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也认为宝姑娘的确适合在深宫里生存。因为这个姑娘太有心计了,她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算在前头,就算有什么意外,也有随机应变与之周旋的能力。宝钗这样的人在后宫中,不被皇上宠幸是不可能的。只是,她若是想针对自己这位主子,主子可还能与她周旋?毕竟在荣国府的那几年里,她事事都抢在自己这位主子前面的。以至于到后来,人家还顶着这一位的名头跟那个傻二爷定了婚事。

何氏在外边瞧着丫头们把黛玉换洗的衣服鞋袜等都准备妥当,又瞧了瞧那边的自鸣钟。自言自语道:“姑娘洗的时候不短了。怎么还不出来?”

“何大娘,要不奴婢进去瞧瞧吧,这温泉虽好,泡的时候长了对身子也没好处。”接话的是杜鹃,她原是在紫鹃来之前伺候黛玉的,紫鹃来了之后,她依然在黛玉身边当差,此时自然也在这里候着。

“嗯,你悄声点。进去提醒一下紫鹃。”何氏点点头。

杜鹃穿过屏风,又转过厚厚的帷幄,再过一道纱幔,方才到了温泉的所在。因见黛玉全身浸泡在水中,紫鹃却坐在一边发呆。便心中一急,匆忙走到紫鹃身边,推了她一把,轻声嗔怪道:“姐姐怎么发起呆来?主子身子弱,在这水里泡的时间久了,会伤身子的。”

“哦!是我疏忽了。”紫鹃醒神,忙转身请黛玉出浴。

黛玉长出一口气,叹道:“又来催,想清静一会儿都难。”

“主子想清静,奴婢哪敢打扰。只是这水里不能泡太久,还请主子先出来。用点了晚饭再歇息吧。”杜鹃拿过大大的毛毯,等紫鹃扶着黛玉上了水池,忙用毛毯把她包裹住,紫鹃又拿过厚厚的棉鞋,黛玉在一边的毛巾上踩了踩脚上的水,方穿进去。二人扶着她慢慢的转出来,何氏带着丫头们上前接过来,众人一起动手,不多时给黛玉穿戴整齐,又把头发松松的绾了个庸妆髻,又拿过雪帽给黛玉带上,方出了玉泉馆,坐了暖兜往九霄阁来。

探春和莺儿四人,正站在屋子里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话,站的脚都酸了,也不好坐下。毕竟黛玉不在屋里,这屋里的丫头们没人把她几个当主子,丫头们都站着,她们四个也要站着。许她们说话,已经是极大的恩典了。

忽然外边有人说了一声:“主子回来了。快传宴席。”

便有匆忙的脚步声,丫头们一叠声的传话下去,屋里的两个小丫头也赶忙调放桌椅,预备筋箸巾帕痰盂等物。

黛玉懒洋洋的进屋,身上却换了一件妃色缂银丝银鼠窄裉袄,蜜色透纱银闪福字缎长裙,腰上桃红色闪金宫绦系成瑚蝶双飞状,下面缀着一对玉玲珑。半干的乌发松散的挽着,发间只用一支紫玉长簪别住,耳朵上塞着两粒紫玉塞子,通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娴雅慵懒的气质,跟富贵无关,跟权势无关,她只是干干净净清清灵灵的一个女儿家,站在这雅致的屋子里,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别人犹可,唯有探春看的呆了。曾几何时,自已在家中也是这般的自由自在,也是这般的随心所欲,而如今,却沦为奴仆供人驱使,纵有人关照,亦不过是形同软禁而已。

“探丫头怎么了?不认识我了?”黛玉巧笑,因刚刚沐浴过,脸上闪着一层淡淡的红晕,仿佛出水芙蓉一般。

“呃,不。郡主天人之姿,探春一时看呆了。”探春忙低下头去,把心中阵阵酸楚压到心底,然后一遍遍的暗示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完成简王爷给的任务,博得了王爷的欢心,这一切我也可以拥有…

“你这死丫头,嘴还是这么不饶人。”黛玉轻声笑着,仿佛从前一样跟探春开玩笑。莺儿和五儿便跟着微笑起来,莺儿趁势上前一步,笑道:“郡主还是老样子,说话干脆利索,叫人听着亲近。”

是不是比刀子还厉害,让你们爱又不是恨又不是?黛玉从心里反问了一句,却回头对紫鹃道:“怎么还不传饭来?可不要我们饿死了?”

“主子且请入座,饭菜这就来了。请问主子,酒用什么酒?”紫鹃扶着黛玉到主位上坐下去。又把手帕子拿过来,铺在她的面前。

“上次王爷拿来招待简郡王东平郡王他们的酒就很好,叫什么——梨花白。就用这个吧。”黛玉随口说道。

“哟,主子,这梨花白可是男人都扛不住的酒,如今几位姑娘…”紫鹃悄悄地一笑,感情主子是要这几位醉死在这里吗?

“哦,那就换一种好了。换红酒吧,女儿家,还是别喝白酒了。”黛玉娇笑着看了紫鹃一眼,紫鹃点头回道:“不如就取一坛子胭脂酿来吧。”胭脂酿乃是北王府自酿的酒,又叫贵妃胭脂醉。乃是用上好的葡萄加酒曲所酿,喝的时候如蜜水,进了肚子却后劲十足,实际上比梨花白还烈。主子要她们几个人醉在这里,紫鹃自然要听话的。

“你这蹄子,果然偏心。这胭脂醉可不是轻易拿出来招待人的。既然今儿都是旧日的姐妹,我也少不得拼着被王爷责怪一次罢了。”黛玉笑笑,瞪了一眼紫鹃,却已经是允了。

紫鹃答应着下去取酒,黛玉便招呼着探春等人入座。

探春莺儿等人哪敢就坐,虽然此时脚酸腿涨,还是客套了一番,告了罪,方在下首坐了。

饭菜很快便穿上来,一样一样的摆放到桌子上,五颜六色,香气扑鼻,只看这么一眼,便叫人忍不住流口水。别说这几位在这儿站了半天,说了半天闲话了。

此时,丫头出身的五儿几个还好,探春原是经历过富贵的,见了这些菜,自然知道其美味,肚子便不觉咕咕的叫了两声,恰好被大家听见。一时红了脸,低下头去。

“这是我的不是了。只顾着自己洗澡,耽误了你们吃饭的时候,来吧,大家都动筷子。别只看着了,吃吧吃吧,先吃一点,咱们好吃酒。”黛玉忙拿起筷子,招呼大家。刚才沐浴之时她已经吃了一碗薏米粥,所以并不觉得饿,只一味的让着四人。

探春便先动手,五儿,莺儿,嫣红也跟着拿起了筷子。

紫鹃恰好也和一个小丫头抬了一坛子酒来,黛玉忙叫打开,要给每人都斟满了酒杯。因见紫鹃在一边忙碌,又道:“你只把这些事儿都交给她们去做,好歹这儿都是咱们旧时的姐妹,你也算在里面。快些坐在我身边,替我挡挡酒也好。”

紫鹃听了,少不得笑着答应,又提议大家干脆每人一个自斟壶,省的劝来劝去的麻烦。

探春等人也不好意思叫人给自己斟酒,便都附和着说很好,自斟壶倒省了麻烦,有愿意多吃的,还能偷偷地多吃两杯。

黛玉也说好,紫鹃便给身后沽酒的小丫头打了个眼色,小丫头会意,先悄悄地从身后递了一个八珍碧玉壶来,倒满了酒放在黛玉面前,另有拿了四个镶银自斟壶来,倒满了酒给探春几人每人面前放了一壶。紫鹃没有单独盛酒,因为黛玉说了,要她替自己挡酒,她自然是喝黛玉的酒了。

黛玉命众人都退下,只留下四个小丫头在屋里服侍,又叫人把屋门都关好,便执起酒杯,朗声说道:“想想真是不容易。大家都是死里逃生,竟然能在这里相聚。真真是意外之喜!来,这第一杯,咱们先敬老祖宗,舅舅舅母,还有那些魂归天外的姐妹们。”

说道贾母,探春便忍不住哭了起来。

黛玉把酒转身倒在地上,紫鹃又忙给她斟满一杯。黛玉又苦笑道:“探丫头也别哭了。其实我们大家心里都苦,若要哭,你们谁也比不过我。可今儿晚上我不是让大家坐在一起抱头痛哭来了。想想我们姐妹一场,能走到今天也真是不容易。原本在抄家那天我就应该死了。我死了,诸事一了百了,也不会有姐妹们以后的尴尬和无奈,更不会有将来的你争我夺。也看不见那些尔虞我诈的肮脏的手段和丑恶的嘴脸。只是可惜,我活了下来,而姐妹们却都有了各自的归属。比如莺儿,还有嫣红,今天是我的疏忽,倒是让你们两个受了委屈。”

“郡主言重了,奴婢不敢。”莺儿和嫣红都吓了一跳。先是听黛玉说的如此动情,不想却忽然扯到自己身上。竟然给自己道起歉来。这让二人有些杞傻,一时搞不懂黛玉到底是什么意思。

“哎!不说这些,王府的现矩,向来大得很。就算我是郡主,有时也感到很无奈。”黛玉说着,又举杯,“咱们先为咱们往日的姐妹情谊干一杯吧。”

“林姐姐…”探春自黛玉提到贾母,便没止住眼泪,此时更是泪如泉涌。说不伤心是不可能的,此时此刻黛玉说这些话,感触最深的便是探春,高高在上的公侯小姐沦为奴婢,这种滋味的确不好受。

“林姑娘…”然后是五儿。五儿跟怡红院里的那些丫头们相熟,受芳官等人的熏陶,往日对黛玉虽然没有深厚的情谊,但却没多少嫉恨算计,所以此时五儿的心里也多少动了点真情。

“郡主…”莺儿心中也有些感慨,但却因为白日里那一顿嘴巴子,而不敢太过放肆,但此时亦红了眼圈儿,有几分把持不住。

“郡主…”感动最轻的嫣红,她对黛玉可以说是陌生的,就算是见过一两面,也不过是擦肩而过。若非黛玉一番诚挚的肺腑之言,她此刻应该是无动于衷的。但是,黛玉这番话发自肺腑之中,语言简练,但却至情至性。把这个从来都把自己当做男人附属品只供人玩乐的女子也说得黯然伤神。

几人全都满饮一杯,但觉芳香甘甜的美酒顺着喉咙轻缓滑下,唇齿之间尤有余香。探春便生了几分豪情,赞了一声:“真是好酒。”

“那就多喝几杯。”黛玉轻笑,示意小丫头给几人都满上。

紫鹃却悄悄地看了黛玉的酒杯一眼,黛玉只是沾了沾酒杯而已,那一杯酒却不见少。然对面几个人都不说什么,紫鹃当然乐得不喝。

黛玉又连连相劝,须臾之间,三杯酒已经落到了肚子里。几人都有了五分醉意,话也多了起来。

探春因穿的衣服多,便觉得身上有些燥热。于是起身把银鼠坎肩解开,褪下来放到一边,又端起酒杯,对莺儿道:“见了你,我便想起宝姐姐。如今不知她在哪里。你且替宝姐姐喝一杯吧。”

莺儿也不知道宝钗在哪里,只是探春一提,她便想起宝钗的好来,心中激动,也端着酒杯跟探春一碰,咕咚咕咚的喝了一杯。

五儿也想起了睛雯,还有出家的芳官等人,一时也掉下了眼泪,叹道:“原来在家里的时候,瞧着芳官她们在怡红院里自由自在,心中羡慕的很,一心想跟她们一起过几年舒心的日子。谁知后来突然生了变故,芳官等人出家了。当时我还哭了一场。如今想想,倒是她们出家了的好,落得一身干净。比我们强了许多。”

“那些都是宝玉惹得祸,最后都算在那些女孩子们头上。”紫鹃恨恨的说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各人都是各人的命罢了。”探春不服,摇摇头叹息。

“什么命?我们姑娘就从不信命,凡事都要自己谋算才能稳操胜券。”莺儿不屑的看了探春一眼,醉醺醺的说道。

“宝姐姐素来是有心计的,只是不知如今她在哪里。”看来探春真的不知道宝钗的去向,所以一直在惋惜着这件事情。

黛玉轻笑道:“谋算倒也罢了,只怕谋算到头,也是竹篮打水。人生而知足,才能常乐。富贵无边,权势无尽,有了还想再有,大了还想再大。到头来也不过是烈火烹油,瞬间的繁华。最终败在谋算二字上的人家,却占了多半。”

“瞧郡主说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过好日子?谁愿意处处矮人一等,受人指使?只不过是有的人谋算的巧,有的人谋算的深罢了。”莺儿却对黛玉的话不赞成,借着酒劲,便反驳回来。

“嗯,你的话也有道理。”黛玉淡淡一笑,心道这个丫头是无药可救了。

“是啊,原来我也自命清高,以为自己十分的了不起。想着自己若为男人,必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如今看看,大老爷,老爷,珍大哥哥,琏二哥哥,还有宝玉哥哥,环儿…这些人,纵然他们不好,也总有一个好的吧?如今却比我们还惨,死的死亡的亡,流放三千里,不知能不能活着走到三千里之外…”探春说着,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此时她已经有了八分醉意,忽然又看着黛玉笑道:“林姐姐,你素来是个明白人,才有今天的好结果。我们姐妹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了!”

“福兮祸之所附,祸兮福之所倚。祸福转化,不过在人的一念之间。今日我是风风光光的郡主,明日说不定就是阶下囚。你们此刻在这儿捧我,说不定将来,却要看我的笑话呢。”黛玉淡淡的一笑,此时席间六人,清醒的也只有她和紫鹃而已。

“如何会有人笑话姐姐?我早就听说,皇上都被姐姐所动,连回纥王子的求婚都当场拒绝,一心要纳姐姐进宫。姐姐将来进了宫,更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我们还都指望着姐姐帮扶我们咖…”探春傻笑着,又给自己斟满了酒。

黛玉轻声回了一句:“探丫头吃醉了。”

“我…没醉…”探春低着头,歪歪斜斜的把杯中酒倒进口中,一口咽下,又对五儿笑道:“你自持美貌,却无才情。你那雄心壮志,恐怕无处施展了。要学…学学我的林姐姐,满…腹经纶再配上…绝世容貌,若再有个权势通天的王兄,可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紫鹃无奈的看了探春一眼,看来她也无可救药了。

五儿的嘴巴一撇,不屑的看着探春,这些日子受她的压迫,五儿也受够了,一心要在黛玉面前出头,便索性破釜沉舟一次,冷笑着说道:“原来在家里,便听说三姑娘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未出阁便能把家里料理的妥妥当当。把赵姨娘都拿下了马。我还以为三姑娘是多了不起的一个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给郡主提鞋都不配!”

黛玉苦笑,这丫头到底没心机,想要讨好自己,也用不着这般不管不顾。如此急于往上爬的人,还没用什么手段便这副嘴脸了。落在李云绵的手里,还能保得住清白吗?

五儿的话刚落,探春便抬手抓住她的衣衫,一边拽着她前后推着,一边质问,那副架势,仿佛立刻要打起来。

紫鹃忙给小丫头使个眼色,两个小丫头上来把二人拉开,探春犹自骂骂咧咧,指着五儿不依不饶。

黛玉摇摇头,暗道:真是丑态百出啊!这些人,看来都是无可救药的了。

紫鹃见黛玉没了精神,便吩咐小丫头叫了几个婆子进来,把四人都弄出去。便劝着黛玉道:“主子,今儿也累了一天了。不如就安置了吧?”

“嗯,这儿酒味这么大,我不要睡这里。”

“知道。这儿去竹影阁有些远,倒是去内书房近些。主子一应起居所用的东西再内书房都有全份,奴婢早就叫人过去收拾好了。暖轿也在外边,就请主子上轿,咱们回房歇息去吧。”

内书房…

黛玉一下子便想到了水溶,心中被一种甜蜜酸涩的滋味充斥着,点点头,又看了看手边的半杯酒,猛然间拿起来,一仰头都喝进口中。顿时甘醇火热,如记忆中的狂吻一般,一直暖到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末梢。

第33章 进皇宫冷颜赏春梅

借着身子弱需要静养的由头,黛玉在北王府内书房过了两天安静的日子。身子稍微缓过劲儿来,府里的事情和外边的事情也都理出了头绪,走了这一个冬天,家中的生意到没什么损失,多亏了家里留守的几个管家精心打理。黛玉便做主,每人的月例银子各涨一等,年终的红利也加了一分。众人都心中欢喜,此后做事更加用心。

李云绵虽然又使了人来问候黛玉,甚至把当时在姑苏收的那个花魁也差遣来给黛玉请安。但黛玉依然没有让莺儿和嫣红二人回去。对来的人也只是见一面,说两句客套话而已。多余的一概不说,只叫管家娘子带下去吃茶。李云绵便有些沉不住气了,又暗暗地让宫里的人使使劲儿。皇上也惦记着黛玉的模样,终于忍不住便又一次借着华妃的名义给黛玉下了一道懿旨。措辞客气了很多,只是说过年未见郡主,要请郡主在御花园内赏梅,给郡主接风洗尘。

这两天黛玉也对宫里的事情上了心,虽然无心争夺什么,但为了自保,还是要做到知己知彼的。来宣旨的依然是永福宫的总管太监刘喜儿。黛玉等他宣了华妃口谕之后,便款款一笑,说道:“还请刘公公稍后,容我换了衣裳,再同刘公公进宫。”

“是,奴才再此等候郡主。郡主请便。”刘喜儿虽然是永福宫的总管,但更是皇上的忠实的奴才,只不过华妃想不到,自己向来信赖的总管太监是皇上的心腹而已。

黛玉回房后,端坐在梳妆台前,任由紫鹃等人精心装扮。

此番是进宫,不必寻常。自从封了郡主,黛玉这是第二次进宫。第一次是谢恩去的,因太后不怎么待见,皇上不在宫里,所以第一次倒是简单的很,只转了一圈便回来了。这一次与上次不同,进宫后,必然有一番唇枪舌战的,所以妆容仪表不能随意,免得先被有心人挑理。

“郡主。”何氏从门外进来,见几个丫头在给黛玉梳头,便上前去接过一个小丫头手里的首饰盒子,对那几个小丫头使了个眼色,小丫头们便都悄悄地退出去,只留下了紫鹃和杜鹃二人依然在给黛玉梳头。

“说吧。”黛玉平静的看着镜子里的何氏,轻声说道。

“不出郡主所料,宫里那个新得宠的贵人的确是犯臣之后,原是浣衣局的一名宫女,因在给华妃娘娘送衣服的时候无意间遇到了皇上,皇上见她容貌过人,乖巧异常,当晚便留在了永福宫。”

“既然是浣衣局的,就不难打听到她的来历。”

“是,她乃是原皇商世家紫薇舍人之后,姓薛,闺名宝钗。”

“嗯,这就对了。犯臣之后充作宫役,也是常有的事情。只是在华妃的院子里巧遇皇上,可倒是真的很巧。”黛玉轻声笑道:“这倒像是她行事的风格,只是这种事若没有后台,恐怕华妃这一关她就过不去。竟然是在永福宫巧遇,这痕迹也太重了些。难道皇上就没有怀疑?”

何氏听了这话,便点点头,奇怪的说道:“郡主这话很是有道理,凭她再怎么有心思,一个浣衣局的奴才也不敢在永福宫里动心机。她若不是有更硬的后台,便是华妃亲手设计的巧遇。”

“嗯,是了。叫人细心地查查。”黛玉点点头。看着镜子里发髻已经梳好,紫鹃正拿着一只赤金九尾凤钗在发髻上比划,凤做九尾,每一条尾翎上都镶着一颗大大的明珠,凤喙里衔着一串细细的紫金流苏,在额前轻轻地晃动着,发出细微的声响。黛玉便皱着眉头,不快的问道:“不用这个不可以吗?”

“主子,这是郡主定例的金凤,若是不用,倒是不配这衣裳了。”何氏忙劝道。

“换一个简单些的,这个太张扬了,贵妃也不过如此吧。我不过是个郡主,何必用九尾金凤?”

“那就用这支累金丝的凤钗吧,样式简单些,一样是紫金的,步摇也短些,省的摇来晃去的,弄得主子头晕。”紫鹃知道黛玉的眸气,便又从首饰盒子里捡了一只凤头钗簪在黛玉的发间。

“嗯,这倒也罢了。凡事不可逾越了定例,就算是皇上赏下来的也不行。”黛玉细眉微蹙,脸上的不快渐渐隐去。

“奴婢记下了。”紫鹃和杜鹃忙答应着,又取了两只紫金红宝石花甸子戴在发髻侧后,只稍微流出点点金光,又从一边花盆里剪了一朵温室里养的半开的紫蕙插在黛玉的鬓间。

何氏忙把樱草黄织锦团花紫貂风毛的斗篷拿过来,给黛玉披上,斗篷温软绒密的风毛在屋子里暖气的催动下巍巍颤动,如小儿最温柔的触拂。因黛玉身上穿的是杏黄鸾纹织锦宽袖宫装,稍显华丽,所以配上这件樱草黄的斗篷,倒越发的雅致内敛了许多。

黛玉怀里抱着景泰蓝小手炉,踩着鹿皮软底小短靴,慢慢的步出内室,到外边垂花厅里,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吃茶的刘喜儿,淡淡的说了一句:“刘公公,咱们走吧。”

刘喜儿一抬头,看见大妆而成的黛玉,立刻便有瞬间的失神。这刘公公久居后宫,那是看惯了花容月貌的人,任何美人在他那双刁毒的眼睛里都能挑出一两处瑕疵来,惟独面对黛玉,每一次他都能看傻了眼。

“刘公公,我们郡主还是用自己的车吧?”水安早就拿了大把的银票塞给了这位刘公公,坐自己的车无非是买个放心。谁知道宫里那些黑心的东西们会不会在车上动手脚?宁可多花银子打点这位公公,也不能让自家的主子吃半点儿亏。

“呃,啊,好。郡主的全副仪仗都是御赐的,郡主出门,自然是用郡主自己的车。”刘公公在水安的话里惊醒,却见黛玉已经走出了房门,往院子外走去,忙抬腿一溜儿小跑跟上。

进宫。

黛玉坐在华丽的车辇里,身子随着车辇摇摇晃晃,她只靠在柔软的靠枕上,双手交叠在一起,抱着银丝景泰蓝手炉,宫装上缂金鸾凤纹,袖口繁丽的金线堆刺,纤细的手指却摁在垫着帕子的手炉,一动不动。身子微微往后倾斜闭着眼睛养神。

说好了是赏梅的,宴席自然设在御花园。华妃亲自打理,此时已经在御花园的‘碧玉琼华’一处收拾妥当,专等晋阳郡主的到来。

“娘娘!到了…”一个伶俐的小宫女轻着脚步踏着缤纷的落梅小跑而来,先是大声的叫了一声‘娘娘’,然后又轻着声音,给华妃福了一福,声音几不可闻,“到了…”

“好,随本宫迎一迎晋阳郡主。郡主如今可是咱们天朝的功臣,没有她,这北方和西方战事的粮草,哪能这么快就有了着落?”华妃满脸堆笑,看了看站在她身边的一位宫装丽人,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一身鹅黄色长衫的宝钗,此时仍然是宫女打扮,但神情姿态却不再是宫女应有的谦卑,而是大大方方的站在华妃身边,听了华妃的话,浅浅一笑,应道:“娘娘说的极是。”

黛玉沿着御花园曲折婉转的青石小路,跟着刘喜儿缓缓走来,碧玉琼华乃是一处赏梅的景致,此时已经是正月底,北方气候寒冷,梅花开的正好,但也有一些早开的梅花,此时已经有些凋零,于是树上树下,尽是梅花,微风吹来,片片花瓣随风起舞,更添诗意,此时正是赏梅的好时节。

红红白白的梅花瓣漫天飞舞,一袭淡黄色的身影便在花间走来,仿若花间精灵一般轻灵美丽。华妃站在碧玉琼华台下,看着款款而来的女子,瞬间恍惚起来。——这样的女子,倒也值得皇上为她放手一搏了。

“参见华妃娘娘。”黛玉在华妃身前站住,轻身一福。

“郡主快快免礼。”华妃客气的笑着,上前两步,伸手握住黛玉的手,把她拉起来,又细细的打量一番,又笑道:“许久不见,郡主又出挑了许多。可见江南的水土养人,瞧这水灵灵的都能掐出水来。”

黛玉淡淡一笑,低头道:“黛玉蒲柳之姿,怎比娘娘花容月貌。娘娘还是别取笑黛玉了。”

“哟,瞧瞧这小嘴儿甜的。来,我来引见一下。这是宝贵人,皇上年后新封的,因圣旨还没下,所以外边的人都不知道。不过皇上金口玉言,已经许了她的。少不得如今先这样叫着罢了。”华妃牵着黛玉的手,侧身给黛玉,引见宝钗。

宝钗对着黛玉盈盈一福,含笑叫了一声:“颦儿。”

“哟,原来新贵人竟是宝姐姐。”黛玉惊讶的笑道。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咱们在这里又见面了。”宝钗亦上前来握着黛玉的另一只手,异常的亲热。

“贵人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前儿我回京那天,还设宴招待了探丫头,莺儿他们。想不到今儿又见了贵人。这几天真是天天有惊喜呢。”黛玉淡淡的笑着,悄悄地把手抽了回来。

华妃诧异的看了看宝钗,又作不解的样子问道:“原来郡主跟宝贵人是旧相识?”

“旧时的姐妹呢。”宝钗抢先笑道。

“是啊,旧时的姐妹。”黛玉轻叹一声,重复了一遍,把‘旧时’二宇加重了语气。

宝钗的脸色顿了顿,但瞬间即逝,

“那更好了,既然是旧时的姐妹那咱们就更和睦了。来来来,今天本宫可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给晋阳郡主接风洗尘,皇上说了晋阳郡主随北静王南下筹粮,功不可没,今儿说什么也要本宫多敬郡主几杯酒呢。”宝钗的脸色华妃尽收眼底,只是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热情的拉着黛玉的手往里面走去。

碧玉琼华台是一座高三米的高台,汉白玉砌成,高台上又起了一座两层的阁楼,下面笼着地妩,楼上四面都是西洋玻璃镶嵌的窗户,原是供皇上在下雪天坐在里面吃酒赏梅赏雪的所在,处处都透着精致讲究,皇家的作风自然与众不同,任何一件小饰品,都是百里挑一的好东西,。

黛玉在华妃的礼让下,一步步登上白玉台阶,沿着精致的雕栏进了这奢华靡费的赏雪楼。这里面三间屋子都是通着的,再加上四面窗户皆是透明的西洋玻璃,屋子里越发的敞亮。正中间一张沉檀木雕花罗汉床,背后沉檀木雕海棠迎春图九扇屏风,两边十二张大椅子呈雁翅状排列摆开,椅子之间是配套的雕花高几,高几上或山子玉雕,或玲珑刺绣屏风,或新鲜花草盆景,俱都新雅有趣。东边有一张大大的圆桌,上面放着新茶点心,看来宴席便会设在此处,一侧侍立着六名宫装少女,全都屏息凝视,大气儿不敢喘一下。

因楼下笼着地炕,屋子里面暖意融融,此时身上的斗篷便是多余。紫鹃忙上前来替黛玉解开闪金蝴蝶宫绦,把紫貂斗篷取下来挂在一边的衣架上。华妃娘娘便把黛玉往客位上让。黛玉略谦让了一下,便坐在华妃左手。而宝钗却立在下面,没有落座。从礼仪上讲,宝钗此时依然是宫女,没有下诏进封,她便是宫女,宫女自然没有在郡主和妃子跟前落座的道理。

有宫女端上茶来,茶乃是极品的银山雪芽,跟了贡鲜的漕船送进京,千里的水路,寻常的三桅帆船吃足了风,也得十天半月。贡鲜的漕船一路都是严限着时辰,遇风则用帆,无风则用纤,每日需行两百里水路,不过六七日即赶至京城。所以那举世无双的银山雪芽,送至京师时仍可新鲜如初。锡制茶箱精巧锃亮,上头镂花细密,点着翠蓝,一打开茶箱,清新的茶香似水银一般,无孔不入,直浸到人的每一个毛孔里去。开过茶的屋子,好几日不散那种幽幽的香气。

黛玉轻轻地品了一口茶,便放在一侧的高几上。

“郡主尝着这茶可好?”华妃笑吟吟的看着黛玉,慢声慢气的有些卖弄的意思说道:“这可是宝贵人的妙法子,说用雪水烹茶是极好的,恰好年前那场大雪下了两天两夜,把这梅花树枝子都压弯了,宝贵人带着手脚灵巧的宫女接了这梅花上的雪,用那青瓷花坛子盛了一坛子,埋在了那梅花树下,今儿才开了,郡主和本宫,都是头一遭吃这个茶呢。”

“茶自然是极好的。这样的茶也只有娘娘这里才能尝到。”只是烹茶的人火候把握的不好,茶叶放的多了些,且这水里有脂粉味儿,如此,好茶也被糟蹋了。黛玉轻轻点头,话只说了一半,后面的只在肚子里过了一遍,脸上笑盈盈的,不露痕迹。

“郡主果然好品味,这是银山雪芽呢。”华妃听见黛玉的话,便咯咯的笑起来。这茶若是再不好,天下可没有好茶了。

“颦儿觉得这水可还吃得?”宝钗却已经听出来黛玉的话中话,茶是好茶,水却未必是好水。

“这水也很好,只是贵人收那梅花上的雪时,似乎忘了一件事。”听了宝钗的话,黛玉的眼睛冷冷的扫过宝钗的脸,冷笑一声,淡淡的回了她一句话。

其实黛玉的心中早就在宝钗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恼了。

此情此景,无论如何,宝钗此时很不该再提‘颦儿’这个字。这原本就是宝玉一时兴起所为,而如今在这后宫之中,她是宫女,黛玉是郡主,尊卑二字尚未分清楚,竟然还能站在这里说话,而华妃却只是装傻。黛玉纵然有再大的肚量,也容不得她这般对自己,何况黛玉原就是有仇必报之人,就算报不了仇,也总要说几句话给对方听,绝没有也陪着一起装傻的道理。

“哦?这倒奇了,不知是我忘了什么?”宝钗浅浅的笑着,仿佛是在等黛玉的无理取闹一般,她自己以为事情已经做到了及至,而黛玉却还要挑理,这就是黛玉的不识时务了。

“贵人忘了叫宫女们洗手。这水中似乎还带着一丝脂粉的味道。不过或许这正是贵人的深意呢?”黛玉巧笑着看了看华妃,华妃的脸上,笑容便有些凝固。

水中带着脂粉的香味,女子当然不会喜欢,但男人吃了,说不定会另有一番绮丽的梦想。而且这样的水这样的茶,断然不会只用来招待黛玉。这原就是为了讨好皇上才做的。若是这位宝贵人再趁机对皇上说些什么讨好的话,这巧宗儿又被她给占了去。华妃心中暗暗地叹息,这个宝钗,心机如此之深,真真叫人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