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的女子,此生此世再去何处见?

他本来,以为是再不能见到他们了。

谁知,此后不久,他们还特地前来又骚扰他了几次。

两个月后将他正式纳入天书楼。那少女是天书楼的此代宗主,以搜集各国各处秘闻暗辛为目的。原来,他们看中白小田的身份家世,还有他的裁缝铺子,要将此处设为天书楼的联络之处。

白小田知道,天书楼的联络之所经常变动,为了能够留住那少女多见几次面,白小田竭尽全力地做事,将裁缝铺子的隐秘性与通畅度都保持在良好的状态。即便如此,他每年见那少女也超不过三回,每一回她的身边还必跟着那个小男孩。

白小田曾经问过那少女:“你们…是姐弟吗?”

少女忽然反过身手出如电,捏着那男孩的脸颊:“小豆丁,你是我弟弟吗?”男孩被她捏住了脸皮,他大概武功不如她挣不脱,遂抬起半边眉毛看着她。

她笑了,又是那春日冰融般的清脆。手指在男孩的脸上微微用点力,笑盈盈道:“告诉他,你是我家相公。”

“不会吧?”白小田道,“才多大?”少女在他面前并不很威严,白小田难免有些说话随意。

少女说道:“真的,小豆丁你说是不是?”她凑近男孩的脸,笑得刘海下的眼睛星光闪烁。

“无聊。”小男孩被她掐得脸皮扭扯到了一边,嘴里吐出两个字。让白小田深感佩服的是,在那张变了形状的小脸蛋上,没变形的半边脸照样露出镇定的表情。

“要我松手是吧?那叫‘姐姐’?”少女继续逗那小男孩。

“松开。”男孩指指她捏住他脸颊的手,很有模样的低声命令着。

“叫一声姐姐就松开手。”少女将他又掐又捏,玩得无比欢乐。

“这不可能。”男孩被她拉得说话嘴里都走风。

少女退回手,对白小田说:“你看,多没劲一个孩子。”她又忽然拉住男孩的两边脸一起使劲:“不过,跟他老爹一样,长得好妖孽啊…”

“你玩够了没有?”小男孩眼睛里的泪水都被她拧出来了,冷淡地道。

白小田没觉得那男孩很“妖孽”,他看着那少女,虽然她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他,他却能够感觉到她一定是个貌若天仙的真正“妖孽”。不过,他对她是不敢乱想的,只要每年她能够来给他安排些事情做,死也情愿。

少女松开手,对白小田说:“这娃只是有点不开心,其实是个挺好的孩子。”

白小田可不关心那小男孩开不开心,他只希望自己的宗主能够开心。

三年后,白小田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嬉笑怒骂皆自在的少女,宗主让他做事也不再亲自出现。他慎小谨微地处理着一切事务,只为了能够留住成为天书楼联络所的资质,希望有一天能够再见一见宗主。

此次宗主亲现,变成了眼前的这个老头儿。

自从昨日得到消息,宗主将亲自来白家裁缝店时,白小田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来人仍然是前任宗主。

可惜,他在老头儿身上嗅不到半分那少女的味道…确实是换了人了…那个月下戏弄过他的女子,究竟在何处呢?

夏泠从裁缝店走出来,十七手中已经拿了一大包物件了。

十七的脸上还有害羞后的淡淡红晕,看起来方才学了不少东西。

他带着她走回到天水茶楼,时辰掐得刚刚好,小二哥给他们正留了座位。十七抱着大包裹随着夏泠走入了茶楼,叫了翡翠酥条、蜜三道、冰糖雅梨片、红豆小点、赤皮花生等茶点攒了一个食盒,点上一壶枸杞八宝茶。

位置是个挺不错的小包厢,隔得局促了点,倒也不受人干扰。瓜洲的茶楼中三教九流的人都有,看不得衣裳,看了衣裳也做不得准,店小二是根据给钱的多少留座的。

点心碟子是现成的,很快就上来了,八宝茶还要略微熬一熬。

两个人并肩坐在窗外,边吃点心边等茶,顺便看着外边的风景说话。

十七用心听着那些女人都是如何称呼自己男人的,她耳力奇佳,听了半日笑道:“夏公子,我听到此处女子都是如何称呼的。”

“如何称呼。”

十七得意抬头:“那边一位大嫂叫她夫君叫‘杀千刀的’,那边一位大娘对夫君的称呼是‘短命鬼’,怎么净是骂人的话?”

夏泠瞪她一眼:“学什么不好学这种野模样。”

“那我叫你什么好呢?”十七摇着他的胳膊。

“直呼其名即可。”

“那我叫了?”

“夏泠。”

十七换个腔调:“夏泠。”

十七笑得贴在他肩膀上:“夏泠。”

十七悄悄问:“夏泠,你喜不喜欢我?”

“…”略停顿了一会儿,“这有什么可问的。”

“听听嘛。”十七缠得跟扭股糖似的,又甜又腻人。

“对了,白家大婶给你做的衣服齐全么?”夏泠打量着十七的包裹,开始扯话题,“让我看看布料如何?”

一提起包袱里的东西,十七再也厚不起脸皮了:“不要,这里人多…”

夏泠跟她开玩笑呢:“这里谁看得见?正好翻检翻检,可别少了什么。回去又只能一幅野丫头的模样。”

十七不肯让他将话题始终围绕着这些衣裳,眨着眼皮对夏泠说:“你知道吗?那大婶还给了我一件奇怪的物什。”

“噢?”

“我拿出来给你看。”十七掏摸出一件软乎乎的长条物件来,抖开:“你看…”

夏泠一把按住,声音沉迫:“收起来!”

“怎么凶干吗?”十七从他手中抽出来,也意识到可能有些不妙,“这是什么东西?”她也压低声音问他,“不能拿出来对吗?”

夏泠非常难得地哆嗦了一下嘴唇,低声道:“白家大婶与你怎么说的?”

十七吓得身上都快冒汗了:“没什么。让我别弄脏了,说每个月都要用的。”

夏泠默默将东西团起来,给她塞入包裹中。

十七还在悄悄问:“是什么用的,擦汗吗?”

夏泠忽然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十七抬头想问他什么事情,却被一个热绵绵的长吻给堵个正着。十七听着有蹬蹬蹬蹬的脚步声,估摸是小二哥上来送茶了,想推开他。

夏泠不松手,十七只能听着小二哥陡然放轻脚步,然后有极轻极轻放下茶杯的声音…

等到夏泠松开她,十七呆呆地道:“快喝茶,都凉了。”

夏泠松开十七的人,却没有松开她的手:“十七,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记着,我喜欢的就是如今这样的你。”

十七的身体与寻常女子不同,这是他在岂兰崖帮助她恢复功力之时便很清楚了。

十七不明白,又好似明白了什么。

她什么也不说了,紧紧拉着他的手。

画眉 ...

羌零族的穆沁尔大会分夏冬两季。

冬季羌零部落转道库勒尔北端的天连山脚下,躲避浩大的风雪,庆贺年节。夏日,则是传说中草原各部族所共同信奉的银狼神生辰,人们聚集在一起祭奠天神。

一年两度的穆沁尔大会上,各部落小王前往觐见羌零王,各部落族民庆祝欢歌,饮酒到天明。

夏“爷爷”闲到无聊,什么地方都愿意去钻一钻,比豆豆还好奇,对于这个草原大会据说很“神往”。

骗小孩呢,十七看着夏泠,心头暗想他不知道要鼓捣什么呢?他来到草原后安分得出奇,十七都以为他真是打算从此隐居了。不过,他鼓捣什么那就跟着他一起看看罢,谁怕谁?

十七便去跟姣姣说了自己想去穆沁尔大会观礼的想法,姣姣王妃很沉着地对她道:“赵姑娘,如今羌零人与南煦人修好,有一些中原人参加穆沁尔大会也是可以的。但是希望姑娘能穿上中原服饰,随我们王部入场,以王部客人的身份共席。”

十七低下头假装喝茶,她不愿意跟那个曾经在且先部落的掌握一切的其雅王妃共坐一席。

人的感觉是十分奇妙的,同样是拆开她与苍木的罪魁祸首,夏泠当时远在千里,她的感觉没有如此深刻;而其雅王妃却是一个字一个词都是敲到她心里去的。

由于握得太紧,黑陶茶杯里乳白色的羊奶茶汤在她的手中漾起一圈圈的涟漪。

十七缓缓放松不自然屈伸的手指,人生的变化此起彼伏,当初以为是天一般的仇恨,地一般的无奈,几年过去,还不是如茶杯之中那淡淡的涟漪?

她扬起下巴:“好。不过,我爷爷也要去。”

“你爷爷?”姣姣王妃有些疑惑,“这个你拣到的爷爷,你倒是跟他很亲热呢。”十七笑着遮掩:“一见如故呀。”

“哦。”姣姣说,“你们中原人我不了解,”她想了想又笑道,“我会学着慢慢了解。”

十七欣赏她的热烈,也喜欢她的阔朗:“你好好看着苍木,那件事情…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拒绝了。”

姣姣微微一怔,说:“你,真的不打算嫁给苍木了?”

十七将奶茶一饮而尽,“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十七骑马奔驰出羌零部落之时,看到苍木带着一大队人马踏着艳红的夕阳向部落而来。

褐色的披风在他的身后犹如旗帜一般飘扬,他看到十七马步略为缓了一缓,十七冲他点一点头指向身后的毡包群落。一片片白云般的羊群前,他的王妃站在毡包前等待着他。

姣姣的姿容如同格桑花迎风开放。

苍木从十七身边走过,一抽马鞭,向姣姣而去。

姣姣像所有草原上的寻常夫妻一般上前双手攀住他的缰绳,被苍木拉上自己的马背。她伸出手圈住苍木的脖子,两个人面对面在马背上说起了旁人听不见的亲昵话语。

十七回头策马,便有苍木的随行骑士走来,说奉王妃之命送赵姑娘回去。十七点了点头,向暮色苍茫的草原深处而去,那里,也有正在等待她的人…

穆沁尔大会如期举行,十七和夏泠一起“打扮一新”,骑上两匹矮脚马,早早出发了。

说是“打扮”了一番,不如说是争吵了一番。十七说:“夏泠,你这样子太丑了,什么时候让我看看我男人的真面目?”

夏泠白她一眼:“不久以后,有你看的。”

“什么叫不久以后,”十七拽着他,“你有什么计划,早点说出来我也好帮你。”

“哪个需要你帮忙?”夏泠避而不谈:“你的腰带不要扎那么紧,我看姣姣都贵为王妃了,也没见她把腰勒得那么细。”

“那是她身材比我粗壮好不好?”十七嵌一个手指在腰带里,“你看,松得很呢。”

夏泠继续不满意:“脸上也涂点什么吧?”

“好啊,”十七拿出那日在瓜洲买的脂粉来,她在南煦还学会了化妆,正好给他演示一下自己的“手艺”。取出白粉先涂了脸:“白不白?”

“像个吊死鬼。”夏泠一边给豆豆梳头,一边说道。

“那是眉眼还不曾画出来。”十七操起眉笔,她的手指擅长精密动作,画眉描眼很容易学会。左右两笔画成了柳叶眉,转头给夏泠看:“好看么?”

她本是一双秋水目,画了细眉,描了眼角,波光粼粼地一转,夏泠看了看:“一看就很土气。”

十七拿出胭脂来,放在唇边抿了抿:“这样的颜色,合适吗?”

“红倒是够红,黑也够黑,白也够白,”夏泠给豆豆穿新衣,“打翻了颜料铺子了呢…”试调新妆问夫郎,遇上夏泠这种怪脾气的男人,实在叫人丧气。十七将眉笔丢过去:“你到底要怎么样呢?”夏泠手法如回风流雪一般将她的眉笔抄在手中:“我帮你来画。”

“你会画?”十七侧过脸。

“你忘了,我还会画画呢,描几笔眉算什么?”夏泠笑着,十七想到他们中原文人确实没事情爱写点诗歌,描几笔写意,便将脸送给他:“来吧。”

夏泠将兔子拿过来塞给豆豆,豆豆乖乖抱起兔子,这阵子兔子已经不是很怕人了。一人一兔往墙角缩了进去,看他们两个人画眉。

夏泠自己走过来,在十七面前半跪下。

他将眉笔在眉粉中沾了沾,眯着眼睛看十七的脸。他因嫌天热,易容改变骨骼形状的皮膜不曾粘贴上去,黑而苍老的肤色下,隐约可见俊秀的轮廓。他的睫毛很浓郁,眯起来时犹如一道黑密的刷子。

他描得很认真。他的手指按在十七脸上,暖暖的体温透过肌肤传来。

十七如沉睡在三月阳光中,让他左手的五指轻轻托着她的头,右手在她的额上专注得画,过了一会儿,他拿出粉末在她脸上轻拍了一层,“好了。”

十七连忙取了镜子来看,说:“看看你的手艺…”一看里面的丫头粗眉大眼,皮肤黝黑,嘴唇还有一点厚,“丑死了!”十七拿镜子去砸夏泠,“你做什么呀?”

“众目睽睽的,你打扮成一朵花,是去抢王妃的风头还是要让穆沁尔大会的男人都去赛马,抢德鲁尔?”德鲁尔就是赛马冠军,可以优先挑选看中的姑娘。十七找了块布头擦着脸面:“那也不能改成这付模样,且先部落许多人都是认识我的,改头换面反叫人奇怪。”

“怕什么?难道你还要跟草原部落有很多纠结么?”夏泠拉住她不住擦弄的手,轻松地将她的双手反背在身后,“这一次去穆沁尔大会,你莫显山也莫露水,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

“什么礼物?”十七感觉到了被他辖制的感觉,本能地要挣脱出来,夏泠用些力气:“十七,半推半就还学不会么?”

“不行,”十七声音轻轻,“豆豆会笑话我们的…”

两个身体已经贴近到除了衣衫,再无遮挡,夏泠回头看看豆豆:“豆豆不很懂吧?我最近一直在给他治疗,好似效果很不明显…”

“那是你没耐心…”十七被他压住。

“我一向很有耐心。”

“那,现在就是很没耐心。”十七指责他。

“这种事情要什么耐心?”夏泠身为读书人,没有半点读书人迂腐的特色。

桑尺大妈听说十七他们要参加穆沁尔大会。

话说,她对于十七如今的落单也觉得于心不忍,是以对十七参加穆沁尔大会抱着某种期待,希望十七能够尽早有个新的开始。

她听十七随口提起过要带爷爷一起去,心道没事儿带着个老头做什么,到时候那些小伙子岂不是嫌其碍事,不如自己来将那老头儿“照顾”了去,也算还十七一点人情。

今日赶早,大妈挑了两匹还入眼的马匹给他们送来。名为送马,其实是为赵十七架走那老头儿。

毡包前安静得很,薄薄炊烟上一壶水滚得都干了小半。

桑尺大妈摇头,十七就是一个不地道的姑娘,跟着那个爷爷也不好生照顾着人。 帮他们将水壶取下,隐约听到毡包里发出湿润旖旎的嗫嚅之声。桑尺大妈的心肝跳了两跳,略等了一会儿,确定那声音是再没有错的。草原人直率,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于是来到毡包前,喊声:“十七姑娘在吗?”顺手擦亮眼睛,想看看十七的毡包里是什么男人。

毡包里非常可疑地安静了一会儿,很快又非常可疑地发出细细索索的声音。桑尺大妈嘴角噙着笑意:“我给你们送马,去穆沁尔大会你们需要吧?”

少顷,毡包帘子抖抖索索打开,露出十七尴尬的笑容,脸上跟淘了一层锅底灰似的黑。桑尺大妈乐了:这嘴儿亲的,从氆毯上一直摁到了地上么?大妈佯作不知,口中说:“这马还不错吧,你爷爷呢,让他来试试看这马高不高?”说的是找十七的爷爷,推门而入却是找十七的男人。

小小的毡包里一目了然,十七的“爷爷”靠墙而坐,花白的乱发遮住了脸面,咳嗽着含糊不清地跟她打了个招呼。老头儿身边坐着豆豆,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看着桑尺大妈。大妈心头咯噔一下:男人呢?

口中说道:“哟,马鞍子怪硌人,给你们找找有没有可以放到马背上软和一些的…”

翻一转还是没有其他人…桑尺大妈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之中,可是,她方才的声音是绝对不会听错的,桑尺大妈快人快语:“十七。”

“你是不是有人了?”

“唔…”十七与夏泠彼此心照不宣地看了看。

“为何不让大妈看看?真是喜事啊。”桑尺大妈还是挺能察颜观色的。走到夏泠身后的窗户,推开羊毛毡:“哎——人呢?”

夏泠动了动身子,心知方才的缠绵被桑尺大妈撞破了:“这个…大妈…”

身边的豆豆抱起兔子,端着兔子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将兔子摁在毡包的牛皮壁上,兔子睁圆红宝石般晶莹的眼睛,惊惧不定地看着豆豆。

豆豆慢慢低下头,含住兔子毛茸茸的脑袋,用力亲下去,嘴里呜呜地发出某种声音…

桑尺大妈倒吸一口冷气:“这个…豆豆看了什么脏东西?怎么会如此去亲一个兔子?”

“这个…”十七责怪地看着夏泠,这些天都是他不肯避嫌,果然惹了祸事出来。夏泠漠无表情。果然,桑尺大妈转身只盯着赵十七教训:“十七,要是豆豆碍事呢,你尽管将他托付给我,莫要什么都叫他看到了。”

十七忍气吞声地垂了头,眼角扫了扫夏泠:你给我等着!

桑尺大妈抓“奸”未遂,继续道:“十七,要不把爷爷也留下给我照顾。你自己去穆沁尔大会上好好乐一场。”

“不必了。”夏泠及时开口,“孙女儿已经答应我了。”

“你腿又瘸,身体又不好,跑许多路未免辛苦吧?”十七堵他。

“所以才需要多加练习。”两个人又拌起嘴来。

桑尺大妈也看出他们的亲密不避人,退后一步:“你们快些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