就令户部捉襟见肘。面对户部推诿,气恼的皇帝甚至发狠要拿出自己内库的银两来补贴战事。户部对此自然乐意,最近才开始认真做起预算。他身处其间,自然清楚每一笔预算的去处。而从预算去处,自然也不难窥出兵部作战的思路与计划……

现在看来,原来不止自己是赌徒,他那个原本在他眼中一直不大有存在感的嫡孙女,原来竟也是个胆量丝毫不逊于他的赌徒。

那个给他主动来信的人,在末尾仿佛不经意般地随手补了一句:“公之孙女,尚孀守于徐家。倘她有求于公,望勿他言推诿。特沥寸函布达,致谢。”

对这信末的寥寥数语,司彰化在这上头所费的心思,完全不亚于吃透他前头所叙之话。同为男人,他敏感地觉察出了这其中的一丝玄妙。但对这一点发现,他丝毫不以为悖,甚至有了手中筹码再次加重的兴奋之感。

如今他要做的,便是买定离手,然后紧紧抓住自己手中筹码,静静等着开盖验骰的那一刻。

石帆村里,秋蓼此刻便如死人一般地躺在那张床上,漠然地任由身边的婆子掐着她早已青紫的胳膊,一遍遍盘问那个可能的小厮是谁。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小半个月。婆子也早筋疲力尽,只碍于吩咐不敢停下。

“你这个贱人,再装死,便拿针来刺——”

一个婆子狠狠用力再掐一把后,发现她仍一动不动,连眼皮也不跳一下,心生疑窦,探手过去触了下她的鼻息,一抖,对着对面婆子道:“没,没气了?”

这样的结果,其实早就在预料中。所以两个婆子从起先的惊慌中镇定下来后,反倒觉到了一丝解脱的快感,最后狠狠盯一眼那女子,恨恨道:“便宜你了。连累老娘两个也在这山旮旯里蹲了这许久……”

入夜,周大用条麻袋将女子扛在肩上,借着暗淡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里去。

这样的事情,他是第一次干,自然心惊胆战,心里埋怨着那两个婆子自己不来,只指派他一人干这倒霉事。好几次差点没看清路摔倒在地。终于找到个他认为可以埋尸的地点后,重重甩下麻袋,骂了一声借以壮胆,然后用带出的镐子掘起了坑。等一切都准备好了,正要将麻袋拖到坑里去,忽然听到里头发出一声浅浅的吟呻。登时头皮发麻,转身就要夺路而去。

“大……大哥……我没死……发发慈悲救我……”

麻袋里的女人用一种弱得仿佛一掐就断的声音恳求着。或许是多日没说话的缘故,嗓子有些养了回来,此刻这声音听起来略沙哑,却年轻。

周大停了脚步,确定不是诈尸后,慢慢回到麻袋边,蹲下身去,颤抖着解开了扎住口子的麻绳。

月光照在露了出来的那张女子脸上。蓬头散发,虽然早看不出当初的美貌了,但是此刻当她慢慢睁开眼时,这双斜斜勾挑上翘的眼里透出的如水妩媚,仍是周大活了半辈子都没见过的。

他定定望着她。迟疑了下。忽然想到那家人,顿时一阵压抑,颤声道:“妹……妹子……对不住啦,你要是没死,我只能叫她们回来……”

秋蓼低低叹息了一声,望着蹲在自己脚边的男人,抬起自己的手,慢慢解她的衣襟。

她的身上很瘦了,但是因为产后不久,胸脯却是鼓胀鼓胀。在月光下白得耀目,白得比银子还有魔力,如磁石般紧紧地吸住了男人的目光。

“大哥……我晓得你是好人……”

秋蓼将他的手拉到了自己的胸脯之上,轻轻揉压,声音如泣如诉。

“我本来也是官家的女儿,可是自小不幸,父亲问罪后,家破人亡,我才被卖成了婢女……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病得很重了,要是你不肯发慈悲,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您救了我,我报答你后,我便会去投奔我的表哥,我绝不会连累你的……”

男人的手被压到那两团雪白鼓胀上被动地揉动时,便似中了魔怔,呼吸陡然粗浊起来,整个人化成了木雕泥胎。

冬去,春来。

元康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在反反复复的战事消息里,最后传来北军忽然转道西北,在经略徐若麟的指挥下攻入山西,取了首府大同作为呈给金陵的新年贺礼之后,原本仿佛已经习惯得开始有点麻木了的金陵人,似被春雷惊醒的蛰虫,一下又被接下来的另个消息弄得兴奋无比——皇帝赵勘终于发怒了!在屡次召回魏国公徐耀祖无果,次次被他用病体缠绵来推诿后,这一次,他连发了三道申饬圣旨,痛斥他国难当头却丝毫不谅君心,严令他立刻回朝取代连吃败仗的李续。徐耀祖终于抵不住压力了,连夜从道观赶回金陵,在这一年的二月,在两个皇帝亲派监军的随同之下,挂帅北上。

对于这一场即将到来的父子兵斗战场见,金陵那些素日里不管与徐家合不合得来的人家,尤其是在妇人闺闱里,大家幸灾乐祸般地议论过后,最后不约而同得出了一个足以能警醒人心的教训。那就是女子固然要守德,但家中男子,亦是不能任意荒诞行差踏错。瞧瞧,魏国公府徐家如今正上演的大戏,不就是魏国公年轻时在外头没管好自己的恶果吗?子债父偿。如今自作自受,且看他如何收这个场便是。

卷一完

第四十六回

元康二年的五月。这一场变乱距今已经一年多,而离魏国公徐耀祖挂帅北上,也过去三个月了。

中央军此刻主要有两支主力。其一,是由作为兵部尚书方奇正亲信的大将张岩所率的约莫二十万人马的部队,主要停留在山东北、直隶南一带,一边监视始终龟缩不出偶尔打几场防御战的青州福王,一边力阻北军南下。其二,便是那支廖时昌的亲信李续被撤后,由徐耀祖替补上阵统领着的约莫十几万的人马,接手了河北与直隶北一带的布防。

事实证明,皇帝使出的这一招还是非常奏效的。不过数月,山东北直隶南的战场上虽仍时有坏消息传来,但在河北与直隶北一带,曾经威震四域的大将军徐耀祖宝刀不老,时隔多年再次出山,便接连摧毁了北军数十个设防据点,一口气夺回了失守的保定附近四五个城池,剿北军近万人,甚至连平王手下号称飞虎、青龙的两员大将也死于城防战中。消息传至金陵,满朝欢心鼓舞,作为徐耀祖老丈人的廖时昌,此时也终于得以歇一口气了。

他与方奇正,同是内阁二元老,自己又是当今的帝王之师,在朝堂自然一言九鼎。但无可否认,因为那个便宜外孙徐若麟的缘故,自己渐渐举步艰难,在与方奇正的角力中,一直处于下风。幸而最后还能拎出徐耀祖这个女婿来替自己挽回在朝堂中说话的分量,同时,这自然也是替徐家因出了如此的不肖子孙而将功折罪。

将徐耀祖召出山,是他出的主意。现在果然证明,这个想法是对的。徐耀祖这把宝刀还没生锈。只要这把刀还顶用,廖时昌便绝不会担心他临阵倒戈虚与委蛇。一个被逐出门庭的儿子和整个家族的分量,孰重孰轻,徐耀祖这个曾在马背上替大楚帝国拓疆开域的人,必定还是能拎得清的。除非他这一辈子都龟缩在道观里闭门不出。只要被逼上战场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拿出当年的杀气,用尽一切办法攻城略地,效忠皇帝。当廖时昌从宫人处得知最近几天,皇上接连几宿都留在徐贵妃那里的消息时,禁不住后悔自己早先为什么就没想到那个一直躲在道观里的女婿,竟白白耽误一年多的时日,更贻误了不知道多少的绝好战机。

魏国公府里,一直压抑了许久的气氛也因为魏国公的宝刀不老而松懈了不少。下人们谈起最近的几场大捷时,俱是洋洋自得,颇有与有荣焉之感。

而此时,每天最最牵动国公夫人廖氏心肠的,不是渐渐又有些恢复了走动的亲友门庭,不是一直安静居于濯锦院如同隐身人的媳妇初念,甚至就连丈夫徐耀祖在前线的消息,也无法过多地分去她的注意力。她如今心头最最牵萦的,便是那个已经快一岁的被她唤作虫哥儿的小娃娃——她死去爱子徐邦达的乳名叫重哥儿。每次看到这个小娃娃,她相信这就是儿子留给自己的念想。本来恨不得就用重哥儿去唤他,但想起儿子的早夭,又怕不吉利,这才换成了虫哥儿。用沈婆子的话说,贱名才好养。

从去年夏开始,几乎隔个十天半月,下人们便会看到廖氏坐马车出去一趟,但从来不知道她去干什么。起先都有些疑虑,后来时日久了,渐渐就知道了,原来是主母去清远庵里烧香拜佛。最后消息传到司国太耳中,还嘉许了一番她的有心。

这一天,廖氏照样坐了马车出门,颠簸着出城,最后到了清远庵后,照常去观音堂里上了注香,便直奔后头一个完全被封闭起来的僻静院落。进去后,从乳母手中接过虫哥儿,逗弄着他,听他两边腕上用红丝绳系住的银铃和银铛摇动时发出的悦耳之声,一双眼中满满都是柔情。

“妈妈,你看他,这眼睛,这鼻头,还有这嘴巴,哪一处和咱们小二儿不是一模一样……”

她摸摸孩子红润的脸蛋,捏捏他胖乎乎的小手小脚,口中这么絮絮叨叨个不停,看不够,也碰不够。

每当这时候,沈婆子便会笑着应和:“可不是嘛!我一早就这么说了。虫哥儿和咱们二爷,真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呢!”

廖氏听到这话后,笑得眼睛都眯了,一口口地亲着这孩子,就仿佛亲着小时候尚在襁褓中的自己那个儿子一样。

从清远庵出来的马车上,沈婆子终于道:“太太,是不是该考虑抱这孩子回去的事了?总不能一直这么养在外头。”

廖氏听到这话,方才眼中的剩余下来的笑意渐渐消去,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我比你更心急。只是……”她长长叹了口气。

沈婆子知道,廖氏除了担心这孩子会被人晓得是在国丧期有的外,更叫她心底不安的,是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二爷的孩子,或者说,到底是不是徐家人的种。哪怕她在看望虫哥儿时,会口口声声“我的孙儿”地唤着,可是一旦背过身,真正考虑要将这孩子带入国公府时,她心中被秋蓼所种下的毒便会情不自禁地冒出头来,让她寝食难安,患得患失。

“这贱丫头,真真是歹毒的心肠,赶着要奔丧了还不忘往太太您心里插一把刀!”沈婆子愤愤地道,随即压低声,凑到了廖氏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廖氏眼前一亮,想说什么,却说迟疑了。

沈婆子道:“太太,您是我乳大的,我看您,比看我自己的亲女儿还亲。咱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我觉着什么小厮的话,分明就是那贱丫头要叫您不好受才故意这么说的。这虫哥儿,以我看,十有□是三爷的。”

廖氏眼神黯淡了下来,道:“若真是小三儿的,养在小二的名下,也没什么,总比从别家过继过来的好。我怕只怕……”止住了,叹了口气,“你那法子,真当有用?”

沈婆子道:“管保有用!我特意问了人的。说就前两年,在我老家便判了桩这样的案。有个富户的儿子自小被人拐了,大了后才找到,只对方不肯放,说是自家的儿子。两家争执不下,县令便用了这滴血认亲的法子,果然一家溶了,一家迟迟不溶,这才判出了公道的。”

廖氏沉吟半晌,终于咬牙道:“那就把小三儿给叫过来!”

徐邦瑞比初念大一岁,如今已经十七了,却仍是那种混吃等死的货,也还没议亲。实在是徐家出了这样的事,不但廖氏无心于这个,旁的人也不愿意和他家结亲。

这一年多徐家的起起落落,对徐邦瑞来说并无什么大的影响,反而因了徐家如今只剩他一根独苗,无论是在廖氏还是众多下人眼中,反倒仿佛显得愈发宝贵起来。去年起,身边原本一道混的要好的人,比如平阳侯、将夏侯府上的孙子,渐渐都疏远了他,他没处可去,窝在自己的那院里,与一院子的丫头香钿雪晴等更是混得无法无天,什么有的没的都想得出来,连比他小的妹妹青莺都看不下去,碰见的时候劝过几回,反被他涎着脸一句“娘都不管我,妹妹你倒是管得宽,小心表哥往后不喜”给顶回来,气得青莺回去哭了一场。原来青莺早几年前,便与廖氏兄弟家的表哥廖胜文订了婚,本来约定今年年底便成婚的。只徐家如今成了这样,廖氏的兄嫂便起了反悔之意,前些时候廖氏差人上门试探这事时,被兄嫂推诿着混了过去,说是刚前些时候,为稳妥起见,再拿青莺和廖胜文的八字过去合,合出来竟是不吉,想是起先那回有误,正在想破解之法,叫再等等。廖氏心中气恼,知道是兄嫂就高踩低有意悔婚,却也无可奈何,回去了反冲青莺发了几句火,也就过去了。只青莺却是落了下心病,被徐邦瑞这样一顶,哪里还忍得住,自然伤心不已。

到了如今,这些时日来,徐邦瑞和从前的旧友渐渐又玩到一处了,自然在外头乐不思蜀。这日混完了刚回来,便被等着的廖氏一个指头戳上了脑门,恨恨骂道:“你个不成器的夯货!如今咱家就指望你一人了,你不好生学着上进,反倒天天这样在外头厮混,你是想气死我吗?”

徐邦瑞的一张嘴,素来便像抹了蜜般得甜,这才哄得廖氏团团转。见母亲气苦,忙上前作揖讨饶,发了一通自己往后定会学好的誓。廖氏脸色这才渐渐缓了过来,道:“跟我去个地方!”说罢转身便走。徐邦瑞不明所以,挠了挠脑袋,跟着廖氏去了。一直被带到城外,看见清远庵,知道是自家供的那座庵子,本恹恹的,登时来了精神,心想去瞧瞧有无生得标致的小师父也好。等见迎出来的是个叫妙心的老尼,身后跟出来的姑子也没一个能入眼的,便泄了气,问道:“娘,你带我来这尼姑庵里做什么?”

廖氏不理睬,只径直将他带入后头那院子,乳母抱了虫哥儿出来,取了个小银盆,捉住虫哥儿手指,用银针往手指头上点了一下,挤出一两滴血滴入水中后,这才对着早看呆了的徐邦瑞道:“把手伸出来!”

徐邦瑞吓一跳,这才晓得是要在自己手上也扎一针。眼见那小孩儿哭得厉害,想是疼得紧,忙缩手要走,廖氏已经再次喝道:“手!”一边的沈婆子早推他向前,陪笑道:“我的爷哎,一下就好,就跟被虫子咬一口似的。”

徐邦瑞见母亲严厉地望着自己,晓得是躲不过去了,只好伸出手,忍住痛叫婆子掐住了在指头尖上戳了一下,用力挤出了几滴血,也滴到了方才那银盆子的水中。吮了下指头,见廖氏和沈婆子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里头的几滴水,神情紧张,忍不住也凑了过去,瞪着眼问道:“这是做什么……”

“太太,合了,合了!”

沈婆子忽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大叫,差点没跳起来。廖氏也是看见儿子下去的那几滴血,已经和虫哥儿的混在了一起,顿时长长松了口气,笑得也是合不拢嘴。

“娘,你们这是……”

徐邦瑞傻不拉几地还要问,忽然一顿,登时明白了过来,猛地睁大眼睛,道:“这……这是滴血认亲?”又看向方被哄住止了哭的虫哥儿,呆呆地道:“这,这是我的儿子?谁,谁生的?”

廖氏喜形于色。见被他猜出,怕他出去乱说,心想叫他晓得也好。便将他带到边上一间静室,把秋蓼生了这孩子的事说了,叹道:“娘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你二哥走得急,没留下个一儿半女,你嫂子年岁又小,倘没个儿子,往后如何能守得住?往后娘便将虫哥儿过给你嫂子,也算替你二哥撑个门面。只虫哥儿的来历,因是国丧时有的,此事你万万不可出去胡乱说。咱家如今正在风口上,好容易凭你爹才挣回点脸面。这若是被人抓住辫子再参一本,那便是真麻烦了!”

徐邦瑞明白了母亲的心思后,她到底在说什么,基本就没入耳了,呆呆地发痴。心想那个寡嫂初念,算起来比自己还小一岁,却时刻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在濯锦院里深居简出,除了去老太太那里问安时偶尔能碰到,平日连个面也不得见。碰到了,自己也只是看看而已。因她对自己向来没好脸色,身边又随时有两三个丫头跟着,连句话都没机会说,更别提靠近得亲近机会了。

徐邦瑞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刚前几日在老太太那里碰到她时的样子:乌黑发髻上只插一枚白珠银簪,月白底起樱花纹的衫子,浅茶色潞绸裙,俏生生立在那里,肌肤玉白,眸色莹然,竟似出落得比刚嫁过来时还要标志几分了。老天开眼,竟然让这样的她来替自己养儿子……

徐邦瑞一阵胡思乱想,下腹处登时紧了,差点没顶出来。

“听见了没?这事你要是胆敢给我胡乱说出去,我定饶不了你!”

廖氏神色转厉,厉声道。

徐邦瑞如梦初醒,慌忙弓了弓腰,点头道:“娘放心!儿子虽混,只这事,还晓得轻重。必定不敢乱说出去。若说了,叫我五雷轰顶!”

廖氏见他应得郑重,这才放了心。回那屋叮嘱乳母好生带着虫哥儿,这才心满意足离了清远庵而去。

过两日,初念在自己屋里,与找过来的青莺一道做着针线。

这个前世里几乎没多少往来的小姑子,自从那次坠落山崖出事回来后,对她便亲密了不少。到了如今,大约是因了婚事不顺心中愁闷的缘故,来得比往常还要勤些。只是她性子好强,每次来,决口不提那事,只坐下来与她闲聊别的事,或是请教些刺绣的活。因初念有一手极好的绣活,她颇是羡慕。

初念晓得她心里不痛快,却也无能为力,每次提到那茬时,呃只能拿话细细开解她而已。此刻两人也是一边做着绣活,一边闲聊,慢慢便聊到了终身事上头去。青莺看一眼初念,摇头叹了口气道:“嫂子,你总劝我要放宽心。实话跟你说,廖胜文那种人,我根本不稀罕。不但听说他放荡,且如今出了这事,更证明是那种翻脸无情之人,我有什么可留恋的?恨不得早解了约,换我个自由身才好!我也不怕往后坏了名声嫁不出去。再过几年,真没人要,我便出家做姑子,了无牵绊过完这辈子便是。倒是你,只比我大两岁而已,便要你这样守在这院里。嫂子,你心里乐意吗?”

初念抬眼,见她睁着眼认真地看着自己,便避重就轻地笑道:“做姑子可不是好主意。你放心,廖胜文配不上你,往后你定会有桩好姻缘的。”

她这么说,也不是凭空胡诌。徐若麟往后得势,徐青莺自然不愁姻缘,那个曾经背弃婚约的表哥就是第一个回头的人。

青莺笑道:“这些都是看不见的,我也要学着不去多想。还是想怎么过好如今的一天天吧……”

“二奶奶,太太叫我来,请二奶奶过去,有事要议。”

正这时,珍珠过来,笑着道。

青莺见自己母亲找初念有事,忙站起来,拿了初念先前给她的花样,和丫头凝墨告辞先回去了。

初念起身,稍稍理了下衣衫,便往廖氏的屋里去。

第四十七回

待人都被屏退了,廖氏和蔼地与初念叙了几句闲话后,便叹道:“一晃眼,小二走了便快一年了。此刻想起来,我这做娘的,心中仍是难受……”话说着,便从袖中摸出块帕子,轻轻按了下眼睛。

初念见她眼圈发红,想起徐邦达在世时的好,心中也是微微惆怅。那样一个男子,倘若不是早早便去了,即便这一辈子都无法圆房,她也愿意陪他到老……

廖氏吸了口气,见初念低头不语,往她身边坐得近了些,握住了她的手,望着她道:“小二媳妇,你过门如今也一年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子,温良柔贞。不止我,咱们徐家上上下下提起你,没一个人说不好的……”

初念习惯了廖氏平日摆威的样子。对自己虽算和气,只这样亲热的举动,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手被她握住,听她这样夸自己,心中略微咯噔一下,便猜到了她下头要说的话。

她一直在等她开口,提过继儿子的事。只是迟迟不见动静,甚至连徐荃一家人,也早就没在府中走动,想必是被拦了。所以面上虽没什么,心中却一直有些疑惑。难道这一世,廖氏竟没有过继儿子让她守的念头?总觉得匪夷所思,甚至隐隐不安,仿佛有什么与自己有关的事正在悄悄发生,而她却完全不晓得是什么一样。此刻终于等到廖氏开口了,反倒觉得松了口气。便道:“娘谬赞了。我也没娘想得那么好。”

廖氏本来以为她会应“都是媳妇的本分”之类的话,没想到她这样说了一句。略微一怔,也不以为意,决定明说了。清了下嗓子,便道:“娘今日过来,其实是有事要与你商议。小二去了,也没给你留下个一男半女的。娘晓得你虽立志守节,只妇道人家膝下无子,往后也没依靠,总不是件长久的事。娘便想着替你过继个儿子来。如此不但你老了有依靠,百年之后,你与邦达的香火也能延续。你觉着如何?”

初念暗暗呼吸口气,待心跳平稳了后,看向廖氏,道:“娘,我也有几句话,一直想着何时找你说好,只没机会。此刻正方便。你说的过继之事,恐怕于我不便。”

廖氏猛地睁眼,脸色微变。初念作没看见,继续道:“有件事,您可能不晓得。邦达临去前,曾叮嘱我,叫我不必一定要替他守着,允我归宗。我思前想后,觉着他确是为我好,故也这么决定了。所以过继孩子到我名下的事,恐怕我不能应。”

她说话时,语调很是平静。廖氏听到后来,却是脸色大变,仿佛不认识她似地盯着她,目光中满是惊骇,半晌,才颤声道:“小二媳妇儿,你是不是身子不爽快,糊涂了?怎的竟说出这样的话?”

初念想了下,起身离座,到了廖氏面前跪下,磕了个头后,郑重道:“娘,我没说糊涂话。这是邦达曾说过的,也是我自己的意思。”

廖氏面上迅速闪过一丝怒意。手指甲紧紧地掐进了手心,盯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初念,大口喘息了十来下,这才冷冷道:“你可真的考虑清楚了?这种事,绝不是你一人想怎样便怎样的。司家人知道吗?”

初念道:“前次我回去探望母亲的时候,略微提过。家中长辈听了,并无反对。”

廖氏一脸的不可置信,失声道:“不可能!他们怎么可能允许你做出这样的事?连脸面都不要顾了吗?”说完猛地站了起来,严厉地盯着她。见她只是微微垂下眼睛,不发一声,神情丝毫不见惧怕,显见是早已下定决心了的样子,气得发抖,来回走了两圈,终于勉强压下心中怒火,硬邦邦地道:“你既然说这话,我也就实话跟你说吧。孩子我已经放在外头养了快一年,这些时日就要抱回来。你守也得守,不守也得守!因这孩子就是邦达的骨肉!”

初念惊讶地抬眼,见廖氏站在自己跟前,神情倨傲地俯瞰着自己。忽然想起去年那个无声无息便消失了的秋蓼,仿似明白了什么,便慢慢从地上起身,道:“娘的意思,莫非是那丫头秋蓼竟生出了二爷的遗腹子?”

廖氏冷哼了声,道:“不错。这孩子,就是秋蓼所生的小二儿的骨肉。我儿子既然留有孙子,你这个当嫡母的,还想撒手自己走路?我先前不说,只是因了这孩子来的时机不对。此刻跟你说也无妨。料你也不敢如何。”

不过短短瞬间,初念的心中便掠过了无数的念头。意外、惊诧、茫然,争相交织而来……

廖氏见她低头不语,以为她被压服了,心中那口气这才稍通,仍生硬地道:“这孩子我必定是要抱回来的。你往后安心养着,我便不会计较你方才说的那些话。”

初念沉吟不语,脑海里忽然便掠过去年司国太寿日时,云屏去解手却意外撞到徐家老三和秋蓼偷欢的事,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等廖氏说完,抬脸望着她,慢慢地道:“娘,您恐怕被秋蓼那丫头给骗了!”

廖氏抬了眉,恼怒地道:“你什么意思?”

初念不疾不徐地道:“有件事,娘恐怕也不知道。邦达临去时,与我说了许多的话。除了叫我不必守着,他还对我说,其实那日在临芳选,他虽被三爷哄着服了药,但力气始终不继,到头与秋蓼并无真正做过那事。他都这么说了,秋蓼怎么可能还会怀上他的孩子?必定是那丫头想要活命,故意拿话骗你的。这不知道亲爹到底是哪个的孩子,娘你怎么就轻信了便是二爷的骨血?”

徐邦达自然没对初念说过这话。只是初念此刻说出来时,却是一本正经有鼻子有眼的。廖氏又正被戳中心思,哪里想得到初念是在胡诌?压下心虚,厉声道:“我知道小二儿一向看重你。他对你说那些,不过是为哄你高兴而已!你怎的也当真了?”

初念略微蹙眉道:“竟是这样?我倒希望他真是哄我。因他当时指天起誓,说若是骗了我,便永世不得超生!”

廖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僵在那里半晌,忽然便流下了眼泪,道:“好,好,我便跟你说了实话吧。这孩子是你三弟邦达的。我本就想着替你过继个儿子养老。如今你三弟既有孩子,又不便养在他名下,过到你这里,不正是便宜之事?这孩子既是咱徐家的骨血,又是你自小养大的,长大了也容易亲近。你平日都是这般听话,为何此时便就不肯体谅体谅我的心呢?”

初念想起徐邦瑞那见了自己便盯着不放的猥琐模样,想到此刻若不拼命推拒,往后竟要在徐若麟的虎视眈眈之下养着那个可能是他的儿子,全身起了阵鸡皮疙瘩,心中那悲苦也不是假的,眼泪便也顺势下来了,哽咽道:“娘,这孩子既是三弟的,更不能放我名下养。三弟如今还没成亲,往后主母来了,晓得先前竟便有了儿子,还是我养的,她岂不是要怨死我?我万万不敢担这责任。”

廖氏已经听出来了,这个儿媳妇算白娶了。油盐不进,铁了心地要走,终于擦干泪,冷哼一声,道:“我真是万万没想到,司家这样的门楣,竟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儿!我的小二儿真当命苦,京中那么多好人家的女子不娶,怎的竟会娶了你?”

初念也理解她此刻的心情,所以只低着头任她责骂。廖氏骂完了,用一种看毒蛇般的目光盯着她,忽地绕过了她,往外匆匆而去。

等她身影消失在门口了,初念压下自己亦有些烦乱的心思,也低头慢慢地往自己的院去。她猜廖氏应该是去找司国太了。果然,到了晚间,老太太身边的金针亲自来叫。

初念进去司国太的屋里时,看见她正与果儿一道两对面坐在一块,在吃着碗里的香杏莲子露。

去年起徐若麟走后,果儿便一直随了司国太住。初念瞧出来了,国太先前仿似有让她帮着带的意思,但没明说,她便也装作不晓得,并未像从前那样将这事揽过来。就怕与果儿太过亲密,恐惹徐若麟误会,往后就更撇不清关系了。

果儿看见初念,笑着招手道:“二婶婶,你要吃吗?”

初念看了眼司国太,见她仍细细地吃着面前的东西,连眼角风也没扫过来,仿似自己根本不在跟前似的。便朝果儿笑着摇头道:“二婶婶刚吃过东西,肚子饱。”

果儿道:“可好吃了。说是金台园今夏在湖中荷田里采得第一拨莲子,没多少,都送了过来。炖得软软的。二婶婶,你真不吃?”

她一说到金台园荷田,初念便想起从前与徐若麟一道时发生的那件后来要了她的命的荒唐事儿,心中顿时翻涌出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滋味,还没应,司国太已经道:“果儿,她要吃的话叫丫头明儿送到她屋里去便是。”说罢拿她调羹,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果儿咽下去后,冲初念一笑。

初念见司国太说话口气虽稍与平日不同,但还有心情吃东西,先便略微松了口气。于是默默站一边,与宋氏、金针、玉箸等一道服侍。屋里一时只听到勺碗轻碰的清脆瓷音。等完了,司国太喝了茶,最后拿帕子慢条斯理抹了嘴,叫宋氏带了果儿先回房,把屋里剩下的人也都撵了,只剩她和初念了,这才靠坐在一张贵妃榻上,道:“今日这是怎么了。你婆婆发了狠地到了我这儿,把你说了一通。说你不肯替小二儿守,想着要归宗?”

初念应了是。

老太太道:“怎么想的,你这是?跟我说说。”

初念到了贵妃榻前,跪在她脚下:“今日太太找了我,说要过继个孩子过来……”把经过拣要紧的说了一遍,道,“太太的意思,是让我就这么养着三弟的那孩子替邦达守着。我没应。”

司国太盯着她,神色里瞧不出什么多余情绪,片刻后,只问道:“为什么?”

初念道:“一来,我觉着这事实在夹缠不清。二来,诚如我先前对太太说过的那样,本就不想这一辈子就这么守在这里。我想归宗。”

她说完了,迎上对面老太太的目光。

初念看出来了,老太太的目光里,除了有与廖氏一样的惊诧与不可置信,仿佛还有一种别的她也说不出来的什么难言情绪。

“祖母,”她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晓得我动了这念头,便是错,更叫祖母难为。也没脸求祖母什么,只盼你勿要因我不孝而气到了身子。”

难捱的一阵沉默之后,司国太忽然道:“行了,你也别在我跟前说这种话了。我只是奇怪,自小二儿没了后,你怎的连性子都变了……”再沉吟片刻,长长叹了口气道,“你既自己有这想法了,我又怎能强行要你守在徐家?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我也不是没有后悔。从前不该替你订这样一门亲事。我老了,便是受些气也没什么,不过被人在背后埋怨几句而已。你却不一样,才这样的年纪,叫你便守到老死,确实于心不忍。先前你婆婆过来说了这事后,我便差人送了封信给我兄弟,刚得了回话……”

她停了下来,望着初念的一双眼睛蓦然现出一抹炯炯。

“初念,你老实说,你不欲留在徐家,除了方才说的那缘由,可还有别的隐情?”

初念心微微地跳。

她不知道祖父到底是如何回复她的。但是以她对祖父的了解,必定不会透漏太多。国太应该不知道其中隐情,更遑论自己与徐若麟之间的那种非常关系。所以极力压下心跳,强作镇定道:“没别的隐情了。只是我不愿守而已。”

司国太轻哼了声,像是自言自语地道:“我那个兄弟,倘没有别的缘由,他竟能应下你就这么归宗?”说罢皱眉。

初念不敢应声,只跪在她跟前,眼睛盯着地面一动不动。

“算了。连你祖父都没说不行,我还能说什么?你起来吧。”最后,她终于这么道。

初念道了声谢,从地上起身。听见她又道:“我既是你夫家的祖母,又是你母家的姑奶奶,索性就再啰嗦几句。你婆婆也不容易。今日之事,她一时恐怕难以接受,更不会这样便放了你回去。往后你也别想她给你什么好脸色,若碰到乌鸡瞪白眼的事,忍让便是。”

初念道:“不消祖母吩咐,我也是晓得的。”

“唔,”司国太出神片刻,叹息一声道:“这样吧。最近家里乱,我这心里也清净不了。正好小二儿去了也快周年了……再过些时候,你跟我去护国寺里住些日子吧。一是替小二儿做个周年法事,二来,大家也都得个清心。”

初念应了下来。见她说完这话便阖上眼睛,面上现出疲态,知道自己好退下了,便转身轻手轻脚地离去。

第四十八回

金陵国公府里的廖氏正心如油煎的这时刻,远在北方,亲自统兵到达直隶北想要遏制住徐耀祖犀利反攻之势的平王赵琚,也遭遇了他人生里的一次重大危机。在保定附近的牛头山一带,他先是被徐耀祖精心布出的钳形攻势所合围,损兵折将,险险突围之后,又遭到另只预先埋伏队伍的威胁。幸而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原本远在山东北与张岩周旋着的徐若麟带领了一支轻骑援军赶到,救他脱离了险境。而这支轻骑援军的先锋,就是已经十六岁的世子赵无恙。将近两年的时光,跟随在徐若麟身边的经历,已经让他迅速成长为一名英姿勃发的少年,目光炯炯,行事果敢。北军中的一些老人说,世子颇有平王年轻时的几分神采。

“子翔,熙载曾劝本王不可贸然出兵,只本王实在不欲让你父子兵戎相见,这才命你继续留山东北一带,由本王亲自领兵到此,欲与徐大将军一决高下。惜乎还是兵败,最后倘若没有你及时赶到,怕就要成俘虏了……”

平王脱离险境往燕京撤回,离去前的一晚上,在与徐若麟在军帐中叙话之时,语调中并无多少后怕,听起来,反倒有些唏嘘之意。

方熙载是平王身畔的谋士,与徐若麟、沈廷文并称三大能人。方熙载以“谋”著称,徐若麟以“用”著称,另位武将沈廷文,则以“勇”著称。

“想当年,本王十几岁初到燕京之时,徐大将军便已威震四域,战北宂,平西南,扫荡辽东土蛮,天下哪个人不知道他的名?本王对他向来景仰。如今他起复出山,败在他手下,本王心服口服。只可惜我这一败,恐怕你父子二人不得不干戈相对了。实在是我手下再无能胜过你的可用之将了。贸然遣用别将,我怕会步飞虎青龙之后,徒增伤亡而已。只有廷文或许勉力可用,只他如今还在直隶南,便是紧急调他来,我怕未必也能遏得住徐大将军的北上之势……”

徐若麟此刻,正静静立在平王身前。大帐里的灯光投到他的脸上。神情里除了一贯的坚毅,很明显也映出了他此刻目光中的一丝霾意。

他道:“若麟多谢王爷。只思及此次牛头山之围,仍心有余悸。倘叫王爷有所闪失,若麟万死不辞其罪。但请王爷放心,一日拿不下讨北经略徐大将军,我徐若麟便一日不归燕京朝王爷的面!”

他说到“徐大将军”这几个字的时候,目光闪烁,一字一字地从口中迸了出来。

赵琚望着他,苦笑了下,摇头道:“难为你了。”想了下,又道:“看得出来,徐大将军是用了全力了。两军交战,各为其主。本王并不怪他。只毕竟是你的父亲。倘若咱们能赢,你也不必为难于他。该如何,到时候你自己看着办便是,不必顾忌本王。”

徐若麟下颌微紧,对着平王道了声谢。平王摆摆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无恙跟在你身边这么久,如今倒历练了不少。此次解围之战,我见他一马当先,颇有几分勇色。”

徐若麟微笑道:“世子本就敏而好学。如今不过长大了而已。”

平王微微点头。二人随后就着地形图谈论着近些时日的用兵情况。徐若麟直到深夜,这才告退而去。

半个月后,就在牛头山一带,讨北经略徐耀祖的北上步伐被他长子徐若麟所领的北军给挡住了,在几场小规模的试探战后,两军最后终于拔到古宋河的两岸,展开一场决死的大战。

战场之上,没有父子。徐耀祖在数次传达劝降檄文无果后,挟了火器之利,向河对岸插着飞龙飞虎旗帜的设防堡垒发动了猛烈的火炮攻击。轮番过后,近千发的炮弹将对岸摧成平地,连土都翻了一层出来。然后徐耀祖下令士兵渡河。部队到达预定目的地时,却发现那里不过只有数千的北军士兵在虚张声势,且战且逃。徐耀祖得知消息后,蓦觉不对,急忙下令大部队撤退。但这时已经迟了。先前已经悄悄回撤到徐耀祖部队身后的近万北军士兵迅速控制了后防虚空的南岸,因携带不便被留在南岸的火炮也落到了北军的手上。瞬间近百门火炮齐发,对准了正在河面与两岸的中央军部队。猝不及防之下,中央军被火炮击得丢盔弃甲血肉横飞。火炮过后,预先埋伏在牛头山上的北军得号令冲杀而出,与南岸的士兵一道,对被夹在中间的中央军发动了前后合围的攻击。这一场大战,杀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从一早到黄昏,堆积的尸体几乎阻断了古宋河的河流,受伤士兵流出的血,也染红了大半的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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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战场上仍弥漫着刺鼻的硫磺硝烟气味,伤兵的痛苦□声也在此起彼伏,河岸之上,几匹焦渴的战马正低头,贪婪地大口饮着泛红的河水。徐若麟没有戴盔,只身着染了血迹的黑色铠甲,在数名亲兵的簇围之下,正朝前方的一座大帐疾步而去。身上铁甲与腰间佩刀相撞的嚓嚓声中,他的目光由远及近,缓缓巡视过脚下这片焦土,赤红充血的一双眼中,布满了森冷的寒意。

正按刀立于大帐前的邹从龙远远看见徐若麟过来,大步迎了上去。

他在战斗中也受了不轻的伤。但简单包扎过后。甚至连面上的血污也来不及清洗,便一直守在这里。

这是一场惨烈的大战。中央军的十几万人马,粗略估计死伤达数万,上百门火炮俱被缴,最后大半投降,另有少数流兵逃散。而北军方面,虽然取得最后的胜利,甚至俘虏了对方的最高指挥官徐耀祖,但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在徐耀祖的奋力指挥抵抗中,几名官至守备的高级将领先后阵亡,死伤亦过万。但是好在最后取胜了,他此刻极其兴奋——因他知道这一场胜利的意义所在。或许这就是这场南北战事的转折点了。不仅是两方士气此长彼消的问题。击溃了这支中央军的主力后,以金陵如今的人力财力,即便到长江中下游征兵,短时内也根本不可能再调集起这样一支有丰富军事经验指挥官的军队与北军在这条战线上抗衡。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挟着这风雷之势,集中力量对付山东北直隶南的张岩部队和心怀叵测的青州福王,然后渡江,直取金陵。

“徐经略,徐大将军在里头。他瞧着受伤了。下官叫军医给他医治,他却拒了,情绪略有激动,下官为防意外,不得已将他稍微锢制了下……”

因为俘虏与自己一方这最高指挥官的特殊关系,所以邹从龙说话的时候,很是委婉。事实是,受伤被俘的徐耀祖并不是“略有激动”,而是暴躁得像一头狮子。他不得已只好命人将他绑了。否则整个大帐恐怕都要被他掀翻。

徐若麟只淡淡唔了一声,脚步丝毫没有停顿,径直到了大帐前,一把撩开帐帘,弯腰便进去了。

大帐里还没有掌烛。所以光线有些黯淡。但徐若麟仍是一眼便看清了,他的父亲,也是他这场战事的敌首徐耀祖,此刻正被五花大绑地缚在支撑着大帐的那根支木上,披头散发,一脸的血污,哪里还有半点从前仙风道骨的好模样?

“你个小畜生!原来前些天一路退败,就是为了把我引到这河边!你个孽障!竟然和老子来阴的!有本事松开我!老子和你再痛痛快快大战一场!”

徐耀祖猛地抬头,看见是徐若麟进来了,顿时目眦欲裂,破口大骂,挣得整个大帐都微微抖动。

徐若麟慢慢到了他跟前,双手抱胸站定。一双血红的眼紧紧盯着他。忽然啧啧了下,道:“兵不厌诈。徐大将军你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要多。战场上死于你计谋下的人不比我少。怎的到了你身上,就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还想让我放了你再战一场?我看你是修仙修糊涂了,白日在做梦吧?”

徐耀祖那双同样充血的眼此刻瞪得如同牛铃,两颊肌肉扭曲颤抖,厉声骂道:“小畜生!你娘那样的一个人,怎的会生出你这样欺君灭祖的孽种!早晓得会有今日,你娘当初生下你时,我就该一刀宰了你,也省得今日连累至此!”一径“孽种”“小畜生”地骂个不停。

徐若麟眸光蓦然转寒。微微眯了下眼睛。压低声道:“你再骂一声试试?”

徐耀祖呸了一声,怒道:“孽障!老子还骂不得你这个小畜生了?”

徐若麟盯着他,嚓一声,寒光一闪,已经拔出雁翎长刀,手起刀落。徐耀祖只觉脸颊处一阵凉意,低头见自己的胡须已飘落在地,竟是被他给割了。

“你再骂一声,信不信我再剃掉你头发?”

徐若麟狞笑着道。

徐耀祖恨几欲狂,怒吼道:“这样捆住老子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松开我,看老子不打死你这个孽障!也省得留着再祸害家人!”

徐若麟蓦然收了笑,斜睨着徐耀祖冷冷道:“老东西!你以为我不敢和你打?早就想揍你一顿了!”话声中一刀砍断绕在支木上的绳索,锵地丢开手中长刀,握拳便狠狠砸上了徐耀祖的脸。徐耀祖脸一歪,整个人被这凶猛的力道带得往后倒去,砸在了那张矮案之上,稀里哗啦声中,矮案当即碎裂在地。见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下嘴角的血迹,双目喷火地看着自己,徐若麟道:“这一拳是替我娘打的。打你这个强行夺人所爱的无赖之徒!”

徐耀祖怒吼一声,猛地从地上一弹而起,朝着徐若麟扑了过来。徐若麟一把捏住他迎面捣来的拳,自己的另只铁拳已经再次狠狠地砸上了他的脸。这一次,徐耀祖眼眶登时破裂,鲜血迸了一脸,情状可怖。

“这一拳,也是替我娘打的。打你这个始乱终弃的薄幸之人!”

徐若麟居高临下地看着再次倒地的徐耀祖,满脸狰狞。

徐耀祖在马上,虽还能以一当十。但毕竟年纪大了,如何抵得住徐若麟这样用尽全力的两记铁拳?倒地之时,只觉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挣扎着再次起身,不过晃晃悠悠走了两步,便颓然再次摔倒在地。

“你不是要打死我吗?老东西!给我起来!装死就能躲得过去?”

徐若麟蹲到了他脚边,咬牙切齿地道。

徐耀祖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闭眼听着儿子在耳边用大逆不道的话继续挑衅着自己。或许是因为筋疲力尽,或许是这具身体真的太过痛楚了。这一刻,他先前因为那一场惨烈大战而生出的满腔怒火也随了力气的流失而渐渐消了下去。仰面躺在地上的时候,他甚至忽然觉到了一丝解脱的快感。

再次去攻城略地,与自己的儿子厮杀,并非他之所愿。只是情势所致,他不得不为之。而一旦跨上马背,他便知道他毫无退路。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受自己号令的战士负责,用尽全力去前进,去向怒气冲冲的皇帝表明徐家的忠心。到现在,他失败了,但他确实已经尽力。还能如何?即便金陵不肯谅解,单就战事来说,他问心无愧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望着这个蹲在自己身前俯看着自己,赤红双目中仿似能溅出火星的儿子,忽然低声道:“你打得好。若是如此能解你母亲的恨,你便是打死我,我也无怨。”说罢,闭上了眼。

徐若麟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额头青筋暴跳不停。他死死盯着自己脚下这个已经一脸萧索仿佛任他宰割的男人,半晌,终于慢慢站了起来,长长呼吸几口气后,对着外头叫道:“来人!”

大帐里方才的天翻地覆,早落入外头邹从龙等人的耳中,一个个都紧绷着脸,离得远远地站着,只当做没听到。等声息渐渐止住,传来徐若麟的召唤声,方才松了口气,急忙步入,道:“大人有何吩咐?”

徐若麟目中赤色仍是烈烈,声调却如冰寒,道:“带着我的信物,把这人秘密送去云南的剌惕部,交给泰布答土司。由他处置。”

徐耀祖的眼皮微微一动,似要睁开眼。但终究还是没睁开,只无声地叹出口气。

邹从龙飞快看一眼仍倒地上的徐耀祖,迟疑了下。

剌惕部所在的西南一带,众多部族大多虽都归大楚所辖,但南接蒲甘安南等不甘俯首的藩属国,关系复杂。徐若麟小时来自剌惕部,他自然清楚。但这时候,将徐耀祖送去那里……

邹从龙疑虑归疑虑,但很快应了声是,出去叫人进来用担架将徐耀祖抬走后,到了他近前,递过去一封信,道:“金陵新送抵的。”

徐若麟接过,撕开封口,飞快地看完信中所述内容后,一直阴沉着的脸终于转霁,双目中的赤色渐渐也开始褪去。

邹从龙知道这是国公府周志给他来的信。基本一两个月一次。见他看了这信,心情仿似好了许多,也不问信上所提何事,只是借机提了自己方才的疑虑,道:“大人,将徐大将军送去那里,真的适合?”

徐若麟最后再看一遍信中内容后,折了起来,这才淡淡道:“一个被俘的败军之将,此刻除了那里,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他可去?我的外祖自然恨他。过去了以上宾之礼相待是不可能。但想来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第四十九回

周志在给徐若麟的书信里,详细告知了他所得知的前段时日里国公府里发生的与初念有关的事情。他说太太似乎看中了个孩子,想过继到二奶奶的名下。估计二奶奶没应。因没多久,她便被司国太带到护国寺里去小住了。而她走之后,太太在府里便整日阴沉着脸,逢人俱没好脸色。他还亲自送太太去司家走了两趟。想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