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大娘见夏泠只顾与自己的“孙儿”说话推送,为了吸引他的目光,便做出满脸沧桑的模样,道: “老了,都老了…只是眉眼不曾变。” 打算编个故事跟夏泠道道长短。

大娘说了许多的话,见十七和夏泠都不说话,瓜大娘有点冷场,问:“大哥,你就不好奇俺哪里见过你吗?”

夏泠看着她,然后以苍老的声音,十分之平静地道:“不好奇。”

夏泠真不是一个好奇的人。

瓜大娘被噎住了,两眼里都是水气。

夏泠拉着十七转身便走。两人刚走出没多久,只看到那瓜大娘匆匆忙忙跑出来,浑身肥肉都在颠。夏泠问:“大娘何事。”

瓜大娘含情脉脉地横他一眼,脉脉含情地递给他一个西瓜:“大哥,尝尝俺家西瓜。”还在他肩上拍一下,摸着他的肩膀揉一把:“大哥,以后要常来。”

夏泠抱着西瓜,身子沉了下去,难为那大娘一身圆滚滚抱着那西瓜跑得如二八少女一般。

瓜大娘如二八少女一般掩口一笑,赧然而走。

十七方始明白瓜婆方才在胡说些什么,她笑言:“夏爷爷,有人看上你了。”

两人走在大街上,夏泠噙着笑意目不斜视地看着路:“那得给她商量一下,我只能让她做小了。”

“你胡说什么!”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最讨厌这样的男人了。

“一个老太的醋你都吃,十七你是不是喜欢我喜欢得没了分寸?”照旧脸看大路,行步自若。

十七红着脸捶他,想到在大街上如此很不好。转了转眼珠,道:“唉——早知如此,我去筹什么钱呢?”

夏泠不明其意,抱着西瓜站住。

十七抬头:“瓜洲有许多卖货的大娘大婶,我直接拿你带出来走一圈,不就什么都齐全了?”

又走了一程,夏泠站住脚:“那里有条空巷,我们找个地方吃了这瓜吧。”他嫌重。

“你不怕里面打了麻药?”十七敲敲那瓜。

“如何会有麻药?”夏泠低头嗅了嗅。

“麻翻了你好上手啊。”

“大娘这么纯情的人我还不曾见过,岂会用这般下三滥的手段。”他将瓜皮抠了一个洞,“闻起来还不错,吃不吃?”手朝十七一摊,“把你的小刀给我。”

十七看了看他,将他的瓜接过来,一记手锤砸成十几瓣,“吃吧。”

“砸烂了怎么吃?”夏泠看着四分五裂的西瓜,他打算切成薄片,拿竹签插着。被十七砸成这般,他本事再大也回天无力了。

这叫砸烂吗?漠北人吃西瓜吃了几百年都是这么吃的。

十七已经无声地埋头在一块瓜瓤中,少顷抬起头,满脸瓜汁:“吃完了。”

“粗鲁。”夏泠给她一个恶劣的评价。

十七抬了一块放在他面前:“你不是还要做大沙枭吗?没有几分豪气,别人不信服你的。我这是在教你如何与漠北沙匪打成一片。”

“你要我变成迟丹那样?”

“先留起胡子来,然后别涂那个易容膏了,直接去阳光下暴晒十几天,这样就有些样子了。”

夏泠道:“沙匪跟沙匪的做法各不相同。”

十七嫌他磨蹭:“你到底吃是不吃?”从前都是她适应他的生活,十七不是一直适应得很像模像样的?轮到他来适应她的生活了,他却这般拿腔拿调的。

夏泠挑了比较小的一块放在嘴边,沿着一个尖角咬下。十七摇头:“你不要这样,吃块碎西瓜也跟公子哥儿似的。”

“我爱如何吃便如何吃,”夏泠不以为然,“这瓜又不曾花你的钱?”

十七又拾了一块,一口口吭哧吭哧咬着。夏泠皱眉:“十七你别吃得跟头猪似的。”十七将他的头一把按入手中的西瓜:“豪放一点嘛!”

“赵十七!”夏泠终于被她惹火了,两个人拣起西瓜互相掷了起来,果然打成了一片稀糊,十七对于自己的“教导”成果还比较满意,“脏乱差”方显沙匪本色。十七兴高采烈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才比较像样嘛,夏大王!”

夏泠用袖子将脸上的西瓜汁和十七的口水一并拭去,对十七说:“十七,以后等你四十岁了,我一定把你锁在屋子里,不让你出来丢这种脸。”

十七诧异:“丢哪种脸。”

夏泠指指地上的西瓜皮:“看见了男人,连路都不会走了。”

十七摇头道:“夏公子,我赵十七绝对不会看到男人走不了路的!”

岚京城的纪公子美不美?十七看到他也只是呆了一呆而已。十七想到纪子瞻:“不知道纪公子与宗姑娘是否玉成了好事?”

“此事啊,”夏泠说,“两人还有一些心结吧,慢慢拧转了。”

“宗姑娘是女官,不知道会不会成为障碍?”

“只要他们自己愿意,二哥会成全他们的。”

“二哥…”十七略微算了算,“是皇上?”她认识他的兄弟们之间,羯库年纪最大只能算三哥,这个人很容易推断出来。

夏泠拉着她:“走,给你买衣裳去。”

拉着矮脚马,十七与夏泠来到了一处木门前,门前绘一块圆牌,上面画有针线。门板是十二块刷了黑漆的柚木,靠在黄色的墙壁旁,店内挂着五色的布匹,迎面一张丈许长的曲尺大油柜台。

十七抬头一看,这家制衣店她也熟悉,她与手下之人许多衣裳都是在此处买的,跟着他走了进去。夏泠轻声道:“外衣是不买了,你穿得太出挑不好。”

“外衣不买?那买什么?”

“你最缺的…”他的声音低得她都听不清楚了,十七明白了他的意思,掉头要走,被夏泠一把拉住:“不行。”

“又不是未穿外衣。”十七轻声道,不曾见过如此婆妈的男人,连别人里面的事情都要管。

两个人扭扭捏捏到了曲尺柜台前。

“哟,两位,买什么衣服?”裁缝是个身高力强的壮汉,胸前挂一把软尺,站在当地虎虎生威。十七躲到夏泠背后,买亵衣从这种男人手里买,她宁可不穿。

第九章 宗主

此处的裁缝不多,可以说,诺大一个瓜洲,也就这么一家裁剪店。

一般小门小户的凡有妇道人家,都女人们自己手中做出一家老小的四季衣衫。若是有钱人家,则自有家用针线上的人。

这家裁缝店通常做的就是一些往来小商旅、行脚之类的生意,衣裳裁剪甚是粗糙,几乎都不量尺寸,那壮汉脖子中挂着的卷尺,纯属行业标志不得不佩戴而已。

掌柜的名叫白小田,此人的爷爷的爷爷,不知如何阴差阳错成了一名裁缝,白家在此处开裁缝店,世代相传已有五代了。

白掌柜最恨人称呼他的名字,白小甜白小甜的,一听就是一股摆脱不了的小白脸味道,为了表示自己与小白脸无关,终日练石臼,举磨盘。把个腰身练成了水桶粗,得一外号“白三大”:大身量、大力气、大嗓门。

此时一句招呼的话,堪称平地一声雷。

十七躲在夏泠身后,抵死不肯再往前挪一步。

十七做一些糙布衣服寻到这白掌柜,也就罢了,要做里面的衣服如何使得?夏泠悄声道:“十七,你不能成日还跟个野匪似的。”他拽住她的胳膊来到掌柜的面前。

“掌柜。”

“能否给我这孙女做一身女子里面穿的衣衫?”夏泠说得还算委婉。

白掌柜声音轰隆隆地道:“大爷说的是亵衣不成?”他嗓门极大,听在十七耳朵里那真是青天霹雳了,十七缩在夏泠身边,小脸发苦。

夏泠道:“不错。”

白掌柜仔细看了看十七:“岁数也不小了,怎生自己不学着做?”

夏泠记得十七针线很不错,也看着十七。

十七张了张嘴,她没见过那东西是什么模样的…

她接触的女孩子少,也不留心这类事情。她的身体柔韧性好,恢复伤痛很快,从未生过病。这个太过好使听话的身体,使她几乎忽视了这些细致的问题。

夏泠看十七难堪得无脸见人的模样,有点不舍得了,装作无奈道:“唉,她父母过世得早,没个女人家帮衬着。眼瞅着孙女儿长这么大,也没好生教会她做女孩子。”假装擦了擦眼角。

“真是苦命。”白掌柜被他的真情流露感动了,看十七身上的破旧男孩打扮,道,“老哥,你太不容易了。”

两个高个儿男人站在当地,面对面地为了一件女人亵衣长吁短叹的,十七看了很内伤。

白掌柜转到里面,十七与夏泠等了一会儿,看他带出一名妇人。妇人也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梳一个宝缳髻,脸上饱满红润,可见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白掌柜说道:“这是贱内,针线活做得快,这就给你家小闺女弄几身去。”

拉着夏泠道,“老哥,过来内堂喝茶。那些咱们男人不方便的事情,不如交给贱内去。”夏泠明了,便随着他走入了内堂。

裁缝店门面不大,进深倒有一间半,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忽听夏泠道:“白黑子。”

白掌柜毫无反应地走着,夏泠就着他屋子里的摆设看似随意地与他东拉西扯着,时不时将桌上看似杂乱无章的物品换一个方向。

数十句暗号对下来,白掌柜抹一把冷汗,两个人已来到了内堂。

两人入得内堂,白掌柜的将他请上正座,撩起袍角:“属下叩见宗主。”

夏泠在他面前坐下:“三日后的穆沁尔大会都预备好了么?”

“按照宗主的吩咐,全都预备了。”

夏泠道:“这一回过后,你就别再跟着我们了。”

白掌柜人高马大站着,悚然抬起头,宗主说到便一定做到,从此他再不能成为天书楼之人…他…再也不是天书楼的人…白掌柜立即跪在地上:“恳请宗主容许属下追随。”

“你家夫人上年七月中,给你添了一个儿子?说起来还是中原地对孩子读书、游学、交友、入仕均有好处。”夏泠扶着额头,看着他,“这里以后的事与中原已无关系。”

白掌柜低头无言可对,虽然乃今日头一次见面,做事却并非第一次接触。

宗主最厉害之处在于他从不威胁人,却专能寻摸人之心思令人为他衷心办事。与前一任的那个“她”完全不同。

白小田沉了又沉气,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宗主了。他豁出去道:“宗主,前…”

“怎么?”夏泠隔着遮颜膏的眼睛,仍然锐利地似要割裂他的魂魄。

白小田颤抖了两下唇:“属下,能否再见一次前任宗主?”这时的“白三大”哪里还看得出那大嗓门大力气的模样?

内堂中安静得仿佛能够听到外间白夫人与赵十七的轻语。

夏泠将茶杯在手中轻轻一转:“白司使,这些年我从不以民族大义跟你们说话,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吃过苦受过罪的人,有些事情不需要我来说。今日我便替你开一个例外,”他将茶杯放在案边,“你是为漠北边民做事,不是为了前任宗主做事。”

白小田顿知此事无望了,慢慢垂下了腰。

宗主此话不错,白小田进入天书楼,隐形匿迹到如今,求的的确是漠北的平安。

白小田家中五代裁缝,前四代却曾是传说中的“缝尸匠”。

那些年漠北战事不断,死人身首异处乃是寻常。有家人的不忍心自己的亲人死无全尸,便催生了一个奇怪的行当“缝尸匠”。

白家“缝尸”两不看:不看长相,不看出处。

因为,那针下缝的有时候是头,有时候是手足,有时候是邻人,有时候甚至是自己的亲人。他们练就了掐灯黑火缝尸体而纹丝不错的本事。第三代白家针线最好的名叫白生明,有一日接了七单生意,一夜缝尸之后却疯了。

据说,他缝的七个人,两个是他的父母,两个他的是兄长,两位是两位嫂子,还有一位是自己最心爱的小妹子…一场羌零人的边境掠夺,四世同堂的融融之家人亡家破。

白小田是白生明的孙子,自小立誓要在漠北建立一番事业,不让羌零人与北祁人的铁骑再随意踏上漠北沿线的城池。

由于武功高强,一日,有人寻上了他。

白小田这件事情记得十分清楚。

那是十六年前的一天,月黑风又高。

他在家中如往常一般,先打了几个套路,再练举磨盘。

平举五十下,再直举五十下,磨盘在空中呼啸着飞过,转到后手再拉升五十下。

忽然,他觉得手上一沉,磨盘上陡然加了千钧之力,几乎将他粗壮的手臂压断!

白小田从未遇上此等情形,唬得连忙松手,那磨盘轰得跌落在地上,将家中的泥地砸了一个凹坑。白小田那时不过二十四五血气方刚,怒道:“什么人?”

回头一看,仿佛有风在耳边唱起了一首曲子,他连呼吸都不敢粗莽了。

面前站着一名女子,星光暗弱中依稀可辨她穿了一件深青色的衣裳,脸上罩了一面黑色的宝合纱。白小田为了长些见识也曾行走江湖,颇有一些阅历。

那女子站在磨盘上,衣角无风飘摆,好似河边袅娜的一株夭柳。

白小田觉得这女子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还是个少年女子。却身材窈窕,气质清优,周身隐约有一股矜贵之气。

他懂得这是一个武功出众的女子,恐怕出身也不俗,便抱拳道:“姑娘,深夜来访何事?”

少女打量着他。

白小田看到,那排浓密整齐的刘海下,一双眼睛宛如深湖,眸中淡淡的闪烁如湖中跳跃的银鱼。白小田恍恍惚惚就成了她眼里的一条鱼,落入了深渊不肯回去。

她说他:“你,还算有一把力气么。”

白小田诺诺道:“多谢…多谢小姐…”

女子在磨盘上轻轻蹬了一脚:“你就是夜夜练功有什么用?是能为将还是做官?”

白小田不愿意在一名女子面前丢脸:“我从军。”

“从军?”青衣少女笑了,笑得如春日的清泉,清亮欢快,笑得白小田心头有波澜一圈圈荡漾。她忽然转头对暗处道:“小豆丁,出来!”

此时风摧云动,月亮如被扯开帷幕的镜子一般露出了一个角,小院子里亮了许多。院子的角落中,悄无声息走出一名男孩。

“有什么事?”

“看看这个人如何?”少女冲着白小田一扬下巴。

那孩子转过来,看了看白小田:“白小田?”

“在。”白小田应道。

“多大了?”

“二十…”白小田发现似有不妥…低头看着那男孩。

面前的男孩身形尚小,不过十来岁的模样,他头发紧紧扎在脑后,眼睛又长又大,尖尖的下巴颏儿,应该说,长得还蛮可爱的。

——白小田蹭得一声跳了有三尺高:“老子二十五了!你个臭小子有爹生没娘教,怎生如此说话?!”

“臭小子”对于他的暴跳如雷平静地很,双臂环抱在胸前,以一种比成人还冷厉的目光扫视着他,说:“二十五了?从军立功的话,年纪未免太大了。”

“你说什么呢!”白小田冲上去将那臭小子狠揍一顿,小男孩避开他的拳风,“性子暴躁,看人鉴事缺乏眼力…”

小男孩避开白小田三招进攻,退到少女身边:“此人不怎么样。”

白小田一拳挥到少女身边不敢打下去了,两个人在他的拳头下悠闲地说着话。少女说:“转遍了漠北,没一个像样的男人。”

“若有男人,岂会容他人长驱而入一次又一次?” 男孩的口音带着中原地的软糯。

“你们敢轻视漠北汉子!”白小田又要发怒。男孩眼角斜斜看着他:“既然是男人,怎么拳头对准的不是女人就是小孩?”

白小田疾忙收回手,仰天长嚎:他今天遇到的是女人吗?是小孩吗?

那女人武功比他还好;那小男孩,“垂髫稚子”这四个字在他身上简直就是那浮云。

都是怪物啊怪物。

那一夜,姐弟两个人在他院子里站了一晚。

男孩出言相激,少女在一边看好戏,两个人配合默契,将白小田当作了猴子戏耍。直到启明星升上东方,两人方扬长而去。

少女拉起男孩,向着天上纵跃而去,她长长的衣带划过深蓝色丝绒一般的天空,犹如奔月的嫦娥仙子。

白小田站了许久,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心头空得恨不能去大醉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