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与夏泠一起上了桑尺大妈送来的马,将豆豆交给她。走出毡包的视野,十七在马上轻轻拉着夏泠的衣角,问他:“你是不是很快就要脱去你这身皮了?”

“你如何得知?”

“你越来越不怕人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了。”

“不错,今晚就脱下这身衣服。”

“真的!”十七既惊且喜,凝睇半晌,“你不会变个其它的模样出来吓唬我吧?”

“怎么会?”

十七看了看他的脸,脸型肯定未曾改变,触摸时也能感觉到五官也未曾有比较大的变动。她凑近他亲了一亲:“今晚等你。”抬头看到青朦朦的黎明之天,又有依稀的惆怅:还有一个长长的白日呢。

十七想到一件事情:“你说有礼物给我,什么礼物?”

“穆沁尔大会时,你便会知道了。”

“羌零人那里?他们那里有什么我需要的?”十七又开始担心,“你做手脚可别做到羌零人的大会上,”十七说,“他们还是很排外的。”

赛马

十七与夏泠停在且先部落的王部前,让驻守的骑兵入内禀报。

少顷,苍木带着他的诸位王妃,赫赫煌煌踏草而来,十七与夏泠一起归入队伍之后。约行两个时辰,来到了王部驻扎之地。

此时,阳光洒满草原时,天连山下彩幡飞扬。草原上的快马犹如叶叶轻舟,乘风破浪从各处驶来,将草浪翻飞得仿如滔滔绿海。

十七和夏泠坐在不惹眼处,听得牛角号声呜呜长响,马蹄击打得夏日草原振颤不止,远处黑压压一片浓云滚滚,山雷阵阵,仿佛西天欲雨,狂风先至。

夏泠按住十七伸得老长的脖颈,笑话她:“不过是羌零王到了,你将自己弄得如只呆头鹅一般做什么?”

十七揉着脖子:“你不是说有礼物么,我当然要仔细瞧着,莫错过了。”

“还早呢。”夏泠看着越来越近的羌零王,“一夜逐出恩波的羌零王,这位格萨里经年未见,雄风依旧。”

十七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格萨里,此人是羌零族第一勇士,称雄羌零部落以来,政事调顺,部族安定。十七看着格萨里,说:“他也很厉害吧?”

“能上位者,谁也不是弱者。”

十七点头道:“从前在羌零部落中只知道格萨里唯恩波马首是瞻,是他的左膀右臂,谁知斩他出逃的人居然也是他的这个弟弟。”

“皇家无兄弟。”夏泠的面容宁静,没有感慨。

十七侧头:“幸而你不是皇族,否则你要在此处立地做大沙枭,南煦的皇上岂不要将你视作眼中钉?”

夏泠看着格萨里,神游了一会儿道:“嗯,我不做皇族。”

苍木、羯库、其雅王妃、姣姣王妃带着众侧王妃,向着走来的羌零王,纷纷弯腰行礼,夏泠也拉着十七一起行礼。

这该是再寻常不过的礼数,十七却感到头上似乎有什么黑影压在面前,略等了一会儿,一杆马鞭点住了她的下巴,生涩的中原话从头顶上传来:“赵姑娘。”

十七心中一惊,她猜得出走过来的是格萨里。

她很安分地行礼道:“民女见过羌零王。”

“好漂亮的中原姑娘!”

格萨里手中的马鞭一挑,十七的下巴上火辣辣一疼,被迫高高扬起脸。阳光中的格萨里如他兄长一般也是健硕的身体,浓黑茂密的头发,一双眼睛如苍木一般淡紫如水晶…他们都是有血缘关系的,可是到了利益面前,照样可以翻脸开刃,那草原狼族的血性,使十七对他的感觉非常不好。

“听说南煦女子性情温柔平顺,就跟羔羊一般,难怪听说羌零人也有喜欢中原姑娘的。”格萨里矛头直指苍木。

十七听出他的意思,抬起手将格萨里的马鞭捏在手指中,轻轻一拉:“羌零王,您弄疼我了。”

马鞭在手指间一转,她故意将那牛皮韧强的马缨折出一个很响的脆音,令全场都听得到。手指一收,那鲜红的马缨落入了掌中。

十七退后半步,露出珍惜的模样,轻轻抚摸那马缨上的红色宝石:“羌零王给了民女如此贵重的礼物,民女会好好保存的。”

格萨里有点惊讶,看着自己马鞭上的断茬,笑了笑。

他带着自己的王妃随从自且先部慢慢走过去,回头看十七:“收藏好,改日找你要回来。”

夏泠伸手将她的那枚马缨夺过。十七夺回来:“改日羌零王还要取回呢!”夏泠说:“要取问我取。”十七说:“不必吧?格萨里是苍木最小的表叔,年纪比你还小一岁。看起来还蛮英俊的,你休要坏我好事。”

“哼!”夏泠用力抢十七的马缨,十七偏不给他:“上面的红宝石可值钱呢…”

有马匹在十七面前停下,苍木的紫色眼睛满是担忧:“十七。”

十七停下与夏泠的争夺,垂眸对着苍木。苍木从马上低下来:“没,伤着你吧?”

“没有。”十七说,“我现在武功好很多了。”

“以后,住我王部来。”苍木说,“你在且先部外围住了那么久,羌零王大概早就注意上你了。”

“再说吧。”十七回道,“今天我还想痛痛快快玩一场呢。”

苍木盯着她:“十七…我…方才不能出头。”

“我不需要你们保护。”十七说给他听,也说给夏泠听,“此处是我自己要来的。能够没事儿是我自己有能耐,若有事情是我自己没运气。”苍木闻言,只得慢慢调转马头重新陷入了他王部的济济人群之中。

夏泠听她说得强硬,捏捏她的手臂:“别难过了,那个萨格里不能拿你如何的。”

“还轮到你说!”十七挺起眉毛,故意叫他为难,“你方才为何也一言不发的?我被人拿马鞭顶着咽喉呢!”

“我还不至于要跟一个死人犯脾气吧?”夏泠道。十七狠狠推他一把:“最讨厌你这种背后使刀子的人了!”

“谁说我跟他背后使刀子?”夏泠拂拂袖子,虽然他穿的是普通的汉人短打,硬是被他拂出了宽袖大襦的气概来。十七说:“你打算如何办?”

“我们已经定下了决斗。”

“你,你那点武功…”

“别担心,你家夫君将会在漠北以武功盖世而闻名遐迩的。”

“你!算了吧!”被他浑话一说,十七又是个容易忘事儿的人,很快便扫开阴影,与他一起继续兴致勃勃混在且先部落之中。

整个白日的穆沁尔大会中,摔跤、打马杆、撩皮囊…种种比赛都很精彩。

十七随着夏泠穿梭在人群中,一会儿为某个大力士打气,一会儿看着骑术高超的牧人在马背上作出高难的动作,忘情的欢呼着…十七的脸颊上满是汗水,脸上涂的黑色粉末也被冲得一道道的。

夏泠看她成了一只花脸猫,带着她到河边去清洗了一番。

小河边靠近羌零王帐。

格萨里身材魁伟,气质傲然,颇有王者之风。苍木立在他身边,因年轻而显得单薄;身后的羯库面色暗沉如同一个一言不发冷绝的利刃。

十七远远看在眼里,将苍木与其他数人比较了一番,有点郁郁了。

她毫无来由地对夏泠道:“看来,苍木这些年是做不上羌零王的。”夏泠笑着:“你还真能操心。”十七当初曾天真地以为她可以帮助苍木上位,而苍木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王,让羌零部落从此安宁富强。她将这个想法说给了夏泠听:“只要时机合适,苍木一定会成为最完美的羌零王。”

夏泠说:“现任羌零王也还算不错,如今羌零部落里头脑清醒的颇有几个。”

“可是没有苍木完美吧?”

“苍木是你看着完美吧?”夏泠讥嘲她。

“你莫欺负人。我说的他做羌零王!”十七红了脸。

“世间哪有什么完美的帝王呢?”夏泠看她的脸被洗干净了,红得可爱,含笑道。

“先人所说的三皇五帝不都是完美帝王吗?”十七不服气了,“你不也是推举了自己中意的帝王吗?”

夏泠说:“三皇五帝这些古人编撰歌功颂德之事如何信得?皇位就是染血之路,皇权就是噬血之杖。苍木不是,李墒更不配。”

“咦?”十七一直以为他对自己中意的新帝是尊敬有加的,没想到他说起皇上名讳来居然毫无顾忌:“你不欣赏皇上何必推举他?”

“谁说我不欣赏他?李墒目若深渊,双眉舒爽有文明气象,算得上是难得的君主了。”夏泠道,“只是兴许是我多虑了。从前读史书,总觉这世间从无真正的安宁和平。所以,这些年我觉得应当走制衡之路。”

“制衡之路?”十七不曾听说过。

“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既然不可避免,那就不去避免。促成一定的战机,悬在各国头上。如此一来,各国便难免有所顾忌,边民可暂得安生,国君也必须励精图治,富国强民。”

“可是过上几年,战争还是不可避免的。”

夏泠叹口气:“十七,大统天下,从此太平,这本来就是个神话而已。世间熔熔万物皆一炉。我只求在我力之能及处,身在罗网而不自哀。”

十七看着他,仿佛看到一条艰辛之路在他的脚下:“你这事情,是一方大沙枭能够做到的吗?”

“走一步算一步。”他轻轻拢住十七的手,“我不会让你陷入险境的。”

十七看着他的手,这样的话他并非第一回说,她能感觉到他的担忧。十七道:“你看到这些牧民了吗?”

“我常在想,我是跟你去不见人烟的深山活着开心呢,还是在这里与他们同食人间烟火开心?”

“你得出什么结果来?”

“我觉得…”十七歪头一笑,“活在人间,看自己和自己关心的人都喜乐平安,这是世间最大的快乐!”她贴着他的耳朵轻轻道,“你要的也是我要的,我们一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管是不是有危险,我都不在乎。”

不知道是何处的牧民赢了什么比赛,夏泠和赵十七的身边忽然许多人欢呼起来,纷纷向前涌去。

他们两个只能在汹涌的人流中牢牢抱紧对方。

夏泠低下头让十七的身体紧紧贴近自己,鼻子有些酸酸的:虽则他一直在保证不让十七身涉危险,可是他知道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绝对无害。十七聪明地看穿了这一点,却贴心地始终站在他的身边。在一个漩涡暗流到处皆是的地方,有一双如此温暖可爱的手,何其幸甚?

十七也抱紧他,感受得到他正在竭力地挡住牧人们因狂奔而冲撞在她身上的力量。

她闭上眼睛享受着他的这点保护。

她并非娇弱的女子,奢求男子的周全护佑。但是她也知道拥有一个肯护佑她的男人,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滋味。

等人流散去,十七推开他:“夏爷爷,被人看到可如何了得哦!”

夏泠松开手。

篝火燃起,眼看着穆沁尔夏日大会越发到了□。众人踏舞扬歌,欢庆饮酒。

十七一直在追问夏泠:“我的礼物呢?”

“待到月下赛马便有了。”

便有羌零王的侍从队开始在各部招募月下赛马之人:“天连山的苍鹰一飞就是千山,库勒尔的骏马一跑就过万水,真正的勇士就站出来,跟着羌零族的王旗去乌兰湖边…”

月下赛马是全民运动,不但本族骑士可以上去,连各国客人也可以一并赛马欢腾。

夏泠带着十七骑着桑尺大妈的矮脚马,向终点赶过去:“快些去终点。”

十七的心怦怦直跳,不知道会有什么样出人意外的礼物给她。

赛马的终点名叫银水川。

此处一马平川,左侧有一座极高的山崖面向草原。那山崖的山石含有云英石,月色下星星点点地闪烁,宛如银河倒挂在天际。

十七和夏泠站在银水川下,身边早有无数牧人都已经挥着彩旗站在了一起。

 

“十七,你唱歌很难听知道吗?”夏泠悄悄耳语。

“呃?”好好的太平日子处着,他怎么忽然提到了此事?十七说,“你何时听过我唱歌了?”

“从前在岂兰崖,你没事老哼哼。”

“好不好关你何事?”十七也知道自己唱歌难听,自己娱乐娱乐而已。

“今日月黑风高,我给你唱一首如何?”

“唱什么?”十七悄悄红了脸,“你还是爷爷的身份。”可别唱了情歌什么的,众牧民一看如花似玉的赵姑娘有一个老头儿在唱情歌,多不妥当?!

“我站在广阔的银水川,银河的星流在我指间流淌。

我遥望着天际,那片云。

你的一次凝眸,能让我死去一千回。

我前身的热身子,怎能冷落你今生?

羌零族的牧歌响彻天穹,漫地的野草也在随之呼和。众牧人纷纷回过头来,看到夏泠坐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他的喉咙已经不再装作苍老的模样,清澈如同三月的泉水。

“我离开茂密的库勒尔草原,温暖的水流在我脚下流淌。

一百世的轮回中,你我之间常常隔着茫茫人世。

总有一只苍鹰的飞过,会让我伤神。”

十七是第一次听夏泠唱牧歌,那些歌词她从来不曾听过,却每一句都如同写在他们之间。

羌零王格萨里带着各部小王也在向此处而来。

格萨里停下马头,牧民们纷纷从他和夏泠面前退开一条路,羌零王抬起尊贵的头:“请问阁下是何人?”

夏泠支起一条腿靠在石崖上,姿态散漫:“问我么?”长笑一声:“可叹天地无家客,湖海一生不归魂!”

格萨里愣了一下,面前此人的神色,倨傲得仿佛他才是草原之王。正待要将他拿下,只听得身后有轰隆而至的马蹄声,便有孩子们的大声欢呼:“德鲁尔要出来了!德鲁尔要出来了!”

格萨里一边命令几名武功高强的随从奔上银水川的石壁去捉拿夏泠,一边回头去看那月下赛马的大批骑手。

十七心知夏泠暴露于人乃属故意,便也只顾看德鲁尔究竟是谁,夏泠究竟送给她什么礼物?

滔天怒海一般的马群,在银色的月光下万马奔腾。

兔起鹘纵之中,烈马踢起草尘无数,将清朗的夜空也遮蔽在了灰沙之中。银雾般的月色却又让一切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神秘感。

十七的眼力过人,也经不住自己揉了揉眼睛:那冲在群马之前,仿佛黑色浪潮上一片小小波浪的当先骏马上…骑手瘦小,一身白色的中原小襦衫——石头?!

在中原读书的小石头何时来到了草原?看他的情形似乎还能够夺得本届的德鲁尔?

十七回头去找夏泠,人海茫茫中,夏泠不见了。

十七的心头一沉。

 

银狼

“德鲁尔!德鲁尔!”汹涌的人群将十七拥跌得难以行路,她随着人群一起向赛马的马群奔跑而去。

人在欢歌,马在嘶叫,彩旗在飘舞,手在风中挥扬,十七看到石头骑在一匹银色的骏马上。

“石头,石头!”十七如泥鳅一般滑到人群之前,小石头嬴得赛马,她当然替他高兴:“石头,快跑!”

月光火把,红影幢幢,小石头身体微微躬起,双手握僵的姿势犹如劲气将发,他满额晶亮尽是热汗。十七拼命鼓掌,小石头骑术从小就有天分,也是十七带出来的。如今,他可一展身手十七好生骄傲。

石头身下的那匹骏马看起来颇为不俗,想来是夏泠为他置办的。

宝马多贵啊,这个男人还成天在她面前装穷,哭穷的…十七想得嘴角弯弯…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忽然,十七的眼角忽而飞过一点暗光。

她心头微微一紧。

“德鲁尔!德鲁尔!”观看比赛的牧民们丝毫未曾觉察到场上的阴暗刀气,继续兴奋地奔跳着,争相观看抢在前头的数匹快马。羌零族乃马背上的民族,“月下赛马”全民可入,正是彰显了他们对于烈马雄风的崇拜与喜爱。

许多骑在马背上的牧民随着逐渐靠近的比赛马群,也一起挥鞭奔跑起来。

银水川下万马欢腾,人声鼎沸。

人们争看今日的英雄,姑娘们挥动鲜艳的格桑花,洁白的哈达,等着向新的勇士表达心中的崇敬。